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西麓 伊犁
耶勒府內(nèi),兩男一女坐于廳堂,彼此談笑風生。
“勞煩公公遠上天山……有失遠迎……真是辛苦了!币沼罹o張地寒暄著。
“貝子多禮了,天山地靈人杰、風和日麗,蕓喬格格能夠在此長成,可真是幸運。”太監(jiān)余公公夸贊道。
“阿瑪,您找我有什么事?”一陣銀鈴般的呼喊從大廳外傳進來,人未到,聲先到,不禁讓人想一顧主人是否一如其嗓音嬌俏動人。
“呃……那是小女的聲音,就快來了!币沼钕虻群蛞慌缘挠喙阈Φ,下意識用衣袖擦拭額際涔涔?jié)B出的冷汗。
“蕓喬格格想必是位亮麗大方的佳人,婚配予十阿哥可說是天作之合!”余公公笑道,眼尾的笑紋糾結(jié)。
婚配的蕓喬格格雖然經(jīng)由皇上抽簽而得、只是個貝子的女兒,但除卻準福晉的身份不說,光聽這準福晉干凈清脆的嗓音,他可以猜到準福晉一定是位落落大方、氣韻動人的俏佳人,他打小看大的十阿哥實在是好福氣!
“呵……是我家小女高攀了。”耶勒宇對皇上突然注意到他依然百思不解。
二十年前,厄魯特內(nèi)亂,乾隆皇乘勢派兵予以討平,此后便設置伊犁將軍統(tǒng)攝天山北路。耶勒貝子因無法再進爵位,又加上性喜淡泊、不慕榮華富貴,因而向皇上提出協(xié)同伊犁將軍來到天山定居的要求,此后經(jīng)營了一座小牧場,與世隔絕,遠離官場的明爭暗斗,漸漸的也被朝廷遺忘。
只不過,這會兒,皇上怎么會……
這天大的殊榮讓耶勒宇到現(xiàn)在還不能從震驚中恢復。
一個皇阿哥耶……他竟然會成為皇阿哥的岳丈?!這是他長年在天山吃齋所得來的福報嗎?
“十阿哥是個敦良之人,蕓喬格格嫁給他,幸福美滿可以想見!庇喙又盅a充。
的確,永璋的敦厚平實比起其他阿哥的精明干練,是討人喜歡得多。
但愿如此……讓女兒嫁到京城,耶勒宇雖然心有不舍,但只要他身為大清子民的一天,他就必須遵旨,更何況他只是個小小的貝子。
但愿蕓喬不會給十阿哥添麻煩啊……
“小女打小在天山長大,沒見過世面,往后還煩請余公公多多照顧小女!币崭x在一旁欠身說道。
“好說好說,咱家只是負責傳達圣上的手諭,不能受福晉如此大禮!庇喙笆肿饕尽
正當此時,一個渾身草屑、污泥沾衣、手里還懷抱一只小羊兒匆匆奔入大廳的年輕女子,還沒喘大氣就急著開口。
“阿瑪,你找我……額娘你也在呀!”一身狼狽、氣喘呼呼的耶勒.蕓喬跑了進來。
就見扎了兩條略為干黃、沾上草屑的長發(fā)辮的她身穿帥氣騎裝,只是,衣上沒有一處干凈;長年接受日光洗禮的俏臉泛著健康的紅潤,卻被污泥給掩蓋,一雙盈盈杏眼勾勒出眉間活潑的神情;大體來說,比不上皇城中的格格們溫婉可人、嬌美妍麗。
更可怕的是,她居然抱了只像她一樣宛如在泥堆中打滾過的羊……
這、這、這和他所想象的差太多了吧!她真的是個有教養(yǎng)的格格嗎?倒不如說是個野丫頭還差不多!余公公皺眉地想。
瞄到余公公微變的臉色,耶勒宇夫婦倆連忙把女兒拉到一邊,奪下她懷中的羊兒,替她拍去身上的塵土、草屑,以期給別人一個好印象。
“阿瑪、額娘,你們在干什么?唉!別拉我的辮子啦!我的小羊!”不明就里的蕓喬嚷嚷掙扎著,又抱回她的羊兒。
“格格果真是‘朝氣蓬勃’、‘開朗大方’!庇喙噲D維持笑臉,先前尚未見到蕓喬格格時的幻想全數(shù)破滅。
皇上這回給十阿哥的懲治也太嚴厲了點……
“咦?你是誰?”發(fā)現(xiàn)廳內(nèi)另有他人,蕓喬好奇地走到余公公面前,繞了一圈打量著。
“你看起來跟我阿瑪差不多歲數(shù),可是……你怎么沒有……胡子?”蕓喬總算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地方,驚異道。
“咳咳!”耶勒宇尷尬地咳了兩聲,又趕緊把女兒拉到了身邊!皢虄,別亂說話!”
“我沒有亂說呀!阿瑪你過去仔細看,他真的沒——”
蕓喬還沒說完,余公公立刻板起面孔宣讀圣旨,他已經(jīng)受不了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因念耶勒貝子長年駐守邊疆,功在朝廷……”
“阿瑪,你何時駐守邊疆、功在朝廷了?”和父母一起跪在地上接旨的蕓喬好奇地問。
“你問我我問誰!”
“……特賜十阿哥永璋、耶勒格格完婚,欽此。”宣讀完畢。
“完婚?”蕓喬這下總算進入情況一點。
“沒錯,格格要嫁予十阿哥,往后便生活在皇宮里。”余公公回答。
嫁人?那倒事小,一男一女生活在一起、睡在一起、不久之后會有小寶寶,這就是嫁人了。以蕓喬單純的思路并沒有想太多。但……
“生活在皇宮里?”
“沒錯,請格格即日啟程,千萬別耽誤了大婚!
“皇宮在哪里?”
“回格格,皇宮在京城。”
“喔!”沒去過。
“皇宮里的草原大不大?”顯然,蕓喬對于有沒有草原比較感興趣。
“回格格,宮里并沒有草原,只有御花園。”
“‘御花園’是什么東西?”蕓喬再問。
“回格格,御花園是專供皇上、皇妃、阿哥及格格們賞玩花草之地!庇喙m然對于蕓喬不加修飾的行為、舉止感到不以為然,但仍盡職地為未來的皇十福晉解惑。
賞玩花“草”之地……太好了,有草就不怕沒有食物了!
蕓喬側(cè)頭思忖,臉上的表情從疑惑到豁然開朗,耶勒夫婦見怪不怪了,余公公則是看得瞠目結(jié)舌。
有閨女聽到自己即將嫁給皇阿哥是這種反應的嗎?
“對了,那你又是誰?為什么沒有胡——唔……”蕓喬還沒說完就被緊張羞愧到無以復加的耶勒夫婦捂住口。
“欽此,領旨!”余公公的老臉扭曲,尖銳的嗓音再一次呼道。
什么狗屁地靈人杰,他一刻也不想待在這未開化的蠻荒之地!
耶勒夫婦連忙壓著女兒叩頭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能不能帶小白和黑兒一塊去?”蕓喬睜著晶亮的靈眸抬頭問。
“服侍格格的貼身侍女可以陪格格入宮。”余公公耐著性子回答“最后”一個問題。
咦?什么意思?蕓喬聽得一頭霧水。
“它們是我的朋友,不是什么貼身侍女!
“敢問格格,她們是誰?”閑雜人等是不得進入大內(nèi)之中的。
蕓喬高舉懷中的小綿羊,一臉期待。
“小白就是它,黑兒是它的姐姐。”
一團烏云籠罩余公公的頭頂。
皇上這回給十阿哥的懲罰實在是……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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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啊……十爺……我要……”
“放心,我會給你。”
傍水而筑的幽靜閣樓中傳來一陣陣男女媾合的調(diào)笑呻吟,女子甜膩的浪叫聲充斥水閣,男子粗啞的低沉嗓音猶如懾人心魂的催命使者,交纏互奏的曖昧在水閣內(nèi)起起落落,令人臉紅心跳。
水閣,乃京城內(nèi)最負盛名的青樓“花箋樓”的花魁凝霜所居之地。
能獲花魁之名,凝霜自是沉魚落雁、美艷得不可方物,不但能歌善舞,琴棋書畫更是樣樣精通,京城里不少名門貴族、富商巨賈,無不為之癡狂,千金奉上,只為博得冰山美人一笑。
而凝霜在獲盡男人們的寵愛之余,不管成千上萬的金銀在她面前供她花用,冷傲的態(tài)度始終如一,就算男人散盡千金,她也不見得賞光。
現(xiàn)下,幾個月以來,能有幸成為凝霜人幕之賓的,也惟有這個她口中的“艾十爺”。
據(jù)說,就連凝霜也只知這個“艾十爺”是個南方突起的巨賈,身家背景一概不明,但卻擁有富可敵國的傲人財富。
他的身份,是個謎。
就是這種神秘的氣質(zhì),讓從不言愛的凝霜不可自拔地戀上他。
“嗯……嗯……啊——”
水閣內(nèi)曖昧的聲音愈來愈大,終至極致,戛然而止,只剩粗淺不一的喘息聲取代了先前的呻吟,不難猜出帳內(nèi)的男女方才經(jīng)過了一段怎樣激烈的歡愛。
“十爺,留下來陪陪凝霜好么?”猶自嬌喘的凝霜水蛇般滑膩的纖細藕臂纏繞上男子赤裸結(jié)實的頸背,媚惑的香吻自男子寬闊的肩膀往下游移,試圖阻止男子欲離的動作。
吸引凝霜的是他狂魅惑人的氣質(zhì)與霸實強健的體力,更不用說那俊美非凡的外型,讓凝霜只消一眼就深深沉淪,心甘情愿只為他展顏。
“想左右我的女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蹦凶踊剡^身,有型的嘴角輕勾,修長的指尖輕輕畫過凝霜嬌艷的唇瓣,低沉的嗓音沒有溫度。
“你若不懂得珍惜你的聰明……”他不再說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凝霜挑男人,而他,則是挑女人,包括這京城的花魁在內(nèi)。
“凝霜替十爺整衣。”她微笑道,拿過男子的華美的衣物。
成為花魁除了色藝雙全之外,也要懂得識大體,她能成為“艾十爺”的女人,靠的不光是外表。
不過,今兒個十爺?shù)男那樗坪醪皇峭茫?br />
著裝完畢,一身傲然筆挺的男子舉步往閣外走去。
“十爺要凝霜吩咐酒菜侍奉您么?”在“艾十爺”面前,凝霜的驕冷都化作一池春水。
“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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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水閣外越過湖畔上的拱橋,永璋頎長的身軀跨進湖畔另一端的涼亭,亭內(nèi)早已有三個外型出色炫目的男子飲酒行棋、談笑自若。
“水閣”對外而言是“花箋樓”花魁凝霜所居之地,然實則為這四名非凡男人的聚會之所。
“怎么?完事了還一臉不爽,凝霜姑娘惹你了?”白衣白扇的列鄞,舉手投足之間凈是飄逸瀟酒,儼然風流名士,不過口里吐出來的言語顯然與俊逸的外型不怎么搭調(diào)。
“惹他的另有其人吧!”另一個美如冠玉的年輕男子戈爾常彧一臉促狹,更添其自負不馴。
“大婚在即,你也該收斂一點。”身著深色掛袍的袁磊,平穩(wěn)無波的神色之中不復平時的冷峻,反倒有一抹不贊同。
此三人,京城第一才子列鄞、昭王府貝勒戈爾常彧、南北貨商總樞紐“百色商行”行主袁磊,難得抽空齊聚于此,為著至交好友永璋的即將大婚舉杯慶賀,惟有男主角看起來是一副置身事外樣。
莫怪,婚姻大事以抽簽草草決定,換作他人也會不悅到極點。
會舉行這個聚會的因由,是此三人想看看永璋會有何反應占大多數(shù)。
永璋只是面無表情地睨著水面,對三個好友理都不理。
湖面鴨雁穿梭,蕩開漣漪圈圈,游魚悠然其間,塵囂仿佛離它們好遠好遠……
列鄞三人若有所悟地交換一個眼神,只能嘆于皇室中人也有其無可奈何之處。
“別把你那副宮里的死樣子搬到這來!”常彧瞟了眼沉默不語的永璋。
在宮里以淡漠出了名的永璋,面無表情、不說話的時候就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凡事沒有想法、沒有意見。
其實他們?nèi)酥,這只是永璋的保護色罷了!面對明爭暗斗的宮廷之爭,要順利生存下來靠的不只是手段,還要有技巧。
“永璋,我們都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換個角度想,不用花心思談感情、又將會有一個現(xiàn)成的妻子、成了親后亦能兩不相干,你繼續(xù)游戲人間,何樂而不為?”列鄞骨子里流著反叛的血,“反道德”才是他這位京城第一才子所崇尚的樂事,書讀得比任何人都多,但卻是“花箋樓”真正不見光的主人。
“難道要我笑給你們看?”永璋總算把眼光調(diào)到他們身上,心中卻對列鄞的話而有所動,宛如亭下的湖水,漣漪蕩開一圈又一圈。
“免了!痹诼氏劝l(fā)難。
“敬謝不敏!绷雄磽u頭。
“我一點也不想看!背顬檎\實。
誰都不想看到永璋露齒而笑的白癡樣,據(jù)常彧在宮中親眼所見的說法,那只會加重他任人玩弄的幻象。為了避免他們?nèi)齻人會忍不住摸摸永璋的頭、教他跳高趴下、再給根骨頭當作獎賞,結(jié)果最后被他列為拒絕往來戶,在這個時候還是讓他維持桀傲不馴的本貌吧,免得掃興!
“那就管好自己的嘴!”永璋嗤道。
惟有在宮外,他才能以本性輕松面對朋友,一旦回到高如天、深似海的宮闈之中,他隨時得佯裝那個毫無主見的十阿哥。
而成親……頂多是多一個他即將欺瞞的人罷了!
宮里,除了親情之外,沒有一份真正的感情。不對,親情也得打折扣,哪有父親會這樣玩弄子女的婚姻!
“哪天讓我們認識認識嫂子,如何?”列鄞輕笑道。
“我會考慮你的提議!庇黎邦D了頓!暗撬粫且粋現(xiàn)成的妻子,沒有別的了!彼糁獣_禮、端莊賢淑,拿來當“擺飾”也不錯。
“不會吧?那只是鄞逗你的玩笑話!”常彧嚷道。
“和皇帝作對并不智!痹诹私庥黎暗南敕ā
“我不是要和他作對,我只是要讓他知道婚姻大事不能‘隨便玩玩’!蓖嫱炅司宜奈磺Ы鸩徽f,又差點玩掉四位大清格格的一生,接下來還要“玩”他?
永璋面對這樁婚姻就如同他面對宮中的一切一樣,沒有感情。
“你要怎么‘處置’你的新福晉?”列鄞問,忽然覺得永璋比他一身反骨還要反骨。
這個雙面阿哥的確不好惹,他還差一大截呢!
“會讓你們知道的,我該回宮了。”一如往常,永璋總是先行離開。宮里有宮里的規(guī)矩,這點他拿捏得住。
永璋步出涼亭,輕舉右手朝身后的好友揮別,狂恣之姿只有此刻能見,一回宮則將蕩然無存。
“又有一個女人注定活在永璋的陰影下了!笨粗黎半x去的背影,常彧下了個結(jié)論。
“這不一樣,至少,他的妻子不會落得被他‘篩選’的命運!庇黎坝螒蛉碎g的態(tài)度列鄞等人都很清楚。
“若是結(jié)果相反,又會如何?”袁磊認為常彧、列鄞的結(jié)論下得太快,畢竟,好戲才剛開始。
“要不要賭?”促狹回到常彧臉上。
“輸?shù)娜艘獪蕚涔穷^教永璋學貓叫。”袁磊提議。
這個提議雖然非常具有危害身家性命的挑戰(zhàn)性,但另兩人依舊異口同聲。
“贊成!”
就等著看誰勝誰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