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寒士里自密室出來時,看到沉思不動的妻子。
“蕙琴!”他輕喚,雙掌搭在妻子香肩,“在想什么?”
夏蕙琴迎上丈夫雙眼,扼要地吐聲:“仇烈霄。”
“看出了什么?”寒士里拉了椅子坐下,瞟向桌面上。
桌上平鋪一匹黃布,布上擺有龜甲、銅錢與一些短箋。
“目前只知道他的確來自漠北,其余只能約略瞧猜。”夏蕙琴自得知仇烈霄姓名之后,便占卦卜算,“只知他的名字線索實在太少了。”
夏蕙琴精通卜卦,夏家傳人代代譽(yù)為天算子,凡夏家子弟皆具算卦靈能,夏蕙琴更是少見的靈算師。
所以寒家能安然至今,因為夏蕙琴總是先一步算出危難,但由于她是女子,所以沒多少人知道她的來歷與異能,江湖上知道寒家擅鑄劍的很多,但查到寒夫人擅窺先機(jī)的可就寥寥無幾。
寒士里沉吟思慮,夏蕙琴逐一細(xì)審卦象,邊觀邊說:“仇烈霄,命屬火,奇烈,該是生于極熱之處,其命如火,終身不得安寧,心結(jié)情動桎梏究困……”夏蕙琴忽然臉色大變,“這……”
“娘子,怎么了?”
“老爺,快將雪兒的生辰八字那張卦批拿來!”
夏蕙琴的驚慌感染給寒士里,他忙不迭地取出女兒的生辰八字遞于妻子。
夏蕙琴一攤黃帛細(xì)細(xì)對比,詫異不減,“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娘子,到底如何?是不是仇烈霄別有居心不足信任?”
“老爺!”夏蕙琴抬眼,神情復(fù)雜地問,“你覺得那仇烈霄是個怎樣的人?”
她倏然啟問,倒令寒士里愕然,“他……”
驀地,腦中顯現(xiàn)午后相試時,險些喪命在他手上的那一刻,那雙冷絕寒澈的瞳眸,威神窒人似欲吞噬任何不知死活膽敢冒犯的愚夫愚婦。
他是王者。
不會錯,寒士里肯定絕不會錯,所以他的結(jié)論只有四個字,“神秘,恐怖!
“你再將他和咱們女兒的連著念念看!毕霓デ儆种甘。
“仇烈霄,寒織雪。”寒士里乍念還不覺如何,不一會兒,臉色也變了,“烈霄織雪?
新仇炙炙烈霄
燒紅塵千萬丈
初寒紛紛織雪
熄萬古恨悵惘
這是銀虹一族傳世之詞,其間包涵了銀虹與赤煞糾纏不清的詛咒與命運(yùn),而今詞中之名應(yīng)生在他們身上,是不是表示又將生波瀾洶濤?
“莫非那廝是赤煞傳人?!”“赤煞”二字一出口,寒士里方寸全失,“不行,我不能讓他留下來……”
“老爺!”夏蕙琴急急站起攔住丈夫,“你要上哪兒?”
“找仇烈霄!”寒士里的臉龐,有憤怒、惱恨、更有隱斂的駭懼,“我怎能讓赤煞人待在雪兒身邊?”
“老爺,冷靜些,勿莽撞。∧悻F(xiàn)在去找他有何用?殺了他?你的武功根本敵不過他,去無異是以卵擊石,毛躁易壞事,何不先坐下來聽我說?”
寒士里意外地望著妻子,“你怎知他的武功高過我?”
夏蕙琴平靜地解釋,“我是你的妻,你的舉手投足我還會不熟悉?自下午歸來,你的行動坐臥遲滯一些,如果不是受了傷沒有其他原因會造成這樣。整個碧落鎮(zhèn)皆是尋常百姓,有誰傷得了你?”除了剛來碧落鎮(zhèn)的仇烈霄!岸摇彼f出重要的一點,“仇烈霄順利留下來了。”
順利,就是通過寒士里的考驗。能讓箭術(shù)高超的寒士里點頭認(rèn)可的人,武功能差到哪兒去?“老爺,妾是不會武,但至少能旁觀一些事!
旁觀者清,千古定律,所以寒夫人對事對物的見解總是獨到又周全得令寒士里欽服。
“娘子可是別有顧慮?”
夏蕙琴按下丈夫,待丈夫坐定后也坐下,指指桌上,她從頭說起,“記得我算過雪兒命運(yùn)后說過什么嗎?”
“雪兒生于初雪之夜,那夜細(xì)雪如織,故起名織雪,命屬水,你說咱們女兒難避殺伐之運(yùn),卦中另現(xiàn)卦,變數(shù)多詭,摸不透吉兇!
夏蕙琴補(bǔ)充說:“雪兒的性子如水,至柔至良,隱于內(nèi)不露于外,而仇烈霄恰恰與雪兒相反!
“你是說他脾氣如火?我看他不像是輕浮暴躁的人呀!”
“火性分為二,現(xiàn)外和斂內(nèi),真正斂性不露的人才是雄尊智將。仇烈霄正是屬于是非分明的火子。和屬水的雪兒命運(yùn)多有契合之處,他的卦象和雪兒相似另有亂徽,以我這手算命術(shù)尚未能正確卜出他們兩人未來的吉兇。如果他能待在雪兒身邊,或許水火互助能衍生超出卦算的際遇。”
“你的意思是仇烈霄可能就是雪兒的宿緣?他能幫雪兒度過剩下的災(zāi)厄?!”
夏蕙琴的平穩(wěn)起了一絲戚嘆:“雪兒的劫一次比一次兇,我們已經(jīng)無能再護(hù)她平安了,除了留下仇烈霄,別無他法。我們非冒險不可!”
留下可能是赤煞傳人的仇烈霄,或是放他們心愛的女兒遭險。他們只能選擇其一。
寒士里長嘆,冒險尚有一線生機(jī),若是連這線生機(jī)也放棄,他們只有替女兒辦后事的份。
為什么?因為早在寒織雪出世之后,夏蕙琴便算出人只有十?dāng)?shù)年的壽命,她傾力為女兒消災(zāi)延命,甚至數(shù)度于犯禁忌折壽,只為女兒平安,但仇家越結(jié)越多,追得他們疲于奔命,這樣下去,應(yīng)驗當(dāng)年的卦象只是遲早的問題。
寒士里從未懷疑妻子的話,因為夏蕙琴的話都是事實,即將發(fā)生的事實。就算他欺騙自己說妻子算錯了,但事實俱在,讓他不得不承認(rèn)女兒確實命薄多厄。
寒士里保不了他女兒?憑他的武功,能奈何得了他的人,放眼江湖出不了十人,但縱使他武藝高強(qiáng),也分身乏術(shù),他無法隨時跟在女兒左右就近照顧,因為他的妻子也需要保護(hù)。
妻子與女兒,他選擇妻,是愛使然,他愛他的妻子,所以無奈,無奈地選擇保鏢一途。
想到此,夏蕙琴的眼中有霧:“老爺,是我拖累……”
寒士里搖頭,執(zhí)起妻子的手:“你說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曉得我們是夫妻。執(zhí)子之手,與子攜老。生同衾,死同穴的夫妻。既是夫妻,還談什么拖不拖累?”
寒夫人低低啜嘆,投入丈夫的懷抱。
紙窗,透入一束晨芒,又是一日之始。
※※※
“少爺!起來用早膳了!”陸伯敲著門,心頭有些納悶,小主人向來早起,怎么今天睡得這么沉,連早膳都沒與老爺夫人同食?
舉起手,正打算再敲下去,門就嘩啦敞開了。
“少爺!”陸伯一見到白袍罩身的寒致學(xué)立刻驚呼,“你怎么了?”
寒致學(xué)被陸伯空出的一只手扶著,勉強(qiáng)擠出了一抹笑,“沒事,昨晚睡得不好,精神有點差。早膳我不吃了,麻煩你端回去,我再休息會兒就好了!
陸伯不解地拉緊兩道花白地眉,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寒致學(xué)抱著頭不住咕噥地狼狽樣,奇怪!他的“精神差”怎么這么像宿醉?
“少爺,你真的沒事?”他不確定地問了聲。
“放心!”寒致學(xué)拍拍胸脯,差點岔了氣,“下午就又是生龍活虎了。對了,別告訴我爹娘我睡不好,免得他們擔(dān)心好嗎?”
“哦!”陸伯應(yīng)了聲,瞄了少爺怪模樣兩眼,搔著頭離開。
陸伯一走,寒致學(xué)地僵笑馬上破碎成痛苦之色,他抱著起兵造反地腦袋蹲下,“噢!痛死了!天殺的金泉酒!天殺的仇烈霄……”
“我記得我曾經(jīng)警告過你,過量飲酒會宿醉!
這束低沉嗓音一進(jìn)入他耳中,嚇得他霍地站起來。
“!”
仇烈霄暗嘆一回,一個箭步上前,及時摟住被門檻絆了下地寒致學(xué)。
“宿醉的人舉止最好秀氣些,免得受更多的罪!
“你!”寒致學(xué)雙眸睜得老大,腦筋還轉(zhuǎn)不太回來,直瞧著他那張性格的臉。厚而溫潤的唇所吐出的話猶溫暖地回蕩在身邊,周圍包裹著他濃重青草香地氣味兒,棱角分明地五官像是剛鑿出地石雕般,剛硬卻和柔。
而他棕灰色地瞳映著閃爍地紫色晶點,頗似笑意,柔化了他一身熾烈的氣息,陽光灑在他身上,連他的發(fā)都漾著不可思議的金光……
天!他……
“你……”她怎么了?頭好暈!澳恪
仇烈霄有趣地望著她連話都拼湊不出來地模樣,微張的櫻唇,因失神而頻頻眨動地水眸,加上一陣陣撲鼻而來地幽香,一種混合藥草味地少女幽香,令她一時眷戀不忍猝放。
“你……”是宿醉嗎,怎天旋地轉(zhuǎn)來?寒致學(xué)還是擠不出一句成音地話,隱隱覺得不對勁,但頭又昏得站不住腳。
“你應(yīng)該叫我放開你。”仇烈霄好心地提醒。
“放開我?”寒致學(xué)蹙眉,“為什么要放開我?”
“因為我抱著你!
“抱著我?”寒致學(xué)的世界依然忽上忽下,她含糊重復(fù),“你抱著我?……你……什么?!”她猛地推開他,用盡所有力氣瞪他,“你……你無恥……你卑鄙、下流……你……你……”
仇烈霄一臉無辜地面對氣得語無倫次的她。“我怕你摔著了,所以扶了你一把。保衛(wèi)你的安全是我的責(zé)任,記得嗎?我怎能讓你受傷?這樣又什么不對嗎?”
他一連三個問號震醒了寒致學(xué)的神志。
是啊!她現(xiàn)在的身份是寒致學(xué),不是寒織雪,寒致學(xué)可不會在意這一點小小地肌膚之親。
可是寒織雪會!
她刻意忽略后一句,強(qiáng)佯若無事,“呃……你做得很好,不錯,謝謝!
她大概事有史以來第一個被人輕薄了,還開口向人說謝謝得笨女人吧!寒織雪無力地自嘲,拼命警戒自己。她現(xiàn)在是扮男人!男人!
仇烈霄不曾捉弄過人,因為他不懂“人”如何作弄,可是瞧她有言說不得地可愛樣,令他忍不住想逗逗她。原來捉弄人這般有意思,她真是特殊。
勉力端起架子,她還故意咳兩下,“嗯!我今天不打算出門,所以你不必守著我。盡管做自己地事沒關(guān)系,我要休息了。”
滿以為這樣就能將他打發(fā)走,自己一個人蒙頭為方才被他光明正大吃的豆腐痛哭哀悼,不料他卻似笑非笑地丟一句下來。
“宿醉的人最好外出走走才好得快,本來我是想陪你出去逛逛,但如果你堅持在房內(nèi)休息……”
“唉!等等!”寒致學(xué)再也不敢忽視他講的話,只要頭能不疼,別說爬山了,就算跳海她也干,“我跟你去。”
仇烈霄慢下步伐等她跟上來,看她念念有詞,又呻吟又皺眉的,肯定在抱怨,但奇異地,他不僅沒有一絲不悅,反而有種陌生地感覺在胸中激蕩。
第一次,他覺得生命也有美好。
不知不覺中,凝眸深處衍生了一抹輕輕的,輕輕的——
憐惜。
※※※
他支額臥坐在鋪著上好白虎皮的石椅上,空對一室寬可容納百人的大廳。
大廳布置碧麗堂皇,極盡奢華之能事,地板上鋪著來自中原極南方,一處叫波斯之地所產(chǎn)的毛毯,嬌白勝雪。雕琢的美倫美奐的梁柱墻壁,無一不是名匠杰作。
而他所坐的石椅上方掛著的一面方正的匾額上,力透山岳的字狂放地俯視著大廳:血魂降天下。
好狂的字,好狂的口氣,好狂的人!
在初見到這匾額之字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產(chǎn)生這念頭。在旁人看來或許夸大不實,但在辛寇眼中,那不過是事實,他會完成的事實。
對,石椅上的人就是辛寇。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這里又是什么地方?
“稟教主,捉到一名企圖不軌的擅入者。”來人身著赤紅勁裝,跪于廳外遙稟。
“帶進(jìn)來!辈焕洳粺岬恼Z調(diào),意興闌珊地命令。
報卒一諾便退了下去,不一會兒,一個被五花大綁不得動彈的年輕人讓他們押了進(jìn)來。
他們將他朝里一推,潔白似雪的波斯地毯立即印上污腳印。
辛寇仍是一派悠閑,只是濃了眸中的譏誚:“武當(dāng)俗家弟子周勢?我說周公子,是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呀?”
周勢本來是個玉樹臨風(fēng)的得意少年,這番被當(dāng)成粽子綁得結(jié)實,不但氣勢盡失,連帶丟光了武當(dāng)派的面子,教他不恨也難,一雙眸怨毒地盯著階上安坐的辛寇。
“辛寇,別以為你能威風(fēng)多久!血魂教意圖造反之事天下皆知!武林容不下你這等魔頭!”
“魔頭?我事魔頭?”辛寇縱聲大笑,接著刷地沉下臉,“你哪只眼睛見我殺人放火了?又是哪只眼睛見我起兵叛國了?”
周勢一愕,強(qiáng)言辯道:“你創(chuàng)這血魂邪教,不停招兵買馬,意向不明,又來向八大門派稟明始末,分明有異心!”
“我辛寇做事還需要旁人同意?”辛寇的眼瞇了起來,俊得令人不敢逼視的臉,鏤刻著陰寒的譏誚,“中原武林恃強(qiáng)凌弱,八大門派故步自封,不知求進(jìn)。我辛寇創(chuàng)血魂教,意欲重新整頓武林散亂之風(fēng),錯在哪里?你們中原人當(dāng)年看我來自漠北,暗地里笑我蠻子無知,妄想創(chuàng)教一展抱負(fù)。我不同你們這些自命清高的人計較,兩年過去,血魂教日漸壯大,你們又見狀眼紅,四處散播我企圖造反叛國,我也不與你們一般見識,而今,居然不知好歹,摸到我總壇來撒野!”
辛寇的眼瞳一掃周勢,那冷厲目光令周勢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澳阏f,如果這回不表示一下,豈不讓天下人看我辛寇好欺?”
周勢倒抽了口涼氣,他這句話的意思便是決斗,壓下畏懼,他抬頭直視辛寇,“是好漢就松開繩子與我一較高下!”
“聽說你是武當(dāng)俗家弟子第一把交椅!毙量茏鹕,“能潛入我總壇的人應(yīng)當(dāng)不差。好!就沖這點,我就答應(yīng)你的要求!
屈指一揮周勢只覺得勁風(fēng)凜冽錯身而過緊嵌入肉中的繩子馬上落地。他一見不覺心涼了一半,人家連正眼都不瞧一眼,隨手一揮,就削斷了身上的粗索……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為什么他能在排外的中原于短短兩年內(nèi)創(chuàng)立血魂教?
為時已晚地領(lǐng)悟到,辛寇絕不是外頭流傳的那種畏首畏尾的懦夫,他之所以對蜚短流長不理不睬時因為不屑!
“你是要用兵器或是與我赤手過招?”辛寇笑容可掬地問,周勢卻已出了一身冷汗。
“劍!”他喊道,“我用劍!”
辛寇瞳孔一縮,整個人冷肅似大寒嚴(yán)冬,“好,如你所愿!
反手一扣一拍,他自石椅夾層中抽出一把劍,疾擲向周勢,劍沒入地毯內(nèi)三寸,連晃也沒晃一下。
“掃平劍?”周勢驚呼,“寒家一甲子前所鑄的掃平劍?”
“贏了我,這把劍歸你,輸了……”
“我的命歸你!”
辛寇一哼,不知是笑或是怒,“出招!”
就在他說這話的同時,周勢看出他說話心有旁騖,快如閃電抄起劍,翻身凌厲刺來一劍。
在那容不了眨眼一瞬的時候,辛寇竟然還有心情大笑,“武當(dāng)?shù)谝凰准业茏,不過如此!”
一切就像慢動作,辛寇一閃三折身,避過周勢劃下的劍花,然后朗笑,抽劍。
周勢只見到一溜詭異的光芒自那柄劍上反射而出,接著他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憑你也配用劍?”
辛寇冷眼看著捂著眼睛,在地上哀號翻滾的周勢,不笑。從容地坐會石椅上,取出綢絲拭劍身,動作是恁般輕柔,像是愛撫著情人的手,如此多情。
“如果你心存仁念,以赤手空拳過招,我還不會傷你太深?上銊恿舜跄,又貪那把劍,一出手便是狠招,教我想放了你也難!
周勢雙手占滿了鮮血,渾身顫抖,他不是因痛而顫,而是那把劍,那把詭異至極的劍!
“血魂……血魂劍!血魂劍重出江湖,你是赤煞族人?”
辛寇緩緩地笑了,“算你有點知識,暫且就留你一條狗命好了。轉(zhuǎn)告八大門派,別再來惹我,下次犯再我手上可就沒這么好脾氣了。如果……”他語風(fēng)一轉(zhuǎn),“不服氣的話,盡可向我挑戰(zhàn),只要不用劍,我都會留條生路。”
為什么他不要別人用劍向他挑戰(zhàn)?莫非他劍術(shù)不精?不!
辛寇瞥周勢恐懼得冷汗直流的樣子,再也忍不住得意,仰頭狂笑起來。
他要別人敬畏他、尊崇他,奉他為神祗!他要權(quán)勢,他要創(chuàng)造出屬于赤煞族的朝代!
“天下有資格用劍的只有兩個人,就是我和仇烈霄!”他指著天,豪氣地喊:“仇烈霄,你逃不了的!我一定會找到你,我倆終究會一戰(zhàn),赤煞只有一個王!”
※※※
他忽然抬頭望天,不明白倏忽閃過的那陣戒備由來何處,仿佛是種挑戰(zhàn),在他血液內(nèi)叫囂!是他嗎?他還不放棄地在找自己的下落?還是一樣固執(zhí)偏激,一樣念念不忘族長的位子?
“唉……”
“為什么要嘆氣?”寒致學(xué)轉(zhuǎn)頭問他,面對這片青蔥翠柏,如夢似幻的山景。他怎么還嘆得處氣來?
“嘆人世庸擾無休,名利困人終老。”
“拜托!”寒致學(xué)夸張地吊白眼,“世人庸擾,鄙俗,干你家啥事?只要你不與世俗同流,何必憐憫世俗無知?”
“有些事不是想擺脫就擺脫得掉,總是會有人一再地強(qiáng)迫你牢記,”
“再忘記不就成了?迂!連這點也放不開!
“你就辦得到?”仇烈霄咄咄逼人地瞪視她,她則回他一派率直無偽的目光。
“為什么辦不到?他們爭,他們奪,他們想不開,那是他家的事,我吃飽了撐著才會浪費心力自怨自艾。他們爭他們的,我過我的日子,這有什么難的?”她拍拍手,拍去一身草屑,說得輕松簡單。
仇烈霄犀利地問:“你能忘記別人加諸再你身上的不公平與痛苦?你能寬大原諒那群為了虛名、寶劍而迫害你的人?”
“不然要怎樣?殺了他們?”她反詰,“要我爹鑄劍的人最少也有半個武林,你殺得了半個武林的人嗎?”
仇烈霄冷然,“要是武林不容于我,我會毀了它!
“哈!大話!”寒致學(xué)一嗤,“憑你這個連跑江湖都算不上的莽夫,也敢夸這種海口?我看你是沒事找事,妄想過度!
他不語,也不解釋,與她并肩坐再樹枝上,凝視著她來回擺動的腿,自由愜意的態(tài)度,她可比枝頭無憂的麻雀,自由自在度日月,不管生死,不論千秋。
“告訴我,你嘗過被人逼得走投無路的滋味嗎?”
聽處他認(rèn)真的語氣,她擺蕩的腳停了下來。
“為什么要問?”
“如果沒有,那你便不值得我保護(hù)!
倘若她沒嘗過這種走投無路的滋味,她怎知世態(tài)冷酷,一個不知生存艱苦的人沒有資格說大話,而一個只會說空話的人值得他保護(hù)嗎?
寒致學(xué)只是一笑,微側(cè)身,撩起了文髻后的發(fā),露出她欺霜賽雪的肌膚,而那弧度完美的頸上,赫然附著一道觸目生涼的惡疤。
疤自頸骨向下綿眨,頸骨是人類最脆弱的地方之一,而她竟留有丑惡的刀疤,可見她的確游過鬼門關(guān)。
放下頭發(fā),她陳述過去:“我死過,我知道死的滋味,所以我不計較,死都死過了,還計較什么?”
仇烈霄一凜,他不也幾番自地獄掙扎回生?為什么沒法像她那樣淡然?是他仇恨心太重,抑或是她才是真正的勇者。
這回,他是真的沉默了。
對這位狀似純?nèi)徊唤馐朗碌募讶,他是徹底改觀了,她不僅聰慧,更勇敢得令他汗顏。
掏出一根草,他遞給她:“嚼碎了含在嘴里!
“作啥!
“解酒。我知道你現(xiàn)在頭還在痛,也有點反胃。這根草叫燕翔草,有提神醒腦驅(qū)酒的功效!
“有這么寶貝怎么不早拿出來?”她喜出望外,接過青草一看,“耶!這種草到處都有沒嘛!怎么沒聽過它有這么好用?”
“靈藥不是靈山才有,人的陋性就是容易忽略了周遭事物,這只是常理罷了!
“嗯!有道理?”寒致學(xué)死不正經(jīng)地亂扯,“大隱于市,小隱于野。燕翔草呀燕翔草,雖然你聰明蓋世懂得隱匿之術(shù),但碰上聰明絕頂?shù)奈乙裁獠涣艘魑业母怪惺。”輕輕將草往嘴里一送,“看我的‘鐵齒神功’!”
仇烈霄真的為之絕倒,一根小小的青草竟能引起起她如許孩子氣的反應(yīng),如此無雙之女,只怕天下沒有第二個了吧!
“大個兒,這草真的很有用耶!我感覺好多了!
仇烈霄瞅著她,“為什么叫我大個兒?”
“你本來就很壯,叫你大個兒不好嗎?”寒致學(xué)不解地眨眨眼,“我不喜歡你的名字。仇烈霄這三個字給我一種殺伐血腥的感覺,太激烈,所以干脆叫你大個兒,又親切又響亮,好不好聽?”
仇烈霄咀嚼著這通俗平凡的別名,咧開了嘴:“好聽,我喜歡!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的!
“謝謝!”
“你怎么又向我道謝!
“因為以前沒有人給我取過小名。”
“怎么會?我爹娘呢?他們都怎么叫你?”
她的無心之問,令仇烈霄陷入那段晦澀的記憶里,他沉忖了下,才說:“我出生于烈火連天的正午,我娘告訴我,她生我的那天,族內(nèi)發(fā)生火災(zāi),燒毀了族中大半房舍,我爹為了救火也葬身火窟內(nèi)。遠(yuǎn)遠(yuǎn)望去,正如你所說的烈焰焚九宵,我的名字由此而來。所以我沒見過我爹,而我娘自我爹死后,更失去了生意,我從來沒見她笑過,也不曾聽她替我取什么小名,她總是連名帶姓稱呼我,要我牢記那場拆散我一家的火災(zāi)!
寒致學(xué)為之黯然,好半晌才開口:“我想,你娘一定很愛你爹!
“不,她恨他!背鹆蚁鱿袷窃谡f別人的故事般,不見絲毫激越!八匏髦ブ挥兴缆芬粭l,還狠心拋下她去救兩把沒有生命的劍!
“寶劍?”她輕聲問。
仇烈霄垂眸,不知對那段過去是恨或是撼?“為了劍,我族不知起了多少沖突爭執(zhí),它們不知背負(fù)著多少冤魂的仇怨。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人要為那些沒有生命、沒有靈魂的身外之物付出一切,一而再地前仆后繼?”
“所以你離開漠北,寧愿流浪,寧愿風(fēng)餐露宿,也不愿再目睹它們的爭奪?”寒致學(xué)心頭沉甸甸地,無端地為他心疼,“那你娘呢?”
“在我十四歲那年逝世,和那個她恨了半輩子的人葬在一起!
“你從十四歲起獨自生活?”
“不,老家伙收養(yǎng)我。”仇烈霄對他訝異的臉蛋一笑,“他和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是我自己認(rèn)他為祖父!
“原來如此……”她喃念著。怪不得他不習(xí)慣別人對他的好,怪不得他總為了她小小的的言詞付出,而有感于心。小名原是人與人之間縮小距離的親昵。他卻為了她替他取小名而道謝——他的童年必然相當(dāng)貧瘠。
想當(dāng)然爾,那個小孩跟著不會笑的母親會幸福?
比起他,寒致學(xué)慚愧得心痛,雖然自小居無定處,但爹娘寵她、陸伯護(hù)她,生活富足不少吃穿。什么叫寄人籬下,她連個概念都沒有,沒有父母可以孝順、撒嬌的日子一定很恐怖。
她的想法一定清楚的寫在她的臉上,不然他怎么反而笑了出來?
“我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老家伙對我很好,辛寇也是我的好兄弟,我的日子很充實!
“辛寇?”
“老家伙的孫子!碧崞饍簳r玩伴,仇烈霄的臉散發(fā)著令她神往的光輝,“他很杰出,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強(qiáng),和老家伙一樣具有領(lǐng)導(dǎo)之質(zhì)!
有領(lǐng)袖之風(fēng)?!這點她不怎么同意,因為在她看來,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當(dāng)王者。
她也說不上,為何她會如此篤定,他周身罩著的威勢時種絕對不容反抗的威嚴(yán),令人不知不覺地低頭屈服。雖然他衣著粗劣,行舉隨意,但那股氣勢仍然難以忽略。
“老家伙相當(dāng)博學(xué),藏書豐富沒他將他畢生所學(xué),毫不保留,傾囊相受,教我們處世之道,仁義之諦。含幸茹苦將我們兩人教養(yǎng)成人,他不只是良師益友,更時影響我最深的人。”仇烈霄的口吻清淡而陳述,但寒致學(xué)卻自他的描述中感受到濃濃的儒慕之情。
“我相信他絕對是位英雄!
仇烈霄轉(zhuǎn)頭,對上她那雙盛滿堅定信任的瞳,一時之間,他忘了言語,忘了世界。眼底,心中只有伊人絕代嬌顏,以及她幾欲淹沒他的信任。
世上最純最真,同時也是最圣潔的信任。
霎時,仇烈霄居然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念頭——吻她,吻這個善解人意的嬌娃!
他被這念頭給嚇了一跳,僵直地一震,震回迷眩的神智,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靠得太近了。近到感覺得到彼此呼吸的灼熱。
仿佛被燙著般,他挪開視線,有些語拙地啟口:“呃……謝謝!
寒致學(xué)好氣又好笑地詰問:“你爺爺沒教你怎么坦然接受別人贊美嗎?”
“的確沒有!彼穆曇袈犉饋硐笫潜黄×税。
寒致學(xué)偷偷地調(diào)整呼吸,不敢讓他發(fā)現(xiàn)她的心跳有多急促。天!她還以為他剛剛要吻她!
她的雙頰燒紅,不知所措地垂首,她怎能如此厚顏無恥?人家可是正人君子,她現(xiàn)在是女拌男裝,怎么可以有這種念頭。
如此沉寂徘徊了一陣子,仇烈霄才尋回了向來的鎮(zhèn)定:“快晌午了,我們回去吧!”
“嗯!”她自是沒有反對的理由。
只是,他倆或多或少的都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哪里不一樣了呢?也許是他們互相的眼神,也許是他們彼此的心疼,更也許,是那份暗里漸生的,不知名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