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變之后,翩翩回宮了。
她沒有見玄熠,備了酒菜,先去見她的親人。
天牢的臺階幽暗而潮濕,布滿青苔。她提著裙子一步一步往下走,彷佛走在一條通往地獄的階梯上。
路過一間間囚室,看到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她低著頭,不敢面對他們。
然而,她可以感到,那些匕首一般投向她的目光,彷佛要把她千刀萬剮才解心之恨。
「賤人!」她聽見了三公主的咒罵,「虧了父皇那么疼妳,妳居然吃里扒外,伙同外人迫害他?妳若有良心,就一刀把那個玄熠宰了,再刎頸自殺!世間怎么會有妳這樣淫蕩的小娼婦,我做了鬼也不會放過妳,我會在地獄里天天咒罵妳,咒妳生出蛇蝎,咒妳夜夜在夢里被惡鬼糾纏,死后上刀山下油鍋!」
這就是她的兄弟姊妹送給她的新婚祝福?她停下腳步,對著天窗上投下的一絲光亮苦笑。
借著這絲光亮,她看到了三公主。
三公主完全變了個樣子,真的如同地獄中冤死的女鬼,披頭散發(fā)、滿臉怨氣。
她所有的兄弟姊妹,都是如此模樣,像一個個亡靈,幽禁在囚室里,死死地盯著她。
翩翩感到一陣窒息,加快了步子,害怕多一刻的停留。
然而,她終究是要停下來的--既然來到了這兒,怎么能不見她父皇?
南桓帝被關(guān)在最里面的一間囚室里,這間囚室的地上鋪滿了蘆草,沒有老鼠和蜘蛛,還算干凈。
「父皇……」橘衣命令獄卒開了鎖,踏進囚室的那一刻,她喉中哽咽,但終究還是顫栗著發(fā)出了聲音。
披著綿袍坐在蘆草間的南桓帝,好半晌,才抬起頭來。
「父皇……」翩翩撲上去,把頭埋在南桓帝的胸膛里,嗚嗚地哭了起來,「女兒不孝……」
南桓帝并沒有像從前那樣,拍著她的背逗她破涕為笑,他依舊沒有回答她,依舊將手擱在蘆草之間。
「女、女兒備了一些酒菜,」她抹抹眼淚,手足無措地道:「給父皇補補身子。」
話剛落音,橘衣連忙把裝菜的盒子端了進來,一字排開,均是平日南桓帝最愛的美味佳肴。
其它囚室里,酒菜也照樣奉上,皇子公主以及各宮娘娘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惟獨南桓帝沒有動筷。
「這菜里下了毒吧?」他冷笑,「是給我們送行的吧?」
「怎么會呢?」翩翩一怔,隨即辯解道:「女兒就算再十惡不赦,也不敢毒害父皇和兄弟姊妹們呀……」
「妳不敢?」他挑挑眉,「妳還有什么不敢的?朕問妳,玄熠謀反的事,妳是現(xiàn)在才知道,還是早就知道了?」
「女兒……」她低頭,咬了咬唇,「女兒早就知道了……」
「所以妳故意引朕看到你們的茍且之事,好讓朕作王把妳嫁給他,以便萬一謀反失敗之際保他的命吧?」
「女兒是希望你們能看在女兒的份上,互相放過對方……」
「哼,說得好聽。朕問妳,現(xiàn)在他得逞了,他可曾看在妳的份上,善待朕?」
望著這潮濕幽暗的天牢,翩翩無言以對。
「朕真是白疼妳了!鼓匣傅蹏@道:「倘若別的孩子做出這樣的事,朕大概不會怪他們,可妳……從小到大,朕最最疼愛的就是妳,妳怎么忍心這樣對待父皇?」
「女兒……」她泣不成聲,「女兒沒有資格阻止他,沒有能力救父皇……」
「沒有資格?妳是他的妻子,他那樣愛妳,只要妳說一句話,他會不聽?」
「可……父皇不要忘了,當(dāng)年是您殺了他全家呀!」
「所以妳就眼睜睜看著他現(xiàn)在來殺我們?」
「他答應(yīng)過,不會取我們的性命……」
「那又怎樣?他如果把我們流放邊關(guān),妳以為妳那些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兄弟姊妹們能受得了風(fēng)霜雪雨?用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來折磨我們,跟取了我們的性命又有什么區(qū)別?」
「我會懇求他,讓他為父皇安排一個好一些的去處!
「妳……」南桓帝氣得發(fā)抖,「原來,在妳心里,一直是偏向他的。即使現(xiàn)在看到朕和妳的兄弟姊妹如此痛苦的模樣,妳也還是偏向他的!」
「我不偏向誰,」翩翩搖頭,「這世上因果循回,做了孽,就會有報應(yīng)。說句不中聽的,父皇現(xiàn)在如此,只是上天給您的懲罰罷了!
「哈,妳倒說得好聽!」他厲笑,「那么他現(xiàn)在手上沾滿了鮮血,妳就不怕將來他會遭到報應(yīng)?」
「我不知道……」她低聲呢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跟著他下地獄……」
「好,妳如果跟朕講什么因果循回,那么朕就依了妳的說法--我問妳,朕這十六年來如此疼愛妳,妳是否應(yīng)該報答朕呢?」
「那當(dāng)然!」她抬起誠懇的眸子,「無論父皇要孩兒做什么,孩兒都會盡心竭力!
「那么……」他淡淡地道:「妳去殺了他!」
「父皇!」翩翩一驚,退后一步,踢翻了置在地上的酒壺。
「妳欠朕的養(yǎng)育之恩,就拿這個來報答吧!」南桓帝逼近她,「朕不要妳向他求情,他饒不饒朕的性命、讓不讓朕去好一點的地方,都無所謂,朕只要他的項上人頭!」
「不……」翩翩拚命地搖著頭,淚水紛紛拂過臉龐,「父皇……您饒了孩兒吧,孩兒寧可自刎謝罪,也不、不能傷他……」
「朕臥房的暗格里藏有一包毒藥,將那藥涂在匕首上,見血封喉,可以讓人死得迅速而沒有痛苦,妳就拿這個對付他吧,讓他痛痛快快地死去,也不算虧待了他。」
翩翩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妳去吧,辦不辦這件事,妳自己決定,」南桓帝揮了揮手,「如果妳不愿意,朕以后也不想再見到妳……」
她沒有再哀求,只默默地跪下,朝南桓帝磕了三個頭,便帶著橘衣離開天牢。
外面日光正明亮,彷佛從陰暗的地獄鉆出來,她用手遮擋住這刺目的光線,淚水再次從紅腫的雙眼中流了出來。
這時,她看見最小的弟弟端弘由奶娘領(lǐng)著,路過她的身旁。
宮變之后,玄熠掌控了朝中的大權(quán),名為攝政王的他,需要一個傀儡。
未滿四歲的端弘,因為年幼無知,便成了他指定的傀儡。
宮變的第二日,這個小小的孩童被扶上了帝位,稱「憲帝」。
所以,端弘可以在宮里自由地行走,可以繼續(xù)生活在日光下,沒有被投進天牢。
「弘兒,過來--」翩翩蹲下身子,向端弘張開雙臂。
如今,在她身邊的,也只有這個弟弟了,一見到他,她的眼中便蓄滿了柔情。
可一向喜愛她的端弘,此刻卻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快樂地撲向她,反而嘟著嘴,縮在奶娘懷里。
「弘兒,妳怎么了?生姊姊的氣了?」翩翩怔愣。
「公主別多心,皇上只是累了!鼓棠镞B忙歉道。
「弘兒,跟姊姊去景陽宮,好嗎?姊姊那兒有很多好吃的!顾π,上前握住端弘的手。
誰知,那孩子竟然將她的手一甩,扭頭道:「我不理妳,妳是壞女人!」
三歲大的孩子,平時只知道與漂亮的宮女捉迷藏,如今卻能說出這樣的話,而且還說得如此清楚響亮……翩翩不由得愣住了。
「皇上,不要胡說!」奶娘嚇得趕緊掩住端弘的嘴,「公主,您別聽他的,小孩子說胡話呢!」
「他雖然是小孩子,可也是皇上,怎么會說胡話?」無語片刻的翩翩澀笑道:「這話,是妳教他說的吧?」
「奴婢不敢!」奶娘臉色煞白地跪下,「是那日三公主和瑾妃入獄之前教皇上的……」
「是嗎?」翩翩凄楚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妳下去吧。記住,要照顧好皇上!
兄弟姊妹之中,惟有端弘與她親近些,如今,她連這最后一個弟弟也失去了。
才這么點大的孩子,仇恨的種子就已在他心中種下,可以想象,當(dāng)他長大以后,會成為另一個玄熠,另一場腥風(fēng)血雨將會到來……
翮翩只覺得身體里升騰起一股無力感,她依在假山邊,想哭,卻怎么也哭不出來了……
「翩翩!」
良久,良久,天色漸漸淡下去,她感到一雙溫暖的手摟住了她的腰間。
不用回頭,她便知道那是玄熠,她往后一靠,靠進他的懷中,柔荑搭上他的掌,糾結(jié)在一起。
「熠,帶我離開這里吧,我快透不過氣來了……」她受不了天牢里親人們冷冷的目光,也受不了宮里令她窒息的寂靜。
「好!顾侵陌l(fā),輕輕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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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然帶她離開了。
雖然政變剛剛發(fā)生,大局初定,他的離開或許會引起動蕩,但為了安撫她的心,他不顧心腹大臣們的反對,很堅持地帶著她離開了桓都。
千鳥湖,一個每逢冬季群鳥便到此避寒的湖泊,水淺,無雪,湖中有沉睡的蚌螺,湖畔有豐茂的葦草,每當(dāng)日落時分,天地間便呈現(xiàn)出一線金黃的顏色,是南桓國最美麗的地方。
他帶著她來到了這里。
因為,她曾經(jīng)問他,宮里那些白鶴都飛去了哪兒?
現(xiàn)在,他可以讓她看到那些久違了的鳥群。
「哇--」
翩翩下了車,面對眼前夢幻般的景色,大叫了一聲,似乎暫時忘卻了煩憂,張著雙臂沿著湖岸奔跑,冬風(fēng)把她的斗篷吹得翩然飛起,讓她變成了這群鳥中的一只。
玄熠遠遠地望著她,俊顏浮現(xiàn)一絲微笑--好久,都沒有如此真心地笑過了。
「飛時遮盡云和月,落時不見湖邊草!」她轉(zhuǎn)身吶喊,「這么多的鳥兒,這么美的景色!熠,我們就在這兒住下,永遠也不回京城了,好嗎?」
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但他仍點了點頭,暫時不讓她的美夢醒來。
然而,她的快樂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奔跑了一陣,她便停了下來,彎下身子,抱著膝蓋微泣。
「怎么了?」他擔(dān)憂地上前將她抱入懷中,「是不是跑得太快,腳又扭傷了?」
「我知道你是在騙我……」她的面頰貼著他的胸膛,「我們是不可能不回去的……」
「傻瓜,」他輕拍著她的背,「我們也可以經(jīng)常來這兒呀,在那水邊蓋一間遮風(fēng)避雨的小屋子,只有我們倆住在那兒。」
「你騙我!」她發(fā)著公主脾氣,跺著腳,捶著他,「你以后會很忙,肯定沒空再陪我到這兒來!」
「唉,我說什么妳都不信。」他笑,「是找借口故意打我吧?」
「我打你!就打你!」她輕哼著,繼續(xù)捶著他,開始只是一陣笑鬧,隨后,眸子漸漸黯淡了……她松開了拳頭,輕撫著他的肌肉,幽幽地道:「我那時候,曾經(jīng)很擔(dān)心……」
「擔(dān)心什么?」他詫異。
「現(xiàn)在總算知道了,父皇從前如此疼我,是因為我長得像你娘親。」她聳肩自嘲,「曾經(jīng)有一陣子,我一直以為、以為……」
語言梗住,忽然說不下去了。
「以為什么?」玄熠逗她。
「我們兩人長得這么像,我曾經(jīng)以為……你是父皇的私生子,而你躲著我,只是因為知道了我是你的親妹妹。」
「胡思亂想的小傻瓜!」他哈哈笑,刮了刮她的鼻子。
「難道你從來不覺得奇怪嗎?我們長得這樣像,比親生兄妹還像!你難道從來沒有過一點疑問?」
「小時候,我不敢胡思亂想,妳是至高無上的公主,我只是一個鄉(xiāng)野間的孤兒。等到長大了,敢于胡思亂想的時候,莊夫人就把一切告訴了我,我真的從來都沒有過妳這樣荒唐的想法。」他笑得捂住了肚子。
「你之前一直不肯接受我,害我以為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顾笭柕囟⒅,「說吧,該怎么罰你?」
「那邊的葦草很豐茂!顾麜崦恋厥沽艘粋眼色,在她耳邊悄悄說:「待會兒我們?nèi)澊,劃到葦草叢中去,不讓隨從找到我們……到時候,就任妳罰我!
她知道他意有所指,不由得紅了臉,把頭扭過一側(cè),不看引她心跳的俊顏。
這時,一群白鶴掠過湖面,振動著巨大的翅子,彷佛一串鑲在水云之間的珍珠,劃向天邊……
翩翩睜大眼睛看著牠們,癡癡地呢喃道:「好漂亮,我下輩子也要當(dāng)一只仙鶴,再也不管塵世中的煩心事,整天遨游高空,無憂無慮的……」
「那我就當(dāng)一只養(yǎng)鶴的人,整天守在這千鳥湖畔,等待妳歸來!剐谖罩氖值馈
她凝著他深邃的眸子,看了很久很久,彷佛怎么也看不夠。
「熠,妳打算把我的家人送到哪里去呢?」她不再說笑,換了嚴肅神情道:「答應(yīng)我,不要送他們到太苦的地方,好嗎?他們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把他們流放到太苦的地方……等于殺了他們!
「讓他們?nèi)ソ辏瑠呎f好嗎?」玄熠答。
「江陵?」翩翩點了點頭。
江陵雖然不是南桓國最富饒的地方,但也算一個魚米之鄉(xiāng),氣候和暖,無論誰到了那里,都會適應(yīng)的。
他能夠如此對待南桓帝,對待那些從小欺負他的皇子公主,也算仁至義盡了。
「那么妳呢?」玄熠忽然問,「妳打算怎么對待我?」
「我?」翩翩一怔,「為什么這么問?」
他微動著嘴唇,似乎想問她些什么,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只微微一笑。
「沒什么,走,我們?nèi)澊。?br />
那日,他知道她去了天牢,那日,有密探告訴他,南桓帝要她殺了他。
他只是想問,她究竟會如何對待他……畢竟,他倆還有長長的幾十年要攜手相伴,他不希望南桓帝的話在她心中留下陰影。
然而她既然不愿意提起此事,他也不想破壞現(xiàn)在和睦的氣氛。
等到她想說的時候,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