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婉果然是個高明的生意人,一面處理京城的產業,一面又接洽在四川經營產業的老家人,舟車奔波了月余,幾乎是一到四川就安家立戶了。
他們林家原本就有不少產業在四川,經麗婉整頓,就更有模有樣,三個姨娘倒也隨遇而安,麗婉遂把產業暫時交給她們管理,回濟南老家去了。
五日后,麗婉返回四川,只見她回到家就是一聲長嘆,眉頭深鎖。
她們等于是逃難的,實在還是喜愛著京城的沁園。置在四川的宅子比沁園大,大家還是懷舊的把這宅子喚作“沁園”,雖然沒有京城沁園的流泉潺潺,所幸宅內老木森森,蔽蔭涼涼,喚作“沁園”,倒也名副其實,略略安慰思家之苦。
“怎么了?”秋姨娘溫言問著,捧上一盅秋茶,“回家探視不是該高高興興的?怎么一回來就嘆氣呢?”
“說高興,原本我也該是高興的!丙愅襦丝诓,“奶奶去參加故人的婚宴,席間見著了麗萍,有了姊妹的消息,應當高興不是?”偏偏她又長嘆一聲。
愛姨娘放下了針線,有些驚疑。她雖不再入江湖,但是消息還是比尋常姊妹靈通點,這些日子零零碎碎的傳說著江湖事,拼湊著也略知道些!霸摬粫乔镬V鎮大鬧唐家婚禮的那對……”
“愛兒,你可說對了!丙愅癖砬槌林氐狞c點頭,“奶奶在席間允了他們的婚事,不然那殺手要大開殺戒了。只是我怎么想也想不通,我家麗萍乖乖的在金陵當教書先生,怎么會跟這個聲名狼藉的殺手混在一道?想來劫她出牢的就是這個喚作‘墨陽’的殺手了,我聽了急得很,想派人去找,奶奶反而阻止我,說……麗萍日子不久了,由他們去,要我瞞著父親,千萬別讓父親找著他們倆……”
此時麗婉神情卻不悲戚,反而充滿困惑,“秋兒、紅兒,我在想,這些日子我是不是奔波過甚?你們看我可有什么不對頭?”
愛姨娘端詳她半晌,“什么地方不對頭?看你臉色紅潤,就是有點病相思罷了。”
“呸,你嘴里就是沒好話!丙愅襁怂豢,“誰跟你說這個?我沒聽奶奶的,還是繞到秋霽鎮瞧瞧去了,暗里查訪半日,都說他們倆的蹤跡在江邊就不見了。這些江湖人被他們倆瞎鬧一陣,哪個面子拉得下來?差點把秋霽鎮地皮找翻了三尺了。我聽了疑惑,也到江邊看看有沒有什么線索,雖然知道時日久了,到底是盡心吧……”
她低頭了片刻,滿臉的不可思議,“不知是不是我白日做夢?臨了江邊,水里竟是涌出個人來,一身水藍,面上似有寶光流動,說也奇怪,居然知道我是誰,笑著喚我,‘那個林家長女,你家兩個妹子沒事兒了,倒是你近日有喜災,不知道是該賀你一聲呢,還是該憐你?看在你家世代侍奉我的份上,送你一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下半輩子困于案牘勞形,可得個好夫婿,這也不枉了吧?’說完就嘻笑沒入水中不見了!
兩個姨娘聽得一愣一愣的,麗婉口才又好,說得栩栩如生,兩個人胳臂都起了疙瘩。
“……別故意嚇著我。”秋姨娘縮了縮。
“你這吹牛皮的功夫真是越來越精湛。”愛姨娘也發寒,“雖知你是胡說,人家還是怕得緊!
“我也希望我是胡說!丙愅裣肫祁^也想不出端倪,“我家世代侍奉著誰呢?大約是我趕路趕急了,累糊涂做起夢來了!
說是這么說,她心里還是一把疑惑。這鬼神跟她說完,她的憂慮莫名其妙的就寧定了,只是……喜災?既是喜事,為何又有災呢?
她暫且撇一邊不去想,轉頭發現少了一個姨娘,“紅兒呢?怎么沒看到她?”
兩個姨娘也把這樁怪力亂神撇一邊,都捂著嘴笑,秋姨娘仁厚,沒說什么,愛姨娘倒是促狹的開口了,“紅兒哪有空在家?她口口聲聲嚷著要來四川享清福,跑去管客棧。管就管吧,天天跟大廚拌嘴兒她哪還記得沁園在哪個方向?連家都不知道要回了!
麗婉愣了愣,“這大廚可是我費心挖角挖來的,有點名匠脾氣,怎么好天天跑去跟他拌嘴?我得好好說說紅兒不可……”
“千萬不要!睈垡棠镄χ浦顾,“你不讓他們拌嘴兒,恐怕大廚連菜都不會切了,還煮哩!讓他們去,嘻嘻~~”
麗婉偏頭想了想,倒也明白了,不禁笑著搖頭,“不知道是誰嘴里說得那么厲害,歷盡滄桑似的,結果……”
“無人不冤,有情皆孽。誰又真的看得破呢?”秋姨娘笑著說。
這“無人不冤,有情皆孽”八個字,卻無預警的戳痛了麗婉的心。她鎮日忙碌奔波,自以為相隔數百里,已經與京城的一切毫無相關,表面上看起來,她像是一切如常,談笑風生,依舊是那個風流瀟灑的巨賈林大爺,但是午夜夢回,她何以不能成眠,獨守孤燈的時候,對影竟有流淚的沖動呢?
她心口總有一股微微的疼,白日諸事紛亂,還可以混過去,長夜漫漫,這股子疼總是越來越深,越來越酸。
是為了那個人嗎?麗婉甩甩頭,希冀把那張俊逸臉孔給甩開,她寧了寧神,“這些日子家里可有什么事情沒有?”
“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老管家慌慌張張的沖進來,手里搖著一張黃榜。
“老管家,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叫我林大爺!”麗婉沒好氣地道,“又是怎樣不好了?”
老管家哭喪著臉,道:“大小姐,現在你還管大爺小姐的?圣旨宣到咱們濟南老家了!指名要迎接‘林麗婉小姐’入宮封后,老夫人派人快馬把圣旨送來了,現在可怎么辦才好?”
麗婉驚得跳起來,搶過黃榜一看,頭跟著昏。這怎么可能?立后哪有這樣草率的?慢說要調查身家,還得經過十七八道繁瑣規矩,入宮后還要驗身……三年五載還未必搞得定,哪有這樣圣旨一道就底定的?
他怎么闖過太后、禮部和史官那幾個大關的?
“……就說林麗婉小姐病死了!”麗婉大吼,“他總不會搞個冥婚吧?”
老管家捧著一封信函,眉毛都垂了下來,“除了圣旨,還有封指名要給‘林大爺’的密旨,老夫人代接了,也差人一并送了過來。”
麗婉接過密旨,心里把皇帝罵了千百遍,“奶奶呢?快差人請奶奶出門避禍!”
“老夫人……接完圣旨就讓皇上派人接去京城了!崩瞎芗夷憫鹦捏@的回答。
可惡的李琊!麗婉氣得發昏,粗魯的撕開密旨,一面看,一面爆青筋,看完就把信扭成一團。
“密旨……是寫些什么?”愛姨娘小心翼翼的問,她實在怕麗婉氣到爆了全身經脈。
“寫了些渾話!這種人竟也能當皇帝?”麗婉怒吼,“備船!我馬上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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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下三個姨娘,麗婉一路乘船換馬,怒火沖天的趕往京城,一抵京城顧不得梳洗,風塵仆仆的沖到皇宮,點名要皇帝“滾”出來。
若不是皇上早下了詔令,“林大爺”或“林小姐”抵宮立刻晉見不得阻攔,恐怕她早讓皇宮守衛砍成十段八段了。
引她到御書房的公公膽戰心驚,因為向來溫和斯文的林大爺活像吃了炸藥,紅著眼睛,不像是來晉見皇上,倒像是來殺人的。
結果皇上把所有的人都趕出御書房,麗婉一進去,馬上乒乒乓乓,像是拆起屋子,所有的人都提心吊膽的面面相覷,又沒人敢違旨進去看一看,只得在外頭候著。
話說麗婉一進御書房,瞧見李琊胸有成竹的笑容,原本高張的怒火更添三分,簡直渾身要燒了起來。
“婉妹,你到底還是……”他走上前想要一慰相思之苦,饒是他反應得快,緊急一閃,剛好躲過了麗婉順手從桌子上拿起摔過來的蟠龍花瓶。
匡啷一聲,價值連城的古董花瓶完蛋了,也把尊貴的皇上嚇出一身冷汗,“婉妹,你也聽我說一下……”
“我先殺了你這色鬼!”麗婉怒吼,“省得又有無知少女上你的當!”她又抄起一疊奏折丟了過去。
堂堂一國之尊李琊可以說是抱頭鼠竄,“冷靜點啊,婉妹~~”
“冷靜?你叫我冷靜?”麗婉越想越氣,“我就知道你肖想紅兒愛兒秋兒很久了!你這色胚!我不入宮你是打算怎樣?你要先收她們入宮?你到底要坑殺多少無辜女子的青春啊~~”
她把整個筆架砸了過去,李琊漂亮的一閃,“婉妹,我是怕你舍不得她們,所以才……”
“你給我住口!”她一把奪過燈架,“我也舍不得我奶奶,你是不是也要納我奶奶為貴妃?你這大色鬼!我就知道你心里根本是沒我的,我又不是你的擺飾物,放在皇宮里跟一堆女人一樣擺好看?我先殺了你這禍害~~”
李琊幾乎是施展了全身氣力才搶下燈架,制住麗婉,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哪個筋不對,竟會愛上這種發飆起來非?膳碌哪咐匣,但是,拿再怎么溫馴可愛聽話美麗的女人跟他換麗婉……對不起,他死也不換。
他就是愛這股潑辣勁,沒辦法。
“我不這么寫,你會快快的跑來嗎?”李琊扯開嗓門,用力抱緊在他懷里死命掙扎的麗婉,“你醋勁怎么這么大?去趟四川,喝飽了四川醋?我記得四川也不怎么產醋!
“誰……誰吃你的醋?”麗婉漲紅了臉,“本大爺不稀罕跟那么多女人爭丈夫!”
“等我封你為后,以后我再也不看她們一眼,行了吧?我的婉妹,拜托,這些女人又不是我去挑的,姓啥名誰我都搞不清了……”
“哼,你有沒有良心?巴巴的把人家拘了來,連姓啥名誰都不曉得!說你是禍害還真是一點都不冤,坐牢的還有個刑期呢,入宮的豈不比坐牢慘十分?你這色魔,你這……你這……你這豬頭!只會吃食百姓血肉的蠹蟲!”
“就跟你說不是我愿意的!”李琊聲音也大了起來,“你是夠了沒啊?我當這皇帝也不是我想要的,坐牢是大家一起坐的,她們還六年一放,我得坐滿一輩子欸!”
麗婉被他這大嗓門懾得一呆,李琊趁機趕緊將她抱個滿懷,努力甜言蜜語,“當我不想你?誰讓你拔腿就逃?我在這深宮可有半分自由?心里急得巴不得插翅飛去尋你,可恨多少事情要處置,還得說服禮部、史官,連太后都說不安。我這輩子循規蹈矩,從沒少當過一天好皇帝,就這件事情依不得別人。你可是惱我慢去尋你?見面就是個大花瓶砸來,也不想想我在宮里思你思得多苦……”
被他這么叨叨絮絮的灌了迷湯,語氣這樣委屈,麗婉的心倒是軟了下來,但又想起密旨里頭的諸多威脅,不禁又上了火,“你寫的什么密旨?什么我若不肯上京,你就收了我三個姨娘?我奶奶也讓你脅迫來了,我爹爹也讓你下詔召回京里,若我不從,你就要跟爹掀了我的底?你這不是惡霸是什么?不是色鬼是什么?”
“我若軟語懇求,我的小姐,你看沒事兒,不拔腿跑得更遠?若是跑去倭國高麗,你是叫我哪里尋人?請將不如激將嘛……”李琊收緊雙臂,就怕她真的飛了,“離了你,我沒一天好睡的……”
“早知道我就該渡海去高麗!”麗婉忿忿的說。
“你若渡海去高麗,這個他娘的皇帝我也不干了!”李琊發狠,“我看你天涯海角跑哪兒去!”
望著他發狠,麗婉發起怔來,“你滿口胡說什么?你是萬人之上,一國之尊,何必棄了江山來尋我?嗟,我也真是,同你認真什么?你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
李琊見她不信,越發生氣,“離了你,我沒一日安眠,你居然說了這話……”他掏出國璽,舉高手,表情兇狠地欲往地上摔,“我就砸了這個璽,皇帝就干不成了!”
麗婉大驚失色,趕緊上前搶了下來,“你砸這啞巴東西作啥?說就說,干嘛砸東西?你砸了這個怎么跟天下交代?”
“我的皇后不信我,這皇帝做來有什么意思呢?”李琊氣呼呼地吼。
她低了頭,突然餒了氣,“你瞧我這樣五湖四海亂跑,哪里是拘得住的?你也知道宮里像坐牢,偏要拖我一起坐這個不習慣的牢,我看起來像是皇后的料?慢說其他……”她眼底滾淚,“三宮六院我第一個容不下!我就是心胸狹窄,沒有婦德,怎么樣?你容我離去成不成?”
見她欲泣,李琊知道她心軟了,拉著她的手,“我的皇后娘娘,我生在這個位置,也不是我甘愿的。你說三宮六院,我這苦命皇帝睡御書房的時候才多呢,幾時有那空閑窩溫柔鄉?更何況有了你,我又管那些女人作啥?做皇帝,沒半點自由,總不能要白頭偕老的人兒都不能選。
“我知道要你進宮是委屈了你,你又怕我喜新厭舊,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既然把你拖來這牢籠,當然是一生一世對你好了。你且把三宮六院當女官看待,我們就當尋常夫妻便是,朝朝暮暮,永遠不離不棄。我是說話算話的,跟你不擺什么皇帝派頭,就當你的夫婿,成不成?”
字字句句都把她心里的隱憂說了出來,真真是個知心人,她嘴里那個“不”字到了舌尖,反而化成滿眶的淚,死命的打轉。
“我可是讓你脅迫來的!丙愅駧е蘼曊f,“你若待我不好,我就逃去高麗當巨賈!”
李琊翻了翻白眼,哪個皇帝封后比他更苦命的?還得自承匪人哩!“是是是。明明你愛我愛得茶不思飯不想的,偏偏就要占這點口頭便宜……”
“嗯?”麗婉瞪了一眼過來。
他馬上裝無辜,“沒沒沒,是我土匪、我惡霸,我強搶民女,硬栽你當皇后……這樣行不行?”
“算你識相!丙愅駤舌痢
“放心!崩铉鹋闹馗拔視R相一輩子的。永遠愛你、保護你,有福共享,有難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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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盛傳,林大爺的表姊——林麗婉承了胡道長的金口,讓皇上從遙遠的濟南深閨迎娶到宮里,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皇上還對麗婉姑娘一見鐘情,成親后鶼鰈情深,羨煞了天下所有未嫁少女,更讓說書先生和唱曲兒的姑娘娘不斷的說唱著這段纏綿傳奇的故事。
不過真實的狀況卻是——
“你說要永遠愛我、保護我,就是這樣愛護嗎?”御書房傳出一聲怒吼,門外的公公和宮女都裝作沒聽見。
“我的皇后,不就先說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尊貴的皇上陪笑著。
御書房快要被奏折淹沒了,高高疊起來的奏折顫巍巍的,像是一碰就會崩倒,孤燈下,九五之尊的皇上和母儀天下的皇后,正揮汗隔案對坐,批著看也看不完的奏折。
近來水患頻傳,又有外國犯邊境,他們這對苦命的皇家夫妻已經釘在御書房好幾天了,睜開眼皮面對的就是隨時會山崩的奏折。
“這個價格是錯的!丙愅癜l著牢騷將奏折一扔,“騙我沒提供過筑堤材料?見鬼!再坑我就滿門抄斬!奸商奸到我這個絕頂大奸商頭上?回去修煉吧!嗟,這份更夸張,連算術都算錯,多個零,當我不識字啊?”又扔。
李琊很欣慰的微笑,自從有了他這個能干的皇后,他那總是破大洞的國庫,居然漸漸有了盈滿的趨勢,慢說現在他睡眠充足多了,又有個免費又機敏的免費長工……他真是做了筆好生意。
“不對!”麗婉猛然從奏折里驚恐的抬頭,“我當了皇后卻半點福也享到!這比我之前當‘林大爺’還累太多了,你還騙我說奏折沒比林家帳多,你這皇家騙子!”
李琊聳了聳肩,“沒辦法,生意人哪有老實的?”他涎著笑臉,“這也是我的好皇后教我的呢!”
麗婉瞪了他半天,悶不吭聲的低頭繼續看奏折。所謂“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她現在總算是明白了。
成天算計別人,現在被算計一輩子了!
“別這么苦著臉嘛……”李琊將氣鼓鼓的她抱在懷里,“嫁給我又不是只有壞事。瞧瞧,我現在可是只在你身邊,應了我的承諾了。你滿身才干不拿來治國,當個小商人實在大材小用,你呢,現在可是經營著‘李氏’這門大生意,當家的老板娘呢!而且……我們在一起!
她恨恨的睇了他一眼,偎著李琊,一起同望著半圓的月。
突然噗哧一聲,麗婉悠哉的疊起手,“反正我再忙也沒幾天,親愛的皇上,這堆奏折就得看您的了,我大約可以放個十個月的假吧!”
“什么?”李琊糊涂起來。
麗婉伏在他耳邊低語,李琊瞪大眼睛,半晌才嚷出來:“我要當爹了?!”他抱著麗婉不敢動,扯著嗓子大喊:“太醫!太醫~~快傳太醫來~~”
麗婉翻了個白眼,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嫁了這樣一個人。
喜災,果然是喜災了一輩子。
她笑了起來,卻是這樣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