莫璃輕輕一笑,揮去心口的沮喪,深深吸了一口氣后,再次揮汗練劍。
“赫!嘿!赫!哈!”湖綠身影在桃林中賣力的反覆練習,霎時一個落地旋身時,重心又是不穩,腳步突地踩亂,雙手在空中不停畫圈圈。
“啊──”
“右足跨出,收右肘!集力于指尖,刺出!回劍,左足旋踢!”
在她快要跌倒時,聽見身后傳來一道不陌生的嗓音,未加思索便照著指示做,樁靶果然在她一出劍、再旋踢之下,硬生生斷成兩截。
看著倒地的木樁,莫璃驚喜地瞪大了雙眸,回過身朝來人歡呼:“璃兒把木樁砍斷了!砍斷了!”她連跑帶跳蹦到來人身前,仰著頭,興奮扯著那人的衣袖。“看見沒,璃兒把木樁砍斷了!你看見沒,嘯日哥哥……”
“看見了。”那是他出聲指點的,怎會沒看見。
秦嘯日回以寵溺的微笑,替她抹去額間鼻頭的汗水,但沒有忽略她說到最后聲音小了下來,語氣中也有著顯見的退卻與遲疑。
“怎么突然不開心了,璃兒?”他問。
“璃兒只是個奴才,沒有資格喊少主‘嘯日哥哥’……”
莫璃為自己突如其來的遲疑做出解釋,心口有些發愁,也有些害怕。
日前,她偷偷告訴莫言哥哥她與少主成了好朋友,莫言哥哥卻告訴她──
“少主兄弟均是和善之人,對我而言,他們亦主亦友。但主子終歸是主子,身分與我們這些下人是云與泥的差別,他們或許樂意當我們是朋友,但我們還是必須謹守主仆之間的分際。你千萬不能失了分寸,尤其在人前,更要謹記不可隨意喊出少主名諱,這樣對少主或對你都好!
“那么,璃兒就不能喊少主‘嘯日哥哥’啰?”可是少主不要她喊他少主,也不要其他名字,那她要怎么做才對?
當時,這些話被經過的爹聽到,爹很生氣地摑了她一個耳光,厲聲斥責她:“你永遠都只是個奴才,沒有資格稱少主為兄!少主賜名之事,我不會過問,但別再讓我得知你對少主如此不敬,否則我就打爛你的嘴!”
想起那記耳光,莫璃依稀感覺臉頰還燙痛著,心窩這邊也覺得難受……
秦嘯日不難理解,她定是被誰“告誡”過了。
“有人這么告訴你?是你爹?”
她點點頭。
“他罵了你?”
見她神色浮現幾許惶恐與不想說謊的掙扎,秦嘯日也無心再追究下去,看見她遲疑、甚至產生距離的表情,他感覺宛如有塊大石壓上胸口,嘴角扯出輕諷一笑。
身為秦家未來繼承人,眾人認為他集所有幸運于一身,但“少主”這個身分,有時還真令他不是普通的厭惡,像個惡霸劫匪似的,不但縛鎖住他的手腳,連他交朋友的權利都一并奪去。這算幸嗎?
“璃兒,往后在人前,你就喊我少主吧。但像現下只有我們兩人獨處時,你還是喚我嘯日哥哥,這樣一來,你不會挨罵,我們也可以繼續當好朋友!
“我們真的可以是朋友嗎?璃兒不知道這樣到底是對是錯……”
“身分”的認知在莫璃小小的心靈落了地、生了根。
她低著頭悶聲問,秦嘯日淺笑的表情未變,但自知笑意根本未達眼底,正當想說些什么時,她又抬睫注視他,一轉遲疑語氣。
“可是璃兒知道,秦府里除了有主子,其他人就是下人了,要是主子與下人不能做朋友,嘯日哥哥在秦府里不就沒有朋友了?那樣一來,嘯日哥哥一定會很不開心、很不開心,所以璃兒想當嘯日哥哥的朋友!”
雖然僅是純真的童言童語,卻奇異地讓積壓在秦嘯日胸口的沉郁漸趨散去,心頭無法克制地發軟。
暖意漫上黑眸,這女孩兒讓他眼底的笑意,不再只是不帶情緒的笑。
他背在身后的雙手移至身前,一個糖罐見了光。
“去年府內腌的梅子,剛剛開封。要不要嘗嘗?”他記得,去年她對腌梅酸酸甜甜的滋味喜愛得緊,今年釀缸一開封,他就先拿了些來給她嘗鮮。
“嗯嗯!謝謝嘯日哥哥!”
她喜孜孜地捧過糖罐,另一手牽起他的手,兩人來到桃樹下席地而坐,一邊吃梅,一邊聊。明晃晃的夏日透過繁盛的枝葉,在兩人身上灑下幾縷金輝。
“嘯日哥哥,你何時學會劍術了呀?偶怎么都不諸道……”方才那招太帥了!莫璃塞了一顆大梅子到嘴里,說話說得口齒不清。
“我一直都在向莫師父學!敝徊贿^他算是“學藝不精”外加“懶惰成性”這一類的庸徒,跟孿生小弟貫日及莫言一比,就給比到東海去了。
她雙眸一亮。“那你能教璃兒嗎?”
“我考慮考慮!币钦`人子弟,罪孽可就深重了,阿彌陀佛。
“教璃兒嘛,教璃兒嘛,璃兒會很聽話、很努力地學!嘯日哥哥,教璃兒嘛,教嘛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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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嘯日十四歲這年冬天,秦家主爺因心疾復發身亡,夫人不久也因悲傷過度病逝,短短兩個月內,秦家兄妹驟失雙親,接連承受了兩回天人永隔的噩耗。
這是個嚴冬,雪下得特別大,隨著凜冽的朔風,仿佛飛沙般淹沒大地,整個秦府也籠罩在一片狂雪之下,墻腰下堆滿白雪,凄寒地透著斷垣殘壁的滄涼……
大雪紛飛的寅夜,合該是人們藏入被窩的酣眠時刻,清靜幽僻的書房內猶仍點著燭火,凝光閃爍……
“少主,您奔波了一整日、又看了大半夜的帳冊,該稍事歇息了!鼻丶铱偣芷巾,憂心地看著幾乎沒日沒夜、投注心力于商事上的少主。
自從老爺過世后,旗下原本營運良好的商肆頻頻在帳上出現紕漏,又加上不知哪來的風聲謠傳,訛言秦家財務瀕臨瓦解,一些盤商便不愿再供應貨品或原料,導致秦家織染、香料、藥材等商肆面臨貨源斷絕的窘境,少主這幾日便出面處理所有問題,與那些商人周旋,一刻也不得閑。
“少主?”見桌案后的主子聞風不動,平順又出聲喚道。
秦嘯日抬睫,睫下如夜空般深靜的黑眸,看見平順手中拿著的新燭。
“你去歇吧,平總管。燈燭我自個兒會換。”
平抿的薄唇微揚,無波無漪的嗓音緩緩流泄,一如那個對待奴仆沒有絲毫厲色的溫文主子,但在自小看著主子長大的平順眼里,不禁心疼唏噓。
一夕之間,少主被迫由一個無所憂慮的少年,變成一肩擔負起秦家眾多商肆存亡重任的主事者,沒有沉溺于悲愴的資格,也沒有懦弱恐懼的機會,他能做的,僅是比同歲數的孩子們還要冷靜去面對這一切。
但試問,喪親之痛,又有多少人能冷靜以對?
這,唉……
“少主,您請保重身體啊,老奴相信少主會讓秦家平平安安度過難關……”平順眼眶泛紅,老淚都快成河。
“平總管所言甚是,秦家、商肆這么多人的性命交在我手中,我怎能不保重自己?”秦嘯日微微一笑,合起桌案上的帳冊!熬吐犇愕模沂窃撔。”
平順一邊點頭,一邊抬手以衣袖揩去老淚,見主子有心安歇,這才安心離開書房。而秦嘯日也確實沒再翻開帳本,他起身走出屋門,獨自信步來到廊檐下,就著廊上微弱燈影,仰望蒼茫雪天。
天寒地凍,風雪依舊漫天,除了嗚咽風聲,大地一片孤寂。
他就這么佇立檐下,任利刃般的刺骨風雪刮打在身軀上。
感覺不到冷……
抑或合該說,他的心已經比這寒天還要冰冷?
“嘯日哥哥,你為什么站在這里不進屋?天候好冷好冷的……”一道因冷而微微發抖的童嗓,在他身畔響起。
秦嘯日俯視身高不及他胸膛的來人,小人兒雙手抓著一把紙傘,努力替他遮擋風雪,那張仰頸以對的小臉蛋,被凌厲冷風刮出紅痕,不是多圓潤的臉頰與小巧鼻頭全都通紅一片,可見她有多冷。
他動手拂去人兒氅衣、頭頂、頰上的細雪,深知她在雪中走過了一大段路,才從護師院落來到這里!跋冗M屋再說!
莫璃聽話地收起紙傘,在門外蹬了蹬鞋上的雪,才走進溫暖的書房;秦嘯日隨之掩上門,阻擋風雪侵入。
“氅衣脫下,過來暖暖手。”他蹲在平總管于屋內放置的炭爐前,伸出雙手。
她點點頭,也學他的動作,身穿褐色棉襖的小小身軀,跟著蹲在炭爐前伸出小手取暖,縮得像顆圓滾滾的小球。
黑炭靜靜地燒得賁紅,薄弱的火光映在兩人臉上。
“好暖和喔!”莫璃用小手煨暖自己臉頰,笑得好滿足。
“你怎么還未寢,不困?”他收回手,曲膝席地而坐,看著那張有火光躍動的笑臉,深夜的此刻,總是朝氣蓬勃的笑臉也不敵疲倦,雙眸滿是濃濃困意。
“璃兒想來看嘯日哥哥……睡了沒?”她答道,努力壓下一個到口的呵欠。
“有事找我?”話甫落,他心念一轉,歉然說道:“璃兒,抱歉了,我好一陣子沒陪你說話、練劍。”
莫璃搖搖頭!皼]關系,璃兒知道嘯日哥哥忙。”日復一日,已經過了大半個月了,他們好難好難見上一面,她只能在遠處瞧著他都在忙些什么。“而且,璃兒還看見嘯日哥哥──”
見她話只說了一半就把眸子垂下去,他好奇問:“看見我什么?”年輕俊臉莞爾一笑,出言調侃。“哦,你又躲在一旁偷偷看人了,是不?”食指點了點她光潔的額,舉止間有著不自覺的寵溺。
“沒有沒有!璃兒只是站得遠遠的,沒有偷看,是嘯日哥哥都沒發現璃兒!痹馊苏`解,小女孩急得趕忙提出解釋。
“那你到底看見我什么了?不會是我剔牙、打呵欠、挖鼻屎這類不雅的小動作都被你瞧光光了吧?”
“才不是。璃兒是看見嘯日哥哥好悲傷、好悲傷的表情,嘯日哥哥走在府里的時候是,和人說話的時候是,方才站在屋檐下的時候也是!彼卑蜒劾锟匆姷娜颊\實道出。
秦嘯日心頭一陣緊縮,沉默了片刻,隨即又揚起淡笑。
“我一直是這號表情!彼麖棌椬约耗樒ぁ
這是一張擁有一貫淺笑的溫和表情,只不過,遭逢劇變令它的笑意凝斂了些,但不至于消失無蹤。商賈,最不需要的就是讓人看穿心思的任何表情,打小父親就教會他這個道理。
她搖頭!皣[日哥哥的眼睛很難過……璃兒知道沒有了爹娘,這邊會好痛。”她摸上自己的心口!皣[日哥哥也一樣,對不對……”
說著說著,豆大的淚珠從眼角無聲無息滾落,在她蜷縮的膝頭上暈開一灘圓形濕濡。
虛偽,教一個涉世不深的女孩兒拆穿了,是他的“道行”還不夠吧?
秦嘯日在心底自我嘲諷,伸手揩去她又將滴落的清淚,對她的問話沒有否認。
“難過的是我,你干嘛哭?”
“嘯日哥哥難過,璃兒也難過嘛……”無聲飲泣轉變為哽咽啜泣。
姑娘家還真有本事,眼淚說來就來,小姑娘也不例外。但眼淚似乎真能博取他人同情,改日他要不要也試試,在眾商面前掉個幾滴淚,哭訴那些不利于秦家的傳言全是狗屁?因為,他的心頭因指尖染上的濕濡而發澀發軟了……
“別哭!笔中氖直扯伎毂凰臏I水淹得無一處干燥,他索性傾身向前,將哭聲愈來愈大的小姑娘攬入雙臂之間。
“嗚嗚──嘯日哥哥別傷心、別難過,嘯日哥哥還有璃兒嗚──璃兒會陪你玩耍嗚、陪你說話嗚、陪你吃釀梅嗚──璃兒不會讓你難過嗚──”
一雙小手緊緊揪著他的衣襟,泣訴著極為天真、卻是世間最扣人心弦的誠懇安慰,秦嘯日喉頭一哽,她的熱淚仿佛經由熨穿他的胸口,熱燙地包覆住他的冷。
他不明白,一句童言童語為何竟能令他一向靜如止水的心湖……如此澎湃。
“璃兒,你的意思是永遠都不會離開我,不會令我難過嗎?”他嗄聲問,溫醇嗓音低了幾度,也有些許不平穩。
“不會不會不會!”那顆埋在他胸前的頭顱,死命搖著保證,沒有顧慮將來,沒有顧慮變數,沒有顧慮任何虛偽的人情;有的,是最最真實的情感。
雙臂,收得更緊了。
他的氣息吹拂著她額前的細發,可以嗅到她發間清新的香味,他探手入她的長發里,柔滑的觸感讓他心情也跟著平靜下來,薄唇于是貼在她細致的肌膚前開合。
“你答應,永遠是我的璃兒?”
“璃兒答應,璃兒永遠是嘯日哥哥的璃兒!北粶I水浸潤的小嘴,吐出來的話聲全是難聽的哭調和抽氣哽咽。
“你長大后也愿意當我的新娘子?”
“當新娘子要做什么?”她抬起小臉,蒙蒙淚眼盯著他問。
“陪我相知到老、相守到老,不分開!
“好,璃兒長大要當嘯日哥哥的新娘子,相知到老、相守到老,不分開。”
這么做好像有點小人呵!秦嘯日輕抿一笑,雙掌并用,抹去她滿臉的淚痕。
“好了,別哭了,再哭都要把人給引來看是哪個小笨蛋在哭。”
“璃兒不是小笨蛋……”她發難辯解,經他提醒才想到要止住哭泣,拚命用衣袖用力擦掉眼淚,就怕真引來了人。
“莫璃是個小笨蛋沒錯呵!蹦挠腥穗S隨便便許下承諾的,她知不知道,他這種人重利,凡是對他有利的,可是會讓他一輩子當真。“為了這么點小事就哭,是小笨蛋才做的事!
莫璃滿臉羞窘!傲合麓尾粫死病!彼挪灰斝”康傲!
“不過,若是為了我,我恩準你當小笨蛋!彼脵C揉亂她的發,起了玩興。
“璃兒不要當小笨蛋啦,嘯日哥哥,你弄亂璃兒的頭發了啦……”她哇啦哇啦抗議,方才哭,現下則是笑著躲避一雙“魔爪”,又哭又笑的小笨蛋!
“你該回房睡了,走,我送你回護院!彼麑⑺龔牡厣侠鹕恚謩e替兩人穿妥御寒的氅衣后,才牽著她的小手向外走去。
漫天風雪好似停歇了,只剩幾瓣雪花自天際緩緩飄落。
小女孩一手被少年握著,一手抱著紙傘,有少年在,她走在雪地里變得輕松許多,沒像先前來時路上頻頻滑倒。
“嘯日哥哥,今夜是十五月兒圓喔,可惜被云給遮住了!彼ь^仰望頂上一片黑沉沉的天幕,眸兒不甚介意地眨了眨!盁o妨,云散去就看得到月兒了。”
“嗯!彼p應了聲。
“嘯日哥哥,你喜不喜歡雪?”
“不討厭也不喜歡。”
“璃兒喜歡下雪呢,因為雪融了以后,就是會開好多好多花兒的春天了呀!等護院南邊的桃花林又開花的時候,我們再去玩,好不?”
秦嘯日胸口一熱,大掌收攏其中的柔軟小手,讓兩人指掌間不留一絲空隙。
“好!
雖然云開后就能見月明,嚴冬過后將是暖春,但提前將他自錐心刺骨的黑寒桎梏中拉起的,是她,他的莫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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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啦啦啦……”
十歲的莫璃捧著一碗熱騰騰的干面線,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開開心心來到兄長房門口,滿足地低頭笑看懷中的面線,騰出一只手敲響門扉,連敲門聲都顯得輕快愉悅。
“莫言哥哥,你回來了嗎?”她知道莫言哥哥今兒個隨嘯日哥哥出門談商事去了,不曉得回來了沒。還有,哥哥說要給她一個驚喜,不知道會是什么?
沒人應聲,她又抬手敲了敲門,還自動配上敲門聲。
“叩叩叩,莫言哥哥?”
“妹妹?”屋內傳出莫言處于變聲期不怎么好聽的粗啞嗓音。
嘻,哥哥回府了!
清楚聽見兄長的聲音,莫璃便迫不及待與兄長分享快樂。
“莫言哥哥,璃兒同你說唷,廚房大娘特地替璃兒下了碗面線,說是給璃兒的生辰禮物,要讓璃兒吃了可以長命百歲、活得長長久久。大娘在面線上淋了香油,好香好香哦,我們一塊吃,你快來開門,璃兒好開心噢!”
這是莫璃長這么大頭一回收到生辰禮物、頭一回吃生辰面線,興奮不在話下,吱吱喳喳的像只要飛上天的小麻雀。
咿呀──
門扉從里被拉開,她抬起笑顏,映入眼簾的高大身影,卻令她燦爛的笑容剎那間全僵在臉上。
“你再說一次?!”開門的是莫昆,他一臉怒容,寒眸盯著女兒,沉聲道。
“爹……”莫璃因爹親臉上的怒意,驚懼得迭步后退。
啪!
響亮的耳光之后,是“乒匡”的陶碗破碎聲在地上爆開。
莫璃還來不及厘清父親因何發怒,摑掌就毫不留情落了下來,她眼前更是一陣天旋地轉。她被莫昆一掌摑摔在地,手上的面線全隨陶碗散落一地,掌心剛好壓在破陶片和面條上,鋒利的碎片狠狠刺進膚肉。
“唔……”她吃痛悶哼了聲,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
“你這個不肖女!有膽再說一次!今日是你娘的忌日,你居然開懷大笑,還大言不慚宣告你很開心?你娘因你而去世,你很開心,是嗎!”莫昆厲聲痛斥女兒,抓起她的衣領,揚起厚掌,又要朝那張已經泛出熱辣紅痕的小臉落下──
莫璃恐懼地閉眼縮頸,預期承接再一次的痛楚。
“爹!手下留情!”莫言沖至爹親面前跪下,制止爹親勃然大怒的打罰。
“你給我回去跪好!”莫昆憤然甩開一雙兒女。
“莫言,我有教過你擅離職守去辦私事嗎?你已是少主的貼身護衛,肩負少主安危,卻顧自滿足一己之私,就算少主恩準,你也不該受恩,跑去買了串該死的糖葫蘆給她甜嘴過生辰!”他揚手直指瑟縮在地上的女兒。
那串糖葫蘆,早已被怒氣騰騰的莫昆踩扁,破敗地躺在房內的地上──
“爹,孩兒知錯,甘愿受罰;但妹妹還小,何其無辜!”正直的莫言從不會為自己的錯狡辯,此時也只想替妹妹求情。
一旁的莫璃大抵明白自己犯下什么錯,兩只眼紅了,瘦小身軀頻頻發抖。
“無辜?”莫昆像是聽見了什么玩笑話,哼笑兩聲!笆茄,她無辜,無辜到連自己娘親的忌日都能欣喜若狂,滿心期待著要吃面線、糖葫蘆!夫人,為夫的對不起你,竟教出這樣一個不肖女……”
他朝天邊痛心低訴,雙拳緊握,指尖幾乎陷入膚肉里,一雙沉悴的黑眸里,凝聚了痛徹傷心處的濕意。
莫璃哭紅了眼,爬到爹親腳邊跪著磕頭。“爹,璃兒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璃兒錯了,不該貪吃貪玩……璃兒也好想娘……好想娘……”她抽抽噎噎哭道,眼前全模糊成一片,滿臉滿襟都是鼻涕淚水。
“你想她?你根本沒有見過她一面,你能有多想她、多愛她、多痛心疾首?沒有你,沒有你就好了。你滾,給我滾!”莫昆指著女兒痛咆。
“爹──”
“莫言,不許為她求情!”
“……”莫璃哭到言不成句,卻仍是一逕地磕頭認錯。
“怎么不滾?我不想看到你!還賴在地上做什么,是不是要我請出家法來教訓你,你才肯聽話!”恨怒交雜的莫昆一腳踹開女兒。
“璃兒──”莫言心驚肉跳地扶住被爹親踢開的妹妹,幸好沒讓瘦小的她撞上楹柱。“爹!妹妹也是您的親骨肉,為什么要這么狠心待她?!”
同樣是父親的孩子,他也早就感受到父親對待他們兄妹倆,截然不同的親情。
“莫言哥哥,爹沒有說錯,是璃兒做錯事,璃兒該當受罰……”莫璃哽咽地忍著分不清哪里作痛的瘦小身軀,跪回地上!暗褐e了,璃兒會乖、會聽話,別不要璃兒……”
一字一句混著苦淚的泣訴,道盡小女孩害怕失去父愛、害怕孤獨的恐懼,聞之教人鼻酸。
莫昆齒顎緊咬,再道出的言語,已不復先前凌厲。
“莫言,你也想跟著她被家法伺候是不是?好,我成全你們兄妹!闭Z罷,便步向護師院落內的莫家廳堂。
莫言見狀,扶起妹妹,抹掉她臉上的淚痕,拍拍她染了塵埃的衣褲。
“璃兒,你先躲到秦府他處,等爹待會氣消,就不會打罰你了!
“莫言哥哥,爹是不是很討厭璃兒?”
“不是的,他只是思念娘……你的手流血了?”血跡還混著油膩膩的香油。
莫言從襟中掏出一小瓶隨身攜帶的傷藥,塞給莫璃。
“傷口記得洗干凈后再上藥,快走吧。”他將她輕輕推向屋外幾步。
“別擔心,等爹氣消,什么事就都沒有了,我會去找你!
“莫言哥哥,娘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所以爹很思念娘?”莫璃走了幾步,回頭又問,胸口因哽咽而急促起伏著。
莫言點頭!澳锸鞘郎献詈谩⒆顪厝岬娜!
妹妹不只一次問他關于娘親的事,就算問過,還是不嫌多聽地一問再問。
“你相信璃兒嗎,莫言哥哥?璃兒真的好想娘!
莫言的眼眶也濕了。“我當然信,你是娘最乖的女兒,娘一定也這么想。”
“可是璃兒不乖,犯錯了……”莫璃落寞走下石階。
佇立在回廊轉角的男人,看著走遠的瘦小背影,心痛得閉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