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向譽揉揉眼睛,在躺椅上輾轉不安,他以為自己睡著了,但事實上并沒有,因為他聽見有人輕敲房門的聲音。
「請進!
云云這回記得要敲門了?康向譽覺得疑惑,因為小妹有事進他房間找他時,魯莽的時候多、規(guī)矩守禮的時候少。
路人玾端著一只托盤,上面擺了三個杯子,推門進房。
「我想,你需要喝些飲料!
他們在彼此眼底看見一絲靦覥的笑意,化解了原本存在他們之間的尷尬情緒。
心直口快的康云云對路人玾說了一大串話,讓她了解到她暫時的雇主,白天時發(fā)生過什么非常人所能忍受的事情。那讓她決定忘記獨自坐在車中枯候、以及被雨淋了一身濕的氣憤,除此之外,也開始同情起康向譽飽受驚嚇的悲慘遭遇。
康向譽的房間讓她有寬廣的感覺,因為里面的東西很少,只有一個五斗柜、一把舒適的躺椅、一張大床,上面放了一堆墊枕和一床湖水藍的鴨絨被。角落有座固定在墻上的原木衣櫥,地上鋪著淺米色的地毯,米白色的墻上掛了幾幅色彩繽紛的抽象畫,讓這顏色不多的房間顯得活潑些。
「謝謝,但不用了!箍迪蜃u自躺椅上站起,第一次看清楚路人玾的長相。
梳洗過後的她,褪去那股慍怒氣息,看起來幾乎是美麗的。身材玲瓏勻稱,皮膚白哲,五宮端正,眼睛大得令人吃驚,像個洋娃娃似的,而她的聲音是好聽的女中音。
當他還在為先前失禮口氣尋找道歉字眼時,便看見她將托盤擺在桌幾上,對著他拿超一只杯子,臉上有某種議和的溫煦表情。
「牛奶?」杯里約只有四、五盎司的豐奶。
康向譽搖搖頭,他不認為自己需要的是牛奶。
「XO?」路人玾再拿起另一只里面約有一又二分之一盎司液體的杯子。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他。
他是一個扎扎壯壯的男人,短短的頭發(fā),鎮(zhèn)定的眼神,隱約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倔強。收斂起之前惡劣態(tài)度的他,讓她開始有了好感。
康向譽猶豫了一下,伸手按了按胃,回想已經有多久沒進食後,仍是對她搖搖頭,不愿讓胃潰瘍再次復發(fā)。
路人坤彎唇笑了笑,將牛奶倒進裝有XO的杯里,微晃了晃杯子,「白色凱迪拉克!
「白色凱迪拉克?」康向譽沒想到她會有這一招,忍不住淺淺地笑了,伸手接過杯子。
她的笑容有種令人心頭踏實的力量。
「會讓你今晚好睡一點,你看起來非常需要睡眠!箍粗巯碌暮谟,她不需要擁有福爾摩斯的智慧,也能猜想到。
他的確是,也努力想入睡,只是他現在仍很清醒。
「牛奶是用奶粉沖泡的,味道可能差了點,但應該還不至于太糟糕!箾]辦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康向譽舉杯喝了一小口,發(fā)覺味道很不錯,接著便仰頭一飲而盡。雖然因為他暍得快,以至於口腔里有點辣、有點嗆,不過也在舌頭上留下愉快的感覺。
「開水。」路人玾拿起第三只杯子,「讓你清清口!
他含笑接過,也照做了。
路人玾將三只杯子收回托盤上,定出房門前說了聲:「晚安!
驀然間,康向譽沉寂多時的心,產生了某種奇妙的悸動。
☆ ☆ ☆
窗外的雨聲猶滴答不歇。
起先,康向譽以為自己就算是躺在床上也一定睡不著,但倦意像高漲的潮水朝他覆下,他完全屈服,隨它擺布。
令他感到分外愉悅的是,當他完全墜入黑暗的睡鄉(xiāng)之前,腦中最後一個影像不是白天發(fā)生的驚悸場面,而是一雙含笑的可愛眼眸。
☆ ☆ ☆
他的嘴唇豐厚飽滿,當他笑的時候,帶有幾分抑郁的面龐,就會出現兩個教人心跳加速的酒窩。
路人玾坐在房間的椅子上,盯著仍擺在床腳旁的行李已經好一會兒。對於自己該不該將衣物取出擺進衣柜內,她猶豫不決。
她伸手抓了抓頭發(fā),這是她一心慌亂意時就會有的小動作。
心里有個細小聲音告訴她不該留下,但一股莫名的沖動卻不斷驅使她去打開衣柜……
☆ ☆ ☆
翌日。
咖啡的味道棒極了,康向譽知道自己喝太多了,但實在忍不住還要再喝。
當他不停地夸贊時,路人玾解釋道:「這咖啡是混合了牙買加藍山、和烘焙較久的哥倫比亞咖啡豆磨出來的!灌洁阶,她狀似心疼地又說:「若不是你廚房里的即溶咖啡粉實在令人無法忍受,我才舍不得從行李中挖出來!
她本以為經過昨天一番折騰後的康向譽,必定不會早起,所以才想煮一壺咖啡帶回房間里享用,不料,咖啡煮好的同時,他神清氣爽地出現在廚房門口。
因為那罐即溶咖啡粉,她以為他對咖啡無太大的興趣,所以才佯裝大方地問他要不要也來一杯?唉,那真是一大失策!她的心為剩下到半壺的咖啡而悶痛著。
但意外地,她又為他臉上的欣喜表情悄悄感到開懷。
「咳!」路人玾輕咳一聲,將思緒轉到正題上。「這個廚房顯然已經空了一段時間,這讓接下來必須負責準備三餐的人非常無助。」
康向譽帶著幾分歉意地回答:「何嬤嬤休息的這一、兩個禮拜,我和羅川把屋子里能吃的東西都吃得差不多!共淮龁枺又忉,「羅川是我的員工,我們的辦公室就設在客廳旁的一個房間內。」
路人玾點點頭,她昨晚匆匆一眼中已看見那個房間里的電腦和通訊設備,以及堆積如山的書籍和文件。
「我的工作就是替你們準備三餐?先說明喔,我并非五星級飯店主廚,只會做些家常飯菜,可以保證不會吃壞肚子,但不保證一定美味。」丑話先說在前頭,替自己鋪個後路總沒錯。
「家常飯菜就很好了,而且你只需要準備兩餐!箍迪蜃u忍不住咖啡香氣的引誘,又舉杯啜飲了一口!噶_川通常吃過早餐才會過來,而我沒有吃早餐的習慣,所以你只要準備我和羅川的午餐,以及我的晚餐。當然,包括你自己的!剐∶脩摵芸炀蜁貙W校上課,所以不用算上她的那份。
「廚房之外的清潔工作我也必須負責?還有,我這份工作的期限是多久?」
大姑姑只要她來暫代廚娘的工作,可沒說她連清潔婦也得一并兼任。真要她負擔那么重的工作量,那她還是快去將昨晚已整理好的行李再打包起來吧。
「打掃的工作有另一位邱太太負責,她每周來兩天。至於你的工作期限……」康向譽斟酌地說:「何嬤嬤的腰是好了,但她前天打電話告訴我說她下小心跌了一跤,又傷了膝蓋,醫(yī)師囑咐她最少得再休養(yǎng)三到四個禮拜,所以……」何嬤嬤年紀大了,病痛日漸增加,他也很擔心。
不過當他發(fā)現,路人玾站在廚房內,使得整個空間里的光線變得柔和、空氣變得清新時,他竟沒良心的為何嬤嬤的受傷而感到高興,甚至暗自希望何嬤嬤最好能再跌一跤。
對自己會有那種念頭,若是在平時,他應該會感到羞恥,但不知怎么地,今天他卻選擇忽略掉那股罪惡感。
他悄悄地觀察著她。
她的體態(tài)纖細,白皙的臉上有一雙明亮的眼眸,如果只是漫不經心地看一眼,誰都會說她是一位迷人的女性。但懂得仔細觀察的人,則會注意到她混合了各個成長階段的特質。
看著她,仿佛能看見熱鬧快樂的童年,害羞困惑的青春期,以及成年女性的智慧和矜持。
「三到四個禮拜?嗯,好吧,那就這么說定了。那么,請你先給我買食材和加油的費用,還有,告訴我到商店街的路該怎么走!顾刹幌朐龠呴_車邊瞪著街道圖尋找目的地。
康向譽正要開口回答,聽見客廳傳來有人開門的聲音。
他將咖啡杯擺在桌上,定到門邊時回頭對她笑著說:「應該是羅川來上班了。請你稍等一下,我交代他工作上的事情後,再和你一起到鎮(zhèn)上去!
他的那一笑讓她確定了接下這份工作,不是個壞決定。
☆ ☆ ☆
昨夜的雨已經停了,由郊區(qū)到鎮(zhèn)上的路略微曲折但算不上漫長,路人玾不禁好奇地問:「你怎么住得這么偏僻?」
真難為了羅川,每天騎著破破爛爛的摩托車,來回走那趟山坡路上下班。
羅川是一個高瘦的年輕人,他的五官纖秀如女孩子,可是嘴角充滿了毅力,眉毛濃且黑,簡直比流行雜志上的男模特兒還好看。
當他見到她時,臉上的笑容很開朗,嘴里還不住地歡迎她、感激她前來解救他們脫離貧乏的飲食生活,當場還列了一張他所喜歡食物的清單給她。
康向譽淡淡地回答:「我不討厭那棟房子!拐f話的同時他伸手指指道路的左側,示意她該準備轉彎。
車子轉彎後,她看見前方不遠處有個加油站,「我必須加油。」接著便將車子駛進加油站車道上。
在等候油加滿時,路人玾隨口又問:「你昨晚是讓警車送回來的,你的車呢?買好東西後要不要我送你去停車地點取車?」
車庫里除了她的車子,還有一輛粉紅色的小車子,她猜想那是康云云的,而康向譽住得那么偏遠,不可能沒有交通工具。
「嗯,停在鎮(zhèn)上的車站前。」這也是康向譽會和她一同到鎮(zhèn)上的目的之一!杠囌九詣偤糜袀超級市場,我們可以在那里購物!
昨天,他是從鎮(zhèn)上的車站搭車進市區(qū)的律師事務所……那個幾近繃斷他神經的記憶再度浮現眼前。
路人玾敏感地發(fā)覺到他神情的轉變,他的嘴唇抿得很緊,讓他的臉看來顯得嚴峻,也有種難以親近的距離感--她討厭看見他那樣的神情。
她輕聲地說:「想和人談談你昨天發(fā)生的事嗎?說出來你心里或許會好過一點!谷绻皇悄抢溆驳谋砬,他應該可以稱得上是英俊。
她向來不覺得自己是個非常細心及體貼的人,但短短時間內,她卻在他面前一再表現出她自覺不尋常的細心和體貼。
是為了什么呢?難道光是因為他沉郁的氣質,就軟化了她向來堅固的心? 這樣是不行的,真是糟糕!她對他好像有點……
康向譽沉默地掏出皮夾,抽出鈔票遞給加油站人員,在路人玾發(fā)動引擎把車子駛離加油站期間,一直不發(fā)一語,直到駛離一段距離他才開口。
「當時我很害怕……」他偏頭看了她一眼,對上她的目光時,他輕扯嘴角笑了笑,但笑容一閃即逝。「我原本是不打算對任何人承認,也不愿意與警方之外的人再談論那件事!
康向譽向來不會和尚未熟識的人談論他自己,就算和最親近的朋友聊天時也很少,但奇怪的是,他現在竟對路人玾打破了這個習慣。
「面對那種場面卻不懂得害怕,那才奇怪呢!孤啡双w的語氣是理所當然的,她將視線調回前方,接著問:「是什么原因改變你的想法,讓你愿意對我說出來?」或許他真的需要藉由傾訴,來釋放沉重的情緒吧?
他既不是殺人越貨的強盜,也不是見慣血腥場面的警察,他只是個平凡的老百姓,害怕是應該的。況且,就算是強盜、就算是警察,在面對手槍和一堆炸藥時,也是會感到害怕。
康向譽再度沉默不語,他本來有點沉郁的神情更加陰霾,一如窗外即將下雨的天空。
「面對瀕死一刻的領悟?決定改變以往的作風,讓自己活得更快樂些?」路人玾胡亂猜測著。
「呵。」康向譽突然輕笑出聲,神情轉為自在了些,他低聲說道:「也許如同你所說的,我想改變以往的作風!
他在心中對自己承認,今日的他的確比昨日之前的他開朗許多,原因可能是生死一瞬的沖擊所致,也可能是被她語氣中的溫暖所影響。
如果他過去的生活顯得陰暗,那么,昨日所發(fā)生的一切,或許正是上天指示他該開始嘗試新的生活態(tài)度。
遠遠地,路人玾便看見車站前超級市場高高聳立的招牌,她順著路標將車駛進停車場。兩人下車往超級市場大門走去時,她笑著說:「我發(fā)現你有話不想立即回答的時候,就會用笑來含混帶過。」
康向譽又笑了。
他笑起來顯得孩子氣,那感覺讓她很喜歡。
☆ ☆ ☆
路人玾一向喜歡逛超級市場,就算沒有購買任何東西的意愿,但光是看看各類商品也覺得開心,更何況這回她可以不花一毛錢就能將購物推車裝滿,那使得她的心情非常愉快。
當她發(fā)現不少顧客朝康向譽點頭打招呼時,她笑著問他:「看來你也不是成天躲在屋子里嘛,這鎮(zhèn)上不少人都認得你呢!」早先之前,她真有他是孤僻怪異的山頂洞人的想法哩。
「我和羅川都是在這個鎮(zhèn)上出生、成長,除了離家求學的那幾年外,幾乎都住在這里。除此之外,因工作所需,我和羅川也常到鎮(zhèn)中心或外地,不是你以為的那么深居簡出!顾耐庾娓冈鴵芜^這個鎮(zhèn)的鎮(zhèn)長,所以多數鎮(zhèn)民都認得他。
路人玾從冷藏架上拿了兩顆高麗菜放到推車上,往前定了兩步後才問:「你們到底是做什么工作?」
她眼睛看著架上的青椒和胡蘿卜,心里想著當它們出現在餐桌上時會不會被拒絕,她知道有些人寧可餓肚子也絕不肯吃下它們。
「與外國改裝原廠聯系,因應國內廠商需要,翻譯及編寫特殊汽車零件的技術手冊!箍迪蜃u將她視線所投注的物品拎進推車中。
他端詳著她,突然有股想親近她的沖動,情不自禁移步貼站在她身邊,兩人之間的距離只有短短數公分。
她的秀發(fā)蓬松誘人讓人想埋首其中,臉頰上自然的紅暈散發(fā)著嬌甜及溫柔,形狀優(yōu)美的唇瓣誘人一親芳澤……
「有多特殊?」路人玾心里盤算著該不該替自己那輛老爺車換些好東西?若是請他幫忙,應該能拿到不錯的折扣吧?
康向譽勉力收攝心神,微笑地說:「一般來說,那類零件在國外都是賽車專用,在國內卻都是改裝車廠下的訂單……」他似乎已了解她心中的打算。
「改裝車?原來你是飆車族為害道路安全的幫兇!」路人玾皺著眉,語帶譴責地說:「你的廠商們是不是專賣那種會噴火的排氣管給飆車族?」不待他回答,她接著又問:「你們編譯後的手冊算是書籍嗎?」
對於她的指責,他只能報以無奈的苦笑,「不,技術手冊并不能稱為書籍,通常也沒有版權。是有改裝車族愿意花錢請人編譯技術手冊,但我們的主要客戶多是正規(guī)車廠和改裝車廠,因為車廠之間將最新款零件的裝配技術手冊視為商業(yè)機密,并不公開互通有無,所以我們常接到不同車廠購買同一款零件的裝配說明……」
他嘴上雖在解釋,但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她是個豐采迷人的女子,大方的態(tài)度、溫暖的微笑以及坦率的眼神,在在吸引著他。
路人玾點點頭,似懂非懂地說:「編譯好一個版本,只要有買家,就能大量販賣,那倒是不錯呢!」
「也只是一段短時間而已,等流通開來,技工們人手一冊就不再值錢。不過,機械零件日新月異汰換率極高,永遠有新的裝配手冊需要編譯!顾匆娂苌系姆押荃r美,便取了一袋放進推車里。
屬於男性思考線路的一面,促發(fā)著他對她的某種幻想,他幾乎可以看見當她啃咬著番茄時,鮮紅的番茄汁沿著她的唇角緩緩流下她白皙頸項、鎖骨,直到她襯衫V字領口內,而他順著番茄汁的痕跡一路吮吻而下……
她想起不諳機械原理的自己,與電器用品使用說明書大眼瞪小眼時的辛酸,不禁問道:「你們編譯的技術手冊都很厚吧?是不是都要一、兩百頁以上?」最新型的微波爐使用說明書,十來頁的厚度就已經讓她看得頭昏眼花。
她邊說邊走進肉品區(qū),自冷凍柜傳來的冷氣讓她打了個哆嗦,雙手攏緊身上薄外套的襟口。
康向譽略帶懊惱地注視她的動作,解釋道:「依種類和型式的不同,頁數也不盡相同,一種物件的技術手冊通常需要三到五冊來詳細說明規(guī)格、規(guī)則和裝配等要點,每冊約是一、兩千頁的頁數。」
他走到冷凍柜前,「你告訴我你需要什么,我來拿就好!拱档乩锵M齽e再緊捏著襟口,因為她的頸部曲線非常美麗。
果真是隔行如隔山。路人玾咋舌地又問:「除了不斷吸收相關資訊外,你和羅川也常出國去看車展或賽車吧?」
她指指架上一只全雞,目光隨著他的動作栘動,心不在焉的說:「保鮮期限是……」他的手形真好看,指頭修長且線條分明,很有力道的樣子。
她頓時陷入一種恍惚狀態(tài),就像他的手指正沿著她的背脊輕輕滑過。
康向譽見推車已經堆了八分滿,考慮著要下要再去推一輛空車過來。
路人玾抬起眼望向他,瞬間了解到他們之間產生了某種張力,而那股張力幾乎令她難以招架。
他又對她笑了,但這回她并不覺得他的笑看起來帶著孩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