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園。
「你就是半月書輔的魚老板?」皮膚有點白、臉有點圓,一點也不像是傳說那個黑黑小小的小女人。視線一低,看見她一身紅黑相間的秋杉,及肩的長發(fā)墨黑,肩下則偏淡紅,不若傳言是一頭血色紅發(fā)。
魚半月回頭一看,看見一名男子,長得雖然好看卻有點陰沉,一身的華服……啊啊,是參加聚會的老爺之一。
連忙拿出箋紙遞給他,她說道:「我就是半月書鋪的老板,請多多指教。如果您有要賣的舊書請一定要讓我收購……」話停了下來,瞧見他也拿出一張箋紙遞過來。
「在下南亞齋的幕後三老板,復(fù)姓西門,專營新書。魚姑娘有沒有興趣成為南亞齋的員工?月薪三十兩,不必東南西北地奔走,直接為南亞齋想點子,當(dāng)然,前提是搬離殷府!
她聞言,怔了怔,慢吞吞地接過那張箋紙。箋紙上一點點泛金,像灑了金粉,剛摸到就覺得此紙滑膩冷涼,上頭還有細(xì)細(xì)的紋路,就算她不熟紙張,也很清楚這種紙高級的程度絕不是她買得起的。
紙的中央寫著鋪名跟地點,完全仿造她的名片箋紙。嘴角抽動了一下,她用力吞下喉嚨那塊硬梆梆的怨氣,贊美:
「這箋紙,真是美啊!垢覍W(xué)她!有沒有天理啊!
「是啊,這是我特別調(diào)來的紙加工而成的。魚姑娘,你的箋紙雖然素雅,倒也挺配你這個人的。如何?有沒有興趣來我這里做事?畢竟賣舊書是小本經(jīng)營的,一個月有沒有二十兩都是問題喔。」
她扁扁嘴,勉為其難擺出老板的笑臉。「這位西門老板,目前我對經(jīng)營舊書很有興趣,還沒想要換工作。」
「方才我看你跟諸位老爺談得挺熱絡(luò)的,你對出版書有興趣吧?這樣好了,你若為南亞齋做事,以後不管你寫多少本手稿,一律由南亞齋出,如何?」
她吃驚地瞪著他!改闶钦f,我一寫完不必經(jīng)過看稿,直接出書,銷售在各大城鎮(zhèn)的書市?」
「沒錯!現(xiàn)下中土之內(nèi)唯一能跟封沄書肆相抗衡的也只有南亞齋,咱們雖然少了一個寫跋的聶封沄,但要論紙張,印刷、活字版,全不輸他們!」
心頭撲通通地跳著,有點像是那天一早張眼發(fā)現(xiàn)有殷戒睡在她床上,雖然只是和衣而眠,但也夠她心跳如鼓了。
「魚姑娘?」
「你知道我在寫什么嗎?」
「不知道!顾芮嗟卣f。
「不知道還出?風(fēng)險未免過大了點吧?」
「交易本來就有風(fēng)險。魚姑娘,我向來快人快語,合作過程絕不欺瞞,我要你的才華,相對就得犧牲一些名聲。」
「名聲?」
雖然他只是微微一笑,但看起來十分令人發(fā)毛。他很好心地解釋:
「封沄書肆的柳苠曾退回你手稿數(shù)本,表示魚姑娘你在這方面并無長才,至少水準(zhǔn)遠(yuǎn)不及由封沄書肆付梓,南亞齋出了你的書,就會有賠本跟降低水準(zhǔn)的準(zhǔn)備,用這些來換你層出不窮的點子,也挺劃算的!
「……」有沒有搞錯?她的長才是寫書啊!他根本是在侮辱她的人格啊!圓圓的臉皮抖動一陣,她才低聲說:「西門老板,雖然說良駒也要遇伯樂,可是一匹普通的馬也是需要識眼之人才能激發(fā)潛力,可惜西門老板并不是我的識眼人!箤W(xué)電視劇拱拳道:「告辭——不對,是各忙各的吧!
「你……」
沒再往下聽,她拐進(jìn)古色古香的走廊,十指緊緊拙住圓柱,真巴不得有內(nèi)力讓柱面多出十孔以泄恨。
「真可惡!我主業(yè)是寫書,又不是當(dāng)賣書老板,果然生不逢時,生不逢時啊!」
愈想愈惱火,看見廳內(nèi)已擺好午菜,外頭聚會的老爺們還熱中地討論彼此的手稿。這年頭果然有錢人就不—樣,隨便糟蹋食物。她一生氣就容易肚餓,索性趁著仆役不在,端著空盤當(dāng)自助,撿了幾樣愛吃的菜色,便往無人的地方走去。
繞過屋子,身後還有陣陣的笑聲,她看見有好幾名工人在漆墻——
她吞了吞口水,好久沒有看見猶如健美先生的體魄啊。老舊的衫子系在腰間,上半身僨起的肌肉在汗水中抖動發(fā)亮——糟,她有好久好久沒有這種暈眩感了。
突然之間的黑暗籠罩她的眼,她愣了下,隨即發(fā)現(xiàn)眼上是溫?zé)岬奈逯,分明是有人遮住她的眼睛?br />
「你在看什么?」特地將她轉(zhuǎn)了個圈,才讓她重見光明。
眼前的殷戒,一身墨黑長衫,腰間照例系了腰帶,顯得斯文而優(yōu)雅,跟方才的勇壯工人差好多啊。他默默注視著她的瞼兒,再問:
「你這么喜歡這種男人嗎?」
「不,也不是……」心有點虛。
「你看了很久。我有什么不一樣?」她不是沒看過他半裸的樣子。
「都差不多,都差不多……」欣賞跟喜歡是兩碼子事嘛,她連忙端高食盤,陪笑問道:「殷大爺,您要吃一點嗎?」
他搖頭。「我在書肆吃了一點兒……」在她養(yǎng)傷期間就發(fā)現(xiàn)她食量很不錯,絕不會浪費食物,但看見像座小山的食盤,還是暗暗吃了一驚。
「我知道。又不是沒跟你共食過,你吃得好少又清淡,我?guī)缀醪桓蚁嘈乓粋男人吃這么少!顾龠@樣下去,可能很快就榮登仙位了。將食盤交給他,她堂而皇之拿起最上頭的肉餅,很滿足地咬著。
見她吃得心滿意足,本來沒有什么表情的臉龐揉進(jìn)溫柔,他問:
「這么好吃嗎?」
「好吃!挂黄ü勺诶葯谏希吲e吃了一半的肉餅。「你要吃一口嗎?」
「不,我沒興趣。」
「你對什么事也沒興趣,我真怕你遲早當(dāng)和尚,那我留下來也沒什么意思!
他聞言,心里一喜,握緊她的肩,問:「你不回你家鄉(xiāng)了嗎?」
她沉默一陣,連肉餅也索然無味了!肝摇恢。我家鄉(xiāng)什么東西都有,就是沒有你;這里什么都不好,就你值得我留下。我到現(xiàn)在還搞不清楚為什么我會到這種鬼地方?」迷惑地微仰頭對上他的美目!甘菫榱擞鲆娔銌?我們都是那么普通的人,為什么我會在一輩子都不曾想過的地方遇上你?是誰搞的鬼?還是,你動了什么手腳?」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顾粣勐犓詠y語的話,沒一句他聽得懂。
「殷戒,如果沒有我,你會認(rèn)識其他女人嗎?」她認(rèn)真地問。
「不會!顾敛贿t疑。
沒必要答得這么快吧?這里的男人真甜言蜜語、巧言令色,不過聽了還真受用,也更讓她害怕啊。天秤的一端開始沉重了,讓她害怕如果有一天回家了,孤獨終老會不會是她的宿命?
「半月,你家鄉(xiāng)在哪兒,我親自去提親!」
「我又沒家人,你跟誰提親去?」她失笑。
「就算跟你認(rèn)識的街坊鄰居宣告你要與我成親,那都好。」
「那是你永遠(yuǎn)無法到達(dá)的地方!顾o靜地說。
「胡扯!」他暗惱,低斥:「就算你家在海外,坐船花個三、五載也遲早可以到達(dá)。」心慌慌意亂亂,總覺得她的背後跟他一樣充滿了謎。以前只覺她發(fā)色怪異,但也能接受,現(xiàn)在愈是親近愈是想霸住她的同時,愈覺得她撲朔迷離,隨時會離去。
她扮了個鬼臉,不再針對這事上多談。
「殷戒,我好想吻你喔。」她笑。
他一怔,而後壓下惱怒,俯身欲接上她的吻。
油膩的十指捧住他的臉頰,阻止他的嘴親上自己。
她笑得連眼都彎了,很甜地說:
「殷戒,我真的好想好想吻你。你想吻我嗎?」
「……嗯!
「可是,你的臉變了耶!
他又是一呆,隨即低聲道:
「我一向如此打扮的!乖谕馊嗣媲敖^不露出真面目。
「可是,我覺得我好像背叛你,去跟另一個男人做……不該做的事。」
什么鬼話?兩個都是他,除了臉還有什么差別?這女人在搞什么鬼?
「你有話就直說,不必拐彎抹角。」他咬牙道。
「好吧!我就直說了,殷戒,我是一個很愛美色的女人,如果沒看見你的美貌,我吻不下去啊!
「……」那叫美貌?是她瞎了眼,還是老天爺見他可憐,故意找了個不知分辨美丑的女人來到他的天地之間?
「其實我一直在想著那天在天樂院,用這張臉強吻我,讓我備感惡心……」
他瞪眼!笎盒?」
「那時候我跟你又不熟,被一個半生半熟的男人霸王硬上弓,你還要我留戀嗎?」食指撫上他的嘴,她很認(rèn)真地說道:「我真不敢想像,以後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們兩個真的有了結(jié)果,晚上跟自家夫婿親熱,白天卻連碰都不想碰你……」
這女人在打什么主意他倩出來了。他拉下她的十指,猛然封住她油膩的唇瓣,不顧她支支吾吾的抗議,硬是霸道地侵略她的唇舌之間,她瞪大眼,裙里的右腿要踢出,他卻用身體緊緊壓住,她直往後退,忽然整個重心不穩(wěn),翻出回廊,他見狀,吃了一驚,匆忙躍過廊欄,及時護在她身下當(dāng)肉墊。
她被摔得頭暈?zāi)X脹,有結(jié)實的身軀當(dāng)氣墊,當(dāng)然不疼。疼的是她的唇舌。這個臭男人!吻得這么重,嘴角有點痛,像被吻破皮了,她又惱又氣地?fù)纹鹕碜,瞪他一眼?br />
他擺擺手,平心靜氣道:
「你吃的餅真油,」
去死吧!真想這樣罵,不過自從她從鬼門關(guān)繞一圈回來後,再也不敢這樣罵人,尤其對方是自己心愛的男人。
「你覺得像吻另一個男人嗎?」他揚眉問。
她也不過是鼓吹他統(tǒng)一使用同一張臉皮而已,有必要用這種強吻的方式嗎?有點氣又有點好笑,翻身坐在他的腰身上,當(dāng)著他微愕的臉問:
「我會不會坐斷你的骨頭?」既然大家都說她胖了,她就當(dāng)自己胖了吧。
「當(dāng)然不會!怪皇沁@種姿勢不太雅觀。這里是恭園,不管誰經(jīng)過,一定會誤會。何況,男下女上,他實在不習(xí)慣。
「好吧!顾嘀囊陆蟮溃骸讣热荒氵@樣欺負(fù)一個弱女子……」
「不算欺負(fù)!
「好吧,不算欺負(fù),不過,朱大祥,我告訴你,不管哪張臉的你吻我,我都只會主動親吻另一個,絕對不會碰你這種臉!混蛋,你要是整型我也認(rèn)了,你每天變來變?nèi)サ模野训谌齻人認(rèn)作是你,你覺得怎樣?」
他皺眉!改阋敢猓矣肋h(yuǎn)不露真貌,還有,我不是朱大祥!
她不理,只道:「你是說我可以晚上跟你睡覺,然後睡夢里對著另一張臉流口水嗎?」
「……」她說話是不是稍微露骨了點?「你遲早會怕的!
「怕什么?怕你的美色掩去我的光芒嗎?」她低聲罵道,然後深深地嘆息:「我從來不會覺得你的臉有什么好怕的,如果在我家鄉(xiāng),你一定是天上的月亮,我永遠(yuǎn)也觸摸不到的人物!
「上回是星星,這次又變月亮?」他沙啞。
「是啊,我真怕得用魔豆才能摘下你這顆月亮!
「魔豆?」
「唔……跟登天梯的意義差不多!顾麄儍蓚人的世界絕對不是登天梯就可以來自去如。
如果她不再想回家的事,就留在這里一生一世;留在這個男人的身邊,很用力地憐他疼他,是不是可以扭轉(zhuǎn)他灰暗古怪的想法?陪著他到老死,看著他發(fā)白齒搖,她不想在另一個世界里時時懷念他,卻永遠(yuǎn)沒有機會碰觸他啊……
「半月?」反手扣住她的手。有點冰涼,他蹙眉,看出她的異樣。
她喉口有點發(fā)熱,說出來的聲音有些顫抖!敢蠼洌覜Q定要留……」
他心一跳,專注地聆聽。
突然之間,有人驚呼——
「爺!不好了,元總管他……咦,您們在干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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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奇怪了,你一個小小總管也能干涉老夫?」約莫五十左右富態(tài)的男子不悅開口。
「張家老爺,不是我要干涉,而是這奴婢賣身契在殷爺手上,張老爺強要她當(dāng)張家妾室,畢竟不妥。」元夕生暗暗向懷安使了個眼神,要她先離去,她卻看不懂他的暗示,讓他氣個半死。如果他早死,一定是活活被這丫頭氣死的!
「老夫聽說這丫頭由聶四爺那里轉(zhuǎn)到殷戒手里,自然也可以轉(zhuǎn)贈老夫了!箯埨蠣敽吡艘宦暎骸改氵@小小總管是打哪來的?也敢跟老夫作對?殷戒怎會雇你這奴才當(dāng)總管?」
元夕生生平最恨外人侮辱他的能力,不由得怒容滿面,脫口:「我是……」
「是出了什么事嗎?張老爺這般生氣?」人未到聲先到,殷戒方從轉(zhuǎn)角走出,身後跟著魚半月跟一名奴仆。
「爺兒!」元夕生低喊,趁著殷戒出現(xiàn)的同時,巧妙地?fù)踉趹寻裁媲啊?br />
「殷老板,你來得正好。老夫不過是跟你的總管討一名丫鬟過來,他在那里東推西推的,怎么?殷老板,你連一名小小丫鬟都舍不得割舍嗎?」
殷戒漠然地看一眼林懷安,隨即有點不悅地瞪向元夕生。「夕生,你好大的膽子,張老爺要丫鬟你怎么敢不給?去取出賣身契來!」
魚半月想要探出頭看個究竟,卻見身前的背像長了眼睛,微微挪動身軀。
她瞪著這男人的背。他以為她是誰啊?天姿絕色嗎?剛才她才跟這些老爺打過招呼好不好?
她轉(zhuǎn)頭低問那跟上來的奴仆:「賣身契是可以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嗎?」
那奴仆訝異地看她一眼,以同樣的聲量道:「魚小姐,這事很常見的。您沒聽說過嗎?」
「沒。這樣是不是有點蔑視人權(quán)?」她自言自語,又看了他一眼,問:「對了,我是不是看過你?你叫什么?」
那奴才的表情真的占怪了,像沒人主動問過他名字。他遲疑—下,答:
「奴才阿青,在元總管買進(jìn)府的那天,曾在涼亭前見過小姐。」
她應(yīng)了一聲,看見本來在聚會討論手稿的老爺們圍了過來湊熱鬧看好戲。
「還不快去拿賣身契來?」殷戒微斥。
「爺,張老爺要的丫鬟是懷安啊!」元夕生咬牙道。
「懷安……原來是懷安啊,」殷戒蹙眉,狀似苦惱道:「這就麻煩了!
「麻煩?有什么好麻煩?」張老爺沉下臉。「你是說,你寧愿保住個丫鬟,也不愿買老夫的帳?」
「這倒不是!挂蠼湮⑽⒁恍Γ挚戳藨寻惨谎!笐寻哺偣芏际锹櫢^來的,張老爺也知道我是聶大爺?shù)钠蘧,聶府多少會關(guān)照我一下。懷安的賣身契的確是在我身上,不過卻是要我找個機會收了她,張老爺,還請你多見諒,我要將懷安送給您,那我恐怕沒法跟聶府交代啊。」
眾人發(fā)出「原來如此」的恭喜聲。
殷戒身後的阿青偷瞄魚半月的臉色。她的圓臉微沉、眸半垂,像在思考什么,隨即他瞪大眼,看見她緩緩伸出食指,用極為認(rèn)真的態(tài)度戳上他的背。
頓時,殷戒的背部一僵。阿青幾乎以為她是使出什么一指神功,想置殷戒於死地,再一定睛,只見她很用力很用力在他背上寫字。
「這么美貌的丫鬟,聶府竟然會送給你?」張老爺心有不甘!刚娌恢缆櫦业哪腥四X袋瓜子里裝了什么!」
元夕生一向視聶家本命,容不得外人侮辱聶家,正要破口大罵,忽見殷戒心不在焉,像在專注什么,隨即臉色大喜又頓時遽變。
「爺?」沒見過殷戒臉色忽晴忽陰,是不是打算把懷安交出去了?懷安年紀(jì)雖大,但少根筋,很容易淪為被欺凌的妾室,何況對方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啊!
噗哧一聲,西門老板從轉(zhuǎn)角走來,臉上笑得好陰沉,念道:
「殷戒,如果現(xiàn)在我拉掉你的腰帶,會有什么下場?」
原本在看好戲的老爺們,立刻一致轉(zhuǎn)頭,震驚地看向殷戒的腰帶。
那腰帶一扯下來,自然是……
再一致轉(zhuǎn)向西門老板。
西門老板一臉莫名其妙,罵道:「你們這是什么眼神?我只不過是照著她……」
扇柄正要指著魚半月,殷戒已是強壓下臉上神色,轉(zhuǎn)身打岔:
「西門老板,你要拉下我的腰帶,讓殷某當(dāng)著諸位老爺面前出丑,那可是有失你的面子啊!拱底酝督o她又惱又怒又喜的眼神。這女人……
「你你你……」
「張老爺!挂蠼渥旖青咝Γ骸父拿鲀簜我親自上玉行挑幾分薄禮送過去賠罪,再跟您詳談限量印刷的事!
張老爺驚喜莫名。南京的聶府玉行是分行,總鋪在北京,專售各式各樣真玉送進(jìn)宮中,多少達(dá)官貴人買玉必指定聶家玉鋪,在此哄抬下,價格不可不謂驚人的高價,他不過是一介南京小富,自然樂得眉開眼笑,不再多作抱怨。
「對了,我請書肆的夥計拿來邸報,不知各位老爺看過沒?」殷戒不動聲色,轉(zhuǎn)移話題,接過某老爺?shù)嫩蟆?br />
「邸報?」魚半月覺得有點耳熟,好奇地上前一看。
殷戒隨口道:「宮辦的報紙,由地方官傳回,我這里還是搶先一步先拿到的……」難以察覺的停頓後,故意問道:「半月,你在你家鄉(xiāng)沒聽過嗎?」
「沒有。既然有邸報,那民報呢?」來了這么久,連看都沒有看過。也許以後舊書輔可以兼營賣報。
「什么民報?」
「民間開辦的報紙啊。」話方落,就看見眾人投以古怪的眼神。她暗叫一聲,硬生生地轉(zhuǎn)圜:「我是說,咱們可以自己來開辦報紙啊。」
殷戒狀似微笑,眉頭卻鎖了起來。「半月,你這是在說笑話了。這世上只有官方辦的邸報,連邸報上頭都報喜不報憂,不報天災(zāi)人禍,誰敢辦民報等於是跟皇帝老爺作對!购喼笔钱愊胩扉_的想法,正因異想天開,才讓他始終盤旋在心底的疑感化為繚繞不去的恐懼。
她到底是何出身?總不可能跟他故意編的謠言是一樣的吧?
半月聞言,喔了一聲,不敢再多言,怕她的歷史過差,專說一些不合這時代的話。
「殷老板,你還沒看邸報吧?上頭寫著新任禮部尚書又是一名道士……殷老板,你怎么啦?」
殷戒大驚失色,逕自看著手中邸報。官方辦紙由京師主辦,有時也需皇帝過目才允發(fā)行,寫的多是京師現(xiàn)狀以及官位異動,絕不會有虛假的事件出現(xiàn)。道士再任禮部尚書,那是什么意思?
她在天樂院曾說兩名道士前後任為禮部尚書,那是數(shù)月之前的事了,她沒那個權(quán)勢左右皇帝老爺?shù)臎Q策,更沒有那能力早他們一步得知消息;更何況,數(shù)月之前誰是下任禮部尚書,誰會知道?
為什么她會知道?
再抬頭注視她時,已是汗流滿面。
「殷戒,你怎么了?」她低聲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是天災(zāi)人禍不報!刮鏖T老板哼笑,未覺設(shè)戒異樣!嘎犝f這兩天有熒惑守心,不知道又有什么災(zāi)難來了。」
「西門老板,你怎么知道?」
「怎會不知道?只要有事情,就算朝廷瞞得緊,也有管道會泄露出來。何況,平民之中也有會看天象的佼佼者啊。」
「那可不好了,到時候要鬧出什么天災(zāi)來,對咱們的商事有影響就槽了!
熒惑?啊,是火星的古稱!她聽過!心里撲通通地直眺,她低問確認(rèn):「熒惑就是天上會泛紅的星子?」
殷戒日不轉(zhuǎn)睛地注視她,察覺她的身子微顫。「是,熒惑守心,歷來主災(zāi),皇帝易位、大臣自盡都有可能會發(fā)生!
心跳失控了。地球又要看見火星了嗎?雖然不比那一年如此接近地球,可是有沒有可能……
「你的手好冷!挂蠼渚o盯著她道。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緊抓著他不放。她直覺松手,卻被他反手握緊,她瞪著半天,忽然失笑了。
「你笑什么?」他咬牙。熒惑守心對她有什么意義?
「我在笑,我從來沒有在這一刻這么確定自己喜歡你,喜歡到我不回家了!就算有機會,我也不想回家了!一輩子就留在這里守著你、看著你,陪你到天荒地老!」
殷戒聞言,知她絕不可能欺騙自己,不由得大喜過望,顧不得自身的計畫;顧不得外人的眼光,在她的驚呼聲中,一把抱住了她有點圓的嬌軀。
魚半月看他欣喜若狂到簡直是半瘋了,眼眶很不爭氣地紅了一圈。她對他真的很重要吧,如果她不在,他一定會被過去的陰影所淹沒;如果她回到她家鄉(xiāng),她一定會受不了在數(shù)百年前的歷史之中,曾有一個男人就這么地老死、就這么地過完了他心不在焉的一生。
「殷老板?殷老板?」沒見過殷戒如此失態(tài)過,連西門老板都看得張口結(jié)舌。
殷戒輕輕放下她,胸口仍在起伏。他極力調(diào)整呼吸,微微笑道:
「方才,半月書鋪的魚小姐與殷某私訂終身了!
私訂終身?有必要說得這么白嗎?圓臉脹紅,瞄了他一眼。他的神色力持平靜,嘴角一如往昔噙著客氣的笑,但眉角眼梢全是激動的笑意,原本有點陰柔的美眸此刻沾染點點光彩,平凡的臉龐幾乎因此讓人為之一亮。
「那可恭喜你了,殷老板!闺m有遲疑,諸位老爺還是上前祝賀。
殷戒拱手微笑:「這都是承各位老爺?shù)母!?br />
「以後你左擁右抱,可快活了呢!
魚半月聞言,微哼了聲。
殷戒仍在笑,臉色卻有點僵了。當(dāng)作沒聽見,轉(zhuǎn)向元夕生道:「恭圍里有幾名仆役是殷府帶過來的?」
「爺兒,包括懷安跟阿青,共九人!
「你去把他們帶來!挂娫ι幻魉,他道:「你別多問,快去吧。」
元夕生領(lǐng)命之後,很快地回來,道:
「殷爺,我把仆役都帶來了!棺屵@些仆役一字排開。
殷戒看魚半月一眼,語氣略帶謹(jǐn)慎地說:
「既然私訂終身……半月就是殷府的主母了,自然有權(quán)管府里的仆役!箍桃獗荛_談懷安,暗惱聶家給的包袱。
魚半月咳了一聲,看著各家老爺,視線最後落在新買的仆役身上。每個仆役都換上新衣,看起來十分乾凈整齊,只是……光潔的外表下,有的也不過是一輩子的奴才命。
「從現(xiàn)在開始,除非殷爺跟我分手……呃,離婚……離……」
「離緣?」西門老板好心地提供措詞。「他寫了放妻書,就可以離緣了!沽⒖淘鈦砼。
「是是,除非殷爺跟我離緣……嗯,雖然還沒成親。總之,殷府里的仆役絕對不會轉(zhuǎn)送給人。從現(xiàn)在開始,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選擇,不管是簽下終生契或者幾年契的,每一年會依工作能力調(diào)升薪資,不會永遠(yuǎn)都是那樣的薪餉,努力的人就該得到應(yīng)有的薪資,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簽了終生契的,有一天想擺脫奴才身分,重新開始,我也一定支持,只要你存夠錢贖回終生契,絕對不會有人刁難。贖回賣身契後想做正當(dāng)生意的,可以找半月書鋪一塊合作;簽幾年契的也比照辦理,到時候你們可以選擇留下或者離開——啊,等等,婚事呢?也要主人管嗎?」
殷戒微微回神,應(yīng)了聲。
她轉(zhuǎn)頭對那九名目瞪口呆的仆役笑道:「婚事啊,好麻煩的。如果你們看對眼,就來找我,在這世上沒有什么奴才一定要配奴婢的,你要喜歡誰就去喜歡誰吧,不管是男是女,看中了王爺還是什么皇親貴族,想配得上對方,就去轟轟烈烈干一番大事業(yè)吧!
殷戒默默地注視她,想起她手稿本里女人充滿了大事業(yè)的野心,很想提醒她,沒有一個男人會要一個成天想事業(yè)的女人……除了他以外。
「魚老板,他們是奴才命,你這樣做是不是有點縱容?」張老爺不太高興。
魚半月看向他,認(rèn)真道:
「沒有人是天生的奴才命。在我家鄉(xiāng)里,每個人都可以決定自己的未來,就算因為窮困而不得不當(dāng)人奴才,只要他肯努力,遲早會是富甲一方,女人亦然。如果有人甘於當(dāng)奴才,我也絕對支持。我可不希望有一天,有個人必須逃亡才能得到自由,必須殺人才能得到未來。狗急跳墻,人一急,什么事也做得出來哦,所以,張老爺,您知道什么叫熒惑守心嗎?不是地球外的神秘力量影響朝代的變遷,造成戰(zhàn)爭,而是人的歧視所致啊!」
西門老板聞言,看見各家老爺臉色一陣慘白,他走向殷戒低聲說道:
「你的女人真是慷慨激昂,誰都看得出來她是故意當(dāng)著張老爺面前說的,她能當(dāng)老板真是不容易……不過,你確定她是中土的人嗎?」不像啊!
殷戒沉默一陣,才平靜地道:
「不管她是打哪兒來的,都已經(jīng)要是我的妻子了,她不會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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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天深夜——
「元總管……」
終於來了!元夕生立刻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看著那個他早已鎖定的人。「明兒個一早還要干活,這么晚了,你還不睡?」
「不不,我有點睡下著……」
他知道他睡不著。快問快問!元夕生表面很沉著地問:「睡不著?白天在恭園忙了一整天,你還睡不著,體力真是好啊!
「我是有點事想請教元總管……」
快請教吧!他等了很多天啊!再等下去他怕會親自找他談!「你說。」他暗自摩拳擦掌。
「那個……魚小姐是當(dāng)真的嗎?」
啊?元夕生一時錯愕,表情不由自主失控。
那人見狀連忙解釋:
「我是問,魚小姐真的在為咱們打算嗎?沒有人是天生的奴才命,我賣的是五年契,真的會年年看我工作努力,調(diào)升薪餉嗎?」
「……」不對吧,這時不是應(yīng)該問他是不是跟魚半月不對盤嗎?他是要打算說魚半月的壞話,最後被這人鼓吹共同陷害魚半月啊!
「元總管,我來這里前,曾識過幾個宇……」
「你識字?你要說什么?」不是鄉(xiāng)下來的嗎?元夕生恨自己沒有調(diào)查周全。
「下午奴才就站在魚小姐身邊,親眼看見她在殷爺背後寫了:如果現(xiàn)在我拉下你的腰帶,下場會怎樣?」
「啊?」這話不是西門老板說的嗎?
「接著她又寫:我現(xiàn)在引起你的注意了嗎?我喜歡你,很喜歡你,喜歡得巴不得一輩子跟你在一塊……」
「等等等等!」元夕生忙喊停。「這種話你不必說吧……快把你的重點說出來啊!」光是聽,他這老成的臉都紅了。
「元總管,重點就在後頭啊!魚小姐又寫:可是我無法接受我的男人隨意把一個人的自主權(quán)剝奪,隨意將一個奴仆轉(zhuǎn)讓……如果可以,我想讓其他人知道誰也動不了你府里的仆人。元總管,魚小姐當(dāng)真如此認(rèn)為?」
原來如此啊,難怪殷爺會讓她……元夕生注視著他,看了半天,才嘆口氣:
「我才來這里多久,一點也不了解她,但殷爺看中的人,絕不會滿口謊言。」
「可是她說的那么地異想天開……」
「我也覺得是異想天開。」元夕生承認(rèn):「不過正因異想天開,我才覺得有可能。我當(dāng)總管很多年了,就算我遇到的是最好的主子,也沒有人曾有過這種根本不存在的想法。我只能說,在殷府這些仆役算是好命了,將來有機會脫離奴才命,重新開始。對了,你確定沒有其它事要問我嗎?」好比他跟魚半月不對盤,有心要陷害她之類的。
那人沉默了好久,低聲說:
「元總管,我是不是做錯了?」
「咦?」
「我有件事想跟爺兒坦白……你覺得坦白之後,我還能留在府里做事嗎?」
「坦白?」不會吧?是要坦白那件事嗎?他賣力演了很久,讓他一點出頭的機會都沒有嗎?那他冒著最佳總管的名譽被毀,對著魚半月挑釁是為了什么?他三更半夜不睡覺為了什么?
「是,可是在坦白之前,我想跟元總管說一聲……」
「有什么話直說便是。反正我要你說的你也不會說。」他哼了一聲。
「那個……元總管打算怎么跟殷爺搶懷安呢?」
「啊?」今晚里第二個措手不及的問題。「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次!
「元總管,殷爺有財有勢,懷安遲早會成為他的,你要怎么搶回懷安?」
「我、我……我跟他搶懷安做什么?」搞什么?他在結(jié)巴什么?
「元總管你不是喜歡懷安嗎?」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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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御史府。
「你是說,連聶家的死對頭西門家也親眼目睹了那個魚半月的古怪之處?」
「是;爝M(jìn)去的人是這么說的,在恭園時,連西門老板都說,那魚半月很有古怪,而且……市井間流傳當(dāng)那姓魚的女人再遇上大人,就是大人的死期了!
「哦哦!」右都御史雙眼發(fā)亮:「真有這件事?是她的死期,還是本爵爺?shù)乃榔?我一向不信邪的。要真的有鬼怪化身找我報仇早來了,還輪得到她嗎?」
「可是人人,她……」
右都御史隨意揮了揮手,道:「本爵爺從沒有遇過獵不死的人。對了,我聽說殷戒找到了其他人可以引薦至六部了是下?」
「是的。」
「哼哼,他擺明是跟我作對了。這兩天熒惑守心,要能在這其間再殺一次那個女人,不也挺符合災(zāi)難之說?至少,對殷戒可是一場災(zāi)難了。」下一個他要對付的就是殷戒了,管它什么聶家不聶家的。
「爺,阿青說今晚那女人會到聶府別宅。」
「你說的那個阿青,可信嗎?」
「他是個鄉(xiāng)下人,不缺錢絕不會給人當(dāng)奴才。我給了他一包銀子,他自然會盡心盡力地泄露殷戒的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