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迎送,月滿西樓,不知如何訴說這愁,只是獨自凄涼。
拿起手上的酒瓶,他喝得很猛,他多么苦,他多么嵐醉,卻無法醉,愈喝愈清醒!皎潔的月亮就在他眼前,他把酒瓶往天上擲去,飛了不遠,很快的掉落在庭院里,而不是他坐的屋檐上。
他不準!
月亮憑什么那么明亮?星星憑什么閃爍點綴,他要把它們全摘下來,不準天地有光亮!
那天他見到了四周的花開得嬌艷,他無法控制的摧毀了它們!因為他的世界已經是黑暗的了!
他就這樣自怨自艾、怨天尤人的過下去好了!行尸走肉有什么不好?誰說相思不讓人痛?
哈哈——他就不痛,他只要有這酒就好了。
“我敬你,孟容!你又來看我了嗎?”他伸出手欲觸摸眼前的幻影,卻徒勞無功,“你怎么不靠近?你怎么都不說話?”
他紅著眼的又猛灌了一大瓶!
“你、你們、你們以為這樣我就會被擊垮了嗎?我項超哪是那么不中用的角色?我還是活得很好——”他到處找著酒,酒沒了,他從屋檐上翻滾了下去,摔在地上,直直的盯著那月光。
“你在哪里?我這就去陪你!”他閉上了眼,這樣受煎熬的心情已是筆墨無法形容。
突然,他張開了眼,猛地向黑暗的巷弄跑去,那是惟一能找到孟容的方法了!
就在那里,那名算命的老嫗果然站在那里!
老嫗見到他來就急急的要走避,她明知她不能來,但是每天晚上她就像是著了魔似的站在這里,項超果然想到了她。
“婆婆,請您幫幫我!”項超拉住她的腿,不讓她走。
“哎呀,你這小子怎么這樣?我只是個腳拐腦子不靈光的老人,你求我干嘛?”老嫗心慌意亂的敲著手上的拐杖,這是定數,她沒有辦法做任何改變。
“您一定知道孟容她在哪里,您告訴我,我不要再這樣麻痹自己下去了!”他句句肺腑之言。
老嫗憐憫的看著他,“天意如此,小子,你要順其自然,要認命!”
“天意?什么是天意!我這輩子所愛的人都要被剝奪就叫天意嗎!我永遠這樣失意就是天意嗎?哈,難怪我死不了,因為我不愛我自己嘛!可是我要孟容,我已經失去父母了,為什么還要失去孟容?!”多么不公平。
“你們根本不該有交集,這是孽緣,你在認識孟容時就知道她身中劇毒,是你把她強留在身邊!”
老天就是愛捉弄人?“難道我愛一個人也錯了?”
“小子,你不要那么消沉!孟容不是跟你說過,只要兩顆心相愛,何必要在一起才叫長相廝守?”
“這不是她的真心話,她心知自己來日無多,她是故意要安慰我的!”
老嫗盯著他凹陷的眼眶,整個人就快要骨瘦如柴了。
“你真的想再見到孟容?”
“此心不渝!”
“倘若是她香消玉殞的樣子呢?”
“我還是要見到她!”
“小子,那么我告訴你,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要看你有多少誠意可以打動老天了!
項超握緊拳頭,要看他有多少誠意是嗎?那不管他要用多少時間多少力量,他都要再見到孟容!
老嫗的頭昏眩不已,她緩步的走入巷子里,沒幾秒鐘,她失去知覺的倒了下來,因為她的多管閑事,她已從高級巫師降到三級巫師,這是對她的懲罰。
也許這就是愛,她明知這是觸犯天意,還是不后悔,這感覺真是好,她的眼角淌著的不知是淚還是血水,不過無所謂,因為她臉上帶著笑容——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孟子產、李冰夫婦畢生俠骨仁義,視賊如仇,撥亂反正,不遺余力,其百折不撓的精神令人肅然起敬,奈何盜賊當道,夫婦倆及劉偉受冤而死,如今終能沉冤得雪,其志節名留丹青。朕感念他們的正義之行,特封孟子產、劉偉志親王爺,李冰謐號霜雪,紀念其內心如霜雪般冰清無染。另,特詔市集停止交易三日,戶戶懸掛黑布三個月,欽此!
康熙念著自己擬好的旨,百感交集。
“皇上,別念了!”
“難道朕只能做這些嗎?朕真是無能,老是無法在事情發生時把事情處理好,唉!”
“皇上,這就是人生,有太多悲歡離合,您是位賢能的君主,但您也是個人,天下事不可能樣樣管得到,再說孟子產夫婦和劉偉為國捐軀是自愿的,惟有這種死法對他們而言才是最好的了!”馬公公苦口婆心的要解開康熙心中的結。
康熙手環著胸,指指馬公公的腦袋,“你呀你呀,雖說是個笨奴才,但有時候說的話還真能入我的心坎!”
“只要皇上開心就好!”
‘朕封你為朕的‘紅粉知己’如何?’康熙忽然惡作劇起來。
馬公公膽都要嚇破了,“皇上,這個玩笑開得不好!”
“沒用的奴才!”康熙笑罵著。
此時另一個太監小喜領著一名留著白色大胡須碧眼的洋人進入養心殿。
“老臣利瑪竇求見!崩敻]作了揖。
氣氛一下子僵了起來。
“起喀吧!”吩咐馬公公,“搬張太和椅讓利教士坐!
“皇上,不用了,老臣有話要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就直接開門見山。
“朕有好一陣子沒見到你了!上次你跟朕介紹萬國輿圖,讓國人知道地圖和五大洲之說,朕也命教士到各地測量,繪成皇輿全覽圖,這是中國第一部畫有經緯線的地圖,全是拜你的功勞所賜!”康熙在利瑪竇要開口時又接著說,“還有你和徐光啟合譯的《幾何原本》,朕雖然不了解歐幾里得的幾何學和三角學等,但也終于懂得數學是包羅萬象的。還有南懷仁,他好嗎?朕時常想起當初請他造西式炮統,對付三藩之亂,還有他跟湯若望先后主掌欽天監、制訂時憲歷、建造天文臺和制造天文儀器的貢獻,都是功不可沒!”
利瑪竇還沒聽完就老淚縱橫了,“既然皇上能感念這些,為什么還要實施鎖國政策關閉通商的港口?這是錯誤的決定。
“利敦士,朕知道你無法諒解朕,這次日本探子事件造成大清史無前例的沖擊,洋人也經常在港口市集鬧事,這全是朕之前沒有加以管束的關系;再者,江南各地經過此次的浩劫后都要重建,邊疆也時常犯患,朕有必要先安內再來訪外交!狈駝t他難平天下悠悠之口,各地排外的情緒已十分高漲了。
“這樣的政策會使中國故步自封,別人都有進步,中國還停留在原地,幾百年之后將會有大患!”利瑪竇突然朝康熙下跪。
“利教士,你快請起,皇上內心是尊敬你的,你這樣是教皇上難做人!”馬公公欲扶起他。
利瑪賣執意不肯起來,“皇上,利瑪竇身為義大利人,卻深愛著中國,天下的烏鴉不是一般黑,皇上不能因此就畫地自限!”
康熙轉過身,“對不起,利教士,朕資質愚鈍,這個問題朕解不了,鎖國跟開放門戶問題一樣多,但無可厚非的,朕都是為了黎民百姓好,你就不要再勸朕了,這個問題朕解決不了,但愿朕的后代能有所突破!雖然這樣,朕還是很高興有你們這群西洋友人!
利瑪竇孱弱的站了起來,“皇上,老臣因為鎖國政策,明天就要搭船回義大利了,老臣衷心希望,咱們還能再相見!”
馬公公的眼淚奪眶而出,康熙往他的龍椅一靠,“朕到底是對還是錯?”
“皇上——”
“明天應該是風調雨順,但愿利教士能一帆風順!
望向窗外,一片萬里無云,天空清澈到要令人惆悵起來。康熙坐在龍椅上,滿腦子想著利瑪竇和過去的種種。
已經過了好幾年了,但是他卻覺得好像一天都還沒過完!不管是天寒地凍,還是酷夏炎熱,他還是照樣貫徹始終。傳說有個男子,他以步行的方式走遍了全中國,但說他是步行卻又不是,因為他每走三步就一跪,九步則一叩,并向天膜拜。
有人說他癡傻,有人覺得感動,只有他知道,不管別人怎么說,他別無所求,只要能見到他要見的人,那么一切辛苦都算不了什么。
眼前是片竹林,他走了三步跪了下來,地上是下雨的泥濘,雨打在他身上他也無動于衷,他的袍褂都跪破了。下著雨的竹林霧茫茫,他想起他也曾經和孟容在竹林間肩靠著肩的走過。
“已經六年了,我沒有一天不是這樣,我天天在等待,上天要到什么時候才會把你還給我!孟容,你是不是還在這個世上?我相信你在!我這樣跪,總有一天你會再回到我身邊,不管要跪多久都可以,我現在有這樣的信念,日子就不再那么難過了!”
“每次我走到一個地方,我就會不自覺的想起你,你的笑容、你的哭泣令我難以忘記,還有你手心的溫熱,我只要看著我的手就會想起!我老是在想,想了很多很多,性子也不狂了,只是臉上常帶著淚;你也害怕我總是孤單,其實我哪里會孤單,你就在我心底,我不是一個人……只是有時候真的想你想得緊,就這么跪著,整個人呆呆傻傻的也比痛苦來得好——”
他伏地一拜,“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多遠了,我也不知道我的誠心能不能打動天,但是沒關系,今天不能,明天我還可以再努力!現實中你不在了,但在夢中我還可以再和你相會!我始終不能忘記你,歲月過去了,你在我心中的樣子卻沒有模糊過!”
“相處那么短,離別那么長!你離開時我一度痛恨起自己,我不該只想著要報仇而丟下你的,在你
最無助時我卻不在你身邊!”
空氣中漫無人煙,只有他的回音傳進自己的耳里。
“可是你不要根我自己的是不是?那我就不恨自己。”他磕了個響頭,“我在五歲那年,康熙下了一道圣旨,從此把我家打入了永不見天日的地獄里,因為我父親是漢人,他寫了篇進諫文章,直指出大清不該偏私于八旗的人,既要滿漢合一就應該要不分你我,天下百姓才會服;結果就在那天晚上,宗人府的人撞開了我家的大門,強行捉起我父親。我父親抗拒,不懂他犯了什么罪?圣旨上寫著他的罪行是蔑視朝廷、目無君主!本來他該在那晚就要被活活凌虐而死的,但是我母親四處求情,有人要她去求鰲拜,她就去了——
“鰲拜呵呵大笑的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我母親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站著看著那兩扇大門關上,下了雨,我淋到天亮,我母親從此沒出來了,因為她發現她的丈夫早死在牢中,她憤而上吊自殺了!然后皇上下旨要追殺我,不知怎地,我被發配邊疆當奴隸,在途中有兩名官員拿鞭抽打我,將我由高坡上推下去,我大難不死,在塞北遇到奇人學了一身武功,只想著要回來殺了康熙!
“我以為我不可能知道怎么去愛別人的,但你闖入我的房內,我只是問了你一些話,可就在那個晚上,我卻覺得自己的人生不一樣了,當我發現你在我馬上掛的布包里時,我除了生氣還有意外,命運就這樣將咱們拴在一起了!當時你要我讓你走,但我不肯,你怒罵我,我卻不覺得生氣,只覺得如果能這樣長長久久的照顧你、看著你,我的心就雀躍不已!
“原來在這世上,還有跟我父母同樣,甚至是更值得我愛的人,我多么幸運,也很慶幸跪在這里找你的人是我不是你,否則我就罪該萬死,因為這苦怎么也不能讓你來受!”
雨更是滂沱的下著!周遭還是沒有動靜!
他捉起了一把泥土,不禁萬念俱灰!“我的話你是否聽見了?”
煙霧繚繞,雨紛紛的落下,哪有人可以回應他?他往地上一跪,只覺臉上有股熱液!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只要一想起孟容與他生死兩茫茫,就心痛如絞!
“可不可以把你還給我?要我斷了手臂、要我失去雙腿、要我減去壽命都可以啊,要的話就拿去——”他哽咽得不能言語。
眨眼間,上午就這樣過了,他還跪在原處不動,雨停了!擱在葉上圓潤的水珠滴答的落下。
“說什么我都要再見你一面——”
有一雙柔荑放在他的肩上,輕輕的說:“項超,你受了什么苦,哭得那么傷心?”
他受的是相思苦!
他的心猛烈的震動,握住來人的手,愕然的盯著消瘦不少,像是空谷幽蘭一般的孟容。
“是什么讓你哭成這樣?”摸著他的臉,“你全然不同了,瘦得像是另個人了,沒見到我竟讓你憔悴成這樣!”
“真的是你嗎?”他不再放手了。
她抱住他,“不然我是誰?”
“孟容、孟容!”別的不必多說了,他緊緊的環住了她。
“咱們走吧,去只有咱們的地方——”她低低的道。
他點點頭,和她一同走入了前方的迷霧中,也許那里是天上人間,也許那里是世外桃源,也許項超真的感動了上蒼,也許他還跪在原地,相會的只是他們的魂魄——
也許,人生就是有那么多的也許。
但是,他們緊緊依在一起了,再也沒有淚水,只有柔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