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歷五十七年,天子頒布法令,鼓勵優(yōu)秀子民,只要努力工作,按時納稅,不論貴賤,有錢都可以買王公貴族的地,和諸侯們上流人等比鄰而居。
愛氏是第一個受惠者,大火沒有燒滅愛府,反而激勵愛家向上,愛老爺經(jīng)營的“永!眴试針I(yè)日漸擴大,終于并吞雨維城其他棺材店,富甲一方。
愛老爺看中白府隔壁豪宅,買下來當(dāng)?shù)昝,還敲敲打打地擴充門面。愛老爺雖然變得非常有錢,可是他和愛夫人依然秉持勤儉持家的美德,全家上下只聘了一名管家、兩名仆人,內(nèi)務(wù)及看顧店面都是熟人親戚,只為獨門的造棺技巧絕不外傳。
這一年,愛樂香已經(jīng)十八歲,不像一般閨女,鎮(zhèn)日學(xué)女紅待嫁;相反的,正因為愛老爺后傳無人,于是打算將畢生功力傳授女兒,目前她最精通的是——寫挽聯(lián)。她寫的挽聯(lián)總能貼切地符合喪家需要,供不應(yīng)求。
平日愛樂香穿梭于店內(nèi),幫著打點一切,為了尊重上門的顧客,她永遠穿著白布衣裳,永遠只樸素著一頭長發(fā),沒有一點兒發(fā)飾,也從不化妝,總素凈著臉,她從不打扮,從不穿花衣裳,不只是她,愛家每個人都一樣。
盡管如此,愛樂香沒有一絲遺憾。她看過別家閨女化妝,她嫌麻煩;覺得不穿花衣裳也不錯,太多漂亮衣裳會讓她不知該撿哪一件穿,她安分守己過日子也頗為逍遙快活?傊,十八歲的愛樂香,因為家里經(jīng)營晦氣的棺材店,沒人上門求親,更鮮少有朋友。
愛家生意興隆,事事順心,唯一的麻煩是——白府的排擠。
自從愛府搬來當(dāng)鄰居后,非常迷信風(fēng)水的白夫人就夜夜失眠,常常憤恨地咬手帕。
“老爺、老爺,你跟宮中傅大人說了沒?”今日她又提起。
白老爺面有怒色地回她:“別說了,我跟傅老提了快十次,向監(jiān)事研究了不下十幾次,天子就是不肯廢他立的法,還頗得意這是他實行的一大德政,他的聲望正高呢!”
“可是咱隔壁住的可是棺材店,棺材店耶!”白夫人快抓狂了。“那種下賤行業(yè)怎么可以跟咱們相鄰?你雖然退休了,可好歹曾是鼎鼎有名的士大夫,跟個賣棺材的住,笑死人了。多晦氣、多霉!您不見那愛家一來,咱多衰,前日奴家養(yǎng)的金絲雀無端端掉了三根毛,還有,金池的魚莫名其妙死了一尾,家里下人病了一個。這怎么行,這樣下去會死人啦!”白夫人信手拈來,便牽拖出一大堆“衰”證。
“呸呸呸!”白老爺怒叱!澳闵僬f衰話,閉嘴!”他煩躁氣惱,卻又莫可奈何。
外頭目光閃爍,雨維城公認最英俊、最聰明、最神氣的才子白微生,剛剛離開掛月樓。他和城內(nèi)眾多才子們斗詩,勝利歸來。飲了酒,他微醺,步伐輕快,穿著鑲金線貴氣的一身白綢衫,手持一只羽黃華扇,神采飛揚意氣風(fēng)發(fā),吟詩漫步過長街。
街上正熱鬧,早市剛結(jié)束,收市的馬車及車夫們忙著裝卸貨,撿便宜的婦人們高聲和販子喊價,幾名逛街的閨女,見著了雨維城最英俊瀟灑、才氣縱橫的白微生,無不羞澀地瞅著他步過的身影,低低笑著竊竊私語,無不巴望著他青睞。
白微生喜穿白衣,自恃甚高,常用下巴看人,對于街旁直送秋波的女人們頗為不屑,聽見那群閨女的笑聲,還揮扇低咒了一聲“三八”。
驀地前頭一陣喧嘩,昂首就見人群迅速散至兩旁,惶恐的呼聲一路嚷嚷過來。
一匹黑馬嘶聲啼叫,恍若受了什么驚嚇,竟失控地在人群聚集的鬧街飛蹄狂奔,拖住后頭的馬車奔馳,那瘋狂的速度,就快將馬車摔散。
霎時長街一片混亂,人們紛紛丟了貨沖往隱處避難。
馬車奔來,瘋狂的馬蹄踏近,像一道閃電,劈得又快又急,白微生跟著人群往街旁閃,卻見一名婦人手抱嬰孩嚇得瞪直了雙眼,愣在街中央。
“快跑啊,大嬸!”
人群呼嚷,那位大嬸眼中只見那匹瘋狂的馬,腦中只想著她要被踩死了,兩腿發(fā)軟,手中嬰孩啼哭,早已嚇得手抖腳料沒力氣跑了。“救……救命……”好可怕的馬,好可怕。
沒人敢上前拉她一把,那嬰孩的哭聲凄厲,馬匹直直朝他們踩過來。
眾人尖叫,馬蹄飛揚,馬嘶尖銳,重蹄落下。
驀地,呼叫聲都靜了下來。
眾人屏氣傻眼。
那瘋狂的馬蹄沒踩上婦人身子,那么強健、瘋狂的一匹黑馬竟然活生生摔倒在地,狼狽地在地上扭著、掙扎著、啼叫著。
怎么回事?
“媽呀……”婦人呻吟一聲,見沒事了,兩腿癱軟跌坐地上。
原來,有人在那千鈞一發(fā)之際,干了一件非常聰明的事。
當(dāng)大家都駭?shù)弥还芗饨猩笛鄣臅r候,這個人推開賣油麻薯的販子,將整桶油潑至路上,馬蹄踩上熱油,摔得四腳朝天爬不起來。
眾人驚懼的目光立即換成激賞的眸光,崇拜地看著在危急時刻還能那么大智大勇的人。
那人一襲白衫,手執(zhí)薄扇,面色陰郁,立在那群販夫走卒間,像一只鶴立在花雞間,像爛泥堆中的一缽雪。是的,正是白衣勝雪,清俊得高傲得衣不沾塵的白微生。
正是那個打小就有“神童”名號,全城無人不識、無人不曉、無人不崇拜、無人不欣羨的少年郎。
這會兒人們個個豎起拇指,贊嘆連連;
“好!”
“贊!”
“白大才子好贊!”
瞬間涌起了鼓掌聲,白微生意氣風(fēng)發(fā),英姿綽綽,神采飛揚地步出,對那些鼓掌叫好的呼聲早已視如平常。
他扇著扇子走到跌坐地上的婦人前,然后緩緩地收起扇子,優(yōu)雅地將白扇插入腰間,微微俯身,恍若要將婦人拉起。
婦人抱著嬰孩仰著臉,呆滯的眸光望著白微生,看見他露出一口白牙。感激的話正要出口,卻平地炸開一聲雷吼——
“笨蛋!蠢人!豬腦!”白微生英眉橫豎,指著婦人破口大罵!澳悴欢馨?等著被踩扁是不?像你這種笨蛋干啥還生孩子,差點連孩子都要被你那豬腦給害死,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要死也別連累孩子!笨笨笨怎么有你這么笨的人,孩子給你這蠢腦養(yǎng),八成也成了廢物!”
白微生劈頭罵得毫不留情,婦人本來感激得要命,這會兒被罵得惱羞成怒,竟有力氣跳起來回嘴了。
“誰要你雞婆?我被踩死也不關(guān)你白大才子的事!”
“唉喲,剛才嚇得只會抖抖抖,這會兒倒有力氣罵人!卑孜⑸瘫〉囊粡堊爝不饒她。
婦人抱緊嬰孩,怒火高漲,沖著白微生那張俊臉咆哮:“白微生,你狂什么?我寧愿被踩死,也不要你這臭 屁的救,你多事!”
“唉呀,你這個潑婦——”白微生氣壞了,挽起袖子,也卯起來杠上了!澳銧敔斘椰F(xiàn)在就把馬拉起,讓它踩得你哭爹喊娘地,我看你這臭三八還敢不敢亂吠!”
卻說這雨維城才子,人極聰明是公認的,脾氣大也是遠近馳名的,他還真嚷嚷著要面粉,想把油漬去掉,把馬給拉起來。
那婦人見了,嚇得轉(zhuǎn)身就跑,白微生一手揪住馬轡,一手指著那落跑的婦人,當(dāng)街就破口大罵。
“給你爺爺我回來!還跑?還跑?!唉呀呀,跑得還挺快的……”
街坊見白微生真要將馬拉上來繼續(xù)作亂,怕得直打圓場。
“您聰明,別跟那笨婦計較!”
“是啊是啊,咱都感激您,您息怒……”
頓時大伙兒都來安撫白微生。
那婦人這會兒倒聰明了,跑得不見蹤影。
白微生被幾個大漢拉住,他高聲咆哮:“剛才怎不見你跑那么快?豬頭!給我站住……”媽的,早知道不救了,這種不懂感恩圖報的蠢人被踩死算了!微生氣得橫眉豎目。
混亂過后,白微生陰霾著臉,蜇返府邸。
宅前小徑上,微生忽然停步,瞇眼,盯住鄰宅,臉上露出了輕微不屑的表情。
宅前,身形嬌小苗條的愛樂香,正將堆在左邊地上曬夠日光的細木,一根一根搬到右邊蔭涼的樹下放。
左邊地上細木雖輕,但少說也有三十幾根。
白微生看愛樂香一次搬一根,至少要搬三十幾趟,他忍不住在心底罵了一聲“蠢”。
就不會想想別的辦法么?只會這種原始愚蠢的方式,一點都不知變通,笨笨笨!他白微生最受不了的就是笨和蠢的人了。白微生大步過去,站在樂香面前揮著扇子,昂著下巴看她搬。
樂香停住動作,側(cè)身抬頭,目光中看見一張非常驕傲自負的臉。哦,這招牌自負的表情,這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嗯哼,白家人。
她一手扶著細木,一手抹抹額上汗,仰著臉,對足足高她一個頭的白微生露出親切的笑靨。
“白公子啊!彼,他眼中的鄙夷和不屑仿佛都沒入她的眼。一雙大眼每次一笑就瞇起,嵌進圓圓粉粉的臉,像一團甜餅,紅唇也抿成了一線,白凈的臉微微泛紅。
然而她親切和善的笑容卻沒有軟化白微生驕傲自負的線條。
他劈頭就賞她一句——“笨!”
樂香睜眸,眼睛底汪著一片混沌!吧?”
白微生語氣清晰且鏗然地道:“我說笨,愛姑娘,你真夠笨了。”
“哦?”樂香不解,卻也沒有生氣,只是困惑地淡淡笑問:“我哪兒笨了?”
“喂——”白微生一副很受不了的模樣,最笨的莫過于連自己有多笨都不知。他慷慨地大手一揮,“喀”地一聲收扇!澳憧春。”
白微生拾起地上散放的一片木板,然后拖著木板走到左邊地上扔了,跟著將一堆細木堆上木板,再將木板拖往右邊樹蔭下,木板一抽,十幾根細木即躺平地上。就這么一下子,已幫她將至少一半的細木全搬來。
扔了木板,微生拍凈雙手,環(huán)抱胸前,斜眼看向愛樂香,下巴指指地上細木,他挑眉,諷刺的眼神像問她——你笨不笨?
愛樂香看著得意洋洋、趾高氣昂的白家少爺,這個從小就出了名的“小神童”,正一副幫了她天大的忙似的表情。
愛樂香又凝眸看了樹下細木一眼,然后抬頭對他笑。那瞇成一線的眼睛,白凈粉臉,忽地教微生想到……餅?松糕?冒著蒸氣的白饅頭?咦,怎么凈想這些,莫非他餓了?!
樂香對他說:“謝謝你,白公子!比缓蟛煌由弦痪洌骸澳阏媛斆。”讓他的得意襯得更有理。
白微生宛如孔雀展翅,一副“這沒什么”地揮了揮手,只差沒說出一句免禮。然后瀟灑翩翩地走過她面前,昂首步進白府。
門一關(guān)上,白微生一消失,愛樂香深吸口氣就沖向大樹,俯身蹲下,一一檢視白微生搬來的細木。
果然!她倒抽口氣,瞪著一地細木。脆弱質(zhì)軟的細木一起搬的結(jié)果就是擦痕無數(shù),雖然細微,但是爹爹一定不會要了。
捧著刮傷的細木,白微生眼中很蠢的愛樂香,嘆了一口氣。然后她坐下,抽出懷里一枝毛筆,還有一罐釉料,細心地幫受傷的木料上妝,一邊喃喃自語。
“這樣應(yīng)該就看不清楚了吧?”該可以瞞過爹爹和客人。這可是她發(fā)明的辦法,成功地瞞過不少雙眼睛,省下不少材料費,愛家的瑕疵木都是她偷偷修好又差人搬回來用的。像這樣好的木材只因為一點點瑕疵就丟掉,那多可惜!
在她一雙巧手下,木材神奇地又回復(fù)了完好如初的模樣。
白宅內(nèi),微生正行過花苑,想著愛樂香崇拜的表情,想著他聰明的方法,那愛樂香肯定感激死他,他幫她省了太多時間。
她真的太笨了,而自己實在太聰明,想著想著,俊臉上有藏不住得意的神采,哈哈大笑地揚扇昂首入廳。
白微生一進大廳,里頭便傳來一句喝叱。
“停!”喊的是白夫人,她很激動的跳下椅子,指著兒子站的地方?上聿患傲耍孜⑸呀(jīng)一腳踩進一盆水里,水花濺起,他的臉?biāo)查g沉凝如冰。
只聽白母呼叫:“唉呀呀,瞧你濕的。”一群婢兒趕忙奔來。蹲下清理少爺打濕的靴子。
白微生惱道:“這兒怎么放盆水?”他話一出口,見母親雙眸炯亮,精神亢奮,立即猜到啥事,拔腿轉(zhuǎn)身遁逃。
白母追著他解釋:“兒啊,廟里方文說咱家今個東邊有煞,娘花了銀子求來這觀音神士大悲水,按指示擺在東邊,何佑咱平安無事——”她用力地將微生拉向西,半拖半拉要他靠著墻步行!白哌@邊走這邊,你要沖煞就糟了!
這真太可笑了,白微生臉色逐漸凝重,怒蘊眉梢,終于火大地甩開她的手。
“娘!”忍不住向她曉以大義!澳闾孕帕,而且簡直到了走火火魔的地步。”微生頭痛地揉揉太陽穴。
白夫人雙手叉腰,昂臉反駁。“我迷信?你十五歲時重病是怎么好的?”
“莞大夫醫(yī)好的!蔽⑸。
“不是!”白夫人糾正,激動地指著他。“是娘帶你去虎陀山,請巫仙人作法做好的!
“呵!”白微生搖頭,這事已經(jīng)爭論不下十次,他簡直懶得再說,不過他終究還是忍不住。“那時我已經(jīng)服了莞大夫的藥,本來已經(jīng)精神大好,你偏要我千里迢迢爬上巫山我才又昏迷的,我不是已經(jīng)解釋過很多次?莞大夫因為這樣,氣得好幾年都不再幫咱看病。娘,你怎么不理智一點、開化一點?拜托你!”
“我才拜托你——”她固執(zhí)地昂頭道。“明明就是作法作好的,那個巫仙子可厲害的,他一念咒語,你就睜開眼睛——”
“因為他拿針捅我的腳!”白微生咆哮,不說了,他氣得轉(zhuǎn)身就走。
白夫人猶對著愛子的背影嚷嚷道:“你忘了?巫仙子說你是被不干凈的東西纏上才會病的,這種陰病當(dāng)然要靠作法,幸好娘認識他,你別嘴硬!”
白微生氣得如旋風(fēng)般,一轉(zhuǎn)眼就消逝白夫人眼前,這對話真是太荒謬。
“你會那么聰明也是娘上香求來的……”白夫人嘀咕著撫撫衣裳、理理儀容,輕輕地嗯哼一聲,四面八方即涌來仆兒數(shù)名。
“都打聽好了?”她冷覷奴才們。
“是,夫人!币幻旧锨暗偷馈!扒逅髱煷_實入了咱雨維城,住宿春眠客棧,已經(jīng)有一堆官夫人排隊穿著他相命批流年,大師架子很大,脾氣很壞,收費很貴,行蹤很神秘……報告完畢!彼婚L串說完。
白夫人嘖嘖道:“沒錯沒錯,要不高明就不貴,要不厲害就不會行蹤神秘,要不神準就不會脾氣壞、架子大……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非要請教大師怎樣才可以將隔壁賣棺材的逼走,看能不能作個法讓‘永福’倒閉。”她意志堅定地握拳、深吸口氣。
除掉“永!笔撬追蛉水吷脑。她瞥了仆兒們一眼!叭ィ瑐滢I,跟庫房領(lǐng)一箱銀子,我就不信清水大師不見我!睘榱撕葱l(wèi)家園風(fēng)水,花再多錢都值得。
一番打理,打扮得花枝招展,金銀珠寶上身,華麗貴氣的白夫人在仆人攙扶下,正提腳要跨上馬車,后頭冷不防來了一聲——
“喲——”
這一“喲”,白夫人僵住勢子,轉(zhuǎn)身一見發(fā)聲之人,猛回頭,如受了莫大驚嚇,又似看見妖魔鬼怪,她倉皇失措地爬上轎就躲過去。
“啪!”
來人動作更快,拉開轎子窗簾!鞍追蛉嗽绨!”
晴空下,只見樂香之母踮腳趴上轎子,胖胖的圓臉貼近窗欄,不懷好意地瞇眼,亮出一口白牙,朝一臉驚恐的白夫人說道:“喲喲呦,白夫人今兒個真漂亮,趕著上哪?”
白夫人面包鐵青,只用力踢踢轎門,暗示車夫快走。
愛夫人又尖聲道:“白夫人該不會趕著去叫什么大師的,幫您作法除掉‘永!?”
真衰!白夫人遮住臉,不想見著晦氣!澳憧煜氯,別踩臟我的轎子!
“喲——”愛夫人尖嚷,踢踢轎子!扒七@口氣,架子真大,您尊貴。尊貴到叫人在咱‘永!昵皾姽费荒哔F,高貴到要下人在咱‘永福’門前貼符咒,我說您這回又想出哪招、唱哪出?”愛夫人不忘提舊帳。
白夫人使勁踢轎。“走啦!”她對著車夫咆哮。
車夫為難地瞪著霸住轎子的愛夫人,她胖胖的身軀攀在轎身上,他要駛了馬兒跑,就怕她摔傷。
愛夫人看白夫人面色鐵灰,咬著牙、握著拳頭,一副快氣昏過去的滑稽樣,忍不住仰頭哈哈大笑,氣死活該。她跳下,抹抹手,馬車立即飛也似地向前疾奔,宛如逃亡。
“小心駕啊,老娘雙手剛劈過棺材很晦哪!”愛夫人猶不忘揮手高聲送行。
車夫聽了一個顛躓,轎身一歪,白夫人駭?shù)冒l(fā)出尖叫。愛夫人見了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差點沒笑跌過去。
忽地,一只手扶住愛夫人。“娘,你過分了!
愛夫人回頭見女兒一手揪著剛寫好的挽聯(lián),一手搭在她臂上。她親愛地摸摸女兒臉頰!澳锊贿^分,一點都不過分,他們白家才過分,咱‘永!刹皇侨稳似圬摰摹!
“何必呢?”愛樂香聳聳肩,將挽聯(lián)交給母親!斑,趙公子訂的挽聯(lián)!
“寫好了?”愛母展開來看,白絹秀氣的一行字——鳳落長空,淑德可風(fēng)。
愛母眼一瞠,狂笑起來。“淑德?他娘偷人哪!淑德可風(fēng)?笑死人了!”
“人都死了,趙公子希望給他娘寫點好的,又有什么好笑的?娘這樣笑一個死人,我才覺得好笑呢!睒废阒徊粦C不火說一句。
愛夫人登時煞住笑,咳了咳!班,是,反正都死了,能美化多少就美化,寫得多好就多好,的確是沒什么關(guān)系,娘確是不該笑。女兒——”愛夫人按住樂香肩膀!澳阏媸巧平馊艘猓w公子一定會很滿意!闭f著她卷起袖子,對著長工嚷嚷!翱炜炜,備轎,去春眠客棧!
樂香凝眉!澳,你去那兒干嘛?”敢情娘也要找大師批流年?愛夫人紅光滿面,神采飛揚!肮耘畠,咱給白家欺負這么久,娘這回可要狠狠整她一次,好發(fā)發(fā)一肚子鳥氣。”
樂香忽地使力揪住母親袖管!澳鷦e跟著鬧了!币浑p水眸圓睜著,又清又亮。
“唉呀,放心,娘自有分寸,你放心喔!闭f著就奔上轎子,揚塵離去。
樂香勸不住,只好聳聳肩,慢條斯理地踱返店內(nèi)。
一回店內(nèi),排隊等著買挽聯(lián)的人立即一擁而上,全擠在柜臺前。有的要看棺材樣式,有的要問喪葬法事,有的要請和尚念經(jīng),樂香伏在柜臺前,一貫親切微笑著傾聽,并不時回頭吩咐下人辦事。
在樂香親切的服務(wù)下,步出“永!钡膯始遥瑐個愁容褪去不少。
剩下最后一個客人,是一名小少年。很少有這么小的客人,至多十三吧?衣衫檻樓,消瘦見骨,面目憔悴。
他仰望柜臺前的愛樂香,樂香隔著柜臺傾身俯過來問他。
“小哥哥需要什么?”然后她露出甜甜笑容。
樂香一笑,小兄弟就哭了。
“唉呀!”樂香趕緊繞過柜臺出來,站在少年面前。“今兒個風(fēng)沙大,吹進眼底了?”她抽出錦帕給他,還是一臉若無其事的笑,免去少年不少尷尬。
他揉揉眼睛!笆、沙子多……”聲音哽咽著。
樂香抬頭,看了看店外斜映的目光!翱刹皇敲。”
少年啞著聲音道:“我……我要買一副挽聯(lián)給姐姐,她昨兒個半夜病死了……”說到這,眼淚忍不住嘩啦啦地淌下。
這下可不能再怪沙子大了,樂香轉(zhuǎn)身走到角落,搬來一張椅子。
“請坐。”她沒有出聲安慰,該哭的時候,掉眼淚是好的,眼淚忍著才痛苦!澳阕,我們一起坐。”她也拉張椅子過來,還順手將柜臺上一個竹籃提來!拔覀兂责z頭好不好?我自己做的!睒废阆崎_覆蓋饅頭的白布,蒸氣瞬間涌上,撲上少年濕潤的眼睛,好香……少年立即唾液洶涌,他已經(jīng)餓了好些天。
樂香揀了一個饅頭,傾身笑咪咪遞到他面前,他有些愕然,望著那張笑臉,像看見自己的姐姐,搶下饅頭狼吞虎咽地啃吞饅頭,一邊啜泣、一邊含糊直說:“好吃……好吃……真好吃……”
“你喜歡?真好。”樂香笑了,露出一排漂亮的貝齒。
少年在蒸氣中望著白裳的愛樂香,他眨眨眼,仿佛看見樂香通體發(fā)光。
連吃了三個饅頭,他終于有力氣將話說完整!拔抑挥幸诲X,我想幫姐姐買副挽聯(lián)!
樂香倚著椅子像和他聊天似的!昂,你姐姐喜歡什么、性情如何?”她思索著要幫他提什么字。
“喜歡?”少年摸著頭思索!拔覀兏F人能吃飽就好了,哪敢喜歡什么?”他難過又自卑的低著臉!安贿^我知道姐姐打小就崇拜一個人,崇拜得不得了,幾乎把他當(dāng)神……”
“哦?”樂香交疊雙腿,手肘擱腿上,撐著下巴耐心聽著!俺绨菡l?”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神童,白微生。”他尷尬地笑!笆菒勰桨?我姐姐一直想和白微生作朋友,可你知道的,別說認識他,就算想收集他的詩,咱也買不起,白微生的字畫在雨維城有錢都不一定買得到!
“是是是!睒废阃,她隔壁住的可是大人物大才子大神童。然后樂香問:“你姐姐什么名諱?”
少年道:“秋若寒!
“我知道了!睒废闩呐氖郑酒饋!澳忝魈爝^來拿挽聯(lián)!
“一錢?”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樂香笑!安弧!
少年恐懼地揚起眉毛,聽見樂香笑著續(xù)道:“一毛!
“一毛?!”他睜大眼。
“是,一毛。因為你喜歡我做的饅頭,我高興優(yōu)待你。”她保證。
少年笑了,哀傷自他眉眼間褪去不少。“我的確很喜歡你做的饅頭,不信你整籃給我,我?guī)Щ厝コ詡精光。”
“好啊。”樂香爽快道,就將整籃饅頭遞給他。
少年接下,眼底還閃爍著淚光,卻帶著微笑!皭酃媚铩!彼鲋樅苷J真地道!拔抑滥愫每蓱z,沒人要娶你——”他拍拍胸脯。“但我保證,為了吃你的饅頭,我長大一定來提親,把你娶回去,你放心,你不會沒人要的,你等著我!
樂香微笑,輕捂著嘴。“好啊,我等著。”她眨眨眼,眨出少年滿嘴的笑。
小少年心滿意足提著整籃饅頭離去。
后頭管家上前問小姐:“這挽聯(lián)你打算怎么寫?”
樂香凝視著少年背影,她只直直步出店子,去敲隔壁白府大門。
桔紅色門扉緩緩開啟,守門人露出臉來,一見是白府死敵愛家之女,便皺眉頭。
“愛姑娘?”
“我要見白公子,麻煩你通報一聲!
守門人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皭奂夜媚铮阍诟议_玩笑嗎,咱白府向來不見你們的!辈恢徊灰姡喼笔潜苤ǹ植患。
“不見?”樂香揚眉。
“您別為難我了!蓖松怼芭椤钡鼐完P(guān)上門。
“很好……”愛樂香點點頭!昂芎谩彼D(zhuǎn)身回愛宅,緩緩踱往后院,停在一堵墻前。她聽過白微生在這兒吟詩,她聽過他磨硯的聲音,她知道他多在這兒吟風(fēng)頌月。
她將耳朵貼近墻壁,果然聽見書寫的窸窸聲,他八成在。樂香俯身抬起一塊石子就扔過去——咚,啪,喳喳。
“媽的!”墻對面發(fā)出咆哮。
白府花苑,露天花架下,微生捂住額頭,一手還拿著筆,他氣急敗壞沖過去提腳就對墻踹,脾氣暴躁地吼。
“是誰,有種出來,殺千刀的,老子砍死你,出來!”他氣沖沖叫罵,完全不顧形象。他作畫的時候最氣人打斷他,這會兒他的心情全毀了。
他抄起腦海中各種狠話指著墻破口大寫,見一只小手浮現(xiàn)墻沿,他不由得愣住,隨即一張臉露了出來,愛樂香腳踩著椅子,攀在墻上,對著發(fā)怔的白微生露出一貫的標(biāo)準笑容。
“您好啊,白公子!
好個屁!白微生退一步打量她,然后沖著她的笑臉,深吸口氣卯起來指著她臭罵:“你媽的搞什么亂扔石子?你吃飽撐著爬墻?你有沒有大腦?石子不長眼你知道嗎?你是哪根筋斷了?你有病啊!”他罵了一頓,她還是不痛不癢笑著。
“我想見你,看門的不讓我進來!
“你廢話!”白微生叱道!拔夷镆幌虿粴g迎你們,別告訴我,你天真到不知道!
樂香“喔”了一聲,往下擦擦裙子,雙手往墻頭撐起。
白微生驚恐大叫!澳愀墒裁?”
“我爬過來——”
“你給我站!”白微生急吼,像是見著什么妖怪,激動地指著她攀爬的勢子狂叫!澳阏咀,停,停!不準過來、不準爬墻,你給我停!”他惶恐地直直退,這女人到底想干嘛?
愛樂香不理他的咆哮,笨手笨腳地直攀過墻來,整個人騎上墻頂。
天!白微生捂住頭,不敢相信一個女人竟爬在墻上,這這這……這什么跟什么?她有沒有教養(yǎng)?
樂香咬牙雙手撐墻,瞪著地面,提氣深呼吸。
“有干嘛?”白微生見狀驚吼。
“我要跳下來。”她瞪著足足一樓高的白府地面,張臂就要往下跳。
白微生簡直要瘋了!皨尩,不準,你想死別死我家,你不……”
來不及,樂香跳了——
白微生驚得奔上前,張臂接住她!拔宜麐寢寢寢尩摹北荒窍聸_的力量震得整個人就往后倒,摔在草地上。微生痛得臉色慘白、嘴唇泛紫。這個衰女!
樂香自他身上坐起,慢條斯理地從他身上爬下來,然后坐在他身旁,看著他五官皺成一團,鐵青著臉,一副痛苦的模樣。
樂香伸手拍拍他面頰!澳阋灰o?”
“我……”白微生忍不住臭罵她?商稍诘厣狭R了一輪,只見這女人不痛不癢地掏掏耳朵,拍拍身上灰塵,很無所謂似地,反倒是他像在發(fā)潑。
白微生喘口氣,罵累了,坐起來。
“我真倒八輩子霉了,和你這白癡作鄰居,又蠢又笨又發(fā)瘋病!
微生站起來,掏出扇子,甩開來煽風(fēng),試圖熄滅滿腔怒火。
“白公子——”樂香坐在地上,抬首很認真地勸他!澳憧刹豢梢岳潇o點?”
微生眼角不住抽搐,心想發(fā)瘋病的是她,這會兒竟要他冷靜來了?他要不冷靜,早把她踹到天邊去了!他深呼吸,斜臉瞪住她。
“敢問愛姑娘發(fā)瘋病、不要命地翻墻過來找白某,是為著何事?”他一臉壓抑,竭力冷靜地問她。
愛樂香懶洋洋坐在地上,定定看他,一向渾沌朦朧的黑眼睛這剎清明如水,反教微生心底發(fā)毛。
樂香盯著他瞧一陣,才開口道:“聽說你很會寫字書畫?”
微生昂臉,順過發(fā)鬢。“什么聽說,是事實!彼m正她,很神氣地揮著扇。
“真的嗎?”
“什么什么?”白微生附耳過去!拔覜]聽錯吧?你懷疑?”
“你真有那么行?”
“不相信——”這簡直是侮辱,微生揪住她就往露臺拖,然后指著石桌上的一幅畫!澳憧纯催@是什么?”指著案上畫了一半的草圖。
樂香低頭研究!半u?烏龜?石頭?樹?長蟲?毛毛蟲?”
“是大鵬!”真真氣死人也。微生咆哮。“大鵬,展翅的大鵬,也難怪你不知道,畢竟每個人的知識有限!彼桓焙苷徑獾臉幼。
“哦……”樂香看清楚了,跟著“咦”了一聲,指著畫問:“翅膀上這一坨黑黑的是什么?”
白微生瞅著她!笆鞘裁?”
樂香眨眨眼。“對呀,翅膀上的是什么?”
“是你這三八扔的石子!”微生沖著她咆哮,又指著自己眉尖痛處!澳隳穷w石子莫名其妙打上我這,我一痛、筆一斜,這幅大鵬展翅就變成了大鵬‘肥翅’,這畫毀了,你知不知道?我畫的大鵬可值錢了,你你你……”他激動地戳著樂香額頭咆哮!澳氵@殺千刀的臭女人,你要是男人我非把你踹扁!你十顆腦袋都不夠賠,我真想把你的豬腦摘下來踢,再把你該死的腿打斷,你哪只手扔的石子?我他媽的切了它!”
“嘩!”樂香眨眨眼,還笑!斑@么暴力?”
“暴力?”微生瞪著她!耙灰┝Φ?”他抄起那幅畫,瞬間就撕個粉碎。
“嘖嘖嘖,”早知他脾氣暴躁,愛香還是忍不住苦勸。“何必呢?那一坨黑漬或許可以補救!
“我白微生可不會賣幅有瑕疵的畫。”微生拍拍雙手豪爽道。
“也許你可以將那坨墨漬改成翅上的什么啦,譬如一只鳥剛好擦身而過,疊上了……你不是神童么,這應(yīng)該很容易啊,你畫那么辛苦就這樣撕了,多可惜!
白微生瞪著愛樂香,詫異她可以說得好像這一切都不是她害的,可惡!
無視他氣得扭曲的臉,樂香徑自轉(zhuǎn)了一圈,環(huán)顧起花苑。
紅花綠葉,松竹參差交立,她由衷贊賞道:“我可是第一次來你家,果然很漂亮!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卑孜⑸叽佟!澳憧磯蚩梢宰吡,我沒時間跟你瞎耗!
“好。”樂香也爽快,只見她低頭抽出一張寫挽聯(lián)專用的白絹,“涮”地一聲展開絹面,攤在案上。
“你干嘛?”微生看樂香俯身,手掌貼著白絹,輕輕撫平絹面。
她的動作細心專注,像在摸著什么珍貴的玩意。微生一時倒有些失神。發(fā)現(xiàn)樂香有一只好小好白的手,指尖輕巧地摩挲過細絹,絹面瞬間柔柔躺平,仿佛非常聽話。
看她俯身凝視絹面的側(cè)影,微生不知怎地對這日光下剪影,有一剎怔忡,短暫的恍惚,好像看見的不是那個愛樂香……不是她又會是誰?正失神,樂香已直起身,回頭對他笑。
“白公子,都說你寫得一手好字,我倒想開開眼界!
白微生雙手叉腰,盛氣凌人。
“你這寫挽聯(lián)的丫頭,倒來質(zhì)疑我這雨維城公認的大才子,呵……”他挽起袖子,步向圓桌,表情自負!敖袢站妥屇汩_開眼界!彼汗P,俯身落案,還斜過臉來對她眨了一下眼睛。“看了以后可別自卑得封筆。”說著,左手拉住絹面,屏氣凝神,一張俊容霎時異常嚴肅,正要落筆時——
“等等!”樂香擋住他的勢子!拔乙付ㄗ郑荒銓懩闵瞄L的當(dāng)然漂亮!
竟這樣小覷他?臭三八!微生耐住性子問:“好,我就讓你啞口無言,你說,什么字?”他一張臉臭得就快炸了。
“萱帷月冷,魂飛仙鄉(xiāng)!
微生冷笑!安焕⑹情_棺材店寫挽聯(lián)的。說的盡是不吉祥的話!闭埮e,提筆,一鼓作氣,于白絹揮灑出幾個英烈豪邁的字,蒼勁爽利,似字又似畫,每個字都像一個意境。堅硬棱角分明就似他的性子那樣鮮明,又帶點才子該有的任性瀟灑,輕而易舉就洋洋灑灑寫完那八字。剛要收筆,樂香又湊過身來指著落款處。
“你的名字。”
“等等——”’微生皺眉!案陕镞寫我的名字?”
“好習(xí)慣。”她道。
“喔!彼麑懥。白微生——那字清俊漂亮,像翠竹,像詩,像一痕月。寫完、收筆,她又有意見了,指著冷落。
“再寫個秋若寒。秋天的秋,若然的若,寒天的寒……”
白微生眼角抽搐,霍然擲筆。“不寫了!媽的,你耍我是不是?什么秋不秋的?你到底真要看我的字還是在玩我?一下要我寫這、一下要我寫那,你當(dāng)我誰?什么東西!不干!”
見他發(fā)起脾氣,樂香緘默。待他罵完,她深吸口氣聳聳肩!昂冒!币膊辉倭_唆,順手就抽去白絹。
微生握住她手腕!澳愀陕锬米撸俊
樂香微笑!拔夷没厝ズ煤描b賞,怎么。你一手好字怕人細看么?”
微生松手!昂恰辈[起眼來打量她。“你這丫頭——”他瞅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嘖嘖,愛樂香……你以為你的詭計騙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