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間便已是初夏時節(jié)。屋外,驟雨初歇,依稀的雷聲尚在遠(yuǎn)處響著,方玉兒無精打采地走在院中的碎石小徑上,低著頭,獨(dú)自想著心事。
自蕭大哥當(dāng)上永安王以來,每天都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連吃頓飯的時間都不得安寧。蕭大哥剛剛繼位,有很多事情要做,這她能理解,所以她每天很乖很乖地陪在一旁吃吃東西或是看看書,話都不敢多說一句,就怕打攪了他。
她原本還想著,蕭大哥忙過這一陣子就會空閑些,她忍忍也就算了,可誰知蕭大哥居然連著三天都忘了親親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就算蕭大哥再忙,都不忘早晚吻她兩次,可如今……一想到自己被冷落了,方玉兒的眼眶里頓時泛起一層水霧。
事實(shí)上,自穆伯伯和張阿姨出殯之后,蕭大哥非但沒有空閑下來,反而變得比以前更忙了。
新王繼位,西北那些個大小官員,全都一窩蜂似的跑來拜見,搞得王府門前車來人往、擁擠不堪,那熱鬧的場面簡直超乎她的想像。而且,那些官員不但自己來,還帶著自個兒的女兒、妹妹、小姨子等莫名其妙的女人在身邊。
安的是什么心嘛!
這個事實(shí)固然讓人生氣,但更讓人生氣的是,那些女孩子要是長相平平,最多襯襯她方玉兒的美麗也就算了,可偏偏她們一個比一個長得漂亮,一個比一個還要嬌媚。
就說今天那個武威太守的女兒吧,一身湖水色衣衫,是個漂亮得如同凌波仙子下凡般的女孩,一見著她時,所有人都驚艷于她的亮麗,就連蕭大哥也一反常態(tài),對那個女孩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
蕭大哥的笑容可是她的專利耶!
方玉兒忿忿然撇撇嘴,一只腳踏進(jìn)水洼里也不自知。
“方姑娘!币粋溫和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
方玉兒詫異回眸!鞍,是穆大哥!”她僵硬地?cái)D出一個笑容,欠身回禮。自從住進(jìn)永安王府,她和穆大哥就沒機(jī)會說過幾句話。
穆子峰微笑著走近,友善地看著她!胺焦媚锊挥眠@么客氣,叫我子峰吧,對了,你一個人站在這里做什么?”
“我……”方玉兒頭一低,難為情地笑了!霸跓o聊呢!
“無聊?”穆子峰眉一挑,似乎不太相信。
“蕭大哥……他……他有客人!痹谒谱频哪抗庀,方玉兒臉更紅了。
“哦——”穆子峰拉長語調(diào),唇邊漾起一絲玩味的笑容。想必他也知道王府里這些天來的都是些什么客人。
方玉兒被他瞧得渾身不自在,正想先告退時,沒想到穆子峰卻忽然開口。“我今天是來向你告別的,你大概還不知道,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搬家。”
“住得好好的,你為什么要搬家?”方玉兒有些糊涂了。
“因?yàn)椤彼猿暗匦α诵Γ庖馕峨y辨。“父王已經(jīng)不在了,我沒有資格再住在這里!
子峰大哥好可憐,竟被趕出家門?
與生俱來的同情心如洪水般泛濫而出!澳愕鹊,我去幫你求求蕭大哥,他一定會同意讓你留下來的。”她說著,轉(zhuǎn)身就跑。
“不用了!蹦伦臃暹B忙叫住她。“方姑娘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可這是府里的規(guī)矩,你去求他只會讓他為難。”他忽而一笑!爸灰媚锬芘阄宜奶幾咦,我就很滿足了。”
方玉兒回過身,心中有種酸澀的感覺。
“好,我陪你到處走走!
傍晚時分華燈初上,坐在寬敞的花廳里,蕭天逸瞪著眼前滿桌子的美味珍饈,卻一點(diǎn)食欲也沒有。
玉兒究竟跑哪去了,怎么吃晚飯了還不回來?看了眼窗外昏暗的夜色,他的心不由得緊繃起來。
自中午起就沒再看到玉兒了,剛開始他還沒放在心上,以為這小妮子使性子,在園子里玩上一陣就好了,可誰知……
“王爺,古浪守備童世仁求見。”
“不見,不見,今天我誰也不見。”蕭天逸的眸中閃過一絲不耐,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放緩臉色!斑沒找到方姑娘嗎?”
“回王爺……還沒。”
蕭天逸眉心一皺,揮了揮手!跋氯グ,把能派出去的人都給我派出去!
仆人們一個個被派了出去,蕭天逸所在的花廳反而靜了下來。他站起身,負(fù)著手在花廳里不停地來回走動,眉宇間透著煩躁。
有多久沒這么不安了?他已經(jīng)記不得了。一直以來,他最牽掛的人就是娟兒,但就算是娟兒,也無法令他如此不安。
看樣子,他真的陷下去了。
蕭天逸自嘲地笑了笑,眸中憂色更深。
“王爺—”正在這時,馬總管欣喜若狂地跑了進(jìn)來!胺焦媚镉邢⒘耍
“哦?”蕭天逸停下腳步。“她在哪?”
“回王爺,下午有人看見方姑娘和大少爺在一起,后來就不見了,老奴想,八成是方姑娘閑著無聊,讓大少爺帶她出府去了。”
什么八成,準(zhǔn)是十成,這小丫頭就是閑不住。蕭天逸懸著的心剛剛放下,胸口又立刻不舒服起來。
連聲招呼都不打,玩得忘了吃飯不說,還讓他一個人在這里窮擔(dān)心,不行,他得找她回來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
蕭天逸衣袖一甩,陰沉著臉快步走出花廳。
沒想到他才走沒幾步,一個小廝飛也似的跑了過來,手中舉著一封書信。“王爺,有您的信!”
“放到書房去。”他足不停步。
“可是……”小廝遲疑了一下,跟在他身后,吞吞吐吐。“是大少爺……專程讓小的給您送來的。”
大哥的信?他和大哥住在一起,有什么事不好當(dāng)面說,需要寫信給他?蕭天逸停步回身,胸中升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瞟了眼恭恭敬敬的小廝,他取過書信,展開一看,頓時怔在原地。
信上只寫著短短一排字——
今夜子時,西郊津云別院,你我一決雌雄,單人赴約,否則方姑娘性命不保!
玉兒被大哥綁架了?!
蕭天逸不敢置信地將信從頭到尾又仔細(xì)看了兩遍,沒錯,是大哥親筆所書,他翻轉(zhuǎn)信封,背后的火印也是大哥專用的。
蹙眉沉思片刻,他若無其事地將信納入懷中,轉(zhuǎn)頭吩咐那個小廝!澳阆氯バ菹。”而后,他又叫過馬總管!澳惆讶硕冀谢貋恚挥迷僬伊,方姑娘和大哥在一起,他們晚點(diǎn)會回來!闭f完,他回到花廳,靜默地坐到桌前開始用飯。
“王爺,飯菜都涼了,要不要讓廚房拿回去重新熱一下?”
“不用!币簧桌錅肟,他的聲音也是冷冷的,如子夜般幽深的眼底醞釀著山雨欲來前的陰霾。
西郊,柳林深處,有一座古樸的莊院。
附近這一帶,也只有這么一座莊院,它是永安王府早巳廢棄多年的別院。
此時,夜已深,風(fēng)正寒,明月西斜,將院中的樹影拖得長長的,即使是初夏,也讓人感受到一種蕭瑟的秋意。
方玉兒悠悠轉(zhuǎn)醒,腦子里暈乎乎的不知身在何處。她晃了晃腦袋,眼睛也還沒來得及睜開,就聽見一陣古怪的聲響。
這是什么聲音?她半瞇著眼望向聲音來處,卻驀地瞪大雙眸,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她不是在作夢吧?怎么看見穆大哥滿頭大汗地磨著一把亮晃晃的鋼刀?
方玉兒抬了抬腿,想走近些看個明白,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動彈不了,再低頭一瞧,不禁錯愕地咦了一聲,怎么回事,她居然被五花大綁的綁在柱子上?
聽見她的叫聲,穆子峰回過頭,陰惻惻一笑。“你醒了?”然后他站直身子,拿起那把鋼刀走了過去。
這個夢真奇怪!方玉兒迷惘地看著他,不知該點(diǎn)頭還是該搖頭。
見方玉兒一點(diǎn)也不害怕,穆子峰反而有些詫異。到了這種時候,一般女孩子不是該尖叫兩聲或是號啕大哭嗎?
“方姑娘,你難道看不出,是我綁架了你嗎?”他說著,并用手中鋼刀在方玉兒的眼前晃了晃!安贿^,你放心,我只希望那個姓蕭的能如約前來,和我來場公平的較量,只要你乖乖聽話,我是不會為難你的。”
“喔。”方玉兒點(diǎn)點(diǎn)頭,心中暗自好笑,在她的夢里,一向溫文儒雅、風(fēng)度翩翩、對王府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充滿愛心的穆大哥,竟會像強(qiáng)盜似的對著她晃刀子?
穆子峰不再理會她,逕自舉起鋼刀望向天空。“子時快到了,他應(yīng)該快來了,等我和他決斗一過,不管是他死還是我亡,你都會平安無事的。”
穆大哥說的話真是特別!方玉兒想笑。
正在此時,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聲大暍。
“穆子峰,你有事沖著我來就行,為難個女孩子算什么?!”
。渴挻蟾缫渤霈F(xiàn)了!方玉兒心中一喜,抬頭望去,只見蕭天逸一襲青衫,淵渟岳蝽般立在墻頭上,衣角頭巾隨風(fēng)輕舞,整個人看起來是那么的卓爾不群,桀騖不羈。
然而她并沒有注意到,蕭天逸那只按住劍柄上的手卻微微抖動著,眼角更是掠過一抹凌厲殺意。
見到眼前的情形,蕭天逸真想就此沖過去,讓那家伙明白,做出如此卑劣無恥之事,就應(yīng)該得到教訓(xùn)。
但他還是忍住了,他知道他不能這樣做,因?yàn)橛駜含F(xiàn)在在那家伙手里,只要稍有不慎便會有性命之憂。
他瞞過所有人,只身來到這里,不就是為了把玉兒平平安安帶回家?
他絕不允許有任何意外發(fā)生,因?yàn)樗l(fā)過誓,今生今世不求榮華富貴,不求高官厚祿,但求愛他的人和他愛的人能永遠(yuǎn)平安。
按捺住胸中翻涌的心緒,他望向穆子峰,而穆子峰聽見他的叫罵后,也森然回眸!澳銇砹耍芎。”他冷笑著竄至庭院中央,大喝一聲。“下來!”
見穆子峰離開方玉兒后,蕭天逸心中一寬,飄然落入院內(nèi)。
不待蕭天逸雙足落地,穆子峰就拿著刀尖冷冷指著他!鞍纬瞿愕膭Γ乙媚愕难幌辞皭u!”
“大哥!”盯著一反常態(tài)的大哥,蕭天逸緩緩道:“你我手足兄弟,又無深仇大恨,何必刀劍相見?”
“手足兄弟?我呸!”積壓許久的怨念讓穆子峰失去了理智,他紅著眼,肆意宣泄著心中的痛苦!懊髅魑沂峭醺L子,憑什么所有人眼里只有你?憑什么只因我娘出身低微,父王就否認(rèn)我的能力,讓你繼承王位?憑什么這些年我躬行節(jié)儉、克盡職守,兢兢業(yè)業(yè)為王府打拼,到頭來卻落得被掃地出門的下場?你說,憑什么,憑什么?!”
“我從沒想過要趕你出門,是你自己……”
“少說廢話,今天就讓我看看你的能力,看你到底有多少斤兩,是不是真的比我強(qiáng)!”
蕭天逸悠悠長長一聲嘆息!斑@么說,那些在路上偷襲我的黑衣人,也是你派的?”
“是又怎樣?!”那時的他只想捉住蕭天逸,囚禁他,直到自己繼承王位為止,而今天他要的,是和他一決生死,別無他求!
穆子峰握住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大喝道:“拔出你的劍!”
如霹靂般的吼聲響起,哪怕風(fēng)云也會為之變色,而方玉兒卻絲毫不為所動,臉上依舊笑嘻嘻的。她今天作的夢好有趣喔,醒來后說給蕭大哥聽,包準(zhǔn)蕭大哥笑掉大牙。
夜更深,風(fēng)更寒,星月隱在云后,大地似已被黑暗完全吞沒。
“不再想想?”蕭天逸一只手也握上劍柄!澳愦虿悔A我的。”他看了一眼擺在一旁的磨刀石!澳闶种忻髅魇前褜毜叮瑓s在臨陣磨刀,可見你有多緊張,你這個樣子怎么和我打?”
“你胡說!”穆子峰一聲狂吼,連人帶刀撲了過來。
刀風(fēng)凌厲,卷起一道寒光。
而蕭天逸則步履沉穩(wěn),身形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一連閃過十幾刀,卻始終沒有拔劍。
“你別欺人太甚!”穆子峰氣得哇哇亂叫,揮刀指向方玉兒!澳阍俨话蝿Γ揖蜌⒘怂!”
蕭天逸瞳孔微縮,手腕一翻,當(dāng)?shù)囊宦朂堃鳎鹑缫坏篱W電劃過夜空,就見他的手上多了把三尺七寸長的鋒利寶劍!
“好劍!”穆子峰目光所到之處,又是一刀劈下。
這次蕭天逸沒有閃避,一劍迎了上去,只聽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金屬撞擊聲,幾個相交,進(jìn)起火花無數(shù)。
刀無損,劍無缺,只有寒氣更加逼人。
即使是被凌厲的刀風(fēng)劍氣所包圍,方玉兒一點(diǎn)也不害怕,她津津有味地瞧著,眼睛眨也不眨,生怕有什么遺漏。
忽聽一聲狂嘯,穆子峰如猛虎般向蕭天逸撲去,身邊的氣流竟凝成一個漩渦。
蕭天逸高大的身形忽地拔地而起,又突然如疾矢般落入漩渦之中,只聽得一聲慘叫,穆子峰橫飛出三丈外,手中的寶刀落在一旁。
時間仿佛在剎那間停止,穆子峰頹然坐在地上,臉上浮現(xiàn)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拜斄耍斄,到底還是輸了,我果真不如你!”他不住地喃喃自語,忽而仰天長笑,拾起地上鋼刀,猛地朝自己脖子上抹去!
叮的一聲,一顆飛來的石子打落了他手中的鋼刀。
“你做什么!”穆子峰怒目而視。“我敗在你手上還不夠嗎?你還要讓世人來嘲笑我嗎?”
“懦夫!”蕭天逸筆直立在庭院當(dāng)中,像一座誰也撼動不了的石雕一般!拔涔Σ缓每梢栽倬殻X沒有了可以再賺,物是死的,人是活的,這么小的打擊都受不了,怪不得父王要立我為王,怪不得所有人都會看輕你,現(xiàn)在就連我,也開始看不起你了!”
“你……”仿佛挨了重重一擊,穆子峰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眼角的肌肉不住抽搐。他握緊那把鋼刀,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蕭天逸,突然,他狂跳而起,像只受傷的野獸,瘋了似的沖出院子。
蕭天逸也不去理會他,逕自轉(zhuǎn)身走到方玉兒跟前,劍花落處,她身上的繩索應(yīng)聲而斷。
“玉兒,讓你受驚了!彼p輕攬住她的雙肩,適才冷峻的瞳眸,如今已變得執(zhí)著深情。
“沒有的事。”方玉兒笑靨如花,眼睛彎成兩道彎彎的月牙兒。說實(shí)話,她滿喜歡這種英雄救美的夢境!
“沒有就好!彼H親她的小臉,而后將她冰涼的身軀摟進(jìn)懷里。
方玉兒彎了彎嘴角,正想大大方方地將手臂環(huán)上他,卻目光一凝,盯著自己的手腕,意外地咦了一聲。
她的手腕竟然有血!方玉兒不敢置信地用另一只手戳戳自己的傷口,老天,會痛耶!難道她不是在作夢?
蕭天逸的目光也跟著落下,當(dāng)看見她手腕上的血跡時,心里一陣刺痛!按蟾攀潜焕K子磨破的,別怕,回去上點(diǎn)藥就好,不會留下任何疤痕的。”
方玉兒晃了晃腦袋,又戳了戳自己的傷口!八弧边是會痛!
她茫然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再望向蕭天逸,這才想起之前跟穆大哥逛花園逛到一半時,后腦突然一痛,接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這么說,剛才的一切,全都是真的?!
“我……我不是在作夢!”她失聲尖叫,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跟著眼前一黑,當(dāng)場暈厥過去。
蕭天逸又驚詫又憐愛地抱起她,縱身飛上墻頭,投入一片茫茫暗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