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一抹鬼鬼祟祟的人影躲在大樹后,大眼兒咕嚕一轉,眨巴眨巴的瞧向朱紅大門。
「他」摸了摸臉蛋,仍是稍嫌白凈,蹲下身,往地面胡亂挖了把泥土,毫不遲疑地頻往自個兒的臉上抹,涂呀涂,似乎還覺不夠,索性抓上一把將露出的手腳和頸子全給涂上一層泥。
拍拍小手,大功告成。「男孩」滿意地朝地上的水洼照了會兒,倒映出一個滿身臟泥烏黑的小乞兒,原本白凈的臉蛋在他刻意所為下,黑得有如木炭,唯有一雙靈活晶亮的眸子特為顯著。
挺直身子,他狀似無聊地自左邊走到另一頭去,又從另一邊走回來,如此來來回回好幾趟,想不引起注意都難。
「哪來的小乞兒?去去,這里是巡撫衙門,可不是讓你來討食的地方!蛊渲新燥@高瘦的衙役皺起眉,惡聲惡氣的揮手趕人。
仿若未聞,他裝作沒聽見依舊故我地走來走去,探頭探腦的,大眼頻頻往里頭瞧去,一臉期盼。
「快走!閑雜人等不可在衙前徘徊,再不走就別怪咱們不客氣了!挂詾樗胗憱|西吃,另一名衙役也開始動手趕人。
努努嘴,他不悅地圈出嘴形,咕咕噥噥無聲罵了幾句,抬眼看向守衛森嚴的大門,兩名衙役一臉防備,目光緊緊鎖著她不放。
鼓起勇氣,他把牙一咬,心一橫,握緊拳頭,如箭矢般沖上前,直接悶頭往內硬闖。
哪有這么簡單的事?兩人身形一閃,立刻拔小劍來,擋在門前,大掌一伸,揪住他的衣領,像拎小雞似的毫不費力地將人給抓了起來。
「放開我、放開我……」他氣呼呼的拳打腳踢,一陣亂打,無奈手短腳短,身形太過嬌小,不論怎么掙扎反抗都只是白費功夫。
被吵得受不了,兩人正想把他丟出手的當口,大門忽地敞開。
「發生什么事呀,怎么這么吵?」石彪踏出石階,瞅向跟前的三人問道。
「啊……」感動感動,總算是看到熟人了。眼睛忽地一亮,他一時興奮忘形,差點就要開口招呼……幸好幸好,千鈞一發之際他實時收了口,這才沒讓自個兒給砸鍋了。
石彪瞧他小頭小身的,想是個孩子,朝兩名衙役使了記眼色,倒還好聲好氣地問:「小兄弟,這兒是衙門重地,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趕快回家去吧!」
他聞言不理,只頻頻朝他擠眉弄眼,卻吭也不吭一聲。
「?什么?」
翻了翻白眼,他受不了再次擠著眼信兒。眨眨眨,他眨眨眨,嗚……眨得他的眼睛好疼喔!
看他如此使力眨眼,石彪抓抓頭,仍是一臉茫然。「小兄弟,你干脆用說的吧!光是眨眼,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顾植粫x心術。
他喪氣地放棄了眨眼,索性比手劃腳起來,拿指比了比自個兒,再朝里頭一指,挺起胸膛背手踱步,突地轉身,亮出潔白晶亮的貝齒,拋出一記斯文瀟灑的笑容。
越看越可疑,方才明明見他在門外和衙役們胡亂瞎鬧,吵得連十里外都聽得見,現會兒還來裝啞巴,不知是存何居心?
有問題……確實是有問題。
雙眼一瞇,石彪猛地抓住他的衣領,沉聲道:「甭比了,你和我進去見大人吧!」
什么?大眼圓睜,他還來不及反抗就被一只大掌拎在半空中,晃來蕩去,一路走進衙門深處。
啊啊,他不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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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退下人,花廳里只留下兩個男人。
意外發生的突然,聽完了案發經過,元照摩挲著下顎,看看直在面前來回踱步的男人,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文卷。
「這件事可奇了,那仵作是怎么說的?」
命案一旦發生,首要的步驟就是找來仵作驗出死因來,張紹廷頓了下腳步,回想起那驗單上的字句,一字不漏的轉述道:「短匕自背入里七分,直逼心窩,一刀斃命!」
「我說,你這事倒真難辦,如今還鬧出了人命來,顯是脫離下了干系。」挑了挑眉,元照悠然閑適地啜了口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唉,你說的不錯,那圖海一死,好不容易才有的頭緒這又給斷了線索!箛@了聲氣,他也是一臉無奈。
「紹廷,莫急啊,咱們得先把整件事好好厘清!狗畔虏璞諗[擺手,硬是要張紹廷坐下,隔著一張茶幾,低聲道:「科場舞弊一案,當時的巡堂考官正是那圖海,考場中舞弊要做得涓滴不漏,必需有人暗中相助,行賄之事不說,定然有的,那圖海沒準也受了好處,封了口,自然曉得這不能見光的事兒……如此說來,一旦事情爆發,追查下去,頭個有嫌疑的正是他!」
「沒錯,據我所知,會試前夕,那圖海曾到了總督府上拜訪,直至三更,這才打道回府,后來聽那夜的更夫說,四更時分,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自縣府后門出去,我猜可能是要報信去了。」
「這些作弊的考生是什么來歷?」
「都是些蘇州的學子,其中有位正巧是葛昹的侄兒──葛泰!
暗暗在心念了好幾回,腦海中隱約現出個單鳳眼、略有福態的樣貌,元照不由脫口道:「葛昹……不就是秋闈的主考官?」
清代取士步驟甚繁,參加鄉試者是各地來的生員,俗稱秀才,一旦考中了,便為舉人,即有了當官的資格,而所謂的秋闈便是在各省省會舉辦的鄉試。
有鑒于地方甚多,學子無數,為了節省人力,故皇上特別下旨在蘇州開一試場,讓湖廣及四川以兩地的學子一同應考。
這是一項制度上的改變,也是改革,不過所有的規矩仍比照省會鄉試辦理,主副考官二人,同樣由皇上欽點,而兩江總督葛昹正是此次的主考官,蘇州縣令那圖海則是副考官。
改變的立意雖然好,可沒料到,頭回的嘗試不僅效果不彰,反而更衍生出許多弊端來。
「正是!箯埥B廷點了點頭,「光憑這一點就更脫離不了干系,不過聽說葛昹為官清正,從不帶官親到任,若有王親投奔,必是給些盤纏打發了事,絕不肯讓人多逗留幾分,這葛泰雖為葛昹的親侄,也曾想靠官親安個差事,卻教葛昹三言兩語給打發了……可最教人想不通的是,葛昹并未派人將葛泰送回老鄉,反是在十里外擇一處宅子將他安頓下來,一留就是半年,此正是歲末之時!
「興許葛昹是留下人來吃個團圓飯,就算如此,早在秋闈前也該將人送了回去,要不落人口實,他這一將人留得久,豈不也明擺著存有私心情面,依我看,這官正清廉倒還褒了他,沒準投親是假,行賄舞弊是真。」哼笑了聲,元照甩甩手里的卷冊,一向斯文正氣的俊容竟浮上一抹詭譎。
張紹廷點頭道:「路子是走對了,照情理推斷,也應是如此,可問題就在于,此弊案并非葛泰一人所為,尚有四名學子涉案,個個家世清白,都是些窮苦人家出身!
「那這四名學子和葛泰之間可有任何干系沒有?」
「沒有,可說是八竿子打不著關系……」說到此,張紹廷突地停頓下來,沉吟了一會兒后,接著道:「或許,倒也不見得毫無關系!
這話說得保留,元照不禁轉面瞧去,只見他唇角隱含有笑,便默默地在腦中思量,不一會兒,隨即會意,噗哧一聲,竟低低地笑了出來。
原來,其中的關鍵仍是在那句「朝中有人好做官」的俗話上頭。
只要有銀子,攀得人情關系,還怕什么事辦不成?元照橫了張紹廷一眼,見他默不作聲,這會兒倒靜了下來,雙眉似蹙非蹙,像是在盤算些什么。
「既然如此,那咱們就從這四名學子身上下功夫,定能查出些頭緒出來,也不一定非要從那圖海那兒下手才行!
「這是正辦。我原是想,若能從那圖海那兒將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將最大的結給解了,一切都好辦,沒料到我這一動手,反成了打草驚蛇。」想起那圖海慘死,張紹廷不由得低首看著自個兒的手,很是懊悔。
嚴格說來,那圖?烧f是讓他給害死了,這和拿刀殺人的劊子手并沒有兩樣。
知曉他的心思,元照執杯小啜了口茶,僅是淡淡地說了句:「自作孽不可活。現最要緊的,就是將此事辦得圓滿!
言下之意,就是朝廷催得緊,若是繼續延殆下去,不僅對弊案毫無幫助,反面可能添增更多的麻煩事來,甭說會攬禍上身,就是這沉冤,也難以昭雪。
他說得淺要,張紹廷卻聽得極為明白,只是說來容易行事難,他已誤下一著,接下來的動作務必要酌量再三,否則將會全盤皆輸。
正談到要緊處,忽聞外頭不時傳來叫嚷吵雜的聲音,似乎還動起了干戈,兩人頗有默契地一同朝外遙望。
半晌后,卻毫無動靜了。
心底疑猜著,張紹廷和元照彼此對看了一眼,伊呀一聲,門扉突地被人打了開來,只見石彪一身捕快穿戴,右手扶著劍把,左手拎著一個東西在那兒搖來晃去。
「大人,這小子剛在衙前東張西望的,差點兒和門前的小兄弟們吵了起來,趕也趕不走,嘴里直嚷著要找您,所以小的就把人帶來給您瞧瞧!惯肿煲恍Γ瘟嘶问稚系臇|西。
被拎著少年一身破衣短衫,渾像個泥人似,沒一處稱得上是干凈,只有那雙水靈靈的大眼好奇地往四處眨呀眨,待見到跟前的人時,便急忙垂下眼,偷偷覷著眾人。
張紹廷定睛一瞧,從這角度看去,只覺這少年嬌小瘦弱,合該僅有十二、三歲左右,可……他印象中卻不曾見過或認識這樣的少年。
疑惑緩緩凝聚,正要開口詢問,直見到那張就算涂得臟黑卻仍是能瞧出緋紅的小臉和周身傳來的幽香,他終于曉得自己在哪兒見過他了!
鳳眼微瞇,先是訝異,可瞧「他」裝啞不作聲,偏偏一副陌路人的模樣,心火沒來由的上升,燒得火旺。
縱然涂上一層泥巴,就算穿得一身破爛,那佯裝、心虛的模樣他絕對眼熟到不能再眼熟。
注視了眼前的少年一會兒,張紹廷暗自嘆了口氣!溉貎?」傾身上前,他試探地問。
不會吧?這么厲害,連這樣他都認得出來?心頭暗驚,小臉低垂,蘇蓉蓉心虛的不敢回應。
真是糟了個大糕,怎么一下子就讓露餡了,明明她不顧骯臟努力裹了一把泥巴抹在自個兒的臉上,出門前,還順道在庭院泥地滾個兩圈,確定和街邊的叫化子無異后,恰好讓其它丫頭們看見了才將她給轟了出來。
連閣內的丫頭都不識得她,他又怎會認得出來?
不能答,絕對不能回應!不拒于他的威勢,蘇蓉蓉很有骨氣地決定裝到底。
「蓉兒……」瞇起眼,他再喚,這是第二回。
容兒?叫得這般親密,大人何時認識這小子的?石彪皺著眉瞥了眼掛在手上的人兒,全身破爛不說,泥巴還東一塊西一塊的黏在衣袖四處,就連臉蛋也看不清是黑是白,儼然是個小叫化子。
奇了,跟了大人這么久,腦子千回百轉,他見的人面雖稱不上多,可也不算少,少說也幾千百位,他還真沒印象有……這樣的一個男孩存在。石彪好奇地看了少年一眼,再看看主子威厲的表情,滿頭霧水。
「蓉兒!」這回語氣下得肯定。
他越說一句,就越逼近一步,如今那張令她百看不膩好看的俊臉已逼到跟前來,教她是躲也躲不掉。
捱不過了……蘇蓉蓉不禁咽了一大口口水,想倒退,無奈,自個兒還被人用手拎著。
「呃……張大哥,你早啊……」抬頭沖他一笑,蘇蓉蓉紅著臉,很是無辜地眨眨眼,昂首小聲地說:「石大哥,能不能麻煩你先放我下來?」
咦?這不就是賣豆腐腦兒的蓉姑娘嗎?
聞言一驚,石彪連忙把人放到地面上,搔搔頭,不好意思地笑道:「蘇姑娘,真是對不住,一時沒認出妳來!
腳一落地,蘇蓉蓉撫了撫胸口順順氣,拉齊衣裳,搖搖手,硬是擠出個笑容沖著大伙兒呵呵傻笑。
「妳怎會來這兒?」張紹廷刻意扳起臉,不著痕跡移動身子,徹底遮去后頭的好奇目光。
噘起小嘴,她其實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和他說,可這些話怎好意思讓這么多人聽去,而且……他身后的人是誰呀?怎么可以這么靠近他!
小手扭呀扭,直絞著衣角,蘇蓉蓉眨巴眨巴地瞧著眾人,好半晌,千言萬語只道一句:「我、我有事同你說!惯@話,酸味四溢。
聽得這話,張紹廷微攏起眉,后頭的元照卻聽得非常明白,刻意將手攬上他的肩頭,對她笑得一臉燦爛。
見狀,小嘴更是噘個半天高,大大的眼兒一直一直瞪著那只「不規矩」的手。
張紹廷莫名其妙地看向那張盛怒的小臉,甩開元照勾搭的手,朝立在一旁的石彪道:「阿彪,去差個丫頭打盆水,帶蘇姑娘到書齋里候著。」一回身,他拍拍她的頭,像是在哄孩子,用著極度溫柔的聲音道:「蓉兒,妳就暫且乖乖地待在那兒,別亂跑,等這邊的事兒忙完,我隨后就過去。」
怎么剛來就要被趕到別處去,還讓他當成孩子哄。抬翻眼瞪著撫頭的大掌,蘇蓉蓉很心不甘情不愿地皺著臉,直絞著衣角不放。
瞥見她這孩子氣的舉動,他失笑這:「一會子就好了。」
雖然不明所以,她還是乖順地嗯了一聲,又瞪了身后的元照一眼,這才隨著石彪步出花廳。
眼見兩道身影漸漸在長廊隱沒,張紹廷不由得松了口氣,幸好將人給打發離開,不然待會兒肯定有人要對他來場「閑話家!。
果不其然。
一回首,就兒元照笑的一臉曖昧地瞅著他。
「兄弟,你是不是應該有話要和我說?」元照似笑非笑地搖著扇子,探頭瞄了瞄前方,再對上他的眸。
「什么話?」擰起眉頭,張紹廷面露認真地想了下,仍是不解。
還裝?
唇角微揚,元照合起絹扇,慢慢地傾身上前,如簾的羽睫眨呀眨,用一雙修長的鳳眼直盯著那顴骨浮起的可疑紅暈,將一張比女人還白皙美艷的俊臉逼至眼前,瞧得張紹廷心底發慌,一顆心怦怦亂跳。
這家伙到底曉不曉得自己是生得何等的……俊秀?張紹廷伸出手阻擋他的逼近,咳咳幾聲,以掩飾自個兒的不自在,粗聲問:「你到底想問什么?」
「我是說,關于弊案一事,接下來你想怎么做?」元照拿扇指向廳內桌上的冊子,一臉「不然你還以為是什么」的無辜表情。
聞言一愣,雙肩頓時無力地垂下,張紹廷抬起一雙鳳目,用力地瞪著他。許久后,他才道:「我想這事不可急來,還是得斟酌著辦,容我再想想!
「也是,你就惦量著辦,需得我這兄弟派上用場的地方,別客氣,盡管吩咐,事成后我也好趕赴回京稟報。」點頭稱是,元照笑得理所當然。
「這次你不是請旨回蘇州省親?」怎么還有時間蹚這渾水?
「呵……你想皇帝老爺有這么容易放人嗎?」元照嘖嘖兩聲,突地伸手攬住他的肩頭,壓低聲音道:「省親不過是讓那些官瞧的借口,堵住朝廷的閑言閑語,這事皇上也看得透徹,必不單純,更何況扯上了皇親國戚,辦起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這才特地讓我來助你一把。」
他口中所說的皇親國戚指的正是兩江總督葛昹,屬鑲黃旗,靠著裙帶關系,雖外放為官,卻與朝中某些大臣往來甚密。
再者,朝外官和京官若太過交好,很難撇去朋黨之嫌,尤其當今圣上最忌朋黨結伙,故特準元照暫卸職務,返鄉探親,實則在這層考量上,不得不防。
偏頭一想,事情便很明白了,充份的理由說明為何他才一踏入蘇州這塊地,元照老早在此張臂歡迎,更明白的是,先前那圖海主動登門拜訪一事就絕非偶然。
「這么說,你早知我會來這兒?」他問。
「這是密旨,在圣旨未下,我可什么都不能說。至于那圖海怎么知曉的……關鍵就在葛昹身上了!
話不說透,意思就是要他自個兒去查個明白。張紹廷注視著那始終帶笑的俊顏,眉頭皺了皺,隨即又舒展開來。
該說他這兄弟不顧道義,還是太過為國為君?此等重要的事竟封口不說,硬是把他給瞞在鼓底,若是早先知道,或許也不必多犧牲一條人命。
思及此,張紹廷不由得埋怨地狠狠瞪他一眼。
彷佛知曉他內心所想,元照索性笑道:「好了,你也甭怨我,這是皇上的主意,圣命難違,你就放手去查個透徹吧!」
悶哼了聲,張紹廷也不想再多問下去,拔腿就要走開。
「對了……」
猛地停住步伐,張紹廷一回首,便見得元照露出一張極富興味的笑顏,笑問道:「方才那位小姑娘是誰呀?」
一陣沉默。
「不關你的事!」
唉呀,這話兒可真傷透了身為兄弟的他的玲瓏琉璃心呀!
元照狀似心酸地撫了撫胸口,眼望張紹廷氣得拂袖而去,唇角不由緩緩上揚,相信再過不久,這巡撫衙里就要辦喜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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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污泥,早已還得一臉潔凈的容顏鑲嵌著一雙水靈靈的水眸,蘇蓉蓉直直地盯向手中的茶水,細細地小啜一口,安穩地在木椅上呆坐著。
過了好半晌,一碗茶吃盡,依舊無人。
無聊得緊,蘇蓉蓉托著腮面,掩住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她環顧了下四周,多寶閣上滿滿是書冊,壁上僅有掛個字簾,充塞著書卷氣息,連件多余的玉佩珍寶裝飾都沒有,足以看出此間屋子的主人性子為何。
可是,這里的書真是多得令人目不暇給,許多都是些難得的詩冊。她起身隨手翻開一本來瞧,竟還有歷朝的收藏圖章,顯是宮里的藏物。
東瞧瞧、西看看,大眼眨眨,一雙小手忍不住好奇地摸遍各處。
每摸一件東西,小嘴就溢出一聲驚嘆,蘇蓉蓉摸得高興,雙眸只注重在書冊上頭,晃眼一瞥,不意見著一個眼熟的粉色東西打迭方正擺放在桌案上。
眨眨眼兒,她走近一瞧,忍不住拿起攤開,一朵朵金繡鑲邊的水芙蓉立刻躍于眼前。
果真是那時順手送給他的絹帕。
仔細端詳,完好無缺,可見收藏之人是有多么珍惜。蘇蓉蓉歡喜地將帕子攤在手心上,湊近鼻間嗅聞,原本的脂粉香氣已然淡去,卻多了一種溫香的氣息,就和張大哥身上的味道一樣。
閉上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小臉微紅。
她真得很高興他還把這條不起眼的手帕留著,那日不小心當成其它的巾帕裹著陳皮放入竹籃時,以為可能就這樣給丟了。
沒想到,不僅留了下來,還洗得干干凈凈,折迭方正擱在桌案。漾起傻傻的笑容,她頻頻嗅著帕上好聞的氣味,吐了聲長氣,舒適難言。
等聞夠了,蘇蓉蓉有些不舍地拿離鼻間,輕柔地將帕子折好,嘴里輕哼著小曲兒,渾不知張紹廷正站于她的身后,滿懷柔情地瞅著她。
「甭折了,這帕子是要還給妳的。」
蘇蓉蓉嚇了好大一跳,回身過來,對上他那深情到幾乎漾得出蜜的眸子,不由得怔了怔,旋即緩緩地露出個傻笑來。
怎么辦?方才的蠢樣準是讓他給瞧見了,雖然他笑得很柔,柔到彷佛什么事都沒瞧見,那深情的模樣教她徹徹底底地心折了。
嗚……真是天要亡她呀!勉強撐著微笑,蘇蓉蓉只覺現會兒的自己肯定笑得頗為難看,下意識地緊捏著來不及折好的帕子,冷汗直下。
「蓉兒?」張紹廷湊近身來,兩眼直盯著她手里的手絹,輕問道:「帕子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不過,有些味道……」粉蔥似的纖指緊緊捏住手絹,她隨意胡謅幾句,就怕他知曉心頭的紛亂。
味道?難不成有臭味?劍眉一皺,他記得這條帕子是他親手洗的,折騰了好半天的功夫,這才把洗得干凈的帕子晾在書齋前臨時搭起的小竹竿上。
有味道的話,會不會是因為他忘了加些沉香進去一塊兒洗,事后聽年紀稍長的丫鬟說,一般要讓衣物染上特殊的香氣,除去配制香料掛在羅帳上、燃木熏香,就是加入一錢的甘松和水同洗。
偏頭細想,他認真地在腦里思索著,如鷹般的雙眸微微瞇起,順手就要抽出她手里的手絹,驚得蘇蓉蓉馬上使力拽住。
「怎么?」他一臉不解。
「張大哥……你不是說這帕子是要還給我的?」怎么還和她搶?大眼眨眨,蘇蓉蓉說不上來為什么,就是努力和他扯著手絹。
「妳說臟了,我想再拿去洗一回,等干凈了就還妳!
她才沒有說臟呢,只道有些味罷了!可那是非常好聞讓人舒服的書卷味,對她而言,比起那些勞什子的熏香是好多了。
「手絹沒臟,我只是覺得這帕子上的味道好聞極了,所……所以……」
「什么味?」他不記得自己用上了什么香料,就只放在屋子里,最多也僅是淡淡的文墨味兒。
這……總不能說和他身上的味兒一樣吧?羞紅了臉,她局促不安地絞著手絹,緊咬下唇,半字都說不出口。
細長的鳳目在那未脫稚氣的小臉流轉,好半晌,張紹廷忽地笑了。「別咬唇,我不和妳爭就是了!共恢秊楹稳绱藞讨,他也不去探究,僅是放開手,改往她的臉龐摸去,緩緩地撫至幾要洇出血絲來的唇瓣,憐惜道:「瞧妳,都滲血了!
粉靨酡紅,她窘的幾要發暈,耳根熱燙,一顆心怦怦跳著,只有呆呆地瞅向他如黑潭般深邃的眸子,渾不知現會兒的自己身在何方。
「對了,妳想同我說什么呢?」
「張大哥,你真是那位新來的巡撫大人?」
「這事豈能造假!顾麥\淺一笑,眉梢卻不住掛著幾多說不出的感嘆:「那日,我就想同妳坦言,可又怕妳知曉后,咱們之間就有了隔橫,興許連話都沒能說清,一些心底話還能說開嗎?若然如此,我是極不愿的!
他說的沒錯,若早先知道張大哥是個官,尋常人必心生芥蒂,自然就會有種疏離感,很多話定是沒法實實在在地說開,就和她當初要隱埋自個兒是花娘的身分一樣,她亦是不愿他因了身份緣故,進而對她這個人有了輕侮的想法。
他是官又如何?她是妓也如何?不就同是人生父母養的平凡人。
「我明白。其實那日你和縣老爺一同坐在底下聽曲兒,我就知道你是個官,只是沒料到你會是那新來的巡撫大人!
「妳知道?」他有些訝異。
「當然,咱們閣里來去的人多,大都是些貴官大佬,說的不外乎平日的瑣事,前陣子早聽說朝廷要派來位新任的巡撫大人!
「張大哥,適才我見你和一位公子說話,談的是不是縣太爺遇刺的事?」見他點頭,她續道:「我今兒來,主要的就是為你探點風聲信息。」
「張大哥,你別瞧我這樣,你將整個來龍去脈給說透徹,沒準我還能替你拿個主意,多一人,總比自個兒悶頭想的好。」沉下臉,她悶悶地低聲問道:「還是……你不信任我?」
「不,我絕對信得過妳,也不怕讓妳知道,只是我不愿見妳有危險啊!」怕她誤會,他連忙加了句:「妳要明白,這事絕非單純,已有人犧牲了,我怎能眼睜睜地瞧妳蹚入渾水,咱們在明,他們在暗,就算我有什么失測,讓事給弄糟了,朝廷怪罪下來也由我一人去承擔便罷,何苦又添上妳。」
他這話不就明擺著將她當成外人!
「是!你會如何都是你自個兒得來的,你甘之如飴我沒話說,可你有沒有想過,我也不能眼睜睜瞧你落入虎口里,若然有個閃失,你……你教我心底怎么過得去……」他要真出了事,她亦是不好受。∵@點他怎么不能多替她想想。
「蓉兒,這是我的差使,務必得將事給辦得妥當……」
「我知道,你們大伙兒全當我是孩子,只會使些孩子脾氣,可鎮日待在閣里,聽得多、也想得多,出些主意不是難事,再者要說什么牽扯不牽扯,發生了命案,已是將咱們給牽扯上去了,要避也是來不及!箽夤墓牡乇犞笱郏蛄嗣虼,轉而溫靜地道:「你就試試,難保我出的主意可行,假使不可行,你聽聽便罷,也少不了一塊肉或斷了條胳膊。張大哥你就讓我有個機會幫你,不也好?」
拿她沒輒,張紹廷不禁嘆了口氣,只得據實以告,將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直教她聽得一愣一愣的,小嘴都合不攏。
待聽畢,仔細琢磨了會兒,蘇蓉蓉突地擰起眉來,偏頭道:「總歸一句,縣老爺不就成了替死鬼?」
「怎么說?」
「這樁命案的關鍵雖在縣老爺身上,可人已死,就沒什么好說的,但起因卻是在查察『弊案』,要探究個仔細,事情要順著辦才行!
順著辦?他倒是頭一回聽到如此有趣的話。
「我的意思是,就和因果一樣,凡事定是先有因,再有果,咱們就是要先找出『因』來,循線尋得另一個『果』!苟且蚰,關鍵就在總督大人上頭,只要多下點功夫,必不難成事。瞧了眼他的臉色,還算妥當,她緊接著道:「若是倒著辦,由『果』去探『因』,不僅容易亂了套,就算有線索證據什么的,也難拼湊得齊,辦起來反而吃力!
「那末,妳說要去哪兒尋得這『因』呢?」
「自然是從總督大人那兒!共患偎妓,她直言道。
她說得胸有成竹,頭頭是道,細想下,還真是有些道理,連她也知道得在葛昹身上下功夫,不見她一個女孩兒,竟有這般如此獨到的見解。
以一位姑娘家來說,這已是難得的睿智,就算是尋常人,憑著他的闡述也未必能參透其中,她更用因果來推敲論理,不僅有趣,同時富有深意,著實是值得教人贊嘆,徹底地讓他開了眼界。
果然,人不可貌相。
眸底閃過一絲贊賞,隨即化成無限的柔情,張紹廷默默地瞅著那張仍是稚氣的臉蛋,唇角不由上揚。
這番建言確實是有可行之處,只是其中的細端,他還得再琢磨個清楚,現最緊要的,就讓請花蔭閣的鴇兒過堂審問,將命案先厘個是非黑白出來。
心中有了盤算,他隨即啟聲招來石彪,要他立刻前往花蔭閣把蘇媚娘給帶上堂。
待石彪領命離去后,一聽聞要差人將蘇媚娘給「請」來審問,蘇蓉蓉不禁發急地問:「張大哥,為啥要抓我娘來?」可話一出口,不待他答復,她立刻想通了其中的道理,這是辦案必要的程序,便轉了話問道:「我知道這是一定要的,可能不能別開堂?」
阿娘最好面子了,如今出了這等事,甭說生意做不做,光是背上的污名就可毀了花蔭閣,更何況,花蔭閣是娘一生的心血啊。
「開堂是免不了,不過現差蘇氏來僅是要探清些不明白之處而已,等真正開堂審問,就不得不麻煩她走一遭!箯埥B廷歉然一笑,「蓉兒,請原諒張大哥沒法答應妳,其中的緣由,我想妳應當能明白!
什么緣由?她就是不明白!蘇蓉蓉賭氣地扁了扁小嘴,鼓起粉頰氣呼呼的瞪向他。
原本還有些責怪,可稍是一想,又瞧著他那深味意長的目光,剎那間,她全明白了。張大哥之所以這么做,完全是因「避嫌」二字,尤其又是牽涉到朝廷命官的命案,所有的行事都必須小心應對,一但走錯路子,將會造成不堪想象的后果。
若然真因為她而讓張大哥吃上苦頭,把事給弄砸了,也是她所不愿見到的。
但……花蔭閣總不能不顧,再怎么說,那兒是她從小生長的「家」。左右為難,蘇蓉蓉不曉得該怎么辦才好,只是托著腮面,很是懊惱地皺起兩道柳眉,輕輕地嘆了聲氣。
「嘆什么氣?甭擔心,張大哥會盡力將此事給辦得妥當!钩蛑蓺獾男∧,張紹廷好笑地輕撫那頭柔順的發。
如果可以,他當真不愿將她給牽扯進去。
「張大哥,待會兒娘來了,你……你可別說我在這兒。」因為她是偷溜出來的,要是被娘給抓到,回去肯定有苦頭吃了。
「妳又偷跑出來?怎么不同妳娘知會一聲呢?」
唉喲,這時候就別訓她了。
「我如果不這么做,哪能出得來透透氣!垢孪胍姷綇埓蟾。噘起小嘴,她狀似哀怨地望了他一眼,眨著烏溜溜的大眼道:「難道張大哥不想見到我么?」
「這……我當然想,想見到妳!」只是礙于自個兒的身份,且讓許多的事給耽擱了,就算想登門拜訪,他還得造出個名一來才行。
張紹廷脹紅了臉,粉色的紅暈泛了開來,滿腔的真心情意始終道不出口,向來辯才無礙的自個兒此時卻成了悶罐子。
有趣,真是有趣極了,看著他如大姑娘般別扭,談起男女情事來,竟比她這貨真價實的小姑娘還羞,瞧瞧,那雙總是如潭水股深不可澈的眸子染上些許的窘意,甚至不敢直視。眼珠兒轉了幾圈,蘇蓉蓉舉起袖來掩住唇邊止不住的笑意!笍埓蟾鐒e慌,我信你就是了,嘻……」忍不住笑出聲來,她欲蓋彌彰地拿手摀住小嘴,長長的羽睫扇了扇,假裝沒見著脹得紫紅的俊顏,揚起臉笑道:「咱們先說好,記得等會兒娘來了,張大哥可得替我瞞過去喔!」
她孩子氣地伸出小指,作勢要與他結手印。
這突來的舉動倒惹得張紹廷怔愣住了,僅是靜靜瞅著她笑靨如花的小臉,怎么方才睿智的女諸葛一眨眼間又成了淘氣天真的小姑娘。
「快呀!」她出聲催促,小臉上微微泛出不耐。
會心一笑,他依言曲起小指,勾在那春蔥似的指頭上,同她一塊兒搖擺晃蕩,許下了誓言,于心底,也是一生一世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