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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夢想留給心 第六章
作者:阿蠻
  「震天……你從來就不是我們唐家的骨肉……」這是外婆的開場白。

  他乍聽,還以為外婆是看了太多出連續劇,也不把老人家的話放在心上,反而調侃外婆,「婆都生重病了,還愛說笑!」

  「我一腳都快入墳的人了,哪來那么多力氣跟你說笑!你仔細聽我說,別插嘴。」

  「遵命!」

  「我和你外公年輕時,曾在一戶姓邵的有錢人家里幫傭,你外公是園丁,我則是伺候小姐的女傭,我們在那里干活快二十年,育有一女;這件事是你早就聽到滾瓜爛熟的。」

  「是很耳熱能詳。」

  「可是我們從沒告訴你,你其實不是我女兒瑞媱所生,而是我伺候的那個邵小姐的親骨肉!

  他當時為了外婆的病情而憂心,以為老人家是在胡思亂想,對這件事也就沒多做反應,只忙著安撫著,「沒有關系啦~~婆有話,等妳痊愈后,我們再談也不遲!

  「不……行,我這病是痊愈不了的……」

  「要不然婆先睡一覺,等睡飽,我再聽妳說!顾崧暫逯荒樈箲]的外婆。

  「不成、不成,咱們現在就把事情說個仔細……」唐老太太揮著手,使喚道:「你,去搬一張椅子過來,乖乖坐著聽我說!

  拗不過外婆的堅持,他順從地端了張椅于坐下來。

  他外婆盯著相貌俊雅的唐震天好半晌,無限惋惜的眼一抿,淚也就撇了下來。

  一段隱瞞外孫多年的心頭秘密,就在這樣不得已的情況下脫口而出……



  原來,唐老太太伺候的那個邵小姐年輕時,家人曾經給她定了一門親。

  對方算是邵家小姐青梅竹馬的玩伴,她年少求學時又不曾體會過愛情的悸動,所以含糊應允了婚事,只堅持要先出國深造幾年,等學成歸國后,再與男方成親。

  男方姓于,家里兩代行醫,于老醫師開通明理,也贊成準媳婦的計畫。于是這門親事就在長輩,之間皆大歡喜地訂下了。

  但是,老天爺卻有祂自個兒的計畫。

  邵小姐出國一年后,某日捎信告訴父親,她愛上一名公費留學生,并請求父親為她與于家解除婚約。

  她父親氣得大發雷霆,找人要去把女兒請回來,名義上說是「請」,但可沒有讓她有選擇的余地。

  所以,邵小姐也把心放狠,自導自演一出綁架勒贖案。為求逼真,她派她的男朋友買通當地一個華裔黑幫份子做樣子。

  哪料得到整件事竟然完全走了樣!

  她父親抵美,堅決要求當地的警方參與辦案,那位邵小姐所謂的愛人竟心生膽怯,臨陣倒戈,跑到她父親下榻的飯店自首,道出他女兒才是幕后主謀!

  邵小姐對那名公費留學生氣得要命,再加上她天生有著不服輸的個性,便賭氣跟著那個華裔黑幫份子東躲西藏起來。

  她父親顧忌到寶貝女兒才是這件事的幕后指使者,馬上找律師打算把案子撤銷,怎料綁架案是公訴罪,警方不愿撤案,并表示一定要將那個華裔黑幫份子逮捕到案。

  她父親沒法子,只好聘請當地的私家偵探繼續尋找愛女,自己先行回臺灣料理事業。

  半年里,私家偵探查出邵小姐的訊息,但因為美國警方亦緊追不舍,她父親深怕女兒被卷入后要吃官司,在確定她安然無恙后,便要偵探按兵不動,伺機行事。

  后來,偵探傳回一件意外消息——邵小姐的肚子忽然凸起來,行動不是很方便!

  她父親以為是那個華裔黑幫份子強占他女兒便宜,開出高價要私家偵探設法將女兒給救出來。

  盡管有厚利可圖,私家偵探也賣力偵查,但還是又拖了近半年時間,才通知她父親到美國接人。

  邵小姐被搭救出來時,手上已抱著一個兩個月大的男嬰,她整個人神色恍惚,說有多憔悴就有多憔悴。

  她父親不敢再刺激女兒,急著想把女兒帶回臺灣。

  但因為多出一個男嬰,沒有證件出關,他只得先替小家伙辦妥護照;可辦小家伙的護照卻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

  首先,他本以為女兒是未婚生子,便直接到外交部去打點,怎知,女兒竟和那個黑幫份子結了婚!

  醫院核發給孩子的出生證明上還印了那個華裔黑幫份子的大名,陰錯陽差地成了美國人!

  所以,他若要將孩子帶回臺灣養,還得先替孩子辦好美國護照,再依規定隨母回臺依親!

  邵老先生在地方上可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深怕鬧出丑聞。他一想到報紙上刊載女兒自導自演綁架案,還心甘情愿地任黑幫份子作賤,生出一個孽種,他就氣得快噎不過氣來,想想,還是決定依規定的程序辦理。

  兩個月后,他把女兒和孩子送回臺灣鄉下調養,并要在家幫傭的唐嫂暗地勸女兒將孩子送人領養。

  至于于老親家那一方,還真是明曉事理之家,聽了邵家這方修飾過的故事后,竟還肯收她做媳婦!因為遇上這種劫難實在不是她的錯。

  邵小姐遇劫歸來,身心受到很大的煎熬,在知曉世伯不計舊惡,還肯收她當媳婦后,很是感動。

  加上辜負邵小姐的黑幫份子可能真是壞透了,在她同意婚事后,竟還連聲詛咒,說既然那個黑幫份子將她出賣,她也要出賣他的種。

  她父親當然馬上找了人來安排領養事宜。

  身為傭人的唐嫂卻沒有主人的樂觀,因為她知道這位邵小姐個性十分倔強,從來就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要她撇下孩子不聞不問,根本就是違背天性的。

  果然,就在孩子要送走的那天,邵小姐立刻后悔,說她不打算嫁人,并且要自己帶大孩子。

  她父親知悉女兒改變主意后,氣得差點就把他們母子給攆出門。

  就在父親和女兒各持不同立場、僵持不下的同時,唐嫂自己的女兒——瑞媱也在臺北未婚產下一子。

  在唐嫂多次旁敲側擊下,才知道自己女兒捅出的麻煩也不比邵小姐小。

  原來,唐瑞嬸讓一個駱姓企業小開給包養,對方的父親算得土是政經界人物,給她一筆巨款,要她把孩子打掉,出國避風頭。

  唐瑞嬸收了那個男人的錢,卻沒依照約定,徑自生下孩子,取名為「震天」,之后她便東躲西藏、東奔西走,累得連孩子病了都不知道,等察覺到不對勁時,孩子已病到回天乏術的地步……



  當外婆說到這里,已是老淚縱橫,但她執意要把話說清楚,唐震天只好將瘦弱的外婆攬在懷里,抽了幾張面紙替她拭淚,體恤地將耳貼近她的唇,好讓她繼續說故事。

  「我和老頭子接受主人的建議,將瑞媱接來南部調養,順便給小姐作伴。瑞媱因為死了孩子,精神變得很恍惚,只要聽到你的哭聲,總是搶先將你抱到懷里哄。

  「小姐同情瑞媱的不幸遭遇,也就打起馬虎眼,讓她抱你,允許她喊你『震天』。誰知日子一久,你反而不讓小姐抱了。小姐心里難過,埋怨你們父子是一樣的個性,專門與她過不去。

  「邵老先生衡量當時的情況,猜測小姐的信念動搖后,便讓小姐以為她只有兩種選擇:一是將孩子送出國,當她從來不曾生過孩子,然后嫁個好歸宿;另一是由我們的瑞媱出面領養,將來小姐若想看孩子,還可以藉探望老傭人的名義抱你一下。

  「小姐無可奈何地嫁進于家,以為這就是最好的安排。哪料得到瑞媱會灌輸你小姐想將你偷抱走的念頭。

  「從此,只要小姐一來看你,你就用力的哭,并當著小姐的面罵她是壞人。最嚇人的一次是你三歲生日那天,竟然哭到昏厥,嚇壞了小姐。打那次起,她就只敢偷偷站在遠處關心你。

  「等到你上幼兒園,大概是瑞媱終于接受了你不是她所生的事實,二話不說地離開唐家。我呢則是怕去擾亂到小姐的生活,沒跟她提過只字片語,一直等到瑞媱過世,你上小六開始學壞后,我才顧不得小姐的幸福,跑去找她商量對策。」外婆幾乎是一口氣將故事全部交代了。

  唐震天聽了這一段故事后,只問一句!竿馄诺男〗憬惺裁疵?」

  「她叫邵予蘅!

  「邵予蘅?!」唐震天一臉驚愕,「那不就跟贊助我念國中的校董同名同姓了嗎?」

  唐老太太一臉心虛地說:「唉!其實,說穿了。是……同一人沒錯!

  「如此說來……」唐震天瞇著一雙眼,緩著語氣問:「我真不是唐家的人了!

  唐老太太幾乎是心痛地答道:「不是。」

  「我的真名叫什么?」

  「谷風!

  他疑惑地念著這個陌生的名字,「谷風?我叫邵谷風?」

  「不是。她叫你邢谷風。」

  他語帶挖苦地問:「行為失當的『行』嗎?」

  他外婆覷了他一眼,抓起他的大手,將他厚實的掌肉一翻,一字一劃地勾勒出「邢」字,然后補上一句,「因為你的生父姓邢!

  他盯著自己的手掌片刻,瞥了胸前這位他喊了二十四年外婆的老婦人,再四下掃了這間病房一眼,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住過這家小醫院。

  如今醫院易主,人事早已全非,昔日把他敲進醫院掛病號的于敏容如今也不知去向……

  如果,他當年懂一點說話的技巧,也不會像個婦道人家,埋來怨去,遺恨十年。

  他沉浸在過去的感覺里,良久后才問:「婆住院期間和邵女士談過這件事了?」

  唐老太太支吾了幾秒,才坦然地應道:「的確是談過。她要我隱個幾年后再跟你說,我則是覺得現在說比較妥當!

  「所以妳這個糖尿『病』……」唐震天語帶諷刺地將那個「病」字拉得老長。

  他外婆立刻理直氣壯地接口道:「及時發作,剛好派上了用場!」

  接著鎮定如常地補充道:「好了,還不到我見閻羅王的時候,你可以松開我,讓我喘口氣了!

  唐震天聽從外婆的話,協助她躺回病床上休息。

  唐老太太仰頭,一臉期待的問孫子,「你會去找你媽談吧?」

  「誰?」

  唐老太太覷了他一眼,捺著性子強調,「你的親生媽,邵予蘅!」

  「哦!這個嘛……等我心理準備好時再說吧!」



  一個月過后,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卻仍硬著頭皮去找邵予蘅了。

  她素雅的臉上帶著溫厚慈善的笑,但對唐震天來說,她笑得太公式化,跟他高中畢業典禮授獎時如出一轍。

  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來她的新身分,不知如何啟齒跟她談,只有老實告訴她,「外婆跟我提起過妳跟姓邢的之間的事!

  邵予蘅起先是面不改色,隔了十秒后才開口,嗓子倒意外梗了一下。

  「是嗎?」

  他聽出了她聲音里傳出的緊張,軟了心腸,平和地道:「但我還沒有準備好,所以可不可以聊別的?」

  她對他擠了一個苦笑,「你想聊什么?」

  他毫不遲疑地說:「我想跟妳打聽敏容的下落!

  邵予蘅告訴他,「自從于冀東九年前過世后,敏容就從加拿大搬到紐約落腳!

  還大方地將于敏容最近寄回來的卡片轉交給他!高@是我一個月前收到的,你照上面的住址,應該找得到她。」

  他觸著卡片封套上的玫瑰圖印,「她多久跟妳通信一次?」

  「沒定準,勤一點的時候是一個禮拜一封,忙一點時則會拖上兩個月!

  唐震天幾乎是難為情地擠出這一句,「她曾經……跟妳問過我的情況嗎?」

  邵予蘅盯著他,良久后才苦著笑臉道:「搬去加拿大那一年里,來電問過你一、兩次,之后就沒有再問了!

  唐震天以近乎責難的口吻詢問她,「敏容與她母親移民到加拿大一事,跟妳有關吧?」

  邵予蘅聽出他口氣里藏著埋怨,疑惑地問:「你為什么突然有此一問?」隨后恍然大悟地反問唐震天,「你以為我仗著名分,欺負她們母女倆了?」

  「妳難道沒有嗎?」

  這些年來,唐震天一直將這筆帳算在邵予蘅的頭上,讓他無法對她這位校董產生感恩的情愫。

  邵予蘅坦然地否認,「當然沒有!

  她繼而加以解釋,「我跟于冀東之間的關系從一開始就很清朗。雙方家長是舊識,要我們結婚,以便親上加親。當時我們都同意這樣的安排,可是我去美國加州念書后,于冀東愛上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女孩,對方懷了他的孩子,他不能不對她負責,所以要我幫他想法子退婚。

  「我當時想,做一個第三者很沒意思,也就同意瞞著雙方家長,與他私下取消婚約。沒想到他在臺灣起義不成,我在美國的計劃卻失去控制,弄到最后連我自己的清白也不!

  唐震天咳了一聲,硬著心腸提醒她,「我目前還沒有聽『那一段』故事的心理準備,可不可以請妳不要把話題扯遠?我今天是特別為敏容而來的。」

  邵予蘅勉強收斂住心上的悵然,重申道:「敏容與她媽媽移民一事,不是我做的主。真正的原因是,于冀東得了肝癌,自知不久人世,他不愿敏容的媽媽替他操心,也害怕他死后,她們會受到其他于家人的排擠,便瞞著自己的病情,堅持將敏容和她媽媽送往加拿大!顾f完,便沉靜了許久。

  唐震天意識到氣氛不對勁,抬眼被邵予蘅眼角邊堆聚的淚弄得不太自在。

  實在是這些年來,他已習慣眼前的女人在演講臺上擺出端莊賢德的校董形象,親眼見她委屈掉淚,是他料想不到的事。

  他軟下心腸,喊了她一聲,「邵……阿姨,這樣好了,我就先稱呼妳邵阿姨好不好?」

  邵予蘅像是受寵若驚,淌著淚望著坐在彼端的兒子,點了幾下頭,淚還是留個沒完沒了。

  唐震天只好端坐原處,等邵予蘅恢復過來。

  邵予蘅輕輕拭去兩行淚后,哽咽地說:「她……再兩個月就要嫁人了。」

  唐震天聞言,一動也不動地愣在原處,好久后,才將于敏容即將結婚的事消化進去。

  他梗著喉,「結婚嫁娶是一件喜事,妳為什么哭呢?」

  邵予蘅避開他的目光,解釋道:「你手上的卡片……其實是她寄來的喜帖!

  唐震天尋思幾秒,終于恍然大悟。原來邵予蘅的這串傷心淚不是為于敏容而落,而是為了他這個親生骨血奪眶而出的。

  他取出卡片,垂頭一語不發地讀著于敏容的字跡,從卡上的字里行間窺知她已洋化許多。

  她甚至還夾附了一張禮物單,舉凡毛巾、床單、餐具、窗簾等生活必需品都照單全收,只是奇怪的是,單尾竟開出了一個女用戒指!

  他活了二十四個年頭,再怎么沒見過大世面,也猜得出她突如其來的一著,實是不尋常的舉措。

  他忍不住問邵予蘅,「她為什么要在單子上畫蛇添足地列出一個女用戒指?」

  邵予蘅毫不隱諱地告訴他,「她不是畫蛇添足,而是畫餅充饑!」

  「畫餅充饑?」他被搞胡涂了。

  邵予蘅趕忙解釋,「敏容的未婚夫——杰生是個特立獨行的怪人,他認為有愛就會相聚在一起,不相信任何束縛或是婚約的憑證,所以,除了宴客慶祝以外,一切儀式都將免除,不但拒絕在教堂成婚,連上法院公證十分鐘都嫌多此一舉,甚至吝惜到不愿送敏容一指戒指。因為,這有悖他的原則與信仰!

  他聞言將那張玫瑰喜卡放回幾上,「敏容不會對他言聽計從吧?」

  邵予蘅無言以對,只能轉述于敏容的意思,「我算得上是她最親的人了,所以,她才跟我略提一下。因為她愛他,不愿去計較太多,在哪里成婚她都好說,但沒戒指可成了她心上的疙瘩,戒指總不好是新娘子自己掏腰包買,你說是不?」

  他揪扯著發,近乎惱火地反駁,「這女孩是沒有腦子嗎?結婚證書她不去力爭,只操心沒戒指可戴這種小事,豈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邵予蘅不以為然的道:「每個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標準也就不一樣。如果換作你,你能像她這樣全力以赴地去搏一段感情,無條件地去接受、甚至崇拜一個自私的情人嗎?」

  唐震天將臉埋在兩掌里,無法給邵予蘅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答案。

  他這一生不算真正愛過,對于情愛,還處在混沌初開的蒙昧階段,始終超越不了那個十五歲的女孩留駐在他腦里的純美印象,若硬是強詞奪理,一口咬定自己會無條件地去愛一個女孩,那是膚淺、言不由衷的。

  盡管如此,無人能否認,他這些年除了努力幫雷干城打穩江山外,還不忘記費心啃書本、拿文憑,因為,他的確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抬頭挺胸地站在于敏容面前,意氣風發地宣告,他這個菠蘿番石榴的后代是有資格追求她這位金枝玉葉的。

  怎奈,到頭來還是得接受一件事——在現實人生里,美夢與心碎,其實是千顛萬覆猶不能逆改的同義詞。

  他平心靜氣地回復邵予蘅提出的問題,「我是不能。」

  邵予蘅一臉心疼地勸道:「那么誠心誠意地祝她幸福好不好?」

  這個節骨眼上,要他祝于敏容幸福不啻是祝那個自私的杰生幸福,而他不是那種輕易寬待敵人的人。

  他勉為其難地道出他心中最想做的事,「我想見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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