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樓、美酒、花生殼、唱小曲的姑娘、湊趣的公子哥,烘托著外鼓樓大街街口的熱鬧,雖然已是夜色深沉,但華燈和明火仍然賣命的閃爍著而不愿安歇。
遠(yuǎn)離了塵囂世俗的熱鬧,宮家老二宮似風(fēng)最喜歡青山翠竹、小橋流水為伴,山堂夜坐、汲泉煮茗,一飲滿杯的清芬。
微一仰頭就能看見夜色蒼茫,滿天星斗,好像一伸手就能將這些亮晶晶的星掬個滿懷似的。
人家說小隱隱于林,大隱就要隱于市了,他一向以讀圣賢書做圣賢事自居,起居作息、行為舉止都要效法古人的清高亮潔。
因此他最喜歡中夜竹林之中幽坐,品著那香氣清而幽遠(yuǎn)、啜飲著那鮮潔甘甜的廬山云霧茶。
宮家雖然財大氣粗,不過他可是標(biāo)準(zhǔn)的文人習(xí)性,只管讀書寫字其他一律不過問的。
“好茶呀。”他滿足的嘆了一大口氣。
“廢話!一兩要白銀十兩,比黃金還貴!不好行嗎?”宮四一臉煩惱的說:“你聽聽這像是我說的話嗎?”
他一向是不說真話的人呀,就算覺得老二這窩囊廢愛學(xué)風(fēng)雅的古人,花大筆的銀子買一兩爛茶,他也不會當(dāng)面給他難看而是在心里暗罵而已。
“不像,不過挺老實的,我喜歡!睂m似風(fēng)微微一笑,“好事。”
“這怎會是好事!”他懊惱的說:“我連大門都出不去了,這算什么好事?”
他這張嘴簡直混賬透頂,一打開就是老實話,氣得他想多賞自己幾個巴掌。
“那就別出門,藉這個機會待在家里修身養(yǎng)性吧。”賽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他就覺得老四這怪病其實也還好,說不定是種福氣呢。
“我不出去做生意,你有本事拿一萬兩買一塊爛筆洗嗎?”什么汝窯出來的,有那個價值,就算是金子鑲的也不該那么貴呀!霸诩业人腊赡,還寫詩提詞,當(dāng)什么竹隱居土咧!”
“聽你說真話真舒服!睂m似風(fēng)哈哈一笑。
老四就是有藏心的毛病,從小就讓人摸不清他在想些什么,人哪一不至誠待人很容易就走了歪路。
他這弟弟會成為惡霸并不令人意外,私心多了些、貪心多了些、好勝心多了些,當(dāng)然就不干好事嘍。
“可惡!”宮四罵了幾句,無論如何都錢定不下來,“我看我不是生病,一定是中邪了!”
否則哪有這種事?
“城里的大夫都給你看遍了,大家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既然如此,我看你也不用著急。”他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笑容,“久了就習(xí)慣了!
赫,還以為他會說出什么好辦法來,搞了半天還是風(fēng)涼話!
“這時候還來說風(fēng)涼話!”宮四忿忿的說:“想來想去還是那個夢有古怪!
怪事是從他做了那個夢之后才開始的,他是不是該找人來給他解個夢什么的?
“那還不容易,人家既然說你不該戲弄她的女兒,這才罰你以后不許說謊。你上門去賠個罪,說不定就好了。”
老四之前有跟他說過這個怪夢,他一直覺得很有趣。
“那不過是個夢而已,我到哪里去找人!”況且,他戲弄、欺騙的人這么多,他怎么知道到底是犯了誰啦?
“那就別找了,順其自然呀。”宮似風(fēng)說道:“你不是要學(xué)做好人,這是個好機會呀!
“誰想學(xué)做好人?那不過是想騙騙杜小笙而已!彼B忙一掩嘴,“不是,我是說……沒把她騙進(jìn)門,家產(chǎn)得分給你和如雪這兩個笨蛋,我會心疼死的!”
怎么掩飾也無用,真話仍如實而出。
“他媽的!”宮四重重的捶了幾下桌子,震得壺、杯亂跳,“這張死嘴!”
“喔?”宮似風(fēng)一挑眉,“你可真壞,想用騙的呀!
他倒是不介意他說他和如雪是笨蛋,因為以理財?shù)哪芰碚f,他和如雪的確是低能。
不管多少錢,他們都有本事在極短的時間花光,因為他們各有所好卻又不精明,常常受騙多花銀子。
像他愛書、好風(fēng)雅,花大筆銀子買唐寅的真跡結(jié)果卻是假貨。
如雪喜歡喝一杯,一壇葡萄酒可以用同重的黃金去換,難怪老四跳腳把銀子顧得緊緊的,不想讓他們沾手。
畢竟宮家之前在他爹手上敗過一次,好不容易才又撐起來,當(dāng)然不能輕易又搞垮了。
苦日子,如今大家是過不來了,也因此才對老四不擇手段的搜刮不聞不問,說起來宮家最壞的人,倒不是宮老四了。
大家都認(rèn)為他是風(fēng)華首惡,但說起來他對自家人還真不是普通的好而已。
記得有一次如雪醉醺醺的問:“喂。你賺這么多銀子干嗎?”
他回答得很快,像是不用考慮直接就能夠回答了,“供你揮霍呀!
聽起來似乎有些夸張,但卻又是事實了。
“沒辦法,流云狠得跟什么一樣,這件事要是沒遂了她的心,大伙都難過了!贝蟾攀窃趯m里的日子無聊難過,所以才會想出地難題來為難他。
他那到護國寺去為全家祈福的娘親也是,眼巴巴的湊上了熱鬧,要他打發(fā)人去接她回來看新媳婦。
等他那篤信佛教、愛做善事的老娘回來,他又有得皮肉疼了。
“你想娶杜小笙也不難!睂m似風(fēng)獻(xiàn)計道:“鋪橋造路、開倉賑貧就是了,也不用這么辛苦的學(xué)做好人!
“想得美,她還不值得我這么做!彼吡艘宦,一臉的輕蔑,“都已經(jīng)說是騙騙她而已了,哪用得著那么辛苦呀!
應(yīng)該說任何女子,就算是天仙下凡都不值得他這么做才對,這世上除了親情之外,還有什么比金銀財寶更穩(wěn)當(dāng)?shù)模?br />
沒有。
“是嗎?問題是你現(xiàn)在說不得謊呀!彼怯X得應(yīng)該會很辛苦啦,老四這種在謊言堆里打滾的人,叫他說實話簡直比要他的命還難受。
“真該死,就是這一點讓我頭大!彼财沧欤荒樀陌脨,“居然有讓我束手無策的事,真是奇了!
“呵呵!睂m似風(fēng)笑了起來,“那么你就只好學(xué)著跟誠實和平相處嘍!
“我會有辦法搞定的。”他說得斬釘截鐵的樣子。
絕對不能讓這種小事,影響了他的生活和人生的目標(biāo)。
沒有什么事能阻止他賺錢的。
“我開始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了!睂m似風(fēng)很有興趣的說:“有什么進(jìn)展,記得來通知我呀!
“我又不是演戲的。”宮四呸了一聲,“已經(jīng)夠倒霉了還要娛樂你?我真背!”
他一臉笑意的問:“如雪知不知道這件事?”
“給他知道還得了,幾杯黃湯下肚他什么話都瞞不住,我瘋了才會跟他說!边@件事只有他和似風(fēng)知道,別人面前可不能漏一點口風(fēng)。
可能是因為說不得,所以大夫們才弄不清楚他到底怎么了,怎么看都說他脈象平常,不像有病。
苦就是苦在有口難言哪。
“我要是你就會問問如雪!睂m似風(fēng)認(rèn)真的說:“畢竟他四處游歷,認(rèn)識的人多、見過的事也不少,說不定他能幫忙!
老三宮如雪是標(biāo)準(zhǔn)的天涯浪子,出門一趟像丟掉似的,沒錢才會回家要,又會吆喝一群怪里怪氣的朋友回家住,一群人聚在一起只知道喝酒,成天不是醉醺醺的就是跑得不見人影。
但是他清醒的時候,卻又是個見多識廣、口若懸河的厲害家伙。
“我才不要跟如雪說話!辈皇撬艛D他這個三哥。
而是他老是喜歡踩他的痛處、犯他的忌諱。
他明明就知道他很討厭自己娘兒們似的名字,也不許人家叫他化蝶,除了家人以外,大家都以為他姓宮,單名一個四字。
熟一點的呢就喊他老四,尊敬他的呢就叫聲四爺。
偏偏宮如雪就喜歡親親熱熱的喊他:小蝶兒。
喝醉的時候又喜歡來摟摟抱抱、勾勾搭搭的,害他渾身寒毛直豎。
光是這么不識相的一點,就夠讓他恨得牙癢癢的啦。
“你們這群兔崽子,拿我的銀子還敢跟我作對!”
宮四站在前廳的石階上,對著站滿了院子的一群手下破口大罵,從他們一個比一個頭垂得還低,滿臉愧疚又害怕的神情看來,這場教訓(xùn)似乎持續(xù)一段時間了。
“是哪幾個王八蛋干的,乖乖的出來!省得老子一個個揪!”熊勇也跟著罵道:“沒人承認(rèn)嗎?”都說了四爺在學(xué)做好人,叫大家斯文點了,還有不長眼的混蛋家伙拿了就上街鬧事,還好死不死的給杜小笙瞧見了。
王媒婆上門去說四爺洗心革面、改過向善,說得天花亂墜句句動聽,無奈杜小笙就是無動于衷,冷笑幾聲就給她吃了閉門羹。
王媒婆回來不罵自己辦事不力,先怪宮家的家丁胡鬧,把最近心情惡劣的四爺惹得勃然大怒。終于大發(fā)雷霆了。
大總管陪著笑臉道:“四爺,我看這事我來查,你老別動怒,當(dāng)心身子呀!彼奶摰煤埽[約知道那日上門來鬧,他叫人打出去的姑娘,似乎就是引起這件事的主角。
要是給四爺知道了,那他皮沒掉了一層才奇怪呢。
“遲早被你們這群混賬氣死!”他的苦心大計呀,不會就這樣付諸流水了吧?
平常他才不怕這種小事,反正他可以瞎辦胡扯說是誤會,要他指天咒地發(fā)誓否認(rèn)沒這回事也行。
問題是,他現(xiàn)在說不得謊呀。
“沒人要承認(rèn)是吧?”熊勇大聲道,“那就大伙排排站,不許吃飯!
此言一出,求饒聲四起,那日出門趕人的幾名壯漢面面相覷,求救似的眼光紛紛射向了大總管。
“四爺,我看這事一時半刻辦不成,就交給我吧!彼B忙找個話題來引開注意力,“早上守門的阿丁說有個教書的先生要來應(yīng)征西席,不知道四爺見不見?”
他本來不想說的,所以命人擋在門外,畢竟他要謀奪人家的家產(chǎn),當(dāng)然希望主子繼續(xù)目不識丁下去呀。
雖說四爺為人仔細(xì)、精明,但不識字還是吃了大虧,很多重要的賬目和生意都得假手他人,這就給了他虧空的空間啦。
要是先生請進(jìn)門來,看出了什么毛病,那他和管賬的朱八就倒霉啦。
但是此時情況危急,也由不得他不說了。
“你腦袋是豆腐渣還是花生做的?”宮四橫了他一眼,“請先生請了兩個多月了,好不容易有人上門來應(yīng)征,你敢擋著不讓我見?”
他試著想解釋,“小的想說你身體微恙……”
“還不快請!”宮四頭痛不已的說:“真不知道我干嗎要讓你當(dāng)大總管!
蠢得跟頭豬一樣,難道這里腦袋里裝人腦的,就只有他嗎?
習(xí)慣了有問必答,大總管一聽他這么說,立刻畢恭畢敬的回答,“那是因為小的三代都在宮家當(dāng)差,小的的爺爺是大總管、爹也是大總管,小的自然就……”
“閉嘴!”天哪,來個人救救他吧。
“還不快帶人進(jìn)來。”熊勇看他一副氣得快昏倒的樣子,連忙催促大總管。
唉,可憐的四爺呀。自從生了怪病之后,他的脾氣愈來愈差啦,以前大概三四個月才會發(fā)一次脾氣的人,現(xiàn)在照三餐發(fā)標(biāo),說話愈來愈刻薄難聽。
不說話的時候又是端著一張臭臉,一整天連哼都不哼一聲。
以前他可是笑容滿面,待人還挺客氣的呀。
都是那怪病害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四爺?shù)降资巧耸裁垂植⊙?!
摸摸用頭發(fā)貼在上唇的兩撇小胡子,瀲夏其實是有些緊張的。
雖然說特地用鍋灰抹黑了臉和手,兩顆大門牙也沒忘記用黑墨染黑了,可是她還是怕給人識穿了。
她騙姨娘說想家,要提早回去,車子還沒出城她又假裝忘了東西,自己跑回去拿,結(jié)果是溜到柴房去喬裝改扮,準(zhǔn)備混到宮家來。
現(xiàn)在她如愿的站在宮家接客的花廳里,心里緊張得要死,但是為了拿回她的南海明珠,她只得鼓起勇氣完全豁出去啦。
宮四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心里犯著嘀咕:這老頭又干又癟,看起來還臟兮兮的,更要留他在府里傷眼力嗎?
可是話又說回來,不請他也沒有別人了,都兩個口用了,要是有別人肯來的話,早該把大門擠破了。
“叫什么名字呀?”
瀲夏用東張西望來掩飾她的緊張,最后專在的把眼光放在桌上一盆觀賞松上,拼命的深呼吸,因此沒聽到他的問話。
“喂!”他一掌拍上她肩頭,不耐煩的問:“先生,怎么稱呼?你是聾啦?!”
“媽呀!”她嚇得跳了起來,伸手撫胸道:“小、小老兒叫、叫賈授業(yè)。賈是西貝賈、授是人手受……”
“隨便啦,我又聽不懂。叫你賈先生就是了!边@么膽小呀?隨便一拍就跳了有三尺高,要是隨隨便便就嚇?biāo)懒,那他可麻煩了?br />
死白丁,沒事站這么近,差點嚇?biāo)拦媚棠。雖然瀲夏在心里亂罵一通,但臉上可不敢松懈,拼命擠出幾條皺紋來,“是呀,叫我假先生就好了!奔俚恼娌涣,真的假不了,既然叫賈先生,那就是假的先生啦。
“那好吧,就用你了。包吃包住包穿,一個月俸銀三百文錢!彼桓焙艽蠓降臉幼,“試用三個月,我要是識不了千字,你要倒賠一兩。就這樣了,有沒有別的要求?”
“才三、三百文錢?”瀲夏差點沒給自己的口水嗆到,不知不覺的就大聲了起來,“你是土匪呀,哪有人這樣的?娶媳婦也沒包生兒子的呀,我教你識字也不一定教得會呀!币撬扰_蠢,那她不就虧大了?
況且老爹請先生教她念書,除了月俸三兩之外,逢年過節(jié)都會加封紅包沾點喜氣。
這么苛刻的條件,難怪沒人要來跟她搶這門差事。
“我比土匪還狠。怎么樣,不能接受就拉倒。”哼,這種條件要是有人能接受,那就是見鬼了。
瀲夏勉強的說:“薪俸是少了一些,不過小老兒就一人,也夠用了。那就這樣吧……對了,我還有一個要求,我要自己一間房,不跟別人混住!
“可以。”他很干脆的答應(yīng)了。
這老頭有些古怪,這么嚴(yán)苛的條件都能答應(yīng),看起來實在有點可疑呀。
“四爺,要讓賈先生住哪?”熊勇問道:“要不要住在你附近,方便點!
“也好!彼c點頭,“就睡我后院里那間小柴房吧!
就近監(jiān)視也好,不知道這家伙混進(jìn)宮家想干嗎?但絕對不是真的要來當(dāng)教書先生的。
“柴房?”瀲夏瞪大了眼睛,一臉不敢相信的樣子,“貴府沒書房嗎?我看我睡書房好一點。”
叫一個大姑娘睡柴房,實在有些可惡了。就算她現(xiàn)在看起來是個老頭,也不應(yīng)該有這種待遇呀。
決定了,明天第一堂課就是教這個壞蛋,什么叫做敬老、尊賢。
“開什么玩笑,我家里怎么會有書房,你想讓我輸死呀?”
她詫異的說:“這……沒書房,那我們到哪里上課呀?”
“我房間很大,你就帶東西到我房里來吧。需要什么跟熊勇說一聲就得了。”
“去你房里?”她更大聲了。
“干什么,大呼小叫的!彼欀碱^,斜看了她一眼,“去我房里會怎么樣,會折壽三年是不是?”
“不是,當(dāng)然不是!卑パ,叫個黃花大閨女跟個出名的惡霸同處一室,好像不大好嘛!
她垂頭喪氣的說:“我是太高興、太榮幸了!
宮四懶得理她,隨手一揮叫來一個下人,叫他帶這個賈先生去安頓。
瀲夏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希望沒幾天就能把南海明珠拿回來,否則跟這種壞學(xué)生同住,她遲早老命休矣。
“熊勇,派人去摸摸這老頭的底,看看是什么來頭!睘囅囊蛔邔m四立刻交代了任務(wù)。
“四爺,這老頭有什么古怪是不是?”熊勇嚴(yán)肅的說:“要不要我晚上去探探?”
“不用急,先弄清楚他的身家再說,至于他進(jìn)府的目的……”他嘿嘿的笑了幾聲,“很快就知道了。”
他雖然是不能說謊,但精明和警覺可沒跟著跑掉。
這老頭鬼鬼祟祟的,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看起來就是有問題,他故意用這么嚴(yán)苛的工資和條件要逼退他,他都能一口答應(yīng)下來,若不是鐵了心的非找理由留下來不可,哪有這么笨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