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府出動了府里大半的仆役,分頭尋找失蹤的小少爺,其中的一批人循著方才的尖叫聲尋來,意外地在這間小破廟里找到了他們要我的人。
“瞿之少爺。”梓桓釋然之余亦注意到了另外兩名女子。她們不是爺今日在城外遇到的兩個形跡可疑的人嗎?
“桓叔……”袁瞿之吶吶出聲,心中有著沉重的挫敗。沒想到才離府沒多久就被找到了,說不定爹都還不知道這件事,這樣一來,爹根本不會在意他,他的計劃也失敗了!
“請少爺同屬下一起回府。”
“爹他知道了嗎?”袁瞿之抱著一絲希望問。
“爺很擔心少爺!辫骰刚諏嵳f,他清楚瞿之為何會這樣問,或許就是跟瞿之會離家的原因有關(guān)吧。
“不可能的,爹每日除了工作還是工作,他的眼底只有商行,根本沒有我的存在!”他用功讀書習字,爹認為理所當然;他認真地同梓爺爺學(xué)管帳,爹卻一點贊賞也沒有;無論他做什么事,爹都無動于衷……
袁瞿之委屈地控訴,內(nèi)心充滿著對父親的不諒解,無依的小臉淌下一串晶瑩的淚珠,隨即被他傲氣地胡亂抹去。
“少爺,你不該這么認為。”梓桓沒想到看似乖巧的袁瞿之竟對袁磊有著不諒解。這不能怪爺,瞿之少爺本就不該是爺?shù)呢熑巍?br />
“他所做的一切只能讓我這么認為!”袁瞿之有著一副比一般同年齡的孩童還敏感的心思,強忍著不落淚的模樣像個小大人,無奈,淚水負載不住他日積月累的失落。
討厭!他是個男孩子呀!干嘛一直掉淚!
“爺派人到處找你,他自己也——”梓桓還想為袁磊說些什么。
“我不相信!”終究是個孩子,袁瞿之任性地捂住耳朵拒聽任何解釋。然而,才剛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看見袁磊高大的身軀走進來,臉上是一片漠然。
“不相信?”袁磊渾厚的嗓音自口中溢出,似乎正壓抑著某些起伏。是今早日那個對她嫌?xùn)|嫌西的爛家伙!唐君苡認出了袁磊,大眼里有著不屑。
袁磊環(huán)視破廟,當然也發(fā)現(xiàn)了唐君苡。她還是那一身不男不女的裝扮。
“……”袁瞿之沒料到袁磊會出現(xiàn),怔然之后便低頭不語。
“爺,瞿之少爺正要與屬下一同回府!辫骰冈囍蚱平┚。
“為什么私自離府?”袁磊直問小男孩。梓桓與瞿之的對話他在門外聽得一清二楚,對瞿之來說,他或許做的不夠;但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在極限上掙扎了。
“我……”袁瞿之的頭更低了,支吾之間不曉得該不該說實話,但他更不希望爹因他任性私自離府而討厭他,非常不希望。
“私自離府給府里的人帶來多大的麻煩,你不知道嗎?”袁磊自指而出,語氣中有顯而易見的斥責,隱藏在怒意背后的卻是無人、察覺、深之又深的無奈。
看樣子這孩子足逃家了,而正好和那個爛男人有某種程度上的關(guān)系吧!否則那男人不會這么生氣。唐君苡看了半天得出一個結(jié)論。
別人的家務(wù)事最好不要管,她也不想管,更何況她看到那男人就——肚子氣,這破廟就讓給他們?nèi)コ嘲桑幌胩嘶焖。還是離開這兒好了,被嚇了一大跳,說什么她也不想待在這里一整晚,另謀他處算了!
爹真的生氣了……袁瞿之的心里七上八下,飄忽不定的靈眸瞄到欲離的她們。
“我、我原本只是想去街上逛逛,很快就回府的,結(jié)果、結(jié)果……是她們!她們威脅我,把我押到這來,我的力氣小,掙脫不了……她們是壞人!”他把矛頭指向唐君苡主仆,所有人的目光也集結(jié)到她們身上,下一刻,冷凝的氣息彌漫在小小的破廟里。
于是,拉著菟兒正要悄悄離開的唐君苡,被大家武裝的眼神給當場逮住,只能定在原地不動,她們的明眸里均寫滿了訝異。
呃?!一不會吧?她們什么都沒做,還被這孩子嚇得魂都掉了一半唉!怎么會成了他口中的壞人?
唐君苡匆匆望向袁磊,他若有所思的表情讓她驚覺不妙。
他該不會也把她當成綁匪吧?
“小姐,我們?yōu)槭裁磿兂蓧娜?”菟兒依然在狀況之外。
“問他吧!”唐君苡把眼光移向袁瞿之!靶〉艿,做人要誠實喔,憑空捏造的——”她還未說完,被袁瞿之一把搶先。
“她們還說要爹拿錢來才能贖我回去……我想回家……哇……”袁瞿之說著說著,竟淅瀝嘩啦地哭了起來,沒有人會懷疑這樣一個活就像是被欺負的小孩所說的話。
唐君苡瞪大燦眼,不可思議地看著小男孩利用身為孩童的優(yōu)勢,來騙取大人的同情心,蒙混過他逃家的事實。
“小弟弟,我已經(jīng)落魄到這種程度了,沒空、也沒心思陪你玩,要玩這種栽贓善良老百姓害人家被官兵抓的游戲,你另請高明吧。還有,如果你認為這樣能讓你避免掉某些麻煩,我想是沒用的,因為‘良心’這種東西會讓人無所遁形,比說謊話還令人難受。”唐君苡并非想代替他的誰訓(xùn)誡他,而是她不希望見一個看來善良活潑的孩子誤人“歧途”。
唐君苡嚴肅地對袁瞿之說完,便打算離去。
“菟兒,我們走吧,東西別忘了拿。”包袱里沒有值錢的東西,不過有“那個人”留下的“證據(jù)”,她當然要提醒迷糊的丫鬟。
“喔,好!陛藘哼B忙把包袱攢在胸前,她知道里面的信物對主子有多重要。
就見袁家的家仆立刻將唐君苡主仆團團圍住。
“你們這是做什么?一家大小欺負兩個弱質(zhì)女流?”唐君苡冷冷看向袁磊,眼底有著一絲惱怒。
“瞿之,你說的都是真的?”袁磊平靜無波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想法,開口問向小男孩,深邃的墨瞳卻緊盯著唐君苡,不放過她眼中流轉(zhuǎn)的任何心思。
袁瞿之瞄了眼唐君苡,心虛自他眼底竄過,但懾于袁磊不怒而威的清冷,他很清楚私自離府又誣陷他人會受得父親怎樣的看待,于是硬著頭皮說道:“……是真的。”犧牲兩個笨女人總比犧牲自己好吧!
“先把這兩個女人帶回府,明日交由官府查問!痹诤敛贿t疑,即刻下令。
“爺?”梓桓不相信主子會不明究理地定罪。
“你不能這么做!無憑無據(jù),你不能就這么私自扣押我們。”唐君苡嬌斥,對于他不辨是非、單憑一辭的做法感到不滿。
“爹,算了,她們大概只是想撈點銀子花,給她們點教訓(xùn)就夠了,不需要送官府……”袁瞿之聽到要把她們移送官府查辦,心里也慌了。
“若我沒找到你,豈不是如她們的意了?她們敢動到我頭上來,不該罰嗎?”袁磊反問袁瞿之。
“這……”果然,說一個謊要用更多的謊言來補!袁瞿之已經(jīng)不曉得該怎么圓謊了。
“你爹娘沒有教過你做人要有禮貌嗎?”唐君苡煞有其事地問向小男孩,美眸不屑地瞥向袁磊!霸瓉硭褪悄愕?這也難怪沒人教你了,因為連他也不懂,更別說教孩子了!”哼,父子倆一個樣!
不知為何,她就是對袁磊沒啥好感,一個有孩子的父親,竟然放任孩子離家、說謊,而且還是非不明,她鄙視他!
“這種危害老百姓身家性命的大事,不該交由官府?”看出她眼底的輕視與譏諷,袁磊淺勾嘴角。他不否認,這出戲有她的參與,會更有看頭。
“爹!”袁瞿之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驚喚出口。這兩個女人雖然笨,但他并不是真的想害她們?nèi)プ窝健?br />
“小姐……”菟兒慌張地望向唐君苡。再怎么看不懂他們之間的暗潮洶涌,她也明白她們要被抓走了。
“別怕,待在牢里總比窩在這陰森森的破廟好!碧凭影矒峋o張的菟兒,接著走到袁瞿之面前,秀巧的眉目之間盡是高貴不容侵犯的正氣,若有所指地對袁瞿之說道:“我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地,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所以到哪里都是一樣。”她堅定的明眸不知不覺對上袁磊淡漠卻炯炯如炬的眼瞳。
你這個眼睛被泥糊住的爛人,不分青紅皂白!
霎時間,袁磊發(fā)覺自己的眼,竟一時無法從眼前這個氣韻不凡的小女人身上移開,心里好似有不知名的某物悄悄崩塌。
她的眼神充滿了活力與不屈,和“她”不同……
如果“她”能多點不屈,他們就不會——
“爺,真要把她們帶回府?”梓桓不確定地問,打斷了袁磊的沉思。
“帶走。”袁磊神色陡然一黯,收回在唐君苡身上流連的目光,亦拉回遠揚的心緒,簡短地下令。
他今晚到底是怎么了?這么多年了,他早已為能毫無芥蒂地面對這孩子,為何忽然又想起“他們”?
是她的關(guān)系嗎?袁磊皺眉地再度望向正在對他做鬼臉的唐君苡。
扒了撮額前不羈的發(fā)絲,袁磊率先邁開步伐離去。
“喂!你不要這樣看我,如果你不惹怒我爹,他就不會抓你,這一切都是你的錯!”袁瞿之不安地撂下一句話,拔腿就跑。
唐君苡一愣,突然覺得小男孩的話語里似乎承受著某種無法形容的苦……
“勞煩兩位姑娘與在下走一趟!辫骰笍(fù)雜地看了一眼袁磊和袁瞿之離開的方句。
“請帶路!倍嗾f無益,唐君苡收起鬼臉;蛟S,這整件事和小男孩的心結(jié)有關(guān)吧?也或許,小男孩的爹也清楚?
不知為何,那男人在聽聞小男孩的指控后并沒有如一般父母會有的強烈反應(yīng),他太淡然、太冷漠,似乎不把她當犯人看……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 * *
袁府
“我以為你會查明真相,還我們清白!”結(jié)果居然把她們關(guān)進柴房!唐君苡晶亮的杏眸里燃起熊熊怒火,直噴站在小窗外神色自若的袁磊。
早知道他不是什么好東西,沒想到竟會這么惡劣!
“敢動人動到我袁磊頭上,你的膽子似乎大到能付出不小代價。”袁磊命人將門上鎖,霸氣的口吻中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心軟。
“你是袁磊又怎樣!就算是天子也得講理,更何況是小老百姓——”
等等,他說什么?“你是袁磊?‘百色商行’的袁磊?”唐君苡燦眼圓瞠,仿佛看到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人物。
對于一般人詫異的眼光,袁磊早就習以為常。
“如假包換!
“小姐,他就是——”
“他不是!”唐君苡迅速否決。
他竟然就是爹要她來投靠的人,袁世伯的兒子,袁磊!
唐君苡隨即換上了厭惡的臉色,想也沒想就對著袁磊脫口而出。“我死也不會求你幫忙!”
“小姐,但他可以免讓我們露宿街頭,不用再吃硬梆梆的饅頭!陛藘洪_始勸說。
“別說了,對于他這種人,我不會巴望他什么!碧凭拥脑捯蛔忠蛔智逦貍魅嗽诙。
在她眼里,他恐怕連一只螻蟻都不如,袁磊暗忖。
也罷,他會在這里跟她一搭一唱就是因為她有“利用”價值,他用不著在乎她的觀感!罢,我最厭惡女。人巴望著我。”
“少往臉上貼金,充其量,你不過只是個失敗的父親!對于這種人,我只會瞧不起,不會眼巴巴地望著廠就像“那個人”一樣!
“袁爺,對不起,我家小姐的不是那個意思……”菟兒拉過主子,忙著向袁磊陪笑。她們現(xiàn)在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不找袁磊幫忙那要找誰幫忙?小姐還得在京城待上一段時日尋親呢!
“我就是這個意思,菟兒,別說了!”唐君苡掙開女婢的手,徑自走到柴房墻角抱膝蹲下。
不可能,爹每日除了工作還是工作,他的眼底只有商行,根本沒有我的存在!
那個小男孩好像叫做袁瞿之吧?她似乎開始同情起袁瞿之,也許在他的心里,希冀的只是一份完整的父愛。而她,舅舅把她當成親生女兒,已經(jīng)給了她太多,她該滿足了,不是嗎?為什么每每一想到“那個人”,她會有種和袁瞿之相仿的怨懟呢?
菟兒在唐君苡一個瞪視下住了口,也吶吶地回到主子身邊,發(fā)現(xiàn)主子的眼角淌了一滴淚水!靶〗悖阍趺纯蘖?”
她的小姐一向很樂觀堅強的呀!因為每回哭的都是她,不是小姐。
是嗎,她哭了?唐君苡纖纖玉指攀上了自己的臉頰,果然揩了一滴清汨。
“風沙吹的!币廊皇悄枪刹煌讌f(xié)的傲氣。
柴房里哪來的風沙!袁磊忍不住望向柴房里頭,見唐君苡把頭埋在雙臂之間,他的眼底竄過一絲不確定,心頭猛然有股自責侵占。
原本以為剛烈的她可以承受的住他的“計劃”,卻忽略了剛硬之下也許是易碎的脆弱……
“明早日,一切都會結(jié)束。”他緩緩開口,醇厚的嗓音中是難辨的弦外之音。
唐君苡不再答腔。當然,明日就要將她送到官府,不就能“結(jié)束”了!還需要他提醒嗎!
袁磊靜靜地凝了她一眼,刻意忽略躲在庭中蒼松后的身影,轉(zhuǎn)身離去。
* * *
殘月影斜,柴房內(nèi)的燭火漸漸偃熄,燭身融成一攤泥臘。
“喂!醒來!”
迷迷糊糊睡了不久,唐君苡覺得好似有人不斷地推拍著她的肩,使得她不得不睜眼一探究竟。朦朧之間,她看見袁瞿之放大的模糊小臉。
“是你……”唐君苡撐起疲累的身子,感覺頭昏腦脹。
她覺得身體好沉……是沒睡飽吧?
“嗯?”菟兒也被喚醒,一臉惺忪地揉著眼。
“你們可以走了,就當沒發(fā)生過這件事!痹闹m然一臉慚愧,但仍是副人小鬼大的樣子,活像是賜予她們天大的恩惠。
“你爹知道嗎?”窗外的夜色猶深,唐君苡不認為是袁磊善心大發(fā)放她們走。
“他不知道!笨粗凭右延兴虻难郏闹缓谜諏嵳f。說真的,他實在是怕極了她又來段讓人無從反駁的“訓(xùn)誡”。
“那就是你要放我們走?”唐君苡再問。
“是啦!我好心腸放你,問這么多做什么!”除了袁磊,袁瞿之是被袁府上上下下的人寵壞的。
“好心?你別忘了,你的‘好心腸’差點讓我們丟掉小命唉!碧凭硬桓移埻。
“就叫你們當作沒發(fā)生過這回事呀!”笨女人,都已經(jīng)要放她們走了,還計較那么多做什么!
“沒發(fā)生過?被當成犯人羞辱、指控,你能說忘就忘的話,那你來試試!
羞辱?他看是她羞辱他和爹來得多一些。“你敬酒不吃吃罰酒嗎?要不是本少爺好心,你明日就得進官府——”
“袁瞿之,你當真一點悔意也沒有?”唐君苡頓了頓!昂茫退隳阏J為以你‘哀家少爺’的身份就能隨便誣賴別人,我不干涉你的做法,但我要一句道歉!
“道歉就道歉!”他難得這么爽快。
“抱歉!
唐君苡搖搖頭!皼]誠意,我不接受。菟兒,對不對?”
從主子眼里,菟兒知道自己如果搖頭就會被主子的眼光砍得體無完膚,于是趕緊用力地點頭。
“什么叫“誠意”?”袁瞿之不解,但直覺對他來講不是什么好東西。
終究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她太高估他了!
“先認錯,然后恭敬地說句‘對不起’,這就是誠意!边@樣解釋他應(yīng)該懂。
“喂!我都已經(jīng)要放你們走了!”
“說不說在你,當心“良心”譴責你一輩子!碧凭訜o所謂地聳聳肩。
“良心”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只不過,聽她說來,“良心”的譴責似乎比說謊的懲罰還可怕,他不想讓“良心”一輩子跟著他…
“我錯了,對不起!痹闹督。
唐君苡滿意地輕點螓首,“嗯,我接受,F(xiàn)下,你有沒有覺得心里好過點?”
咦?好像有……袁瞿之別扭地點頭。
“以后別再說謊了,說謊很辛苦,你不覺得嗎?”這孩子的本質(zhì)其實不壞。唐君苡嫣然——笑。
“快走啦,不然我爹發(fā)現(xiàn),你們就走不了了!”女人果然麻煩!
袁瞿之嘴鴨子死硬,硬是想忽視她如和風般的笑容所帶給他的安心感覺。
于是,三個身影小心翼翼地穿過重重院落,之后,兩抹纖窕的身影鉆過后門消失無蹤。
料峭夜風中,壓低的談話聲隱隱響起。
“爺,你早就料到瞿之少爺他……”
“犯人脫逃,此事作罷。”
只是,委屈了那兩個女人,尤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