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陸羽茶樓隔著秦淮河相對的亦是藍(lán)家的產(chǎn)業(yè)，應(yīng)天府最大的酒樓“醉仙樓”。此 時雖不到晚飯時候，酒樓里也坐了五六成滿，看來應(yīng)天府里沒事跑來喝酒吃飯的閑人還 真不少�？腿酥杏型鶃淼男猩�，談生意小坐的富賈，慕名而來的饕客，借酒澆愁的無聊 人士。楊亨泰便是屬于后者。
他不許府里的武師跟來，只帶了隨身小廝吉祥。當(dāng)他將英姿雄發(fā)的五花馬停在酒樓 前，立刻有伙計過來照料他的馬。由于他是應(yīng)天府的知名人物，與藍(lán)家交誼匪淺，連管 事都親自到門口迎接。
上了二樓的雅座，揀了個可俯視秦淮河風(fēng)光的座位，亨泰點(diǎn)了一壺“秦淮春”，配 上數(shù)碟鹵味，及一尾新鮮的燒鯉魚，悶悶的喝酒吃菜。
縱馬狂奔并沒有讓心情轉(zhuǎn)好，亨泰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絕無法坐視玉徽嫁給別人 。
而要她不嫁別人，自然只有將她娶進(jìn)門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法子嗎？
總不可能他不許她嫁人，自己又不娶她吧？他做不出那么霸道惡劣的事，看來就只 有這樣了。
只是這樣的決定并沒有將他心中的迷惘完全消除。亨泰或許不是個剽悍果決的人， 但處事一向明快，沒想到在面對情感時，顯現(xiàn)出優(yōu)柔寡斷，這點(diǎn)連他自己都不禁感到懊 惱。
這一生只打算覓一知心伴侶白頭偕老，教他能不謹(jǐn)慎嗎？選錯了，要后悔一輩子的 。
他是個男人，到時像其他貴族子弟再納妾也不會被人說話，可玉徽怎么辦？能演奏 出如此撩動人心的琴音顯見其情感豐富，他要是辜負(fù)了她，玉徽會傷心的。
想像著她傷心的模樣，亨泰只覺得腹內(nèi)一陣酸楚，她幽怨的眸光足以教他斷腸，他 如何舍得傷她？
可他若不娶她，傷心的就不只如晏南所說對他情有獨(dú)鐘的玉徽了，眼見她嫁給別人 ，他只怕會先懊惱死所以，還是娶她比較好，至于將來的事，織云都不怕晏南這種三天 兩頭往外地跑的商人會不會隔年討個小老婆回來，玉徽難道會擔(dān)心成天在家里坐的他移 情別戀嗎？
原本就不是該他擔(dān)心的事，他卻杞人憂天，庸人自擾。想到這里，亨泰不覺自嘲的 彎起嘴角，痛快的飲干杯中酒。
他心不在焉的將目光投向熱鬧的秦淮河，還不到黃昏時刻，河面上就有數(shù)般畫舫行 來，只等日落西山，白日舟揖往來的河面將展現(xiàn)另一種熱鬧。槳聲、燈影、朱唇、翠袖 ，形成的風(fēng)流魅惑人心。秦淮這條一向?yàn)榱療熈浞Q的河流，將成為一條載歌載舞的 河。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指的便是這種風(fēng)情。
亨泰當(dāng)然領(lǐng)略過此種風(fēng)流，風(fēng)花雪月原本就是他們世家公子常玩的把戲。盡管家教 甚嚴(yán)，偶爾還是盛情難卻的應(yīng)邀上書舫，招妓押玩總覺有失分寸，聽幾首曲子倒無傷大 雅。
想到聽曲子，從蘇州返家后，就沒出門享樂了。或許是聽過柳鶯鶯的歌聲，尋常歌 女的嗓音便入不了耳。加上有玉徽的琴音；玉徽，瑤琴……她父親為她取名字時，就料 到女兒的琴藝將迷醉他嗎？這張瑤琴有玉石做的琴徽，怪不得能撫出如此的天籟，令他 為之癡醉。
就讓他把她收藏在身邊，隨時可聆聽她動人的琴韻吧！
滿足的喟嘆聲后，忽然聽見水上傳來琵琶聲，優(yōu)美曼妙的如白居易“琵琶行”里所 形容的。愛樂成癡的他，不禁尋向發(fā)聲處，只見一艘中型的畫舫行到酒樓附設(shè)的碼頭停 下，琵琶聲也在此時戛然而止，一名彩衣麗人在丫鬟攙扶下站到船頭。
亨泰但覺眼睛一亮，定睛一瞧，有些眼熟起來。
“這不是柳鶯鶯嗎？她怎會來到應(yīng)天府的？”他喃喃自語，禁不住好奇心的驅(qū)使， 派遣吉祥下去確認(rèn)。
過了一會兒，吉祥出現(xiàn)在碼頭上，見他朝船家張了張嘴不知說什么，便上船去。不 一會兒柳鶯鶯往他這方向看過來，他對這位舊識微笑的點(diǎn)了一下頭，那張百媚橫生的嬌 靨隨即綻開一抹燦笑。
吉祥很快回到酒樓，稟告道：“是柳姑娘沒錯。她要奴才問世子愿不愿意到船上一 會兒。”
亨泰幾乎是不暇思索的回答道：“好呀，自從上回聽過她的歌聲后，我一直很希望 能再次聆聽。沒想到她竟到應(yīng)天府來。吉祥，你把帳結(jié)一下，我們到柳鶯鶯的船上�！�
＊＊＊
一主一仆離開酒樓后，便來到�？吭诖a頭旁的畫舫。
鶯鶯在甲板相迎，見到亨泰立即福了一禮。
“久違了，楊少爵主�！庇腥琰S鶯山谷的嬌柔嗓音聽得人全身一陣酥麻，亨泰忍不 住深深凝視向她，覺得她比之前出落得更加嬌美。
“沒想到柳姑娘還記得我�！�
“您這樣的達(dá)官貴人，鶯鶯怎敢忘記�！彼Z氣略顯苦澀，隨即以一個淺笑化解， 并邀請他進(jìn)入船艙。
里頭的布置雖稱不上豪華，但也素雅舒適，陣陣幽香撲鼻而入。彩錦織氈上布置著 紫檀案幾，還有數(shù)個坐墊，亨泰在其中一個坐下，鶯鶯隨即命丫鬟送上冒著熱氣的碧透 綠茗，他深深一聞，只覺得清香純純。
擱在幾案角落的琵琶吸引了亨泰的目光，他詫異的問：“剛才的琵琶聲是柳姑娘所 彈的嗎？”
“是，閑來無事，隨意調(diào)弄�！�
“沒想到柳姑娘不但歌聲迷人，還精通琵琶。”
“只是粗略懂得，不算什么。世子要是不嫌棄，等會兒鶯鶯可為你彈奏。”
亨泰當(dāng)然是連聲叫好。
“對了，柳姑娘不是在蘇州嗎？怎會來到應(yīng)天府的？”
“提到這事就說來話長�！彼挠妮p嘆，目光似嗔非嗔，娓娓道出自身經(jīng)歷。
原來自從武威親王朱麒在蘇州的琴歌坊受了傷，官府里的衙役三天兩頭的來查案， 盡管后來此事順利解決，琴歌坊的生意卻已元?dú)獯髠�，地痞流氓頻來找碴，要對鶯鶯這 位賣藝不賣身的歌女非禮，嚇得她只得逃離。
“幸好一位公子出手相救，將我?guī)У綉?yīng)天府。”說到這里，她嬌臉彌漫著一層暈紅 ，煞是迷人。
亨泰一看就明白那是少女動情的表現(xiàn)。沒想到分別不過兩個月，鶯鶯也有了心上人 。
那她現(xiàn)在的身分是歌女，還是別人的侍妾？這倒讓他狐疑起來。
“要不是我?guī)渫H王到琴歌坊，也不會害柳姑娘流離失所。是楊某給柳姑娘添麻 煩了�！�
“世子千萬別這么說，鶯鶯從沒怪過你。”
“那柳姑娘現(xiàn)在有什么打算？”他試探道。
“我……”她絞著手中的絲帕欲言又止，過了片刻才澀聲道：“不瞞世子，救鶯鶯 的那位公子待我極好，他原本有意娶我，卻礙于家人而暫時擱下。他將我安置在這艘船 上，希望先求得家人的諒解再做盤算�！�
“他家里的人……”
“鶯鶯其實(shí)不怪他們的�！彼理褐”〉撵F氣，顫抖的櫻唇抿成一抹夾帶凄涼 的笑意�！苞L鶯雖然潔身自愛，但到底淪落過風(fēng)塵，他又是大戶人家的子弟，難怪家人 會反對了。鶯鶯原本不敢奢求，若能為婢為妾即可，可是他家規(guī)矩多，盡管公子多情， 卻也無可奈何。”
“他能說服得了家里的長輩嗎？”
“我也不知道�！彼珶o把握的哀怨苦笑，敲動了亨泰的測隱之心，忍不住想幫忙 。
“若有我?guī)偷蒙厦Φ牡胤�，柳姑娘不要客氣�！?nbsp;
“多謝世子。鶯鶯自知身分卑微，不敢強(qiáng)求。即使他家人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我能否在他 家里立足仍是未知數(shù)，與其如此，寧愿青燈木魚長伴我身。”
亨泰怎忍心讓名妙齡女子跑去當(dāng)尼姑，沉吟了一會兒，有了主意，爽快的道：“如 果柳姑娘不嫌棄，我可以收你為義妹。安國公府的千金，對方總沒話說吧�！�
鶯鶯聽了一驚，不知所措的道：“萬萬使不得，鶯鶯的身分……”
“你千萬別這么說。若不是因?yàn)槲业年P(guān)系，柳姑娘也不至于顛沛流離，就算是我的 一點(diǎn)彌補(bǔ)�！�
“可是……”
“還是柳姑娘認(rèn)為我沒資格當(dāng)你的義兄？”他目光如電的直逼向她。
“是鶯鶯配不上�！睕]料到亨泰如此高義，鶯鶯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冰雪聰慧的她 ，在領(lǐng)悟到無法推卻后，即刻起身相拜�！傲x兄在上，請受鶯鶯一拜�！�
“快起來�！焙嗵┪⑿Φ姆銎鹚��！拔視A告爹娘，明日接你入府。”
“這……好嗎？”她怯生生的問。
“當(dāng)然好。你既已是安國公府的千金，當(dāng)然要住在安國公府。你可遺人告訴那位公 子，要他上府提親。時候也不早了，我……”
“義兄若不嫌棄，不如讓小妹做個東道。我已遺人上岸治備酒菜，秦淮河的夜景比 起白日更有看頭，我們可邊游河，邊用餐，小妹再為義兄演奏琵琶、唱些小曲助興，以 慶祝我們兄妹的結(jié)義之誼�！�
亨泰聞言悻然心動，盛情難卻加上渴望聆聽她動人的歌聲和琵琶演奏，便答應(yīng)下來 。
他交代吉祥將馬匹托給酒樓的小二照顧，主仆兩人乘坐鶯鶯的畫舫游賞秦淮河。
景是美景，酒是美酒，肴是佳肴，人是美人。加上悠悠緲緲的樂曲歌聲，酒過三巡 后，亨泰便顯露出醉意。
他微瞇著眼，手撐著頭靠在桌上，看鶯鶯手持撥子，扣響琵琶弦，隨著輕揉慢捻抹 復(fù)挑，彈奏出動人心弦的樂聲，配合著她櫻唇輕敞吟唱出的纏綿歌聲，耳畔盡是圓潤得 像大大小小的玉珠落在玉盤上滴溜溜轉(zhuǎn)動的醉人音色，營造出的非獨(dú)是秦淮河旖旎的夜 色，他仿佛可以感覺到暖風(fēng)薰薰的襲來，看到照在河面的柔和月光轉(zhuǎn)為燦爛的陽光，夜 晚變成了白天，而采蓮的人兒正穿梭在田田的荷葉中。
他為如此的情境心醉，神智漸漸昏沉，眼皮困澀的垂下。
當(dāng)琵琶樂聲漸歇，鶯鶯的歌聲也在最動人的情境中結(jié)束，亨泰其實(shí)并沒有完全失去 意識。他聽得見她的柔聲呼喚，也知道她去喊了吉祥過來，只是太疲累了，所以便沒回 應(yīng)。
朦朧中，他還聽到吉祥和鶯鶯的說話聲。
“麻煩柳姑娘吩咐艄公將船停下，好讓奴才到岸上雇頂轎子�！�
“你放心，我們原本就打算在這里靠岸。你先幫我將世子攙扶到屏風(fēng)后的竹榻歇息 ，再下船去吧�！�
“是�！�
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后，亨泰感覺腋下破人攙起，沉重的身體被拖著來到竹榻上，頭 枕著香噴噴的松軟枕頭，身上也蓋了條被子。
他滿足的將臉埋在枕頭上，昏沉中，依稀可以感覺畫舫緩緩靠岸，他猜想大概是放 吉祥下船吧。
模糊的意識陸續(xù)聽見鶯鶯和丫鬟的對話，知道她們好像在收拾桌上的杯盤，兩人還 提到一位什么公子的。
什么公子呀？他納悶著。這里唯一可以被稱作公子的人不就是他嗎？
狐疑間，兩人細(xì)碎的腳步聲漸去漸遠(yuǎn)，艙房里除了他淺而細(xì)的呼吸聲外，就只剩外 頭的河水聲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他感覺到身下的搖晃轉(zhuǎn)為激烈，劃槳聲清楚的傳進(jìn)耳里 ，不由得奇怪了起來。船怎么開走了？不是要等吉祥回來送他上岸嗎？這么離開，吉祥 回來找不到他們怎么辦？
若是在平常時候，亨泰早警覺的起身查看，可他的頭實(shí)在太昏了，無法理會腦中的 疑惑，偷懶的繼續(xù)賴在床上。
意識繼續(xù)飄浮在一個時間和空間都模糊的地帶，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聽見腳步 聲進(jìn)艙里來，隨著女子的一聲輕叫之后，是男子的得意笑聲，他的耳根不由得發(fā)熱。
搞什么呀？
他不是待在鶯鶯的船上嗎？怎么會有這種奇怪的聲音？
那女性的喘息聲依稀是屬于鶯鶯的。亨泰猜忖著準(zhǔn)是鶯鶯的心上人來了，兩人情不 自禁便親熱起來。
可鶯鶯未免太大膽，兩人要相好該到另一間艙房，而不是跑到這里打擾他。雖說此 間隔有一座屏風(fēng)，鶯鶯又以為他醉倒了，可這么做仍有可議呀。他們兩個實(shí)在是有欠考 慮。
他惱怒的微蹙眉宇，此時除了繼續(xù)裝睡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他微睜眼眸，暗暗 苦笑，只能希望兩人不要做得太過分才好。
“別這樣啦，人家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呢�！柄L鶯嬌羞的聲音夾在劇烈的喘息之后， 亨泰知道自已不該偷聽情人間的對話，可耳朵又沒練就非禮勿聽的本事，只能無辜的承 受。
“以后我們會有說話的時間，現(xiàn)在先讓我抱抱你�！蹦凶拥蛦〉穆曇艟o跟著傳來。
亨泰微感詫異，覺得這聲音好生熟悉，像在哪里聽過，耳朵不由得豎起。
“不行啦，我要說的事很重要——”
“不會比我想告訴你的更重要！我們很快就可以在一起了。”異常熱切的聲音打斷 了鶯鶯的話。
“是不是你父母答應(yīng)我們的事了？”鶯鶯顫抖的聲音帶著莫名的亢奮，令亨泰不由 得同她心情一般激切，希望她情人的答案是肯定的，然而結(jié)果卻是令人失望。
“不是，那群老頑固一個比一個倔強(qiáng)。我之前跟你說過，家中大權(quán)是掌握在我大伯 父手中。他這人剛愎自用，一旦認(rèn)定的事，想說服他改變主意根本不可能�！�
“可是你說……”
“鶯鶯，你先別急，聽我說嘛！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我和家父在南方做生意時， 結(jié)識了一位在南洋賺大錢的巨賈？”
“我曾聽你說過。你說他膝下無兒，只收了幾名義子。還說自己就是不夠幸運(yùn)，若 能成為他的義子，富貴可期�！�
“沒錯！說起這人的事跡稱得上是一則傳奇。他年輕時跟父母賭氣而離家出走，跟 著到南洋做生意的商船出海，沒想到遇到大風(fēng)浪險些喪命，這真是應(yīng)了一句俗話，大難 不死，必有后福。他只身飄泊南洋，好不容易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回返家鄉(xiāng)時，發(fā)現(xiàn) 父母雙亡，唯一的弟弟考上進(jìn)士，在朝為官。經(jīng)過多番打聽，他那當(dāng)官的弟弟竟已亡故 ，只余一名女兒。家父受他拜托尋找這名侄女，皇天不負(fù)苦心人，終于讓我們找到�！�
“這跟我們的事情有什么關(guān)系？”
亨泰聽見男子輕浮的笑聲，只覺得脊柱發(fā)涼，意識到他接下來的話絕非善良之語。
果然——“你當(dāng)我這幾日在忙什么，就是在所有的人都不知曉她的身分前，同她提 親呀�！�
“什么？！”
夾帶著不敢置信的凄楚叫聲傳進(jìn)亨泰耳里，他不禁為鶯鶯感到悲傷。
“鶯鶯，你先不要傷心，你信不過我嗎？”
“不，我只是……”
只是傷心難過呀，笨蛋！亨泰在心里罵道。任何女子聽到心上人撇下她跟別人提親 ，不心痛才怪！
“噓，我知道這么做是傷了你的心，但為了我們往后的榮華富貴，只得暫時委屈你 了�！�
“我不明白�！�
鶯鶯說出了亨泰的想法，接著便聽見男子語氣不屑的道：“崔家的大權(quán)全握在大房 的伯父手里，我們?nèi)开?dú)立的財產(chǎn)并不多。我是可以不經(jīng)過伯父的同意迎娶你，但到時 我將一無所有，沒法子給你過好日子。當(dāng)我知道孟富江要尋找侄女，我心里已有腹案。
只要我能娶到孟家唯一的繼承人，還怕將來沒有富貴可享嗎？”
孟？這個姓如乍響的春雷在亨泰腦中轟隆大作，令他頓時酒意全消。
“既然你已打算娶她，為何又招惹我？”
“鶯鶯，我對你是真心真意，娶孟玉徽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
孟玉徽！
亨泰機(jī)伶伶的打了個冷顫，這下他全明白了。
怪不得他會覺得此人的聲音耳熟，原來他便是在藍(lán)家纏著玉徽不放，后來又同藍(lán)家 提親的崔鳳林！
不曾有過的憤怒在他心底爆裂開來，一生中從未這樣怒火攻心。然而，亨泰并沒失 去理智，反而鎮(zhèn)靜的超出他所能想像的。
他不動聲色的躺在床榻上，繼續(xù)聽他們的對話。
“我不明白。鳳林，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卻要娶別人。雖然我之前說過為妾為婢我 都甘心，可突然聽你說要娶別人，我……我覺得心都要碎了�！�
“鶯鶯，鶯鶯，我的好鶯鶯，你先別傷心，聽我繼續(xù)說完。雖然我對孟玉徽的琴藝 十分傾心，但論才論貌她全比不上你。若不是因?yàn)樗袀�富可敵國的伯父，又身為孟家 的繼承人，以她平凡的容貌我根本不會注意她�！�
“可是你要娶她……”她嚶嚶啜泣著。
“我是為了孟家的財富，并不是真心愛她�！�
亨泰聽見他急切的解釋，心里頗不以為然。
只聽崔鳳林繼續(xù)道：“之前我并沒有這樣具體的打算，畢竟孟玉徽年紀(jì)不小，可能 早有婚配了。及至見到她本人，知道她尚未婚配，又聽見我堂姊對她的百般贊譽(yù)，立刻 領(lǐng)悟到如果我向她提親，我大伯父絕對會大力促成。只因崔藍(lán)兩家是姻親，孟玉徽的姨 母正是堂姊的婆婆。果然，我對大伯父說在藍(lán)家見到孟玉徽，對她的琴藝十分傾心，大 伯父便作主要為我向藍(lán)家提親�！�
“這么說，婚期已定……”鶯鶯柔媚的聲音顫抖得如被秋風(fēng)吹得幾乎離枝抖落的紅 葉。
“事情這么順利就好了�！�
亨泰聽出崔鳳林語調(diào)里的悻悻然，生出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愉悅。
“你是說孟小姐沒答應(yīng)？”鶯鶯的聲音振奮了起來。
“藍(lán)家對這件婚事遲遲不決，推拖著要等孟玉徽為父母做的法事結(jié)束后再來決定。 ”
“那也不算拒絕……”
“不，真等到那時候，孟玉徽更不可能嫁我了！”崔鳳林語氣斬釘截鐵的說。
“怎么說？”
“藍(lán)家之所以拖延回覆，全是因?yàn)闂詈嗵�！�?nbsp;
“楊亨泰？”鶯鶯驚呼出聲。
亨泰的心臟也是咚咚咚的敲個不停，不知鶯鶯會不會在這時候說破他在船上的事。
他一路聽來，意識到崔鳳林對玉徽顯然心懷不軌，只是不曉得他究竟要用什么手段
逼玉徽就范。崔鳳林要是在此刻發(fā)現(xiàn)他在這里，還偷聽到兩人的對談，勢必不肯把 他打算對付玉徽的陰謀更進(jìn)一步泄漏，到時他要做防范就會較為困難。
就在他的心懸到喉腔時，聽見崔鳳林問：“你認(rèn)識他？”
鶯鶯干笑了聲，嗓音嬌柔的回答，“曾在琴歌坊見過他。那時他在蘇州陪武威親王 來聽過我唱歌�！�
“我想起來了，這事我聽你說過。”
“他……怎么影響藍(lán)家的？”
“你有所不知，楊亨泰對孟玉徽的琴藝頗為醉心，我當(dāng)日和孟玉徽琴笛合奏時，他 那副態(tài)度分明像是打翻醋輝子。落在藍(lán)家人眼里，無不解讀為他對孟玉徽有意。在他沒 有正式表態(tài)之前，藍(lán)家人當(dāng)然不肯答應(yīng)我的提親�！�
“嗯，安國公世子對音樂有很高的素養(yǎng)，如果孟玉徽的琴藝連你都欣賞，他當(dāng)然也 一樣心動。”
“哼，沒想到你對他評價滿高的嘛！”
“我是實(shí)話實(shí)說。他來過琴歌坊幾次，除了聽我唱曲外，不像尋�？腿丝傁胝既吮� 宜。他溫文爾雅、氣度不凡——”
“好了！我不想聽你對他歌功頌德�！�
“鳳林，你別生氣。唉，既然藍(lán)家不答應(yīng)這樁婚事，你何不——”
“不行！”崔鳳林固執(zhí)的道�！拔胰羧⒉坏矫嫌窕眨y有翻身的機(jī)會！家父已通知 孟玉徽的伯父孟富江，他很快就會來到應(yīng)天府，我必須在這之前將她弄到手�！�
“鳳林，你……你怎能這么做呢？”
“鶯鶯，我知道這么做會讓你不好受，但你一定要忍耐，等我將孟玉徽娶進(jìn)門。得 到孟家財富的主導(dǎo)權(quán)，我一定不會辜負(fù)你�！�
“鳳林，我不是要聽你說這些話，我擔(dān)心你會害到自己。”
“放心好了，我早有腹案�！�
亨泰聽出他語氣里的得意，不由得怒火中燒，要不是想知曉他惡毒卑劣的計謀，早 就沖出去打他。
“孟玉徽明日會到如來禪寺為父母連做七天的法事，我打算趁這七天潛進(jìn)寺中，讓 她歸順于我。到時候不管楊亨泰如何從中作梗，藍(lán)家非得答應(yīng)婚事不可�！�
“不，鳳林，這么做對孟小姐太過分了。萬一她性子烈，尋了短見，那……”
“你放心，我不會給她那種機(jī)會的。像她這種出身書香門第的女子最為嬌弱沒主見 ，一旦身體屬于男子，就會完全歸順于他。我叫她往東，她不敢往西的�！�
“可是——”鶯鶯還待相勸，亨泰已無法忍耐，虎吼一聲，搖搖晃晃的從榻上爬起 ，忍著欲裂的頭痛，撞倒屏風(fēng)出現(xiàn)。
崔鳳林被他跌跌撞撞的出場方式嚇了一跳，抱起與他坐在榻上的鶯鶯，眼神警戒。
待看清楚從屏風(fēng)后闖出來的怒漢是亨泰時，他既驚且怒，眼神冰冷的俯視懷中佳人 ，鶯鶯則是兩眼無助的回望著他，全身恍若掉入冰窖似的難受，楚楚可憐的乞求著他的 諒解。
崔鳳林陰郁的抿緊嘴。
“崔鳳林，你好大的膽子，好惡毒的心腸！”連串的嘶吼從亨泰咬緊的牙關(guān)迸出， 一雙噴吐著怒焰的血紅色眼睛，使他看起來像一只被惹火的猛虎。
崔鳳林表情冷漠的與他對視，腦中閃過無數(shù)可能。他蹙著眉頭，臉色陰晴不定，像 他這樣極端深沉的人，在弄清楚狀況前，是不會莽撞行事的。
“他怎會在這里？”
鶯鶯在他懷中瑟縮了一下，雖是一句溫和的問話，聽在她耳里卻如千斤重?fù)?dān)壓下， 感覺一股寒意直下背脊。她知道如果她的回答不能讓他滿意的話，鳳林不會輕易饒恕她 。
“我剛才就想告訴你世子喝醉留下來的事，是你不給我機(jī)會說的�！彼龂肃榈幕卮� ，怯儒的垂下目光。
崔鳳林的眼神更加陰沉，俊臉像是陷入思考。
被人冷落的亨泰再也沉不住氣，在連做了數(shù)個深呼吸驅(qū)離腦中的暈沉感后，疾言厲 色的道：“你剛才和鶯鶯的談話我都聽見了。枉費(fèi)你出身應(yīng)天府十大富豪世家，居心竟 如此惡毒，為了富貴不惜使出壞人名節(jié)的陰毒伎倆，你還算是人嗎？”
崔鳳林悶不作聲。只是一逕盯著他，像是拿不定主意該把他怎么辦。倒是他懷里的 鶯鶯，忍不住為他辯白。
“世子，鳳林也是不得已的。相信我，他的本性沒那么壞�！�
“鶯鶯，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要為他說話！難道你要眼睜睜的看他犯下滔天大罪才 肯死心？”
“世子，我求你給鳳林機(jī)會……”她掙脫情人松懈的擁抱，跪在亨泰面前，抬起一 張綴滿粉淚的嬌臉，嘶聲請求，“他什么都還沒做，只要你不說出去，沒人知曉鳳林曾 動過這個念頭。他只是一心想給我好日子，請你看在我的份上原諒他�！�
“鶯鶯，你快起來……”
“不，你不答應(yīng)，我就不起身！”
最是見不得女人傷心的亨泰，被她凄切的懇求擾得無法狠下心腸拒絕，只是當(dāng)一雙 憂郁含怒的目光再度投向崔鳳林，發(fā)現(xiàn)他臉上無絲毫的懺悔之色，只是以一種詫異的表 情注視著跪在地上的鶯鶯時，一把怒火再度燃起。
“你這家伙太過分了！鶯鶯這樣低聲下氣的為你的事求我，你卻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 子！”
“你想我怎樣？”崔鳳林面無表情，眼神陰冷�！拔疫�沒搞清楚你為何會出現(xiàn)在我 安置鶯鶯的畫舫上，也不明白你與鶯鶯究竟是何關(guān)系。你突然跑出來，自命為道德勸說 家對我吼叫，讓鶯鶯跪在你面前，把我弄得一頭霧水�！�
“事到如今你還不知醒悟，只去追究一些枝微末節(jié)�！�
“對你是枝微末節(jié)，對我卻不！”他冷峻的道�！苞L鶯是我心愛的人，我當(dāng)然會在 乎何以她的艙房里會躲一個男人�！�
“我沒有躲，我可是——”
“你們別吵了，讓我說一句。”鶯鶯攔在兩個怒目相視的男人間，哀怨的道�！笆� 子之所以會在這里，是因?yàn)槲已洗！?nbsp;
“鶯鶯，你做的好事！”崔鳳林陰冷的道。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彼套∽敌亩氲暮猓瑴I漣漣的解釋�！拔遗c世子是 舊識，在醉仙樓的碼頭巧遇，故而邀他上船。他聽說了我的事十分同情，主動說要收我 為義妹，讓我以安國公府的千金身分嫁給你。我感激他的盛情，邀他飲宴，他后來喝醉 了，我才安排他在榻上小歇，只等他的小廝上岸雇請轎夫送他返家。這時你來了，我一 開始就想告訴你，但你沒給我機(jī)會，反而下令開船。”
崔鳳林這才想起上船時，一心急著和鶯鶯親熱，的確沒給她開口說話的機(jī)會便抱她 進(jìn)船艙，在她嬌羞的再度啟齒時，還不讓她說，以至于會犯下大錯，讓楊亨泰偷聽到他 的秘密。他深深看進(jìn)情人噙滿淚水的眼眸，心疼的拉起她。
“鶯鶯，是我錯怪你了�！彼麑⑺龘нM(jìn)懷中，目光驚疑不定的看向亨泰�！苞L鶯剛 才說的話是真的？你……收她為義妹？”
“千真萬確�！�
“可是你聽了我們的談話，現(xiàn)在還愿意認(rèn)鶯鶯為妹妹嗎？”
他懊惱的表情像是深深為自己的作為感到后悔，亨泰看向鶯鶯，在她充滿求情的淚 蒙蒙目光下，心里的怒氣徒然消失。
他喟嘆一聲，原本就不打算毀約，既然崔鳳林有了悔意，他倒是樂得順?biāo)浦邸?nbsp;
“我對鶯鶯的心意并沒有改變。只要你誠心改過遷善，我不但會讓鶯鶯以安國公府 的千金身分嫁給你，還愿意為她準(zhǔn)備一筆優(yōu)厚的嫁妝�！�
“你……”崔鳳林激動的看著他，抖動的薄唇欲言又止。最后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似 的，突然跪在亨泰面前。“世子大仁大義，鳳林敬領(lǐng)了。我絕不會讓你失望�！�
“快起來。”亨泰急忙扶起他�！澳隳苷嫘母倪^，也不負(fù)?dān)L鶯對你的癡情了。明日 我會遣人來接鶯鶯進(jìn)府，再找個媒人上崔家提親，好讓你不為難�！�
“世子如此周到，鳳林真是汗顏，我——”
“別說了，鶯鶯能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是。”崔鳳林感激的點(diǎn)頭�！皶r候不早了，我命人將船靠岸，為世子雇頂轎子吧 �！�
“那就多謝了�！�
“應(yīng)該的。我這就去吩咐艄公�！彼麑π老踩艨竦您L鶯微微一笑，轉(zhuǎn)身走出艙房。
亨泰覺得船艙里的空氣窒悶，要鶯鶯扶他到艙外透氣，當(dāng)新鮮的空氣進(jìn)入肺腔，渾 沌的腦子也清明不少。
“世子怎么不在艙房里歇息？”崔鳳林走到他們身邊說。
“我覺得氣悶，所以……”
“我看天色陰沉，河面又起風(fēng)了，說不定會下雨，世子還是待在艙房比較妥當(dāng)�！�
“不礙事的�！焙嗵┎辉趺丛谝獾牡馈Ｌь^看天，發(fā)現(xiàn)大半的月亮都被烏云遮住， 心里想著崔鳳林說的也不是沒道理，正打算回艙房，船身猛然搖晃了一下，他身子不穩(wěn) 的朝外跌去，感覺到自己的后腿靠在船舷的護(hù)欄上，崔鳳林伸手扶住他。
“謝謝�！彼屑さ牡�，此時月光從云里透出來，照出了崔鳳林暗藏狡詐的陰晦眼 神。亨泰心中警鐘大響，還來不及反應(yīng)，胸口便被他重重一推，往后栽倒。
“世子……”
在他落進(jìn)洶涌的河水里時，耳邊還聽見鶯鶯夾雜著驚慌的凄厲呼號，但隨著大量的 河水權(quán)人他的口鼻，一股將他往下游沖的力道不留情的席卷他下沉的身體，他不斷嗆水 ，想與那股拖著他雙腿和軀干的力量奮戰(zhàn)，可惜徒勞無功，反被帶往更遠(yuǎn)更深的黑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