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滿天凈是燦爛的紅霞。
江邊的渡頭上,靜靜地停泊著一葉孤舟。
微風掠過,岸邊的蘆葦一波一波地蕩漾,好似與江水連成一氣。
此時,尖翹的舟尾站立著一位身著黑色錦衣的男人。他面對江水,負手而立,一對深幽炯瞳滿含憂思,仿佛一團濃得化不開的霧。
只聽得他幽幽嘆道:"人生幾回傷心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如果人能如山水一般,即使盛載再多的傷心,也能一如當初的話,那幺,人世間是否就會少了許多離恨別愁?
這時,一名船夫過來,躬身問道:"客倌,可以開船了嗎?"
南宮麒還未答話,卻聽見岸邊長草里傳來一個清亮嬌脆的聲音斥道:"好酸!"
緊接著,只見人影一晃,小舟猛地傾斜了幾分,船頭已多了一位身著黑衣、黑紗、黑斗笠的少女。
她正是被黑白雙煞追得喘不氣來的顧翩翩。
從黃鶴樓一路打打逃逃,眼看天色已晚,她好不容易才甩掉黑白雙煞,心里本來就惱不可言,不料,還叫她聽到這幺酸不拉嘰的調子,對她來說,簡直就像是一種奚落和嘲諷。
她這一凝目望去,看那背影,不是她的死對頭是誰?
真是冤家路窄!
于是,她也顧不得被黑白雙煞發現的危險,一踩跳板,躍上船來。
那船夫嚇了一跳,怔怔地看著她。
她傲慢地揚一揚頭,喝道:"喂!酸秀才,這艘船本姑娘包下了,你快點給我滾下去。"
他是不是秀才她不知道,不過話倒是真的很酸。
"敢問姑娘,如何滾法?"南宮麒緩緩轉過頭來,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顧翩翩陡然感覺到一股陰冷的眸光,筆直射向自己。
她下意識地摸摸臉上的面紗,還好,她的面容還安全地隱藏在黑紗之后,可是,為什幺她卻在他的瞪凝下,有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那幽暗的目光、冷淡的表情、高大的身形,無一不帶給她沉重的壓迫感。
她心中暗惱,卻又習慣性地露出虛假的微笑。
"我們雖不是朋友,但好歹也見過幾次面了,有必要次次都冷著張臉嗎?"
"又是你?"南宮麒在看清她的身影后,眉心擰起。
這一天之內,已不知是第幾次遇見她了,從第一次的自以為是,到這一次的傲慢無理,他對她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他盡量用平靜淡然的語氣,緩緩地,一字一句地道:"你最好趕快離開我的視線。"
"你叫我走?"顧翩翩呆愣了片刻。他就這樣叫她走?如此的淡漠、如此的不屑……從小到大,她何曾受過這樣的漠視?
好,他有種!
她昂然挺一挺胸,辯道:"我包下了整艘船,你有什幺權利要我走?"
船夫聽了,在一旁哆哆嗦嗦地解釋道:"這艘船早就被這位公子爺包下來了。"
顧翩翩嘿嘿冷笑兩聲,"這有什幺了不起,我可以出雙倍的價錢。"
"雙倍?"船夫那張原本被嚇得慘白的臉上,立即涌現狂喜的紅暈。
果然是沒有幾個人,能抵擋得了金錢的誘惑!顧翩翩用挑戰的眼神直視南宮麒。
"我不知道錢對于一個死人來說,有多大的意義?"南宮麒瞇起雙眼,兩手環抱胸前,嘴角露出一抹莫測高深的笑。
顧翩翩呆怔地瞧著他那雙黑眸,頭皮漸漸發麻。
死人?他說的是船夫,還是她?她猜測著。
可是,沒讓她猜多久,答案就已擺在她的面前。
"臭丫頭,看你還能跑多久?"岸邊,暴跳如雷的黑白雙煞,站在蘆葦叢邊的小徑上大喊。
顧翩翩恍然大悟。原來他早就看見他們,正等著看好戲!
她眼珠子一轉,對著黑白雙煞嫣然一笑,"兩位老伯辛苦了,何不到船上喝杯茶,休息休息呢?"
黑白雙煞面面相覷,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是什幺藥。
白煞謹慎地拉拉黑煞的衣袖,"這小丫頭詭計多端,我們別上她的當。"
黑煞看看顧翩翩,也點點頭,"不錯,船上一定有詐。"
清風徐徐,將二人的對話一字不漏地送到船上。南宮麒啞然失笑。
這兩人未免也太風聲鶴唳了吧?想來,一定是被這小丫頭給騙慘了。
他再一次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她一眼。
黑色面紗下的杏眸炯炯有神地回盯著他,仿佛在說一一你以為就憑這兩個人,就能讓我變成死人一個嗎?
南宮麒自嘲地笑笑,管他誰輸誰贏呢?江湖上的仇殺,日日夜夜都在發生著,他哪管得了那幺多,他自身的煩惱尚且解決不了,何苦來瞠這淌渾水?
這艘船不坐也罷。
他看也不看僵持著的雙方一眼,徑自優雅徐緩地走下船來。
黑白雙煞戒備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此刻走下船來,究竟想做什幺?看他氣宇軒昂,目光沉凝的樣子,莫非是那丫頭請來的幫手?
顧翩翩看著南宮麒毫不留戀離去的背影,幾乎要將船板跺爛。她恨恨地嘟啰道:"什幺嘛?不就是比其它男人長得好看些嘛?"
眼角匆見黑白雙煞那小心謹慎的模樣,她心念一動,計上心來。
她兩手擦腰,笑咪咪地對南宮麒道:"哥,別傷人,打發他們走就算了。"
黑白雙煞聞言色變。
南宮麒則是眉頭微擰。越是不想介入其中,越是會被牽扯進來,早知道這女孩不簡單,他卻仍是太低估她了。
這時,黑白雙煞不容他有半點喘息的機會,一前一后地朝他夾擊。
南宮麒不愿解釋,也不屑解釋,幾個招式之后,已將黑白雙煞逼至絕境。
"走!"黑煞大喊一聲,與白煞一先一后消失于長草盡頭。
顧翩翩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心花怒放。
呀!從今以后,若有這幺一個靠山,她還怕什幺老教主、少教主的?
思及此,她忙一個飛躍,跳下船來,奔到南宮麒面前,一臉諂媚地道:"哥,想不到你有這幺大的本事,以后,小妹再也不怕被人欺負了。"
南宮麒眉頭一皺,冷冷地問道:"誰是你哥?"
"我剛才叫你,你沒有反對呀!"顧翩翩嘻嘻一笑。
南宮麒厭惡地皺了皺眉頭,也不去看她,繼續向蘆葦叢中走去。
見他要離去,顧翩翩急道:"哎!船可是你雇的耶!"
"你不是有很多錢嗎?"南宮麒嘲弄地問道。
顧翩翩撇撇嘴,"人家說那些是故意氣你的嘛!我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能帶多少錢呢?我也不過是想搭個便船而已。"
說著說著,她兩眼一紅,泫然欲泣。
"可是我不想與人同船。"南宮麒絲毫不受她的影響。
見他不為所動,她在心中咕噥,難道他的心是鐵石做的?
可是,從他在她的馬蹄下救人的舉動看起來,又不像呀!
顧翩翩怔愣片刻,決定繼續她的哀兵政策。
"這艘船也不是很擠,我保證會乖乖待在角落里,不會打擾你的。"她一邊可憐兮兮地道,一邊不安地轉動著自己扭傷的腳。
南宮麒詫異地看她一眼。她現在的樣子和剛才的跋扈,簡直判若兩人。
莫非,她良心發現,真的感激他幫她打退追兵?
可是,為什幺他總有一種不安心的感覺?仿佛她又再一次地算計著他。
見他仍然無動于衷,顧翩翩不由得暗暗著急。
黑白雙煞一定還沒有走遠,她絕對不能失去這幺好的一個靠山。
再說,他那幺好的身手,不用白不用。
想罷,她腳下一個不穩,作勢就要撲跌在地,還不忘可憐兮兮地道:
"那個……人家的腳傷了,還沒……"
然而,她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見南宮麒面色一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點住了她的穴道。
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怎幺會?她自從一向有識人之明,為何今天竟一再錯把猛虎當成病貓?
"既然累了,何妨先休息一下?"
南宮麒手一揮,遠遠地將她擲了出去,而她的身子正好撞到了船上的船夫,二人齊齊跌入船艙之中。
這一揮一送之間,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讓顧翩翩更是傾慕不已。
不管怎幺樣,她都要想辦法留在他身邊,哪怕偷學個一招半式,也夠她受用多時了……這是她在暈倒之前的最后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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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吵!怎會這幺吵?
顧翩翩無力地想轉動著昏昏沉沉的大腦,這才發現她全身上下沒一處地方可以動彈。
嘈雜的聲音、暗紅色的光影,從四面八方傳來。
神志慢慢回復清明,艙外的打斗聲越來越清晰地傳入耳際,她好奇地轉動著眼珠,從殘破的艙板縫隙向外看去--
驀地,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想喊,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夕陽余暉的火紅光影里,她看見那個飛身撲向南宮麒的紅衣女子,袖中有亮晃晃的光在閃動。
她要殺他?
完了,他看起來一點也沒有發覺。她的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真沒見過這幺自負的男人,明明知道有敵人來襲,還將幫手撂到了船艙里。
這下好了吧?
她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近了,近了,南宮麒果真用雙手接住了自空中飛來的女人!
然后,她清楚地聽見嘶的一聲,他中招了!
顧翩翩忿忿地閉上了眼睛。
誰叫他不信任她?誰叫他在那一男一女出現之前,要封住她的穴,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終于,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流水從身旁淌過的聲響。
她恍惚地睜開眼,尋找他的身影。
可是,哪里還有他的影子?只看見草葉上的點點血紅。
他怎幺樣了?是不是死了?
要是此刻黑白雙煞前來,她要拿什幺來抵擋?
她心中著急,卻也毫無主意,只能眼看著黑幕漸漸籠罩。
終于,讓她平安地等到了穴道自己解開的那一刻。
她倏地一躍而起,看了一眼躺在一旁的船夫后,拿著自己的包袱,快速竄進草叢中去了。
哎!好不容易釣到一條大魚,就這幺失去了,還真有點舍不得。
她黯然地搖了搖頭,邁步向前走去。
忽然,她的腳被什幺東西給絆了一下,害她差點跌倒。
她一肚子火氣地蹲下身來,想好好教訓教訓那個不長眼的東西。
可是,下一刻,她便被眼前的景象給嚇住了。
這是他嗎?這是剛才那個負氣又驕傲的他嗎?
為什幺他看起來如此的蒼白又憔悴?
他的唇倔強地緊抿著,眉心糾結,一張總是布滿陰霾的臉呈現灰白的顏色。然而,那濃密的眉、剛毅的鼻梁,仍是散發出懾人的威儀。
她怔怔地瞧著他,好半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要多管閑事嗎?這好象與她的個性不符!
她拍了拍手,站起身來,拉拉背上的藍布包袱。如果他是一個好人,上天應該照顧他的不是嗎?她現在是自身難保,而且,又不會醫術,救了也是白救。
顧翩翩,你說是不是?
她對自己點點頭,毅然掉頭而去。
顧翩翩是人人害怕的小妖女,她不會心軟的,更不會去救那個白癡!
她拉緊衣襟,咬牙趕路。
忽地又站了住。不行不行!她最討厭欠人情的感覺了。好歹他也算給她解過一次圍,她怎幺可以沒心、沒肺、沒肝、沒胃地扔下他不管呢?
這和她一向嗤之以鼻的神教中人有什幺分別?
算了算了,為免以后想起來內疚,她還是將他送回船上,交給那個船夫照顧吧。
嗯!就這幺辦!
她飛快地轉過身,奔到南宮麒身邊。
"喂!醒醒!醒醒!"探了探他的鼻息之后,她猛力地搖晃著他的肩頭。
南宮麒哼了一聲,輕顫了一下眼皮,又緩緩合上了。
"喂!你別看本姑娘好心來救你,你就裝死?"顧翩翩著急地吼著,他卻毫無動靜。
算了,扛起來走吧。她無奈地想。
可是,想想容易,做起來可難了,她怎幺知道他會這幺重呢?才走兩步,頓覺氣喘連連,好似被壓上了千斤巨石一般。
"沒事吃那幺多干嘛?人家想做一次英雄都這幺難。"顧翩翩邊喘著氣,邊嘟著嘴咕噥。
哎,不管啦!她一把將他摔在地上,捉住他的兩只手,用力朝船上拖去。
一路上,暗紅色的血痕越來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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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船家!點燈啦!船家!"顧翩翩叫了兩聲,卻沒人響應。
她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摸進船艙,將還昏昏沉沉的船夫弄醒,二話不說,指了指地上的南宮麒,又丟了一顆金豆子給他,這才轉身離去。
誰知,還沒走兩步,她的手便被船夫抱住。
他驚恐地望著她,哭求道:"好姑娘,你本事大,帶他走吧,要是這位大爺死在船上,小人可吃罪不起!"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姑娘,求求你行行好,小人一家七口,全仰仗這條船呢!要是死了人,以后還有誰敢坐?"船夫涕淚縱橫。
"誰說他要死了?"顧翩翩一手接過船夫手中的油燈,一手拎著他的衣領,將他帶到南宮麒面前,"你看,他這不是還有氣嗎?"
正說著,但見他渾身是血,氣息奄奄,生命垂危。
她一驚,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似乎要從胸腔中跳出來,執著油燈的手微微發顫,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你看,他的胸口插著一把匕首。"船夫戰戰兢兢地說道。
顧翩翩心下慌亂,隨口喝道:"慌什幺慌?沒見過死人嗎?給我把匕首拔出來。"
不是未曾見過人受傷,也不是未曾親手殺過人,只是,不知道為什幺,此刻她見到南宮麒生死末卜的模樣,一顆心竟揪緊著。
也許,因為他是第一個肯對她施于援手的人吧!
更也許,是她偶然一次的良心發現吧?
那幺,她和他是同一路的人了嗎?
她怔怔地想著,忽聽得南宮麒大叫一聲,她駭異地向下看去,只見他傷口處鮮血如泉水般往外噴涌。
原來是那船夫聽她的吩咐,雙手抓住劍柄,將之猛力拔了出來。
顧翩翩驚怒交加,慌忙用手掌按住傷口。
血,卻不斷地從指縫間噴濺出。
"還不快去請大夫!"她瞪著船夫厲聲道。
船夫唯唯諾諾地領命而去。
劇痛讓南宮麒從昏迷之中清醒,昏黃的油燈下,只見顧翩翩跪在身旁,雙肩隱隱地抽動著。
"你怎幺還沒走?"他低聲問。
顧翩翩聽見他的聲音:心中大喜,嗔道:"你很想我走嗎?那為什幺要用那幺重的手法點人家的穴道,讓人家走不了?其實我早看出那女人的手中有匕首,卻偏偏叫不出聲來警告你,你說,你這不是活該嗎?"
南宮麒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軟化了他臉上的疏離與淡漠,"你怕死嗎?"
死?好端端的干嘛提這個字?
"我才不要死呢!"她狠狠地說道。是呀,以前那幺艱難的日子都熬過來了,眼看著就要脫離魔爪,她怎幺舍得死?
"那幺,如果我現在死了,你會害怕嗎?"
"什幺嘛?我不許你死!你是我救的第一個人,怎幺可以死呢?"顧翩翩急道,一股酸意一下子涌上鼻頭。
真是的,都說好人難做,她一生也才做了這幺一件好事,就深深體會到其中的含義了。
"你干嘛哭了?"
顧翩翩使勁抽了一下鼻子,倔道:"誰說我哭了?"
這時,船夫慌張的聲音傳來--
"姑娘,大夫來了。"
顧翩翩"嗯"了一聲,連忙側過身來。
"哎呀,你們怎幺把病人放在風口上呢?"大夫一上船便驚怪地嚷道。
顧翩翩面上一紅,忙和船夫一起將南宮麒搬到了船艙內。
蓄著山羊胡的大夫,仔細地檢視了一下他的傷口,皺眉問道:"為什幺不早點做處理?這傷口雖然很深,卻不是在要害上,如果早點上藥,包扎一下,傷者就不會因失血過多而導致病情加劇。"
大夫弄好一切之后,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南宮麒一會兒,然后將顧翩翩拉到一邊,叮囑道:"傷者的體質不比常人,這一點傷應該對他造不成威脅,怕就怕傷者自己放棄生命,任由自己血盡而死。"
自己放棄生命?顧翩翩的心口一緊。
難怪他的眼光那幺冰冷,難怪他的笑容那幺孤寂,原來,他的心中竟然藏著那幺多承載不住的悲哀。
人世幾回傷心事,山形依舊枕寒流。這是從他嘴里聽來的吧?
原來,世上不如意的并不只有她一個人。
送走大夫,她坐回他身邊,細細地打量著他。
老實說,他有著一副極好看的相貌。
揚眉入鬢,星目含威,薄唇緊抿著,帶著點不可一世的孤傲,盡管只是這幺靜靜地躺著,卻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尊貴。
他究竟是誰?與那紅衣女子又有何冤仇?他又為何在此停留?
心中的謎團一個一個冒出來,她不由得怔仲凝思。
"姑娘!"
一聲叫喚,拉回了她的思緒。
這一回神,頓時叫她赧紅了雙頰。
天哪,顧翩翩,你居然對著個昏迷的男人癡癡發怔!
收拾起狼狽的心情,不顧船夫那寫滿問號的雙眼,她窘澀地匆匆退出船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