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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騷小曇花 第七章
作者:決明
   
  月下在柜子最下層摸出厚厚三大疊的泛黃畫紙,里頭的畫技生澀幼稚,畫著像貓的虎、像雞的鳥、像廢紙團的牡丹花、像筷子的湘竹,那是她自小學(xué)習(xí)的畫作,她盤腿坐地,花了好幾個時辰在大疊的紙間尋到那張當(dāng)年斐知畫繪的他與她。

  「還以為弄丟了哩。」她捧著畫,坐回畫桌,仔細(xì)將這幅畫再瞧清楚。「好稚拙的兩個人噢,他那年十歲了沒?小毛頭一顆!顾氖种富^畫里的他,他那時都不笑,繃著臉,活似大家都欠了他二五八萬的,現(xiàn)在則不一樣……不,從她的畫像添在他身邊開始,他就對她很好很好,好到對她百般放縱,說起話來總是輕輕軟軟,多說一句重話也不曾,不再不理她,也不再對她視若無睹。

  結(jié)果反而是成天被爺爺數(shù)落著沒用、差勁、配不上他的她開始遠(yuǎn)離他,并且將所有不快轉(zhuǎn)嫁在他身上。

  「我們都長大了,這幅畫也該長大才是!购。

  方才執(zhí)筆發(fā)愣許久的她,知道自己要畫什么了。

  一個現(xiàn)在的斐知畫和一個現(xiàn)在的月下。

  「以后再畫三十歲的斐知畫和二十七歲半的月下;再過十年,畫四十歲的斐知畫和三十七歲半的月下:再十年,五十歲的斐知畫,胡子都斑白了吧?笑起來眼角也有紋路了,四十七歲半的月下……還是年輕美麗,最多只有一兩根白頭發(fā);然后六十歲的斐知畫……」

  從年少畫到年老,每跨過一個年歲,就讓畫里的人跟著他們一塊長大,這感覺也挺不差的。

  不過她只開心了片刻,又突地收起笑。

  「……不對,過幾年,他身邊就有了媳婦兒,沒有位置填我,三十歲的斐知畫旁邊是另一個二十七歲的姑娘——」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一塊變老的人,都不是她。

  這個認(rèn)知,讓月下心里有些不暢快,握筆的手緊了緊。

  「還有什么好畫的,以后讓他跟他的媳婦兒一塊畫好了!」她憤嗔地丟開毫筆,強迫自己離開畫桌,將身子摔向一旁的軟榻,臉蛋埋在枕間。

  反正以后畫的另一邊,不會是她……

  為什么她會這么討厭這個念頭?討厭到光去揣想,就泛起頭疼……

  「如果我叫他不許娶,他應(yīng)該會聽我的話吧?」她五指揪著枕巾,傻傻看著指節(jié)自言自語,「他一定會。了不起在他面前流幾滴淚,他就心軟了……他說過喜歡我的,還作不作數(shù)?」

  可是她總是跟他說討厭他,再有耐心的人也會被磨光磨透吧……

  「斐知畫,不準(zhǔn)你娶別人。」她伸直指,用力戳著枕面,將它當(dāng)成斐知畫的胸口,惡霸又任性地命令!笧槭裁础欢〞@樣問。我就回他——因為……因為我不喜歡你娶,你就不許娶!因為……那畫里另一半的位置,是我的!

  她抿抿嘴,覺得自己的行徑很愚蠢。自己跟自己在對什么話呀?!像個傻子似的……

  「干脆將那幅畫給撕了算了,這樣我就不會胡思亂想吧!

  也不用看到那幅好久之前的畫作而覺得心里失落。

  咬了唇,下定決心,她自軟榻上爬起,拖著有些沉的腳步,回到畫前,看著畫里的他與她,他沒太多表情,她卻笑得好甜。

  雙手只要上下一拉開,畫紙就能輕易撕裂為兩半,將畫里兩人分離,可是……

  「要是撕開,畫里的兩個人就孤單了,不是嗎?」這么一想,又舍不得了。

  「好吧,在你找到畫里另一個姑娘之前,我先勉強跟你擺在一塊好了,等她補上另邊位置后,再把畫撕開,你歸你,我歸我,反正你不孤單,有人陪了,多我少我也沒什么差別,撕掉畫之后,你也無話可說吧。至于我的話……已經(jīng)孤單那么久了,似乎也早有準(zhǔn)備,應(yīng)該不會太難熬才是……」

  雖然口氣說得很闌珊,最后她卻找了師傅將這幅將來要撕掉的畫給裱褙起來,掛在畫房墻上。

  她時常看著畫,幽幽嘆氣兼發(fā)呆。

  「到底是怎么回事?天香心情差到無法動筆寫文,你也跟著在情緒低落什么?」曲無漪翻著一疊沒動過的畫紙,就知道月下這些天又沒畫圖了。

  「曲爺,我沒有情緒低落,只是不知道要畫什么,最近沒特別想畫的!顾裏o趣地打個呵欠。她心情確定不太好,因為從上回找爺爺探問斐知畫挑的媳婦兒是誰,又爆發(fā)她拖著斐知畫到床上去狠狠蹂躪的丑事之后,一個月來,她沒辦法回月家討挨揍,沒想到斐知畫竟然也沒送來半點消息,那她那天對他上下其手,他都無動于衷嗎?他都不會逼她給個解釋或道歉嗎?好歹……也該來見她,指責(zé)她也行嘛。

  都不出現(xiàn),算什么呢?

  「畫春宮圖的畫師除了男女交纏之外還能畫什么?」曲無漪嗤笑。

  「老是畫那些也很無趣,有些膩哩!共皇谴簿褪亲溃俨蝗磺锴、草皮、水池、馬背也都畫過了,找不到新奇的歡好之地!敢酝刑煜銓懙奈淖郑疫能照著她寫的來畫,現(xiàn)在天香不寫了,害我也發(fā)懶起來。」月下半趴在桌上,又是嘆氣,身子隨著心境的沉重而顯得好傭懶。

  「不然你請主子允你和天香一塊出府去散散心,順便安慰安慰天香。你們都是女孩子,有些私密話比較能私下聊,你看如何?」曲練提議。

  「好呀,這主意不錯……我想去金雁城的梅莊賞牡丹!」月下也覺得自己要找些事做,才能驅(qū)趕盤旋在腦子里的紊亂思緒。

  對!她應(yīng)該要好好放松心情,去賞花!

  對!把斐知畫掃出去腦海!

  對對!她一直很想畫一幅綴滿牡丹花瓣的秘戲圖……雖然斐知畫繪的牡丹比她美,若叫他一塊上梅莊,就可以她畫人物、他畫牡丹,兩具交相纏綿的男女,漫天輕撒的牡丹嬌瓣……

  不對不對!趕快把腦子里浮現(xiàn)的斐知畫笑臉給揮掉,他個把月都不出現(xiàn),現(xiàn)在躍出來做什么!討厭死了——

  「梅莊?」有些熟悉的字眼,曲無漪在想著這兩字曾經(jīng)在哪聽過,但一時之間還真記不住,最后還是靠曲練提醒。

  「主子,梅莊當(dāng)中有一名主子就是去年上曲府跟你搶親的那男人!

  「喔——就是想來搶我娶錯的那個媳婦兒的梅莊?」他想起來去年那名強撐著惺忪睡眼上曲府和他咆哮的男人。

  「是!

  「原來是曾經(jīng)結(jié)了梁子的梅莊!骨鸁o漪倒也沒太大的反應(yīng),因為最終他與梅莊要搶的人,壓根不是同一個,有啥好爭的?他淡淡喝著茶,「好,月下,你要上梅莊就去吧,有辦法的話,讓天香寬心些,看能不能逗她笑。曲練,拿張銀票給月下,讓她們兩個好好去玩。」

  「是。」

  「謝曲爺!」這種時候諂媚點準(zhǔn)沒錯。

  銀票到手,面額五千兩,足夠讓兩個小姑娘上梅莊賞花賞上百來回,還有找零呢。

  「曲爺出手真大方。」即使這番話是在曲無漪背后悄悄說,月下也一定要夸獎夸獎曲無漪,給錢真干凈俐落。

  「主子對你們本來就不吝嗇,尤其對天香,都快將她捧成曲府里的小主子了。」曲練替月下及天香備好馬車,一簍甜品糕點和水果也擱在車廂,怕她們沿途犯餓!傅葧䦶N娘還會拿來一鍋八寶甜湯和人參雞湯。還缺什么?」

  「夠了啦,練哥,五千兩夠讓我與天香買下金雁城所有市集賣的食物了,就先這樣吧,餓了我們會自己找吃的。」真把她們當(dāng)孩子呀?可是……真像擔(dān)心孩子出遠(yuǎn)門的爹娘,千叮嚀萬囑咐,反覆交代著同樣的話也不膩。

  「主子說,五千兩不夠的話,回府再來同我領(lǐng),花多少給多少!骨毻耆恢涝谠孪卵劾,他已經(jīng)被她換上了婆媽的大花衫,成了涂著一嘴朱紅,正擦腰叨叨念念的管事婆了。

  「明白明白。」她不會替曲爺省什么錢的!柑煜隳?」

  「主子去揪她出來了。成天只會窩在那男人睡過的床上,等生菇呀?」曲練也只能失笑搖頭。

  「那叫為情所困。」聽過天香故事的月下已經(jīng)先摸來籃子里一顆橘子在剝。

  「那種姑娘家的用辭,我不懂,只覺得天香可憐。」

  「練哥,你找個人去愛,就會懂了。」好酸——酸得夠勁,酸中又帶甜。月下一口一片橘瓣,覺得它的味道有些像愛情。

  「我還嫌生活不夠忙嗎?找個人來愛,把自己搞得更累?算了吧!构馇迫齻前車之監(jiān),一是天香,二是曲無漪,三是斐知畫,他就覺得以后挑媳婦兒還是找個媒婆隨便牽條紅線就好,省得勞心勞力煩惱這些。

  「愛情來的時候,你怎么推怎么擋也沒轍。月老是很惡劣的,死要把這個男人綁上這個女人,誰也無法改變,就算你先認(rèn)識她,而且很喜歡她,只要小指的紅線不是纏在她身上,什么也沒用。」

  「你聽起來也像為情所困呀。」那番話像感嘆。

  「胡說八道!我又沒有情人,有誰能困住我?」月下白了他一眼,清冷地一哼。

  「斐知畫的心意全被你當(dāng)成狼心狗肺了?」

  「關(guān)斐知畫什么事了?」提到這個人名,幾乎又打壞她好不容易建筑起來的好心情。

  「是是是,不關(guān)他的事!顾运耪f嘛,何必找個人來愛,把自己的心呀肝的全掏出來,還被人視為糞土,可憐可嘆……斐知畫這個教訓(xùn),他會牢記在心的,活生生血淋淋的慘例呀。

  「主子過來了,月下,你先上去吧!

  「好!

  曲練幫助月下上了馬車,曲無漪那方也扛抱著包著一團棉被的天香出來,直接將人放進(jìn)車廂。

  曲府主仆揮手歡送馬車遠(yuǎn)去。

  「好好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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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糟了!該糟了!

  月下手腳慌亂!一趟梅莊賞花之行還沒盡興,卻闖入不速之客,在她認(rèn)真和梅莊大少爺商談著上梅莊躺牡丹撒花瓣的索價時,在橋上的天香卻發(fā)生事情。

  「什么?!天香被一男一女擄走?!」曲無漪拍桌而起,吼得震天。

  月下被吼得縮縮肩,她知道曲爺會生氣,只是沒料到他會氣成這樣。但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全。

  「我和梅莊少爺根本做不了反應(yīng),就見那對男女一人一邊架住天香,將她自拱橋拖下池里,可他們也沒摔得一身水濕,那兩人竟然還在水面上走路……我和梅莊少爺看傻了,要追過去又沒他們那身本領(lǐng),只能眼睜睜……看天香被帶走!惯在旁邊拍手。嗚……反省。

  她越說越小聲,勉強將所有事情交代清楚。

  「曲爺,他們說要用鹿玉堂來換天香……鹿玉堂是誰呀?」很陌生的名字?赡且荒幸慌该寐褂裉玫角屣L(fēng)亭換回天香。

  「就是讓天香失魂落魄的家伙!早知道姓鹿的這么麻煩,說什么也不聘他進(jìn)曲府——曲練!全是你的錯!」曲無漪指著曲練的鼻頭吠叫。

  「是,是屬下不對,沒料到鹿玉堂仇家滿天下,連累天香!骨毮樕想m有委屈,但還是扛下主子的責(zé)備。

  「要拿十個鹿玉堂去換天香我都不會皺眉,可是現(xiàn)在鹿玉堂人在哪里?!」曲無漪拿屋里的桌椅出氣,該踢的踢,該翻的翻。

  「就怕他離開了四城,往異地去了。」曲練說出他最擔(dān)心的事實。曲府在銀鳶等四大城還吃得開,要是鹿玉堂往最遠(yuǎn)的荒漠或海外島國,要找到,幾乎難如登天。

  「嘖!」心焦的曲無漪皺緊眉,然而瞥見一旁的月下,一個老是和月下掛在一塊的名字浮現(xiàn),他當(dāng)下有了主意!盖殻フ异持嬤^來!」

  斐知畫?天香被架走的事情,與斐知畫有何干系?月下豎直耳聽。

  「對了,我們怎么都忘了這號人物?!有他在,還有什么找不到的人?!」

  曲練的表情看起來也相當(dāng)振奮,使得月下更顯不解。

  斐知畫不過是名畫師,找人本領(lǐng)有多強……說到這她才想到,以前不管她躲在哪,斐知畫都能尋到她,也許他真的相當(dāng)擅長這事兒。

  「快去!」

  曲無漪喝令曲練辦事的聲音讓月下從傻思中醒來。

  她現(xiàn)在不想看到斐知畫——不,應(yīng)該說,她想見到他沒錯,可是她不想在這種「呀?你怎么正巧也在曲府?」的時間地點與他見面。他要是想見她,必須是特意來見她,不許是湊巧!哼!

  她知道自己很任性,可是會把她寵成這么任性,斐知畫絕對要負(fù)最大責(zé)任,這叫自食惡果,要怪得怪他自己。

  「呃……那個……曲爺,我可不可以先躲一下?你也知道……我和姓斐的八字犯沖!顾伊藗藉口胡謅,想要避開與斐知畫碰面的可能性。

  「你先到天香的竹舍去好了。」曲無漪允了,揮手容她離開。

  「謝曲爺!」

  月下跑得很快,就怕走慢一步會不小心撞見斐知畫。

  直至拐出側(cè)廳,越過一大片桃花林,明白不會遇著斐知畫,她才放慢腳步,踩著遍地桃花緩行。

  擔(dān)心著天香的安危,煩惱那擄走她的一男一女是正是邪,她實在是有些想偷覷曲無漪他們會用什么方式找到鹿玉堂,再拿鹿玉堂去換天香回來,可是在這節(jié)骨眼上,她偏又放不下個人恩怨。

  月下沒進(jìn)去竹舍,反倒是席地而坐,隨手?jǐn)n攏裙擺,幾片粉色花瓣飄下,落在她裙間,她也沒拂開,自個兒不知呆呆坐了多久。

  「天香,你放心,明天還找不到那個鹿玉堂,我去救你!顾鲱^看著滿天的花雨,喃喃道。

  「這種危險事,還是交給鹿玉堂就好!

  月下仰著的視線里步入了斐知畫的身影,他微微彎著腰,兩鬢長發(fā)垂落胸前,兩人四目相對。

  「你不是應(yīng)該在前廳幫曲爺找人嗎?」她兩手撐在腰后的地上,方便自己更不吃力地望著他,一頭散地長發(fā)像漣漪在她身后成形。

  「正事辦完了!

  「辦完就趕快回去呀!顾s人。

  「回去之前自然要來看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曲爺說的?」

  「我討來的賞。」

  「什么賞?」不懂。

  「我替曲爺辦事,曲爺打賞。」

  月下不笨,明白了!纲p的是我窩藏在這里的事實,對嗎?」

  「對!拐\實是美德。

  「你干嘛不向曲爺討些銀兩就算了?討我這種賞沒什么甜頭!怪挥邪籽蹆深w!盖鸂斦夷戕k什么正事?你有什么用處?還有,我怎么不知道你和曲爺相識?」

  「找畫師來,自然是繪人像。曲爺是銀鳶城的名人,無人不識。」斐知畫在她身邊坐下來,一并回了她所有問題,只是最后他與曲無漪相識的那個問題,他回得輕描淡寫。

  他一手執(zhí)起她的長發(fā),發(fā)絲沒有觸覺,她不知道一絡(luò)青絲已經(jīng)淪入他手,他享受她細(xì)膩發(fā)質(zhì)在指間滑動。

  「繪人像去大街小巷張貼嗎?那篤定明兒個是找不到鹿玉堂的!那么我明天去定了清風(fēng)亭救人——」貼畫像懸賞多費功夫和時間呀!曲無漪竟然會想出這么笨的方法?!換成是她,干脆直接找個人扮鹿玉堂,再將人裝入麻袋,扛去騙那對男女還比較有機會救回天香!

  慷慨激昂的話還沒來得及說,斐知畫好遺憾地打斷她,「我想,曲爺現(xiàn)在差不多已經(jīng)找到鹿玉堂了……很抱歉打破你明天逞英雄的好事。」用他的秘術(shù)找人,易如反掌。

  「你怎么說得這么肯定?難道你手上也跟鹿玉堂纏了條線,所以他的下落全在你的掌握之中?」她哼他。

  「原來你還記得我那時說的話!顾恢币詾樗龑⑺托恼f的話全當(dāng)成馬耳東風(fēng),左耳進(jìn),右耳出,壓根不放在心上。

  「什么話?」

  她老愛問「什么什么」的毛病還是沒變。斐知畫不自覺想笑。

  「我說你我手上纏著線,所以無論你躲哪,我一定都能找著你!

  「你說的是那句騙小孩的話呀——當(dāng)然記得,你害我想跟你切八段時,還特別找來剪子要剪斷你說的什么線……結(jié)果哪有線?!」欺騙一個剛滿八歲的娃兒,算什么好家伙?

  「瞧,這不是線?」他舉起他的手,指節(jié)上繞著她的長發(fā),每個指縫都被又細(xì)又柔的發(fā)絲繚圍。

  「當(dāng)然不是!」她一把捉回長發(fā),揚著下巴!盖,全部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嗎?」他深深凝望她,他的手還揚在她面前,教她瞧清楚他的指節(jié),要她張大眼看見兩人手上那條無形的絲繩——別忘了,這條線,是由她那方先牽上的。

  「當(dāng)然沒有了!」她就只瞧見他那極適合戴戒環(huán)的長手長指,沒有線。她抿嘴瞪他,「就算你手上有線,牽的也是另一個姑娘!何況我也不再需要你來找我,我不是以前那個小姑娘了,不會再玩那種將自己藏著讓人尋不著的賭氣游戲,管你有什么線的,全剪掉最好!」她作勢將食指中指當(dāng)成鐵剪子,咔喳咔喳地在他手掌四周勤勞來回,管他手上有多少條線,一條條全都剪得干干凈凈——最好連他和另外那個姑娘的那條也剪斷!

  「你在跟誰發(fā)脾氣?」他像看穿她在使性子,直言點出。

  「我哪有?」她瞠目反問。

  「你在氣誰?誰惹你不開心了?」她的否定在他眼中像是慌亂而蹩腳的遮掩,他知道那個答案只會是一個人,那就是「斐知畫」。

  「我才沒有在生氣!我有什么好生氣的?!反正什么都不關(guān)我的事呀!」她才不管他要娶誰;不管他這整月不來找她是忙什么去了;不管他怎么看待她,什么都不管!

  小臉倔倔撇開,故意甩向他不在的另一邊。

  「月下,看著我。你在氣我嗎?」

  「不是!」死都不看!

  「我惹你不開心?」

  「不是不是!你真煩!你以為你是誰?!我的喜怒哀樂絕對絕對不會和你有干系!少朝自己臉上貼金了!」忘卻自己先一句才說死也不肯再賞他任何眼神,月下又忍不住轉(zhuǎn)回頭,一字一句朝他的臉上吼。

  耳里聽著月下的言不由衷,斐知畫不怒反笑。他了解月下,對她的熟悉可能比她對她自己的認(rèn)識更深,說她的喜怒哀樂和他無關(guān)?當(dāng)真如此嗎?

  月下,你可以試圖騙自己,但是想騙我,似乎仍是太嫩了些。

  這段日子,你苦惱了吧?

  這段日子,你掙扎了吧?

  這段日子,你思念了吧?

  「好,也許不是我惹你不開心,但你對我遷怒是事實,我現(xiàn)在該怎么做才能讓你開心起來?你說,我照做!顾枺那椴皇且驗樗榫w差而變好,只是覺得小女孩似乎長大,開始識情愁,而且還是為了他而生的改變。

  聽他這么說,月下本想再反駁幾句,但心里有股強烈的任性想要說話,而她也真的說了。

  「好,我要你回去將那十來卷的求親圖全燒干凈,一幅都不許留、不許私藏,你帶著那些灰燼來,我就開心了!」這個要求當(dāng)然無理,她也知道,可是她就是介意,介意得要死!

  「這么容易的要求?」怎么不直接命令他娶她,跟他見外什么呢?

  「你別想隨便燒些紙來搪塞我!顾孕∪酥亩染又。

  「我把求親圖帶過來,讓你一張一張燒,眼見為憑。」

  以為她不敢嗎?哼。

  「去呀,我在這里生火等你!」

  她給的答案干脆,他也不拖泥帶水,半刻過去,月下真在桃花林旁升起火堆,斐知畫也捧著比月下所料想更多一倍以上的求親圖回來,腋下還額外夾了個油紙包,里頭包了幾條生紅薯。

  「燒吧!篃o論是求親圖或是紅薯。

  「我上回在爺爺畫房里沒看到這么多卷,哪冒出來的?!」月下在抱怨,討厭看到還有這么多名美人供他挑選,也討厭他暗藏畫卷,更討厭「他暗藏那幾卷畫就是因為他對那些姑娘全部中意」的念頭不斷在腦間盤旋。

  「有些畫卷是師父放在我的畫房里的!怪皫煾溉嗽S多圖要他有空慢慢挑,他隨手一擱,也沒花時間去看。

  「哪幾卷?!」她要先從那幾卷開始燒!

  「大概是這些吧。」他一手遞畫軸,一手將紅薯擺進(jìn)火堆。

  月下快手接過,將這些獲得他青睞的美人圖打開來瞧一瞧。

  綠衣美人美如玉,拂柳分花的倩影娉婷。哼,先燒。

  黃衣美人月牙衫,盈盈望月的容顏嬌俏。哼,輪到你了。

  紅衣美人似芙蓉,盤髻簪花的模樣艷美。哼,別急別急,下一張就是你。

  「你的眼光真高,全是些絕世美人!顾跉夂芾洹⒑茈y高興,即使看著畫像在火里逐漸燒成黑灰,還是想生氣。

  「還好吧!姑绬幔克挥X得。

  「這樣還不夠美?!」看他對她燒這幾幅圖的反應(yīng)是無動于衷,可見這三幅圖不是他心儀的姑娘。「再拿過來。」

  「慢慢燒,還很多。」他又交出幾幅。

  「這個姑娘好美,你挑她了嗎?」她又發(fā)現(xiàn)一張充滿危險性的美人兒。

  「沒有!顾幻榱水嬕谎,專心去顧紅薯。他記得月下總是喜歡在這個時辰吃些填胃的小點心,平時糕點甜湯少不了,今天改吃烤紅薯吧。

  「那這個呢?你瞧她的身段,男人最喜歡這種擁有小蠻腰的勻稱身軀,而且她的胸脯好大,握著的感覺已經(jīng)很銷魂,要是在床上邊揉邊吮應(yīng)該也很助興——」像她就老覺得自己雖不平,但也凸得不甚滿意……

  「我不介意胸脯小一些!顾樦哪抗鈦淼剿男乜冢瑢捜菪Φ。

  她拉開另張美人圖,「那這個胸脯很小,你很喜歡吧。」

  「我本來以為那位是男人!

  「噗!购煤。她先將幾張已瞧過的圖擱在裙邊,現(xiàn)在火正旺著,不急著把無辜的美人圖全丟進(jìn)去添柴火;而她心里的火正消了,因為他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如此淡然,半點也不珍惜這些美人圖,反倒變成反應(yīng)過度激烈并且耿耿于懷的人是她。

  天際間,撥云見日,像她的心境。

  真弄不懂自己怎么會這樣,全被斐知畫深深影響著,他的一句話,左右著她的喜怒。

  「那件事……爺爺原諒我了嗎?」月下突地問。那件事當(dāng)然是指她和爺爺吵嘴,吵到波及斐知畫,硬拖著他進(jìn)房——她心里真正想跟他說的是,她在房里對他做的那一切,她覺得自己有責(zé)任向他道歉,以及……道謝。

  有哪個男人被女人這樣欺負(fù)后,還護著讓她逃走的?只是她不好直接開口說,只能先拐個彎、抹個角,等待最合適的機會再將話題導(dǎo)回上頭。

  「還沒,他大概會氣上一整年。你最好明年別在他的壽宴上作怪,否則他會新仇舊怨一塊算!怪劣趲煾噶滔履蔷湟驍嗨吠鹊脑,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不用挑清楚講。

  「我看我明年別回去討打才是真的!?fàn)敔斠欢ê芨吲d別看到她。

  「我會替你說情,不會讓你挨皮肉痛!

  「不用了,你一跳出來,只會讓我爺爺越看越火大,覺得是我在使喚你——你沒發(fā)現(xiàn),你越是在場,我爺爺就會追著我打得越起勁嗎?」她逕自拿過成疊畫軸中的一卷,連打開都還來不及,斐知畫就臉色有變。

  「月下,等等,那張不能燒!

  斐知畫首度出現(xiàn)慌忙阻止她的舉動,這使月下戒心一揪,蛾眉越來越朝眉心凝聚,眸子越瞇越細(xì),嫩唇越噘越高。

  「為什么這張不能燒?」心里隱約有不祥的答案,但她還是問。

  斐知畫表情溫柔,語氣輕緩,連眼睛和唇兒都笑彎起來,像個正在娓娓傾訴情話的情郎。

  「因為畫里的姑娘是我挑中的媳婦兒,我舍不得燒。」

  被——她——找——到——了——吧!

  就是這張!就是這張!他的媳婦兒就是這張畫里的美人!

  難怪他這么寶貝!    

  難怪他這么著急!

  火堆里,有枯枝落葉正燒得噼叭作響,如同她此時怒火高張的眸子里燒得同樣萌旺的炙焰。

  「讓我看看她長什么三頭六臂!」讓她看看是怎生的姑娘家能博得他的喜愛?!是多了只眼還是缺了條鼻?!

  到底是怎樣妖艷勾魂的女人——

  她扯開紅系繩,憤憤抖開卷軸,讓畫軸滾開,一寸寸露出圖里姑娘的嬌美模樣——

  然后,月下在上頭,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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