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晨光斜入,微生坐在床上,竟不敢動。只是像看著個怪物那樣瞪著腰上的人兒,她熟睡的臉隔著衣料就貼在他肚臍眼上,害他熱血沸騰,胸腔繃緊了。
記起昨兒個和人打架,不記得她來;但記得,昏睡中有個人一直溫柔地照料他。忽又想起,他似乎對上了那一闕詞,秋風(fēng)老劍做龍吟?!
微生摸著下巴自負(fù)他想,自己真天才,對得這樣好。
渾身酸痛,想下床,又不愿驚醒她。覺得無聊,只好一直低頭瞅著愛樂香看。
這丫頭想睡到幾時?想快快喊醒她,迫不及待向她炫耀,自己已經(jīng)成功地對上她那半闕詞,她輸了。
可是愛樂香那么困地瞇著眼,還抱著他。軟軟地暖暖地貼著他身體,伏著他緩慢呼吸。
微生看著看著,目光不知不覺地溫柔起來,握緊的雙手張開來,將她攬得更近。她緊緊貼著他肌膚,像要貼進(jìn)心坎底去,又忍不住摸上那一把烏黑秀麗的發(fā),滑得柔得似緞,擦過他掌心,然后瞅著橫擱他腰上的手臂,以及躺在床上那白皙的癱軟著的手。
真有魔力嗎?
小心地攤開她掌心,是那么小那么軟白的手,怎么常常自信得像能握住所有?微生失笑,忽然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底。
樂香真可愛,他不禁這么想。這剎睡在他懷中,似個孩子多需要他保護(hù)?蓯鄣酿ò椎亩、美麗的柔白的頸子、小巧秀挺的鼻尖,還有那微微蠕動的翹翹的眼睛,忍不住好奇地?fù)芘羌?xì)軟的睫毛,聽見她皺眉悶哼一句,又呢喃著往他懷里鉆。
好癢!微生忍住笑,仍不敢動,怕她醒。
可是她醒了,睜開眼,伏在他胸前,靜靜注視晨光,注視那透亮了的窗紗;秀敝,忽然抬首,自他腰際上望他。
“微生?”
仍握著她小手的大掌趕緊松開,微生尷尬地回避她視線,清清喉嚨。
“嗯,你醒了就快下來,我被你壓得痛死了!”
樂香忽然歪著臉斜睨著他,不懷好意地抿著笑。“微生,你怎么臉紅了?”
“臭丫頭,你快起來!”他兇惡咆哮。她就知道笑話他,媽的。
樂香沒起身,直瞪著微生,大眼睛看得微生心底發(fā)毛,她又要干嘛了?忽然身子一震,樂香揪住他襟口。
“微生,你想出那對詞沒有?”樂香貼近他的臉問。
微生愕然,俯瞰著那么近的一張臉。俊朗的眼閃爍不定,斯文的臉忽然暖昧起來;眉頭隨即蹙起。幾乎打了個結(jié)。心底有個理智的聲音警告他——快說啊微生,說了你就自由了,將那愚蠢的婚事作廢,啥都解決了,當(dāng)然,你就可以娶宋清麗。快說啊,微生?!
樂香清水似的眼睛瞅著他,微生心底警鈴大響。毛骨悚然,覺得自己像被什么惡魔掐住了喉嚨。不,不是惡魔,掐住他的是樂香柔暖的一雙手。
在那一雙明亮的眼睛底,微生梗住了聲音。
如果婚事作廢她會不會傷心?會不會哭泣?那一對大眼睛,會不會失望地朦朧了,他可不想她難過。
樂香等著他回答,好半晌他卻只是驚愕地瞪著她。
“你……你還沒想出來對不對?”她主動問。表情深不可測。
微生茫然地,猶豫地,不大甘愿地點(diǎn)點(diǎn)頭。
陡然看她笑得比花還燦爛,露出一排可愛的貝齒。
“原來如此!痹瓉磉@么愛我,分明想出來了又不說。樂香笑瞇了眼,像是窺見了什么秘密。又逼問他:“你昨兒個為什么打架?”
“我……”他又語塞。為了愛樂香啊……他口拙地說不出緣由,只好氣憤地一句:“我干啥跟你說,你甭管。”
“唉呀,我關(guān)心你哪!
“關(guān)心我就快下來!”他咆哮。“被你壓了一夜疼死了!”跟自己生起悶氣。我忘了?我到底怎了?為什么不說?明明已經(jīng)想出來了!真嘔。
樂香笑咪咪地下床,低頭理理衣裳!拔一厝チ,晚點(diǎn)再來。”
“行了。”微生雙手抱胸,口氣很兇。我明明想出來了,分明想出來,說呵,為什么不說?!
樂香將窗拉上,又說:“你別下床,好好休息一天!
微生揮揮手不耐煩!爸懒恕⒅懒!”真羅唆。
她又收拾了案上湯藥,交代著!耙鄣脜柡Γ桶堰@碗煎好的藥服下!
“好了好了,煩不煩啊你。”他別過臉去瞪著墻壁,媽的,他明明對出來了,干嘛不說,媽的,媽的!忽然一個吻印上臉頰,微生吃驚,轉(zhuǎn)過臉,卻見樂香笑得一臉瞇瞇。
“那我晚點(diǎn)就來喔,相公!
“誰是你相公!”拿了枕頭砸她,她笑呵呵地溜了。這死不要臉的,昨兒個干嘛還幫她打架?唉呀呀,頭疼死了,微生懊惱地垂首抱頭。看見凌亂的床褥,那丫頭就這樣抱著他睡一夜嗎?
他的頭更是劇烈疼起。媽的,脾氣一來,將被扔下床,枕頭也踢下去,握拳仰頭咆哮!扒镲L(fēng)老劍做龍吟啊——”干嘛不說,干嘛不忍心?
完了完了,微生倒床蒙住臉,喘了好大一口氣,又冷汗直淌。
再笨也懂了,如果非要一個女人傷心,他情愿傷的是宋清麗;如果要抱一個女人,他渴望抱的是軟軟香香的愛樂香;如果要他選一個老婆,除了愛樂香,不敢想像其他人;如果要寵愛,竟也只想寵那個愛鬧他的女人。
依此類推,沒完沒了都跟愛樂香脫不了干系。
如果要廝守,和誰都無趣,仿佛只有愛樂香。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豈不是要乖乖束手就擒?真慘,真輸?shù)脧氐祝屓藬[布還心甘情愿。
微生嘆息,瞪著門口。
她什么時候來?沒了她好無聊,他開始期待她出現(xiàn)。
完了完了,愛上樂香這害人精了!微生忽覺全身無力,沒一點(diǎn)精神反抗,自我安慰起來。這由不得我,一定是那神棍施了什么咒,害我陷入情網(wǎng)。一定是這樣,愛樂香才會把我克得死死地,逃都逃不掉。
昏眩地閉上眼,負(fù)氣地想。樂香真賊,故意拿那么暖的手摸他,故意笑得那么美麗……他細(xì)細(xì)數(shù)落她的不是,全是她的陰謀,讓他不知不覺就情不自禁愛上她。真賊啊,好你個愛樂香!
當(dāng)然,他死都不承認(rèn),一個巴掌打不響。死也不承認(rèn),自個兒愛得要死。
數(shù)日后,微生康復(fù)。與樂香吵吵鬧鬧,很快就又生龍活虎起來,白夫人更覺一切都是福氣的愛樂香庇蔭,籌備婚禮更來勁了。
微生痊愈后,第一件急著辦的事,便是去掛月樓找宋清麗談?wù),他失信于她,心底始終內(nèi)疚著,盡管在煙花地里,什么恩愛保證都是假的,他卻認(rèn)真地想對她鄭重道歉。
一見到消瘦如骨、憂郁的宋清麗,微生一顆心就因著自責(zé)而狠狠痛起。
“抱歉,這么晚才來跟你賠不是,我……”
“你還要娶我嗎?”她直接問。
抬起臉來,美麗的眼睛盈滿晶瑩的淚!拔抑来儒H自賜婚,你不能違背。但是,微生……”她深情望他。“我愿意……愿意做你的妾。我不計較名分,只要你和我相屬!
白微生憂郁了一張俊臉,非常罕見地露出困擾的表情,很誠懇地向她解釋道:“如此,對愛姑娘與你都不公平。我很欣賞宋姑娘,已經(jīng)幫你贖了身,也替你在通穎巷買了一宅,供你生活,你再也不必流連煙花地。”這是他一點(diǎn)心意。
“我謝謝你了,但愛呢?”清麗哽咽!拔⑸乙氖悄愕母星,微生,你愛我嗎?”
從前,愛對白微生來說只是一個很遙遠(yuǎn)模糊的事。
但此刻,白微生那一雙年輕光湛的眼,在看見了一個女人為他心碎時,忽然風(fēng)霜起來。
一向神氣自恃的俊朗容顏,開始有了化不開的愁郁。
“對不住。”愛情很殘忍。他醒得太晚,承諾得太早。“我已經(jīng)懂得了……”仿佛瞧見愛樂香微笑的眼睛在他心深處眨呀眨的。于是,他說得誠懇內(nèi)疚!八喂媚,我終于懂得了,愛和欣賞不同。”微生垂眸,低訴!拔液苄蕾p你的才情,也當(dāng)你是我微生的紅粉知己,但是……”但是她不能讓他亂了心跳,不能讓他熱血沸騰,更不會令他輾轉(zhuǎn)難眠,激動地想深深擁抱。
微生抬首,很難說出這么殘酷的話,但卻必須開口說個明白。
他對著宋清麗一雙淚眼,誠心地道:“對不起,我過去太輕狂,直說要娶全城最聰穎的女子!彼嘈。“其實(shí)這根本不重要,當(dāng)遇上心愛的人,就發(fā)現(xiàn)什么條件都是荒謬,原來心動就心動,和聰不聰明都無關(guān)。我真的聰明過了頭,偏偏在這事上糊徐得可以,糟蹋你一番美意,承蒙錯愛了!
宋清麗垂眸!叭绻乙闹皇前采砹⒚,我早就走了。我等的不過是一個良人,白公子,你懂嗎?”
聽著她的話,看著她落下的淚,微生的心也揪成一團(tuán)。好似被人綁手綁腳不能呼吸,快要窒息,卻只能傻傻一句:“對不起,宋姑娘。”
宋清麗只是固執(zhí)地擦著臉哭泣,讓微生不知所措。
忽然樓下一陣喧嘩,清麗忙掩住臉背過身去。
“微生、微生!”一群朋友聽說微生來此,便成群結(jié)隊地嚷嚷著找上來。
白微生忽然感激極了,松了好大一口氣。好友們熱鬧地圍上來,架住他就往外施。
“快跟咱們走!”
微生被拖往樓下!案缮栋∧銈儯俊
“咱送你個大禮!”
硬是把微生拖到走道角落廂房,推了進(jìn)去,一群人跟著擁進(jìn)。
房里案前坐了個白胡子黑衣的老人。
眾人將微生推至老人面前。
“看呀!微生。”
老人看了微生一眼,便瞅著眾人問:“就是這位公子?”
“是啊是!”大家急嚷。
“你們到底干嘛?”微生莫名其妙。
老人忽抓住微生左手,另一只手往他眼前一揮,紅的一瞬,一朵玫瑰便開在微生手上,躺在他掌心底。
微生愕然地瞪著在手上的玫瑰。“你……你怎么變出來的?”這個誰讓微生興奮地揪住老爺爺直嚷。“快教我快教我!”
老人雙手抱胸,很神氣地開出條件!斑@個戲法一百銀!
“我們給!”諸位富家子弟一起掏出碎銀扔上桌,遠(yuǎn)超過一百銀。
老爺爺見了,拍了一下圓滾滾的肚皮!拔疫會變鴿子、小貓、老鼠,每樣一百銀。”
微生急嚷:“玫瑰、玫瑰、告訴我玫瑰怎么變出來的!”
“呵呵呵……”老爺爺抖抖袖子,抖出十幾枝玫瑰。“玫瑰要先藏在這兒,至于如何瞞過人們眼睛,將它平空自袖里偷出來,就需要功夫和個人造化,但不知公子能否學(xué)得成。”
“媽的!”微生卯起來,挽起袖子。“老爺爺,您即刻教我,我白微生不可能學(xué)不來。”
“可能需要一點(diǎn)時間。”
“至多半天吧?”樂香就學(xué)了半天!安弧蔽⑸目凇!拔铱次抑恍枞齻時辰就會。”他應(yīng)該學(xué)得更快。
結(jié)果……
白微生一直待到翌日深夜才筋疲力竭地離開。
至于他那一干好友,看微生變玫瑰看到眼睛個個紅得像兔子。不論微生怎么變,他們分明就能看出破綻,只佩服那微生偏不服輸,變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大家憋尿憋得急,又困得想死,只好通聲一氣騙他。
“很好、很好,微生,咱都看不見玫瑰從哪來的,你成功了!苯o他雄雄地掌聲鼓勵下去。
白微生這才肯放他們走。
沒想到變一朵玫瑰,也要這番功夫,果真處處皆學(xué)問。
解了這謎團(tuán),微生心底疏朗。銀色月光下,步履蹣跚,袖里藏著三朵玫瑰,嘴角抿著得意的笑。
哼哼,愛樂香,我看你還神氣不?!
重返白府,白微生稍事梳洗,卻徹夜難眠。直想著明日一早,要怎樣嚇樂香,迫不及待地想看她驚愕的表情。
而愛樂香也睡不著,婚期訂在月底,待嫁的心分外煎熬,又在月下畫起一朵又一朵玫瑰。隨即又抬起床畔的紅嫁衣,拿在身上比著,對鏡欣賞。
從沒穿過白以外的衣裳,微生可會喜歡?
雀躍地拎著嫁裳就轉(zhuǎn)起圈圈,看著裙擺的流蘇畫出炫目的紅,自己也樂得笑咧了嘴。
多么得意啊,愛樂香。終于贏得他青睞,他是愛她的,否則早把那半闕詩拿來交換自由,可是他沒說,樂香便明白了,微生是愛著她的。
贏得愛的人兒是神最寵愛的幸運(yùn)之子,更是天下間自覺最有福氣的人兒,是作夢都會笑,是花兒都要失色,那么耀眼,那滿懷的寵愛。
可是卻有一個可憐人,在黑暗的一隅為自己的命運(yùn)痛苦。
這可憐人滿心不甘,覺得世間一切都將她拋棄,她從沒感到這么孤獨(dú)、這么寂寞,她剛剛以為上了天堂,飛上了云端,怎么轉(zhuǎn)瞬間天地變色,入了地獄。這大起大落的運(yùn)程,她難以承受,她不愿接受。
她拿了一把尖刀,就往自己細(xì)瘦的腕子劃下去,深狠得教那血一霎時都沒趕得及流出;刀子很利,利到切下肌膚時,并未沾血。
然后,那一點(diǎn)點(diǎn)的紅,才陡然地滲出,一發(fā)不可收拾,大片大片地兇猛泛濫扔了刀子,宋清麗倒床,恨恨地想——
“只差一點(diǎn)點(diǎn),新娘就是我……但為什么……為什么……命運(yùn)待我這般刻薄!
宋清麗在那一晚,月色如銀的那一晚,割脈自殺。
淌血的那一刻,樂香還抬著嫁衣微笑地照鏡自賞。
宋清麗詛咒幸福的人們時,那一刻,白微生躺在床上,手里的玫瑰也像她的血那樣紅。微生睡眼朦朧,盯著手上的玫瑰,想起愛樂香的嘴,也紅潤得像玫瑰花瓣,然后就捻著玫瑰花瓣兒思念她。
從不知道無心之過可害死一個人。
愛情像玫瑰帶刺,紅玫瑰也像血。以為唾手可得,正愛不釋手,卻讓刺扎痛了手。愛樂香變給微生的玫瑰,早被她小心地剔去尖利;卻不知道,命運(yùn)的針在什么時候,要扎痛他們。
天上一輪明月如常,不帶感情地映照萬物。
朋友帶來消息,白微生去見宋清麗。要不是發(fā)現(xiàn)的早,他就會看見一具尸體。
再見她,微生竟渾身發(fā)寒,直冒冷汗。
“為什么這樣傻?”
宋清麗幽幽轉(zhuǎn)過臉來,蒼白得像鬼。她將手伸出被外,握住激生的手。一對眼固執(zhí)地注視他憂郁的臉。
“你為我難過嗎?知道嗎?我差點(diǎn)就回不來了!币灰娢⑸鸵姘l(fā)虛弱憔悴,仿佛刻意要他內(nèi)疚!凹{我為妾吧,微生,我一直喜歡你啊……你不也覺得我們很相稱嗎?你記得那首詩嗎?是你說我那么聰明才夠格當(dāng)你妻子。為什么轉(zhuǎn)眼你就變了?”
從不知感情這么棘手,微生不敢再說重話,只好安撫一句:“你好好休息!
小手陡然握緊,目光銳利似刀尖,逼著他!按饝(yīng)我,微生,答應(yīng)我!”
那么細(xì)瘦的手像毒蛇一樣握緊他手腕,微生垂眼,俯視著那只瘦弱的手,一顆心直往下掉。
樂香不同,樂香的手很溫暖。摸著他時,他連心跳都沉穩(wěn)了,暖著他臉頰時,他舒服地想嘆息。
可是宋清麗這只手竟像毒蛇,讓他喘不過氣,要他去傷害樂香,事情怎會變得這么復(fù)雜?都怪自己,當(dāng)初怎會有那么一剎,錯愛宋清麗。
宋清麗更緊地握住他,聲音尖起來!按饝(yīng)我!”
白微生只不情愿低低一句。“我會同樂香商量!辈恢醯匦耐,替樂香心痛。他若真開口,向她要求,他的心會比她更痛。陡然吃驚,驚出一身冷汗。
怎奈正銷魂時又是疏煙淡雨……莫非真是好事多磨?
“樂香我……”
“樂香,我有件事想……”
“樂香……其實(shí)是……”
樂香人在灶房,白微生找過來。支支吾吾開不了口,罕見地手足無措,婆婆媽媽。
愛樂香已經(jīng)聽說了宋清麗自殺的事,也知道微生去看過她。
然后白微生就像變了個人,慣常的意氣風(fēng)發(fā)、神采飛揚(yáng)都不見,只是憂悒地一張臉。鎮(zhèn)日神氣,這次卻難倒了他,苦著一張臉,說不明來意。
這真諷刺,真荒謬!他怎么好說出口,說他喜歡她,但要納妾,將宋清麗娶進(jìn)門?荒唐!
樂香正忙著煮食,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便轉(zhuǎn)過身去忙著爐上的事。
“你想清楚再說!睂t火扇至最旺,煙霧彌漫,她忽然咳起來。
微生注意到了,上前,頭一回主動抱住她。
樂香怔住,靜靜地讓他抱著,也沒回頭,只垂下眼。
“你說不清楚,那我來問好了!睒废愕褪祝鴶堅谒系氖,心跳得慌,卻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說!澳阋∠槭拢亢唵,把那闕詞對上,我就取消,我言而有信。”到底他愛宋清麗多些嗎?見過宋清麗便后悔了嗎?饒是如此,她便作罷。
“不——”微生將臉埋入她暖和的背脊!拔覍Σ簧夏隳顷I詞!
樂香忽地垂下肩膀,一顆心終于安穩(wěn)平躺,聽到這句比什么都好。眼眶一紅,差點(diǎn)墜下淚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怕得喘不過氣。
她輕聲問:“那么……你想怎樣?”
微生仍埋在她背脊,沒臉面對她!跋肴⒛,想納宋姑娘為妾!苯K于說出口了。
樂香卻噗哧地笑出來。
微生愕然,抬首。她笑?她竟然笑?扳過她來面對自己,但見樂香果真瞅著一對眼笑瞇瞇地。
“唉呀!”微生震驚,詫道!拔覑赖靡,你竟笑?”他要納妾,納妾!她不氣嗎?不發(fā)飆嗎?不哭不傷心嗎?!
不不不,樂香笑著說了四個字——“我、明、白、了!彼籼纛^發(fā),很漫不經(jīng)心卻非常自信的一句!爸慌履阋ⅲ不敢嫁!
“她當(dāng)然嫁,是她提的,她是非嫁不可了!
驀地樂香卻捧住微生的臉,盯著他眼睛,很鄭重地道:“相信我,你明晚再去問,問她嫁是不嫁?”
樂香抿著笑,注視微生。“甭?lián),她不會嫁的!?br />
微生愕然,聽得一頭霧水,正要追問,樂香又轉(zhuǎn)過身去,掀開蒸寵。
白煙冉冉,微生攬住她的腰近身追問:“為什么?你怎么這么篤定?樂香?”
愛樂香揀了一只饅頭!拔⑸比讨鵂C輕輕撥開香軟的饅頭,回身道。
“你沒嘗過我做的饅頭吧?來——”笑著遞了一半給他!耙蝗艘话。”
微生還想問,卻讓樂香搶了饅頭塞進(jìn)他嘴底,他嗆住,瞪住她!澳阏媸恰敝缓萌套∫蓡枺瑖L起饅頭,才一口就喜愛得不得了。
“嗯嗯嗯,好吃、好吃!
樂香笑得合不攏嘴,背抵著灶沿,笑望他將那饅頭啃得一口都不剩。
她懶洋洋地嘗著自己的那一半。“還要嗎?”一邊咬著,一邊瞅著他問。
微生左手撐在她腰旁的灶沿上,忽然近身,抓住樂香拿著饅頭的手腕,龐大的身軀將她困在胸前。
“吃你的那一半就好。”嗓音變得好低好低。
樂香抬首望住微生,他的目光黝黑深邃,像燃著火焰。他的身體很燙,像一堵堅硬燃燒的墻,困著她柔軟的身體。
滿室氤氳,他饑腸轆轆,餓的卻不是肚子。忽然那樣認(rèn)真審視著樂香,灼熱的視線如此強(qiáng)悍,教樂香一下子慌得什么主意都沒了,只能傻傻地看著他。
他低頭,黑影似地籠罩住她那一隅,吻上她嘴唇,非常享受地親吻那美好的唇瓣,聞著那令他安心、樂香獨(dú)有的味道。那次親吻過她,如今便再也停不了。每每見她,都癡心妄想著要這么做。
“這饅頭加了生乳?”嘗著她可愛的舌頭問著。
“嗯哼……”樂香回應(yīng)著他的吻。喜愛上這么親昵的游戲。
咬上她耳朵,悄聲玩笑地說:“我這雙手也有魔力,讓我摸過,你便愛死我!
樂香失笑,知道他在諷刺她,攬作他頸子,任微生將她抱在懷中。
“是,我相信!焙涎畚⑿ΑN⑸奈怯∩纤i子,她喘息地說!拔蚁嘈,你的確有魔力……”
抬頭搜尋他的嘴,與他親吻。
那么輕易地,樂香便把微生那些煩惱的事拋到九霄云外去,那么容易,就安撫了他惶惑不安的心。
白微生太喜愛樂香那樣篤定的表情,自信滿滿的姿態(tài)。忽然很相信清水大師的話,樂香確是最有福氣的,要不為什么方才他還愁眉不展,這剎卻又歡天喜地,愉悅得像飛上天,愉快得要麻痹。
爐火忘了扇熄,熱煙不停蒸涌,漸漸朦朧了他們親吻擁抱的身體。
怕什么?這樣抱著,好像天崩地裂,銀海倒瀉,地牛翻身,都顧不及、顧不及與深愛的人親吻。
誰要哭泣誰就去哭泣,而樂香與微生的情焰正熱哪!比那蒸熟的饅頭還燙,比什么都甜!但愿就這樣卿卿我我,天長地久……
翌日,天灰蒙蒙地,像要遮掩什么,陰霾了一天還不夠,入夜后,也霧氣彌漫,仿佛穿越長街便要熨濕衣裳。
沒有月光的夜晚,紅的燈籠晃著,映著忙做生意的商行。
夜市喧嘩,沒有月光,人潮一樣熙攘。掛月樓燈紅酒綠,熱鬧喧嘩,今夜也一樣迎著客人入那溫柔鄉(xiāng)。
今天十五,恰恰元宵,處處賣湯圓,處處有人提燈籠。圓圓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微光,在霧氣里顯得特別風(fēng)流,像一痕一痕劃過地面的流星。
掛月樓生意正旺,高樓隱匿的廂房,宋清麗養(yǎng)傷,不做營生,卻聽有人敲門。
是微生嗎?
宋清麗急急撩了亂發(fā),想起身裝扮迎客,來人知等不及。
門“砰”的推開,宋清麗心急,挽著長發(fā),手上還抓著支美麗的翠釵,忽然停住,踏進(jìn)來的是一雙雪白繡鞋,愕然抬首,鞋的主人她并不認(rèn)識。
“你就是宋清麗?”來人挑眉問她。終于照見,這偷詩人。
燈下,宋清麗怔住。
燭蕊跳躍,微光中的來人,一身白裳,沒有任何裝扮,只一張素臉?墒悄樕嫌幸粚Ψ浅>竦难郏敝蓖∷吻妍。
不知為什么,宋清麗心底一涼。
眼前這女子相貌平凡,可不知怎地有一股氣勢,讓人不容忽視。烏黑眼瞳,澄凈表情,明鏡似的像什么都逃不過她一對眼。皮膚白得更勝過她,似雪似月,干凈得讓宋清麗覺得自己污穢。
宋清麗問:“你是誰?”又不悅地加了一句:“這樣闖進(jìn)來真沒禮貌。”
沒禮貌?愛樂香挑起一眉,看她一眼,便施施然踱至案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飲了一口。
她的沉著自在,令宋清麗惶恐,好像這里是她作主。
“你要干嘛?你是誰?”
樂香舉杯審視,半晌,漫不經(jīng)心一句:“你的手不痛了?”然后斜過臉看住宋清麗,看得她惶恐。忽又重重擱下茶杯。鏗然一聲,宋清麗忽然刷地慘白了臉。
愛樂香斂容,難得動怒,再不肯忍受。
眼前這女人偷了她的詩不說,如今又拿死逼微生納妾,她向來不愛生事,但不代表她就軟弱的要任人欺負(fù)。她是愛樂香,她不當(dāng)爛好人。是以此際,見到宋清麗,便忍不住目光閃動,像劍那般銳利,直直刺著宋清麗那張美麗的臉。
她斂容正色,斬釘截鐵地道:“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酒腸跳蕩,劍氣縱橫。聽說……”愛樂香直盯宋清麗。“是你做的?”她望著宋清麗的目光坦蕩蕩,宋清麗卻眼色閃爍,不寒而栗。
宋清麗被那正直坦蕩的目光看得毛骨驚然,又冷汗直淌!澳恪憔烤故钦l?”心虛至極。
愛樂香忽地直直走向她,像帶殺氣似地,把宋清麗嚇得直往床后挪,還抱來枕頭擋在胸前!澳愀陕、你干嘛,你別過來!”幾乎要放聲尖叫。
終于停步,樂香俯身,望著嚇慘了的宋清麗。審視著她恐懼的眼睛,忽然露齒一笑,笑得來清麗傻眼。
“我是愛樂香,寫挽聯(lián)賣棺材的‘永!贃|家!睒废汶p手撐在宋清麗兩側(cè),打量她慌亂的表情,輕聲細(xì)語地問她!案嬖V我……你怎樣做出這首詩?怎樣給微生的?”
“我……”清麗語塞。
愛樂香忽然坐下,與她并肩。嘆一口氣,然后望著窗紗,輕描淡寫道:“你偷我的詩,我不計較。你明知微生心地善良,就拿死相逼。做人不可過分,我聽說微生幫你找了出路,也贖了身,你若爭氣,就不該這樣輕賤自個兒生命,讓人笑話!睒废闫鹕,俯低頭瞅著她。
“我話就說至此。”樂香露出一口白牙,對她微笑。
宋清麗但覺那漂亮的白牙好似會咬她。
樂香直言不諱!拔⑸蕾p你,我也不想費(fèi)勁夫證明這詩究竟誰對上的。但我可以證明,真到那時,恐怕會很難堪,希望不必鬧到這局面。說真的,你頂替這詩我很生氣,這對我不公平!
原來這詩出自她手,宋清麗羞得無地自容,縮在床畔,擔(dān)心地試探道:“你不會跟微生說吧?”
愛樂香低頭沉思片刻,吁一口氣。隨即抬頭,看來清麗驚駭?shù)孟褚姽硭频模滩蛔⌒。“你怕什么?連自己的腕都敢斬了,難不成還怕區(qū)區(qū)一個我?”人真不能做虧心事,一旦被揭發(fā),哪還有臉做人?
“愛姑娘……你……請你別同微生說,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庇行┤耸菍幩酪步^不肯丟臉的。
“宋姑娘。”樂香正色道。“微生已幫你贖身,別糟蹋這一番美意。望你自重,從今爾后再不要拿自己性命開玩笑。我從事喪葬業(yè),看過太多生離死別,人人都奢望活久一點(diǎn),卻沒想到你竟糟蹋自己性命!庇稚钌羁此谎,淡淡微笑。
“打擾了,告辭!鞭D(zhuǎn)身步出門口。
宋清麗正松口氣,她又探頭進(jìn)來。
“對了,你要喜歡,就進(jìn)白家來當(dāng)我姐妹吧!
豈敢?宋清麗別過臉,半句不吭,直搖著手。
愛樂香掩住嘴忍不住笑,轉(zhuǎn)身穿過回廊,沒想到這么容易便嚇倒宋清麗。把話說開,出了這口氣,心底舒坦不少。相信宋清麗再不肯來當(dāng)微生的妾了,當(dāng)然,只嚇嚇?biāo),也沒真打算毀了她在微生面前的形象,給人留點(diǎn)后路,也是好的。
樂香心情愉悅,穿越回廊,步伐輕快,F(xiàn)在她和微生之間,再沒有障礙,一切手到擒來,就等著當(dāng)新娘。
“愛姑娘!”小廝氣喘吁吁,一發(fā)現(xiàn)她蹤影,立刻追來。“可找到你了,拜托你快離開,都說咱這不歡迎你。唉呀,你這樣硬是闖進(jìn)來會害慘我哩!”
愛樂香笑呵呵被小廝拖著往樓下走,商家最忌諱見喪,愛家在雨維城可是有名的拒往戶,都怕會沾了晦氣。
樂香被小廝拉著跑,穿梭尋歡人客間,止不住好笑。方才她可是和小廝大玩捉迷藏,自個兒溜進(jìn)來找宋清麗的。事情辦妥了,也就不為難小廝,任他拉著跑。
小廝急得一身汗,尋歡男人瞥見白裳的愛樂香時一臉驚愕,走廊上整排燈籠晃過她素白的衣裳。
每扇窗都逸出笑聲如銀鈴,女人聲音如鶯咽,嗲得人骨軟筋酥。樂香玩心一起,加上心清愉快,便向那急拖著她跑的小哥,學(xué)那些女人嗲聲嗲氣地嚷:“唉喲!小哥,您掐痛奴家手腕了……”
小哥差點(diǎn)跌倒,回頭一瞪!皭酃媚锞蛣e鬧小的了!
樂香掩住嘴,大眼睛眨呀眨!澳腥硕枷矚g女人這樣說話嗎?”她笑靨如花。
小哥臉紅得像燈籠似的!昂煤煤茫也煌夏,您請,快些走,要被當(dāng)家的看見,我肯定少不了一頓刮。”
“是,奴家這就走!睒废愦騻揖、行個禮,柳腰款款輕擺,小哥險更紅了。原來男人都喜歡這么軟、這么矜的腔調(diào)啊?她笑嘻嘻地往前頭走,看見迎面女人們個個花枝招展,走起路來扭腰擺臀的,媚眼亂拋。
樂香好笑,也學(xué)著擠擠眼,走得婀娜多姿,差點(diǎn)跌倒,一旁的小哥忙扶穩(wěn)她。
“愛姑娘,您別玩了,這里可不是好女孩該來之地,您快走吧!”
樂香被小哥趕著,卻笑瞇瞇地直搖頭晃腦,大大方方地穿過回廊,正要下樓,忽地僵住勢子。
“又怎了?”小哥不耐地嚷嚷,但見愛樂香身子一怔,陡然間斂去笑容。
她轉(zhuǎn)頭,聽見鄰房嬉鬧聲。
“清水大師……再來一杯嘛!”
“對啊對啊,快接著說,您說那個誰誰誰真騙過了白微生母親嗎?那么白微生的劫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