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挽翠搶著和膽兒收拾碗筷,她拿人錢財,不能坐著享福。
楚鏡平笑咪咪地抱起大寶,讓他坐在膝頭!复髮,吃飽了嗎?」
「飽飽,」小肚子都鼓起來了。
「大寶,娘今天教你什么詩,念來給爹聽聽!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稚甜的嗓音像在唱歌,還學(xué)了娘親教他時的惡狠臉色。
唉!楚鏡平心中一嘆。商賈非無情,是詩人誤我呵!
看來挽翠對他的成見很深,心門難開,他得使出最狠的一招。
「潮來潮往之間,還不是等待?」楚鏡平慢條斯理地道:「大寶,爹教你這句詩,聽著了。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挽翠心頭一震,手上的筷子掉了一桌。
心是專一的,不必等待,不會虛擲,始終如一,白頭到老。
「大寶,爹告訴你一個故事。從前有個美女叫做卓文君,她很愛他的相公司馬相如,兩人一起私奔,開了一家酒鋪維生。后來他們賺了錢,司馬相如也被朝廷重用,這時司馬相如就想娶妾,卓文君很傷心,做了這首『白頭吟』,打算離開她的夫君司馬相如聽了,感到很愧疚,於是打消娶妾的念頭,兩人仍然很恩愛,相守到老。」
大寶睜著圓圓大眼,他不知道爹在說什么,他喜歡念詩,可不想聽故事。
「你爹不是司馬相如,爹是個一心人,娶了妻子以后,就會專心愛她,絕對不會讓她傷心。大寶,你長大了也要學(xué)爹的專情喔!」
這些話明明就是向著自己說!挽翠鎮(zhèn)定地拾起筷子,不讓楚鏡平看到自己的表情。
楚鏡平像是自言自語,又道:「唉!我看這次回去就成親,當(dāng)個一心人吧,省得爹娘整日嘮叨!
膽兒正抱著碗盤走出門,聽了差點絆倒在門檻,回頭偷覷挽翠一眼,拿過她手里又掉下去的筷子。
「膽兒,算算日子,我們也該回去過年了。」楚鏡平盤算道:「我不能耽誤你和冬香的婚事,我也不能耽誤我的婚事,嗯!不曉得爹娘幫我相中哪幾家姑娘?我回去挑個中意的,趕著過年前下聘,完成終身大事!
膽兒吐了吐舌頭,不知道少爺在賣弄什么玄虛。他從來沒見過少爺半途而廢,看上的好貨勢必買到手,不可能追挽翠姐姐追了一半就撒手。
楚鏡平忽然又想到什么似地。「也不能再讓膽兒打雜了。挽翠,既然你是管家,趕明兒我就找?guī)讉丫鬟、仆婦讓你管一管!
「不用了,我會掃地、洗衣、煮飯,不必楚大爺再破費請人!雇齑浣吡Ρ3宙(zhèn)定,內(nèi)心還是亂哄哄的一句話:他要成親了……
「不行,管家只要發(fā)號施令就好,下面還是要分工!钩R平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好整以暇地微笑道:「如果你堅持要做事的話,那就每天早上過來整理我的房間,疊疊被子吧!
「好。」有氣無力地回答他。
「我看這樣吧,過年后我會帶新婚妻子來這里玩玩,挽翠,等我回去以后,你幫我把房間布看一下,記住,要布置得像新房一樣,這樣她才會高興!
「好。」
越來越像是主人吩咐下人辦事了,挽翠神色一黯。她到底在奢望什么?她還以為他會娶她嗎?他不過是可憐她的際遇,給她一分活兒維生罷了。
輕別離的商人,說走就走,絕非良伴。
楚鏡平好像道破她的心事:「這趟出門之前,我就告訴我娘十二月一定會回去,說好的日子不能耽擱,這才不會讓娘親擔(dān)心。按照往例,我和膽兒過完元宵才會出門,我還要去京城一趟,等回到這里,大概是明年正月底了!
這一離去,有兩個多月呢!這兩個月,足以讓他擇偶、成親、與另一個女子廝守一生……
「挽翠,我交代得還算清楚嗎?」
「呃……知道了。」挽翠回過神,垂了首,「楚大爺如果沒其它的事,我回房去了。大寶,過來!
「還是你想跟我回老家走走?」不忍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再換一個方式拐她。
「不,我留在這里!
心頭為何酸苦?為何如錐在刺?挽翠不解自己的心,轉(zhuǎn)頭就走。
「娘!」大寶跳下楚鏡平膝頭,追了出去。
楚鏡平逸出一聲悠悠長嘆;他不愿讓她傷心,但他一定要她自己打開心門。他可以輕而易舉掠奪她、讓她屈服,但他不愿意這么做。
她過去受傷太深,再有任何粗魯?shù)呐e動,只會令她更加封死自己。他尊重她,他要她完完全全接納他之后,才會去碰她。
然后,才是兩人契合的最佳時刻。
接納之前是等待。
等待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軟化、開啟,以柔情迎向他。
。
離去的清晨,挽翠來到楚鏡平的房門前。
這時他應(yīng)該起床了吧?輕推房門,看到凌亂的被褥,她心底涌上一股酸酸甜甜的奇異感覺。
每天為他整理床鋪,撫著微溫的棉被,她就好像接觸到他溫暖的胸膛,往往摺一條被子就要摺上老半天,或許是想多吸聞他曾經(jīng)存在的味道吧?
赫然看到床前一雙鞋,她止住腳步,他還在睡?
不!他醒了,他躺在床上,一雙深邃的眼正在注視她。
「楚……楚大爺,對不起……」她轉(zhuǎn)身想走。
「挽翠,等等!钩R平坐起身,掀開棉被跳下床,「我在這里,你一樣可以疊被子!
「我去幫你端水!
「這種小事,有丫鬟會做!
他為她請了兩個丫鬟、兩個洗衣煮飯的仆婦,她是一個無所事事的管家。
挽翠低了頭,快步走到床前,開始為他整理被子。
那溫?zé)岬谋蛔訜隣C了她的手,她不敢大幅抖動被子,怕會讓他的味道散了自己一身。
楚鏡平從容不迫地操起衣衫,注視她柔和的背影,以及那緩慢不舍的動作。
「我今天要走了。」
「喔。」輕輕地把他的溫暖摺疊起來。
「我請玉泉他們夫妻過來看你,衙門那邊也打點好了,縣太爺會加強這附近的巡守,你安心住著!
「我會幫楚大爺看好屋子。」
他不喜歡她喊他楚大爺,不過,這刻意的隔閡顯出她內(nèi)心的不安,因為她在意,所以故意表現(xiàn)得客氣生疏。
他綻放一抹自信的微笑!肝也辉诘娜兆,你要多吃胖幾斤肉,不要因為想我而吃不下飯……」
「誰會想你!」她氣惱地轉(zhuǎn)身抗議,「我一個人吃得更飽,看到你我就消化不良!」
呵!又逗出她的情緒了,她生氣時比幽怨無語時好看呢!雖然他渴望她的溫柔笑臉,但現(xiàn)在也只好記住這張微嗔帶怒的俏容顏了。
「你不想我沒關(guān)系,大寶大概會想我。如果他想我的時候,你就跟他說:爹也想大寶,可是爹要回去找爺爺,以后爹再帶娘和大寶去爺爺家玩……」
什么爹娘爺爺?shù)!挽翠惱地摔下摺得整齊的被子,變成了一堆碎豆腐。
「楚大爺,你要成親了,我不希望這些話被夫人聽見,因此誤會挽翠。我也會教好大寶,以后不讓他亂叫。」
「!對了,我差點忘記要回去成親!顾男σ馍顫,「挽翠,別忘了幫我打點這間新房喔!
心臟又被刺了一下,她漠然道:「我沒忘記,不知道楚大爺喜歡什么顏色,我好去挑新被!
「隨便你。」
「是你要住的房間,總有自己的喜好吧?」
「好吧,既然是新房,那就喜氣洋洋,大紅色嘍!」
「我不喜歡紅色!」
紅,是她心里的痛。
楚鏡平突然明白,就是那吃人禮教的一點紅,讓她吃盡苦頭呀。
「你喜歡什么顏色花樣,就讓你布置!顾跉獬练(wěn)。
「我怕夫人不喜歡……」
「別管她了。你怎么打點,我們照樣住下來就是了!
「我們」兩字又刺痛挽翠的心臟。怎么了?她到底是怎么了?為何會如此在意這個輕別離的奸商?
她掩藏住內(nèi)心的波濤澎湃,鎮(zhèn)定地道:「楚大爺回來之前,我會打點好新房!
「有勞你了!顾ǘǹ粗,終究難掩離情依依,鄭重叮囑道:「挽翠,努力加餐飯,你太瘦了!
「我不會餓著自己的。」
「很好!寡壑腥崆闊o限,好好記住伊人模樣。
挽翠一抬頭,發(fā)現(xiàn)他的眸光深鎖在自己身上,她心頭一慌,立刻跑了出去。
楚鏡平不自覺地追到門邊,凝望她的背影久久,將她的身影完完全全收藏到心魂深處。
***
隆冬除夕,丹桂和徐玉泉夫妻倆過來陪挽翠吃團圓飯。
「大寶,乾娘喂你吃一口。哇!好大的嘴巴!」丹桂送了一塊肉片給大寶。
「別喂他啦,把他撐成小胖子了!
「大寶要多吃一點,才會長高呀!而且我也可以學(xué)著喂小孩!沟す鹧劾镅诓蛔⌒老驳男σ狻
「你有孕了?!」挽翠也十分驚喜,他們成親近四年,終於有消息了。
「嗯……我也不確定,月信已經(jīng)遲了半個月,又老是想睡,很疲倦……」
「一定是啦!」挽翠開心地道:「我剛懷大寶的時候也是這樣,再過半個月就想吐了。徐大哥,你要幫丹桂準(zhǔn)備一些酸梅、餅干,還有,你不能讓她太勞累,要讓她多躺著……」
「好了,挽翠,我又不是病人!
「你身體本來就比較弱,還是要小心點!雇齑渑d匆匆地道:「不然你搬過來這邊住,我可以照顧你。」
「我讓你調(diào)理得夠多了,叫我喝藥像吃飯一樣,我怕了你。」
徐玉泉也笑道:「翠妹,你來拆散我們夫妻了?」
「我哪敢呀?只是你們住在城里小巷,那邊吵雜,不好養(yǎng)胎,不如徐大哥你也一起搬來?」
「我要搬去酒坊那兒了。你們駱家的祖地環(huán)境也不錯。」
「你真的不考鄉(xiāng)試、不當(dāng)狀元了?」挽翠驚道。
「考舉人都落第兩次了,還當(dāng)什么狀元!剐煊袢p噫一聲,心胸頓感開朗,「反正我不是當(dāng)官的料,前兩年去縣衙做了一個月的文書,就待不下去了。如今鏡平叫我?guī)兔垂芫品,我閑暇時可以寫書,又不必離開家鄉(xiāng),一舉三得,所以就決定到酒坊管事了!
丹桂道:「玉泉的小說已經(jīng)在京城發(fā)行,聽說反應(yīng)不錯,引起一些人對鄉(xiāng)野傳奇的興趣;玉泉留在這里,可以多搜集掌故,寫出更好的故事來!
「那天送了新書來,翠妹你看了嗎?」徐玉泉問道。
「嗯,印刷清晰,裝幀考究。那位書商還說要印二版呢!」挽翠為徐玉泉高興,總算他的才華為人所欣賞,但一方面她又覺得惋惜,「可是徐大哥不再考試,這不是很可惜嗎?你念了那么多書……」
「不會可惜!我再念下去,也只是念死書。富貴功名,求得苦,守得也苦,不如云淡風(fēng)輕,守著妻兒,有一分小收入,做自己有興趣的事,生活倒愜意呢!
徐玉泉望著丹桂,情深無限。丹桂微紅了瞼,不好意思看自己的夫君。
「那城里的鋪子呢?」挽翠又問。
「收起來了!剐煊袢忉尩溃骸哥R平說他忙完酒坊之后,不可能長住惠文城,所以他希望我能住在酒坊,就近看管,也算是個看門人吧!
挽翠只聽到「不可能長住惠文城」,下面什么也沒聽到了。
他是一個商人,設(shè)好產(chǎn)業(yè)之后,當(dāng)然會離去。再見面之時,只是他偶爾興起,路過巡視,一、兩年才會碰上一次面吧?
尚未離別,就已傷痛,她被自己揪痛的心所震驚。
「其實酒坊很忙,我還有很多要學(xué)!剐煊袢质稣f著未來前景,「蘇師傅的動作很快,不到月底,酒坊和住房都可以蓋好,那時就要馬上開工。鏡平會帶釀酒師傅過來,先用他老家的酒麴釀造,有了好麥麴、好井水、好麥子,釀出美酒就不是難事。等到了夏天,我們還要自己制麴,制麴的技術(shù)可難了,師傅會教我們……」
丹桂推他一下,徐玉泉才發(fā)現(xiàn)挽翠神情怔仲,根本沒有在聽。
「娘!丸丸!」大寶終於自己用筷子叉起一顆丸子,高高舉起炫耀。
「哎!大寶!」挽翠看到一顆白丸子在眼前晃來晃去,忙把大寶拉了下來,喉頭也像硬了一顆苦澀的丸子,「別爬這么高,會摔傷呀!」
丹桂聽到她聲音有異,疑道:「挽翠,你有什么心事嗎?」
「沒什么呀!大過年,快快樂樂的,能有什么心事?!」
「鏡平再一個月就回來,你別擔(dān)心了!
「誰擔(dān)心他?他回到老家,跟爹娘團圓,比我們還幸福呢!」
對了,他還有妻子!一想到此,挽翠的心完全打結(jié)了。
丹桂他們還不知道他回家娶親吧?挽翠講不出口,只怕自己一說出來,酸痛眼淚也會跟著掉下來。
天!楚鏡平竟然在她心底占有這么大的分量!幾時他偷偷跑進她的心了?
「挽翠,你是不是太累了?」丹桂又問道。
「我沒事啦!」挽翠強顏歡笑,忙著幫丹桂夾肉,「你懷孕了,要多吃些東西,以后生出來的孩兒才會強壯,我懷大寶的時候就是吃得太少,所以大寶才不容易長大!
看見挽翠神色自若地談起往事,丹桂和徐玉泉對望一眼,心想: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拋卻過去,從此展開新的人生了吧。
「吃吃!刺丸丸!」大寶又站在椅子上,拿著筷子猛戳湯里的九子,濺起一桌的湯汁。
「大寶,別鬧了。」挽翠把他抱到懷中,擦了他嘴臉的污漬,大寶坐不住,又一溜煙下地,跑去騎他心愛的小木馬。
「爹爹!跑馬馬!」大寶想念帶他跑馬的爹,好久沒有見到爹了。
他喜歡騎馬,也喜歡聽娘念詩,所以他每次騎上小木馬,就是眾人準(zhǔn)備聽大寶展露背詩絕活的時候了。
小木馬晃著,小嘴也嘟噥著:「秋寒依依風(fēng)過河,白露蕭蕭洞庭波,思君末光光已滅,眇眇悲望如思何?」
徐玉泉驚訝地道:「大寶背得真好,進步好快!不過,翠妹,你教小孩子背這種詩,未免太感傷了吧?」
「這首詩有疊字,大寶比較好學(xué),再說他也不懂詩里的意思,多背一些詩,長大再學(xué)不遲。」挽翠淡淡地道。
「原來如此,念疊字的詩呀……」徐玉泉也不去探究挽翠教詩的心意,忙道:「大寶,乾爹教你念詩,很好念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星星種星星!」大寶睜大眼,大聲念著。
挽翠噗哧一笑!「徐大哥,你要慢慢念,大寶才學(xué)得起來!
大寶又搖起他的小木馬,嘟噥著:「星星種星星!惯@句詩太簡單了。
「糟了,大寶學(xué)了一首歪詩,徐大哥,我不管,你要把他教會才行!」
徐玉泉大笑道:「好!好!我慢慢念,大寶,行--行--重--行--行--」
笑聲中,「與君生別離」五個字飄進挽翠的耳朵,接著的詩句也像漫天無際的雨滴,一點一點地打在她的心版上。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我去找壺酒助興!顾呕艔垙埮艹隽碎T。
門外是沉沉黑夜,撞不開、沖不破,如同她被緊緊纏裹的心。
有人以他的無盡溫暖纏住了她,她再也掙不開。
挽翠終於明白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