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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月酒館情歌 第三章
作者:衛小游
  即使過了很多年,偶然想起……


  事后,他抱著我哭,酒也醒了。

  「蘇西,原諒我、原諒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杰生也許不知道自己著了什么魔,我卻記得非常清楚。

  那么多的黑暗、那么多的恐懼。傷害、暴力……

  我顫抖著,無法克制地顫抖著。

  有記憶以來,我不曾這么害怕過,覺得好無助,心好亂,不知道該怎么辦。

  然而此刻后悔懊惱的他又是我所認識、所愛的那個男人。

  我沒有辦法責怪他,只好抱著他一起痛哭失聲。

  為什么會這樣?事情為什么會這樣?

  誰來……誰來出口訴我呀……

  *        *        *

  那件事以后,我在家里待了一段時間,沒出門。

  大概過了半個月,我們兩個都比較穩定了,也都下意識地避免再談起那一夜,仿佛不去回想、不去談,傷口會痊愈得比較快。

  那是一件令我們兩人都尷尬的事。

  日子似乎回到事情還沒發生以前的那段時候。

  杰生要畫畫,我把畫室留給他,自己則出門到淡水擺攤。

  這筆收入對我們非常重要,美術教室那里的收入微薄,似顏繪的收入比固定薪津來得多,我開始考慮是否要把似顏繪拿來當全職。

  「老師,我坐得腰好酸,畫好了沒呀?」一個年輕女孩坐在我面前,身體坐不住地扭來扭去。

  我回過神來,驚覺我已經讓客人坐在椅子上超過三十分鐘了!

  我沒專心!笇Σ黄,就快好了!姑钭约杭行纳,捕捉住女孩瞼上的特征,彩筆飛快地繪出幾道線條。

  十分鐘后,我把成品交出。

  已滿頭大汗。

  這不是第一次了。我今天狀況連連,而且一直無法專心,握筆的手也抖得厲害。

  一股莫名的沮喪籠罩在我身上,我丟開畫筆,將冰冷的臉頰埋進同樣冰冷的雙手掌心中。

  肩膀上突來的一個碰觸令我神經質地跳了起來。

  乒乒乓乓——

  畫架被我撞倒,椅子在被膝蓋碰倒后,接連把我絆倒在地。

  我坐在地上瞪大著眼,看著站在我面前的男人。

  啊,是他。那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張瞼。

  不太確定我的眼睛里是否寫著「驚嚇」兩字,否則他為何滿臉關切地看著我?

  他遞出長臂拉我站起!改氵好吧?」

  我點點頭,接受他的幫助站穩腳步,然后彎腰拍去沾在身上的灰塵。

  他幫著我把畫架和椅子扶起來,然后站在一旁看著我。

  我轉過頭去:「有什么事嗎?」

  他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說:「你很久沒到這里來,是生病了嗎?」

  「啊……沒有!刮覔u搖頭,下意識地避開他探詢的眼睛。

  我和杰生之間的事盡管令我煩惱,卻也不適宜讓外人知曉。更何況我根本談不上認識這個人。他對來我說,很陌生。

  我在攤位旁站了一會兒,發現他似乎沒有離去的打算。

  我看向他!膏拧有事嗎?」

  他看著我,似乎有話想說,但欲言又止。忽爾,他搖頭輕笑、那抹笑,顯得有些無奈,而除了無奈以外,好像又還有我不明白的一些什么。

  我可以輕易掌握住一個人瞼部的線條和表情變化,卻無法窺透一個人的心。

  這個男人有著不為人知的煩惱。

  我背靠著紅磚墻,仰起頭看著冬天灰蒙蒙的天空,輕聲地說:「會過去的,最壞的情況總會過去!

  我確信他聽見了。因為他的眼神這么問:是嗎?最壞的情況真的會過去嗎?

  我不知道我是在安慰別人還是在安慰自己。

  也許兩個人之間,比較需要安慰的那個人是我。我也希望最壞的情況已經過去。我不敢想像如果事情愈來愈糟……

  我沒有足夠的能力抵擋住生命里的狂風暴雨。

  「你……幸福嗎?」

  喔,是的。是的。是的。

  男人不知道何時離去了。

  當我回過神向四周張望時,沒有一個背影有他一半的蕭索。

  他真問了我幸不幸福,而我又回答了他嗎?

  突然間,我不確定了。

  回家的路上我才忽然想起,我似乎還沒聽他說明白他來找我是為了什么事?

  只是湊巧路過,純粹關懷一個時常遇見的陌生人嗎?

  應該是吧。不然還會是什么?

  *        *        *

  就當我以為杰生再也不會在酒醉后對我動粗之際,他讓我知道我錯了。

  錯得離譜。

  他眼中寫著我所陌生的憎恨,我畏懼。

  我們之間掀起一場風暴。

  我無法預期杰生什么時候和顏悅色,又,什么時候會殘酷地對待我。

  我總是逃,一邊逃一邊絕望。

  然后又很不爭氣地在風暴過后,面對清醒后的杰生涕淚縱橫地請求原諒時,帶著希望原諒他。

  有一天我發現他的手抖得厲害,我難過地道:「求求你,戒酒吧!

  他總是說「好!沟珟Ыo我希望后又踐踏了它。

  他開始把自己關在畫室里,叫我離他遠一點。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在破碎。

  *        *        *

  天氣漸漸回春,我的心卻愈來愈冷。

  許久沒到淡水擺攤,攤子才擺好,那個男人又出現在我面前。

  我打起精神擠出一個睽違的笑:「好幾天沒見到你,好嗎?」

  他說:「我天天都會經過這條路,改變的是你,你是不是已經準備淡出?」

  淡出?我哪有那個資格。從那件事發生以后,近三個月來,我出現在這里的次數少的可以用手指數出。家里需要錢,我又為了某個原因無法到美術教室上課,早已辭了那個工作。

  三個月,竟然人事全非。我想如果再有人跟我發誓?菔癄,我是不會再相信的。

  以前杰生總是很不情愿地開口問我要錢,所以我總是將鈔票放在抽屜里,以免讓他覺得尷尬?涩F在他不但直接開口跟我要錢,而且還花得很兇,每回我問他錢都花哪兒去了,他就說我市儈愛計較。

  他變得陰陽怪氣,我真不知道該拿他怎么辦?

  我覺得再待在屋子里會讓我瘋掉。

  所以明知道今天不是假日,淡水街頭根本沒什么游客,我還是帶著畫具沖出了門。

  我需要喘口氣。

  然而一定出屋門,走在路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全感卻捕捉住我,教我逃脫不及。

  「你近來很常出神,有煩惱嗎?」

  他的聲音召回我遠飛的心思。我搖搖頭:「不,沒有!

  「你看起來比前陣子瘦了些,別說你在減肥,你已經沒有什么肉可以減了!

  我低著頭,嘴角微微牽動,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地說:「女人嘛,少一公斤是一公斤。」

  他的問法很體貼,不像我們那棟公寓的鄰居看見我時不是問我:「餓了幾天?」就是問:「你是不是生病了?」

  打探的意味比關切濃。令我不禁懷疑當那些令人心碎的夜里,隔著幾面墻,他們聽見了些什么?又揣測出了什么?

  下意識地,我拉了拉長至腕部的袖子,暗暗希望瞼上的粉可以蓋住瘀傷。

  他凝神看著我,突然他伸出手,碰觸我!改阕旖沁@里怎么了?」

  他的碰觸讓我疼痛地瑟縮了下,手臂下意識地格開他。在此同時卻又因為碰到了受傷的手腕,而忍不住地倒抽了口氣。

  他的動作快得令我反應不及。我的雙腕被他捉在手里,袖子被往后推。

  然后他深吸一口氣,我們都受到驚嚇地瞪著我兩手腕上大片的瘀青。

  我不知道我的傷看起來有這么可怕!

  這回我的反應比他快。我掙開手,將袖子拉回來仔細覆住。

  「怎么受傷的?」

  我很慌張!肝因T車,不小心摔倒!

  他似乎不相信,想確定什么,又伸手過來。

  我連忙避開!覆灰S便碰我!刮业芍,假裝生氣地說:「你不曉得我們女人最愛美了嗎?那么丑的瘀青怎么可以讓你看!

  他放下手臂,仿佛要把雙手貼在自己身上很困難。「對不起,我只是……」

  「算了,你別再動手動腳就好!刮倚哪c就是硬不起來,這是我的致命傷。

  久久,他問:「很痛嗎?」

  「什么?」

  「手很痛嗎?」

  「……」我的心可能比較痛。

  「算了!顾蝗晦D頭離去。

  簡直莫名其妙。我急急叫住他:「喂,啊喂,你什么算了?」

  他轉過頭。「我本來想請你幫我畫張畫,現在……改天吧,等你傷好了再看看。你……那片瘀血看起來很嚴重,你有去看醫生嗎?推拿一下可能會比較好,今天別畫了,回家去吧!

  我……說不出話來。他走了。

  我也沒有回家去。

  我就坐在角落處,明知這種非假日客人總是零零散散,沒事做,時間會過得很慢,然而總是比待在家里好。

  家里的時間仿佛是不會流動的。

  我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在家里失去了時間性。我的鐘,停滯下來。

  那令我害怕。

  我不敢去想回家的事。

  當我無法確定回到家以后所要面對的那個男人是愛人,還是會傷害我的人時,我不敢。

  這段期間,我時常在黑夜里從惡夢中醒來。

  我一直在考慮該不該離開杰生的事。

  我不是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令他有多么痛苦。

  每當他對我拳打腳踢時,眼神時而哀傷,時而狂亂。

  我們似乎在毀滅對方。

  以不同的方式。

  為什么,曾經相愛的兩個人會走到這種地步?

  難道他不再愛我了嗎?

  不不不……

  還是我不再愛他了?

  不。

  不是這樣子的。

  也許有一種愛是愛得愈深,傷害也會隨之愈深。

  那么我應該走,走得遠遠的。不去刺傷他,也保護我自己。

  如果我說,我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杰生會變成以前那個開朗的他的話,會不會有點傻氣?

  *        *        *

  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在街上游蕩。深夜里。沒有回家——還沒有。

  我還在醞釀回家的勇氣。

  我從來沒有這么晚還在街上游蕩過。夜里的城,街道上燈光閃爍。誘惑、炫目、危險,我卻找不到心情來欣賞或者產生其它感覺。

  離開淡水小街后,我搭上了捷運,卻在中途下車,并從那個時候沿著街道走,直到現在。

  幾點了我不知道,我的表壞了。不過大概是很晚了,街上的行人從一開始的很多,漸漸地愈來愈少。

  附近已經沒有多少同伴。

  腳很酸。

  迷路了。覺得這個居住了數年的城市突然變得很陌生。

  夜色如水。

  再也再也走不動了。我只能堅持到這里嗎?我最遠最遠就只能走到這個地步,到此為止了,是不是?

  我把畫具往地上一摜,頹然地坐了下來。沒多久,整個躺平。人行道的紅磚板冰冰涼涼。

  累得就快睡著。肚子餓得咕嚕亂叫。聽覺卻比平常靈敏十倍不止。

  我聽見附近老舊的注宅,窗口傳出嬰兒的哭聲,有人在吼叫。

  不知誰家的鬧鐘擾人眠地響。

  大馬路上,摩托車呼嘯而過,有警笛聲,還有救護車令人心神俱亂的聲音。我很怕那種聲音,每回聽到,心律就會跟著不整,覺得死亡的距離一瞬間被拉得好近。

  時常擔心有一天我會躺著被人搬上救護車去。那會有多無助啊。

  天氣仍然很冷。

  衣服擋不住空氣中的冷意。

  我坐了起來雙臂環住自己,直到再也無法忽視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家伙,我回頭問:「你還要跟著我跟多久?」

  他穿著長大衣站在我身后三尺處,整個人幾乎融入夜色中。從我離開淡水,他就一直跟在我身后。但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彷佛在守護著什么東西。

  他的聲音在靜夜里顯得格外清楚!改憧雌饋砗懿粚,我送你回家!

  啊,他是關心我。多么好心!肝疫不想回去!

  他走了過來,伸手拉我起來。「那么我請你喝一杯酒!

  「我不跟陌生人打交道!

  「蘇西,」他輕聲喚我。「叫我穆特蘭!

  *        *        *

  穆特蘭背起我的畫具,像一頭為主人耕田的牛。

  我就跟在他身后,任他帶著走。

  他帶我去一家酒館。座落在一處不顯眼的街角,招牌是一彎藍色的下弦月,在夜色里發著螢藍色的光。沒有中文店名,我叫這里——藍色月亮。

  走到不起眼的店門口時,一個把頭發往后梳、把過長的部份綁成一束的男人剛剛把店門關上。他看起來大約有四十歲。

  看見穆特蘭,男人一臉訝異地道:「老板?很晚了,大伙兒剛剛回去了,今天輪到我鎖門……」

  「我知道!鼓绿靥m說:「我有鑰匙,你回去休息吧!

  那男人瞥見我,好奇地投來打量的視線。接著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是她……」

  穆特蘭重新打開那扇霧面強化玻璃門,一臉訝異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說:「別瞎猜!谷缓蟀盐規нM酒館里,重新打開空調。

  男人跟在后頭進來,在穆特蘭開空調的時候偷偷搭住我的肩。我跳了起來,差點撞到他下巴。

  怪了,以前我不會這么神經質的。這男人沒有惡意,我知道,然而當他友善地搭我的肩時,我還是吃了驚。

  「嗨,我是杰克,這里的酒保,你叫什么名字?」

  點點頭,我站開一步!柑K西!

  「你……」語氣倏地一變,「你結婚了?」瞪著我手上的戒指。

  他是第二個這么問的陌生人了。「是的,我結婚了!

  他眼中的神采陡然褪色,視線找到正走向吧臺后邊打開小燈的穆特蘭,似有無限欷吁:「原來如此……」

  我蹙起眉。這句話是他們這一伙人的口頭禪嗎?「如此什么?」

  他喃喃道:「造化如此弄——」

  頭頂上的燈突然亮了。驅走每一分黑暗,我看清了整個酒吧的格局和布置。這只是一間小酒吧,座位不多,但有一個小舞臺。緊鄰著舞臺的是一個L形的吧臺,所有的布置都是原木和石頭。

  「隨便找個地方坐!鼓绿靥m說。

  我左右看看,選了一張看起來很舒服的沙發椅。

  沙發很軟,一坐就幾乎整個人陷下去。柔軟度跟麻薯有得拼。

  見杰克亦步亦趨跟在我身邊,穆特蘭叫住他:「你該回家了!拐Z氣很淡,卻很堅持。

  被點名的人摸摸鼻子,「好吧,你保重!箍绮酵庾,臨去時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嗯,蘇西……交個明友,有空多來店里坐坐!

  啊……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杰克已經離開了。

  一盤熱過的三明治散發著香氣送到面前,我困惑地道:「這……我以為你要請我喝酒?」

  他遞了一個醬碟過來!赶瘸渣c東西墊墊胃,你沒吃晚餐!

  墻上老式吊鐘滴答滴答地走著,突然,我意識到這件事有多么地脫軌跟不恰當。

  這么深的夜,我沒有回家,陌生的酒館里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我慌張起來,掙扎著從軟軟的沙發里站起!肝摇⑽以摶厝チ恕

  他握住我的手。輕輕一推,我便重新陷進軟沙發里。

  我雙手亂揮,害怕的情緒攫住我,當他再度試著捉住我時——

  「啊啊啊——」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蘇西?!」

  「啊啊啊——」

  「蘇西!」

  我感覺我被一個龐大的身體壓住,恐懼從四面八方涌來,要吞噬掉我。終于我溺斃了,挫敗又畏懼,抖聲哀求:「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

  「蘇西……」

  不知怎地我又恢復過來,這才發現他并沒有壓著我,他只是捉住我亂揮的雙手,力道很輕很輕。

  剛剛那錯覺是怎么回事?我瘋了嗎?

  我瞪大眼,驚惶地看著他!肝乙丶伊恕!

  使盡力氣推開他,我狼狽地從沙發上滾下來,抹著臉,頭也不回地奔出「藍色月亮」酒館。

  我不知道他后來有沒有追在我身后,因為我一直跑、一直跑,沒有回頭。

  直到跑回家里,找不到鑰匙開門,才想到我的東西都還擱在「藍月」。

  我不敢按鈴,只好靠著門滑坐而下,為眼前解不開的結無聲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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