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開我姐姐!”略顯童稚的怒喝在耳邊響起,莫馨言一驚,拉回潰不成軍的理智。
“莫炫?你怎么在這里?”她失聲驚呼。
一身小廝打扮的莫炫已不知何時突然沖進來,清秀的臉上燃燒著與十二歲的年齡不相符合的怒火,手持一把柴刀,猛地朝江凌劈去。
“不!”她尖聲叫道,卻不及阻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弟弟,以卵擊石般地沖向江凌。
果然,只見江凌伸指一彈,柴刀便應聲落地,莫炫痛呼一聲,捂住右腕,腳跟一軟,被渾厚的內力震倒在地。
“小炫!”她連忙撲過去,嚇得六神無主!澳銢]事嗎?”
莫炫右腕處已是一片紅腫。
“好個死小子,竟敢跑到莊主房里撒野!”此時莊內總管才匆匆跑來,一見仍然赤裸上身的江凌、莫馨言和另一名女子,還有房內的一片凌亂,頓時心虛地低下頭。
江凌走回床邊,張開雙手,任由那女子替自己穿上外衫,深沉的眼中一片沉寂,誰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她什么。
“莊主息怒,都是屬下管教不嚴,才讓這小子有機可乘,屬下一定會好好教訓那小子的。”總管低著頭,根本不敢看江凌的臉色。完了,這個新莊主不說話時比說話更加可怕上千倍。
“連馬圈的小廝都看不好,你這個總管,當得還真好!苯柙谝巫由献,不疾不徐地說道。
總管嚇得一下子跪倒在地。“請莊主再給屬下一次機會,屬下一定會好好教訓那小子的,讓他下次再也不敢了。”“刑總管,爹爹在的時候,他也待你不薄,你怎么忍心這么落井下石?”莫馨言扶起莫炫,悲憤地說道。
刑總管心虛地躲避著她的眼光,道:“屬下只知惟莊主馬首是瞻,莊主體恤下人,寬仁以待,且不計較我們這些下人的過去,屬下只知效忠這樣的莊主!
果然不愧為二十年的老總管,幾句話說得如此圓滑,莫馨言悲憤的看著他,卻也知樹倒猢猻散,這里早已不是以前的鐵箭山莊了,只能暗暗含悲飲泣。
“說得好!”江凌微微點頭道:“果然是跟過莫展雄二十年的老管家,跟一幫不知審時度勢的笨蛋就是不一樣。連出賣自己的主人,也冠冕堂皇得很。你起來吧!
刑總管嘿嘿應和笑著站起來,枯黃的老臉仍因剛才尖銳的話而顯出一絲尷尬之色。本以為危機早已過去,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卻一下令他僵立在地。
“從今天起,你就給我滾出寒碧山莊,別讓我在洛陽城內再見到你這張臉!
江凌如雕塑般的臉上沒有一絲情緒,但心里,卻有著無限的厭惡與鄙夷。他這一生,最恨的便是別人的出賣與背叛,早就想好好整冶一下這個家伙,現在正好因這件事逮到了個機會,他怎么還會錯過?
“莊主……”刑總管吃驚地合不攏嘴,猶自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叫你滾出去,沒有聽見?”黑眸泛起一道寒光!拔艺f過的話,不要讓我重復第二遍。”
莫馨言與莫炫吃驚地看著刑總管垮著臉、佝僂著身子走出去,尤其是莫馨言,不禁愣愣地看著那張毫無表情的臉龐,不明白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江凌一揮手,讓那女子出去。緩緩起身,走到莫馨言面前!澳阏f,我該怎么懲治他?”他的眼光,轉到一邊的莫炫身上。
莫馨言連忙拼命抱住弟弟,仿佛怕他會被搶走似地,哀求道:“我求求你,他還是個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我求你放了他!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說出哀求的字眼。
“哦?”他冷笑。“誰會那么笨,放過自己的殺父仇人,不怕變成第二個莫展雄?”
“我保證他下次再也不會這樣做了……”她哀求道,向莫炫說:“小炫,快向莊主陪罪!
誰知莫炫年少氣盛,只是冷哼一聲,轉過臉去。
“初生之犢!苯璧。
“要嘛你現在就殺了我,否則遲早有一天我會殺了你!”莫炫怒目瞪視他。
“有意思。”一絲冷笑自江凌唇邊浮現。
莫馨言見那愈發陰冷的表情,情知不妙,再求也沒有用,不禁搶前一步,攔在莫炫面前,凜然道:“你要殺他,不如先殺了我!
“你以為自己跑得了嗎?”江凌高深莫測地看著她。“你中毒已深,不久便會毒發身亡,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有種的就不要欺負我姐姐!”莫炫年紀雖小,但聰明懂事,說話口吻比起大人來,亦毫不遜色。
“哦?”江凌突然邪肆一笑,一伸手將莫馨言攬入懷中,猛地吻上她的唇,再放開時,她的嘴唇已經微微紅腫。
莫馨言羞憤難言地看著他,知道他的目的便是在自己的弟弟面前狠狠打擊她。
“你以為替你姐姐出頭,便有男子氣概?你任性,沖動,受苦的卻是你姐姐!苯枥淅涞。
“你……”莫炫狠狠地握緊拳頭,卻被他強勢而凌厲的目光所震懾,不敢再有半點舉動。
“恨我?”他問。
莫炫點點頭。
“想報仇?”他再問。
莫炫再次點點頭,是的,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一定會!
“很好!苯杈尤缓軡M意地點點頭。“知道這是一條什么路嗎?”
“什么路?”莫炫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眼前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到底在賣什么關子。
“一條不歸路。”江凌緩緩道:“從此以后,在你的心里,只能看見兩個字——復仇。你會睡不好覺,因為每夜被噩夢驚醒,走在街上永遠是神經緊張,因為害怕你的仇家追殺;吃不好飯,因為擔心有人下毒,不能有任何朋友,因為最好的朋友,往往是最大的敵人。每天除了練劍,還是練劍,練到惡心嘔吐,吐完之后,你還得練。不能把自己當人,必須訓練自己像牛一樣吃苦,像馬一樣耐勞,像鷹一樣警覺,必要的時候,還要像駱駝一樣反芻。等這樣過個八年、十年之后,也許你會有資格來和我較量一番。”
他深深看著莫炫那稚嫩的雙眼,道:“然后,也許你的劍已經夠快插入我胸膛,在那一刻,你會感到非常痛快。不過一旦我死了,你就會感到極度空虛、極度孤獨。因為你的人生目標已經達成,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動力。然后你總算能睜眼看看周圍的世界,卻發覺一切都是那么無聊透頂!
平靜無波的話,清晰回蕩在寂靜的房中!澳愦_定想要,這樣的生活?”
莫炫后退一步,茫然看著那雙仍是沉靜如山的眼睛,想不出任何話來回答。
這不是威脅,也不是恐嚇,他沒有必要這么做,這是——從心底深處流露出來的……忠告?聽起來的確是像忠告,一席滲著切膚之痛的忠告。
他看著這個男人,發覺自己實在是太過幼稚。
仍被摟在他懷中,莫馨言深深看著他,第一次從那毫無表情的臉龐,看到一縷深深的寂寥,掩飾得很好的寂寥,心底突然有說不出的酸楚。
“這十年來,你過的都是這樣的生活?”她輕聲問道。
江凌不置可否,心里卻有一絲懊惱。見鬼了,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
“折磨我,是不是令你覺得這世上還有那么一絲趣味?”她再次幽幽問道。
“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想,我也沒辦法!彼捎锌蔁o地說道。
“冤冤相報何時了?”莫馨言嘆道:“你放開我吧,我保證,帶著小炫離開洛陽,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再也不進入江湖的是是非非,我也不會再讓他習武。我保證!”
江凌低下頭看著她,沉默半晌,斬釘截鐵道:“休想!”
“為什么?”她不禁氣道,轉來轉去,又轉回原點。
“因為你是我的!”他道,執拗的眼神有著不容抗拒的威懾。
“來人!”
“莊主有何吩咐?”
“把莫炫關入地牢。”
莫馨言絕望地看著被帶走的莫炫,心知也許這一生,她都逃不出他的掌控!
???
寒碧山莊,入夜時分
“誰?”看到前方出現的纖細身影,守在地牢門口的兩名護衛不禁大聲喝道。
“是我!眮砣俗呓,月光籠罩下浮現一張羞花閉月的臉龐。
“原來是莫大……莫姑娘!逼渲幸幻o衛連忙改口道。“這么晚了,有事嗎?”
“奉管事大娘之命,來給兩位送晚飯!蹦把缘馈
“以前不都一直是小翠來送的嗎?”另一護衛道。
“是啊,不過小翠今天病了,所以我特地來替她。”莫馨言道,一顆心緊張得怦怦直跳。
“那么有勞莫姑娘了。”其中一個護衛道,再怎么說,那畢竟是以前的大小姐,曾經那么高不可攀,不可褻瀆,一如仙子般圣潔,雖然現在淪為下人,但因莫馨言一向對他們都是和顏悅色,所以她仍頗得尊重。
打開飯盒,飯菜的香氣頓時引得他們食指大動,不一會兒,便風卷殘云般地消滅了所有食物。
然而,隨著肚子的填飽,眼皮也似乎越來越困,越來越沉,不一會兒,那兩名護衛便呵欠連天,東倒西歪地倒在門口沉沉睡去。
莫馨言慌慌張張地自他們身上找出鑰匙,朝地牢深處跑去。
不知道那點蒙汗藥的藥效能持續多久?她得趁其他人沒有發現之前,趕快把莫炫救出去,否則以他的個性,江凌遲早會殺了他的!
她只有這么一個弟弟,絕不能失去他!
???
黑幕籠罩下的寒碧山莊,猶如一頭沉睡的雄獅。
分花拂葉,借著月光偷得一點亮光,兩條纖細瘦弱的人影,踉踉蹌蹌地走到莊后的幽林小徑上。
正是倉皇逃出的莫馨言與莫炫!順利地自地牢中救出莫炫后,一刻也不敢停留,直奔鮮有人行走的莊后山道逃去。
“小炫,一直往前走,翻過那座山頭,就出了洛陽地界,往北經渭河,再往西,便是江南,爹爹與試簫山莊的洛莊主是世交,只要你報上自己的名字,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笨吹角胺降娜砺房,莫馨言停下腳步,將一包東西交給莫炫,道:“里面的盤纏應該足夠你到江南,從此姐姐不能再在身邊照顧你了,凡事一定要小心!
莫炫含淚看著莫馨言,道:“姐姐,你不跟我一起走嗎?”
莫馨言苦笑著搖搖頭!斑@一次不行……”
走?天下雖大,今生今生,被玷污的身軀,被禁錮的靈魂,已破碎的心靈,她,還能走到哪里去?
“姐姐,是不是因為你身上的毒?我想洛莊主一定會有辦法解的!
“小炫,沒有時間了,聽姐姐的話,你自己一個人先走,姐姐隨后會想辦法逃出來,到江南與你會合。我們兩個人一起走的話,目標實在太大,一定會被他抓回去的!”莫馨言不舍地替自己的弟弟拭去眼淚。
“姐姐……”莫炫依依不舍地拉著她的衣袖。
“快走,走吧!”莫馨言狠狠地拼命推著莫炫往前走。
“姐姐,一定要保重!”被推遠幾步的莫炫拼命朝莫馨言揮手,然后,擦干眼淚,猛地大步朝前方走去。
“你也……保重!”看著莫炫背影自暮色中漸漸淡去,強忍的眼淚忍不住撲簌簌地往下掉。
保重!此一別,也許便是永別!她不相信自己能在他的狂怒下全身而退!
呆立半晌,莫馨言默默朝左方的一條岔路走去,而那條岔路,通往的,是寒碧山莊的正門。
一步一步,細碎的腳步,邁得竟是那樣艱難、那樣沉重。
碎石子在腳下發出悲泣的聲音,一聲聲都在叫著:你快逃!快逃!一聲聲,又似乎在說:你別逃!逃不了了!
頭一望前方,原本,已過子時的山莊大門應該緊緊閉闔,僅有兩盞昏暗燈籠借以照明,而此刻遠遠望去,卻是燈火通明,星星點點,如長燈中的繁燈。
逃不掉了!她也根本不想逃!
一步一步,在大堆人馬排成長隊的火把映照下,她,自黑暗的前方緩緩走近,走向站在莊門口的那個高大俊冽、面無表情的男子面前。
她停住腳步,微微仰頭直視他。
蒼白的臉頰因火花的映射而泛起一層紅光,火把隨風乍明又暗,發絲在黑暗中散開,不斷在眼前舞動。
她的眼中,亦有兩簇火焰在微微跳動,黑色的滲透下,難辨其中真正的情緒,決絕、堅定、憂傷、欣喜、悲苦、傷痛……
大批護衛站在一旁,兩人的視線緊緊相交相纏,在黑暗中深深地互相凝視著對方,空中傳來火把的煙焦味,和火苗爆跳的劈啪聲,良久良久。
終于,他的唇邊泛起一絲令人寒入骨髓的冷笑!澳憬K于回來了,我的莫大小姐!
看著那如夜一般的雙眸中閃現的殘忍無情的光芒,她知道,又一場折磨,馬上就要來臨。
全身頓時一陣輕顫,卻不是因為夜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