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靜夜里,一彎新月鑲嵌在黑色絨幕上。
山麓大地呼呼嘶吼,趕來風兒陣陣低鳴聲,掃過前幾日才染紅的楓樹,禁不起搖晃的葉兒窸窣墜跌,風兒順勢滾進一處甚為老舊的宅院里,溜進窗子半掩的空隙中,惹得茶幾上的燭火幽暗不明。
驟地,一記不自然的噴嚏如斯響應,又耳聞另個嗓門粗劣的婦人回以暴躁斥喝--
「茵茵,快些兒把窗兒關上,小小姐的身子虛,可禁不起一點風吹!
「可人家……」
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丫頭努著嘴兒想抗議,隨即被婦人投來的惡狠目光引得噤聲不語,立刻將支撐窗子的木棍取下,任其密合,再無不聽話的冷風灌入這熱烘烘的暖房中。
本來就是,都擺了六個火炭盆子在烤了,小小姐怎可能還覺得冷?光聽那個勉強擠出來的噴嚏聲,就覺得太過作假。
「把我擱在桌上的那碗米粥端過來!」
「喔!拱櫚櫛亲樱幸鹨鸬难绢^慢條斯理地踱步到一張漆身斑駁的矮桌前,將冒著煙霧的陶碗小心捧起,瘸著微彎的左腿,一拐一拐地走向前。
「快點,妳在磨蹭些什么呀!」婦人看也不看她,氣呼呼地起身一攔將碗搶了走,嘴里叨念不斷:「養妳這孩子真是多余,什么粗活都做不好,連走個路都像只蚯蚓扭來扭去,凈會增加我的負擔!
茵茵垮下五官精致的小臉蛋兒,碰了一臉灰土,不覺有些挫敗。
「娘,您老是這么說,人家真的腳痛嘛!钩蓱z地垂下兩排長睫毛,卻忍不住用眼光余角去瞄著那位老愛裝病的小小姐。
「咳咳……咳咳……」
躺在床上年紀相仿的小姑娘,這會兒病奄奄地枕在婦人溫柔軟綿的懷抱里,微顯蒼白贏弱的肌膚,兩頰卻透著紅若蘋果的顏色,一聽到茵茵喊出個「娘」字,心里的不痛快復又出現,不由得嬌弱憐人地掩著唇猛咳不止。
「哎呀,我的小小姐,妳怎么又咳嗽了呢?」婦人緊張得連忙將碗塞回茵茵手中,顧不得動作過劇,使得熱湯灑了女兒一身,徑自端看著小小姐那看來飽受病魔糾纏而痛苦不已的臉孔。
急忙拍撫著小小姐的背脊。
「妳這病究竟是怎么了?怎地這么折磨人,大夫看也看不好、治也治不好的……」說著說著,眼眶居然微紅!改棠锏箤幵干〉娜耸俏,而不是小姐,您瞧您,都瘦了這么大圈了!
茵茵瞪大眼珠子,視線從濕了一身的粗布衣褲、灑了一地的米粥熱湯,到娘親那兩只恁地「怪異難解」的濕紅眼睛,還有她攬在懷里一臉勝利模樣的小小姐……這一瞬間,她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這位「大嬸」的親生女兒了?
「奶娘……」細致甜軟的嗓音,讓婦人暫時停止了哀傷,忙抬起頭來注視著開口說話的心肝寶貝。
「對不住,奶娘忘了妳還沒喝粥--」蓮媽,也就是茵茵的娘親,臉一撇,沒好氣地望著滿臉呆滯的女兒。「在發什么楞呀妳!還不快些去廚房再盛碗粥過來!」
把停留在小小姐身上的目光收回,抖抖黏在褲襠上的米粒,茵茵扁扁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跛著步履扯門出去。
拂面迎上幾道涼風,額上涔點冒出的汗珠稍得降溫,她輕吁口氣,心情登時轉換,覺得能踏出這房門也是好的,里頭像個大爐灶,熱死人了。
秋天來是來了,可夏天的尾巴也還沒拋遠呢。
為得到她娘全心全意的關注與愛護,裝病、跌傷、溺水、被狗咬--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她也真佩服這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小姐了。
「算了,不跟她計較,誰教她從小就沒娘疼?」菱唇犯著嘀咕,動作溫吞地折了個彎道,不經意地抬拉眼皮,發現走廊一端定來馬萊高那頭大如斗、腰圓體肥的身影。
瞧見他,識相地想繞道閃人,怎料到她才縮了脖子正要掉頭,一堵肥碩肉墻已經截住了她的去路。
唉,敢情今兒個運勢不佳,才會遇上這頭人面豬仔!
「大少爺!沟K于下人身分,她不得已禮貌兼卑下地這么稱呼。
馬萊高喜孜孜地伸出魔掌,硬是抓住茵茵瘦若枝條的手腕兒,兩手不住搓著她暖呼呼的掌心,臉上兩團肉包松垮垮地上下抖動。
「茵茵哪,我上回提的那事兒,妳究竟是考慮得怎么樣了?哥哥我等得好心急哪,成天想的都是妳,夜里還連作幾十回春夢……」連忙收回快淌下的口水,怪不好意思地兀自傻笑。「或者我直接和奶娘說去,妳說好不好?」
春夢?
雖然秋天來了,夏天才剛走,但春天還遠得很吧?
狗兒也不過春天發情,怎地這馬萊高比條狗還不如,一年四季都能春心蕩漾,惡心荒淫得緊。
茵茵撐大了鼻孔,憎厭地斜眼瞧著他約莫二十斤的豬蹄黏在自己手上,想嘔吐,但吃的東西似乎太少只夠消化,沒法兒涌上喉腔讓她利用。
「大少爺,你果真下定決心要娶我嗎?」
「是啊是。 柜R萊高點頭如搗蒜,合不攏的臘腸嘴逸出兩滴飛沫。「只要妳肯,我馬上就娶妳當我的妻子!
「喔--」技巧地避開他的毒液,茵茵輕咳一聲,有板有眼地說道:「那么,請問大少奶奶和另兩位姨太太答應了嗎?」
馬萊高聽了,立刻挺起胸膛、直起腰桿,用他的五短身材擺出一副頂天立地的模樣。
「去去去!我可是這兒的一家之主,三妻四妾本就天經地義,哪容得了她們這些個婦道人家吭聲來著!」
「喔,原來大少爺覺得婦道人家不需要得到應有的尊重呀?」她一副恍然大悟,故作惋惜地低首嘆息,不著痕跡地將手抽回置于身后。「這么看來,以后我嫁給你若也成了婦道人家,你想再娶十個、二十個小妾進門,我也不能有意見了?反正,我只是個『婦道人家』嘛!」加重語氣地哼。
「哎呀呀,我適才那話言不由衷,茵茵,妳可別惱。」察覺自己失言,馬萊高驚慌失措地把豬蹄直往肉包送!甘俏也缓,我給自己掌嘴,妹妹妳別生哥哥的氣,哥哥這般垂涎妳……喔,不不,是這般喜歡妳,只要妳肯嫁給哥哥,哥哥保證絕不再納妾,這輩子最疼就是妳。」
「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信我可以對天發誓!」肉包拍沒幾下,豬蹄很快又朝天而舉,想必十分吃力,瞧他動沒兩下便氣喘噓噓。
茵茵正苦惱這回要怎么打退他的死纏爛打時,后頭救星來到,蓮媽森寒著臉想知道女兒去廚房盛碗粥怎地耗費這么久,一走出來,才知道這個當家的大少爺又在動女兒的歪腦筋了。
「茵茵!」
這吼聲真如天籟之音,解除了她現下的困境,茵茵忙不迭地返回蓮媽腳跟前,佯裝自責地把頭垂得低下。
「娘,對不住,這會兒還沒去到廚房!
見蓮媽張口欲對茵茵劈頭狠罵,馬萊高急忙出聲搶白:「奶娘,這不是茵茵的錯,是我攔了她的去路,她才誤了妳要她辦的事兒,別罰她、也別罵她,要怪就怪我,這都是我的錯!
「大少爺!股弸尵徚司忞y看神色,恭敬有余地堆起笑容虛應!高@丫頭笨手笨腳、做事怠惰懶散,是奴家疏于管教訓練,還請大少爺容許奴家將她帶走,免得大少爺看了礙眼!
「不不不,我瞧茵茵順眼得很,奶娘能有這么個出色的女兒,該是引以為榮才對,何況我覺得她勤快得很,雖然她那條腿……」深覺遺憾地覷了毅茵茵那打不直的左腳!覆贿^,我一點都不在意,真的真的,如果奶娘肯的話,我倒希望茵茵可以嫁給我收為小妾!
完了!茵茵機伶伶地打了個冷哆嗦,瑟縮起肩膀,直覺她人生最黑暗的日子即將來臨。
娘不喜歡她,也不當她是回事兒,所以她一直不敢讓娘知道這事,就是怕她會歡天喜地、眉開眼笑地點頭允準。
雖然馬家已沒有馬老爺在世時的風光富庶,但光憑舊有的田產租賦,也算淮霖鎮的小康人家了。
怎么辦?娘肯定會答應這婚事,反正她也不在乎自己。茵茵心灰意冷地想。
「大少爺,您這不是在開玩笑嗎?」
「怎么?」馬萊高怔忡地繃起兩團肉包。「妳不同意這事?」
蓮媽四兩撥千金地呵呵笑,有意無意瞄了眼茵茵詫異兼迷惘的面孔。
「您別忘記小小姐在下個月中旬就要出閣了,屆時我和茵茵都得隨行跟去費府服侍小小姐呢!
「哈,這還不簡單,由妳陪著云兒嫁過去就行了,至于茵茵,她是大富大貴命,還是留下來嫁給我當小妾吧!
「這不成的,大少爺!股弸屓耘f鎮定地陪著笑臉!敢鹨鹗切⌒〗愕馁N身丫鬟,小小姐不習慣別人的服侍,何況咱們宅子里也沒適合的丫頭代替茵茵的工作,還請大少爺打消了這個念頭!
好說歹說都不成,馬萊高的表情逐漸敗壞慍火,嘴邊的笑容斂得干干凈凈。
「奶娘,您這是什么意思?我要把茵茵留下來享福,您卻硬要她留在我那任性妹子的身邊當奴才?」
「話不是這么說,茵茵畢竟是我的女兒,此去杭州山高水長,把她留在這兒,教咱母女倆相隔兩地,我怎禁得住思念煎熬?」
茵茵瞠大眼珠子,受到驚嚇的清麗容顏蒙上一層光亮之色。
嘿嘿,她在暗自竊喜呢,難以置信這「大嬸」總算良心發現,知道親生女兒的重要性了。
「是啊是啊!惯B忙幫腔著做出依依不舍的酸楚表情,大眼睛亂眨著,試圖擠出點滴水光讓它看來凄楚動人!肝也灰臀夷锓珠_,而且小小姐身子弱,沒有我和娘在她身邊照顧著,她嫁到那么遠的地方要是受到欺侮,大少爺又怎放心得下呢?」
「妳……妳們……」馬萊高微微咬牙,氣忿著這對母女的伶俐對答,讓他找不出個理由反駁。
「話說回來,小小姐的嫁妝,大少爺倒是準備得怎么樣了?」蓮媽知道這位當家少爺無話可說,便聰敏地轉了個話題。
「哼,都還這么久,有什么好急的?」提及這個驕縱任性的小妹,馬萊高心里甚為反感,要不是沖著她就要嫁去杭州,家里少了個麻煩,又貪圖費府那批可觀的聘禮,他根本不在乎她這輩子有沒有人敢娶。
「大少爺,小小姐可是您唯一的親妹妹呀,您這般不重視她,怎對得起死去的老爺夫人?」
「我哪里不重視她了?」馬萊高神色一正,垮下肉包,那模樣嚴肅得讓人生懼!复驈牡篮螅趺词剐宰游叶家乐,要什么有什么。就算家里情況日日惡化,不也盡量讓她過得像千金大小姐一樣?身上穿的、頭上戴的,比我娶的那幾個女人用的還好,我可從沒虧待過她!」
「大少爺說得極是,不過,您還是不夠關心她,她病了好些天,您也不來瞧瞧,若沒有奴家夜以繼日照顧著,小小姐還真不知有誰能依靠呢!股弸屝螒B卑微,語氣里卻有著嗔怪與責難。
「唉,奶娘,真不是我在說呀,妳這人實在奇怪,使喚自己的女兒像個奴才,卻將我那討人厭的妹妹捧在掌心里疼,未免顛倒了些吧?」得不到茵茵,心里照舊袒護著她,希望奶娘能夠對她好一點。
這一著,讓茵茵原就水汪汪的眼瞳,因他突如其來的話而有些震顫。大少爺雖是個色欲熏心的風流人,卻也不全是個一無可取的大壞蛋,至少,他這話是發自內心說的,為她而說的。
某種暖暖的、酸酸的東西淌過心底,茵茵感激地偷覷著馬萊高,覺得他看起來也沒那般臃腫笨拙。
「大少爺若沒旁的事,我把茵茵帶走了,小小姐還在房里等著喝粥!狗朔,蓮媽無動于衷地說道。
「罷了,妳們去吧。」
無奈地擺擺手,馬萊高兀自嘆息,莫可奈何地望著蓮媽粗魯地拽著茵茵往廚房走,那一拐一拐的踉蹌身影,著實讓他滿心不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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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
趴在茶幾上打盹兒的茵茵,一聽這劃破靜夜的連番咳嗽聲,不得不強撐起沉重眼皮,瞇著視線望向躺在床鋪的小小姐,有些煩躁地皺起兩道未經修飾的濃眉,打起精神,走過去聊表「關懷」。
「小小姐,妳又哪兒不舒服了?要不要我去把娘叫醒,好讓她過來替妳瞧瞧?」茵茵意興闌珊地問。奇怪這伎倆她怎么百用不厭?
「不用了,我要妳扶我起來。」聽出她語氣里的弦外之音,馬云盼板起臉,伸出手臂命令著。
茵茵二話不說便將她的身子扶正。無論如何,她不過是個丫鬟,沒資格忤逆她這討人厭的主子。
「小姐渴嗎?奴婢為您倒水去!
「我不想喝水,我肚子餓,妳去廚房下碗豬腳面線給我吃!
豬腳面線?茵茵的嘴巴不受控制地斜了一邊。「小姐在這個時間要吃豬腳面線?」
「對,妳快去弄給我吃!股α松λ瘉y的發絲,馬云盼看也不看她,徑自下床走到鏡臺前,抓起梳子順理發梢。嘖,躺了一整天,還真是腰酸背痛,這會兒不起來動一動,明兒個要真躺出病來怎么辦?
「可是,三更半夜的,光是起灶煮水就得耗上一段時間,何況您還要吃豬腳這東西,也不曉得廚房現下有沒有!
「我不管,反正妳就是要替我想辦法去,看是要自己宰殺頭豬還是怎么的,總之我就是想吃豬腳面線,別的我沒胃口。」
茵茵忍氣吞聲,知道小小姐一旦使性子,除了認命地乖乖服從,旁的是絕對沒法兒說服她改變心意。
「我知道了,我這就去廚房替您煮面。」
「嗯,記得動作快一點,我肚子餓得很!乖谝鹨痣x去前,馬云盼冷冷再補上這一句。
出了房門,茵茵摸黑來到柴房搬了木柴,再到井邊打了桶水,這才鉆進廚房里忙碌動作,為起灶火而弄得灰頭土臉。
好不容易鍋里的水煮沸了,豬腳也放進去滾燙,然翻遍整個廚房,卻找不著一根面線,瞪著那鍋冒著蒸騰白煙的「豬腳湯」,茵茵沒了主意,只能不知如何是好地杵在原地發呆。
就在這時,身后不知何時站了個人影,鬼祟地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嚇得她魂飛魄散,立刻放聲尖叫。
「。
「閉嘴!」廚娘張嫂飛快摀住她的口,上前一步,讓她知道自己是誰,見她眼中驚嚇已然卸下,這才安心放手。「茵茵,妳好大的膽子,大半夜的不睡覺,竟敢跑來這兒偷煮東西吃!
「真是天大的冤枉呀!這東西才不是我要吃的。」拍著胸口,茵茵擺出慘兮兮的苦瓜臉!甘切⌒〗闩R時肚子餓,硬要我煮碗豬腳面線給她吃!
「豬腳面線?」張嫂楞了楞!感⌒〗阋载i腳面線?」
「是啊,她也不曉得怎么搞的,半夜心血來潮喊著肚子餓,非吃這樣東西不可,奴婢只好硬著頭皮跑來廚房弄給她吃,怎曉得把您給吵醒了!
年歲已有五十好幾的張嫂,臉上皮膚既黑又粗糙,再加上花白的頭發,常讓人以為她已經六、七十歲,雖然她看來神情嚴厲,沒什么笑容,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但對眼前這丫頭片子,卻有著莫名的好感。
「豬腳都快被妳給燉爛了,還不快下面線!」沒再忍心苛責,張嫂瞥了眼沸滾的熱湯,語氣平淡地說道。
「這就是重點了,張嫂!挂鹨鹩逕o淚地挽住張嫂的臂膀搖晃著!改衙婢塞哪兒去了?我怎么找都找不著!
張嫂再瞥了她一眼,嘆口氣,轉身走到廚柜前,拉出下端的抽屜,在最里邊翻出一包細面條。
「啊,面線就藏在那里嗎?怎么我來回翻了好幾次都沒瞧見?」茵茵奇怪地皺起鼻子。
「讓到一邊,我來煮就成了!
聽到這句,茵茵感動又高興地點頭閃到后頭!改强烧嬷x謝妳了,張嫂!
張嫂搖著頭,自己也不明白,對這丫頭何以如此慷慨與好心,念頭一轉,想起件事。
「茵茵,妳是不是也要隨小小姐嫁到杭州去?」
「應該吧,我娘要跟著過去,我總不能還待在這兒,小小姐畢竟需要有人跟過去服侍著。」
「蓮媽她--」想說的話硬生生吞回肚里。
「我娘她怎么了嗎?」
「沒事。」回避了茵茵的問題,張嫂將煮好的豬腳面線盛進碗里!该嬷蠛昧,妳快端去給小小姐吃吧,別告訴她是我替妳煮的!
「我知道了!
茵茵拿著托盤,歡歡喜喜地轉身離去,卻不知道張嫂的目光一直跟隨著她直到拐彎不見。
是錯覺嗎?
跟著年紀增長,這丫頭的模樣兒愈是像極一個人……
張嫂甩甩頭,隨即將這樣的念頭逐出腦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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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落英繽紛、柳絮紛飛的秋分時節。
一頂裝飾華麗的喜紅花轎,由八名轎夫揮汗如雨地使力抬著,大清早從淮霖鎮出發,沿途浩浩蕩蕩,敲鑼擊鼓,炮聲不斷,經過一天一夜的折騰,算準良辰吉時,來到了繁榮昌盛的杭州城,行過景色迷人的西湖,總算抵達位于郊道外數哩路的「滄浪山莊」。
入夜后,莊里內外張燈結彩,賓客齊至。
身穿絢爛霞帔的馬云盼,端坐在繡著鴛鴦的紅色喜床上,兩旁的帷幔高撩,打著喜結,一對龍鳳火燭正喜氣地延燒著。
頭戴笨重的珠翠鳳冠,面上覆著喜帕,底下表情卻不斷變換,一顆心撲通撲通直亂跳,止不住滿腦子的旖旎幻想……
不知她那親愛的夫君,現下長得什么模樣了?是否比她十二歲見到他時更為俊俏、更為英挺、更為壯實?愈想愈是羞慚,臉紅得不能再紅。
這會兒有人匆促著跑進房內,打斷了她的思緒。
「誰?」
「小姐!故巧弸尩穆曇簦R云盼一時欣喜直想扯下喜帕,但被及時制止!覆恍胁恍,這喜帕要等姑爺來才能摘下來,我的好小姐,奶娘是來告訴妳,筵席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再過不久,二莊主就會過來了,妳要好好待著別亂動,知道嗎?」
「知道了,奶娘。」馬云盼聲音甜柔地回答。
蓮媽頓了頓,似乎有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高@……有件事不曉得要不要先告訴小姐您……」
「哎,有事明兒個再說吧,夫君他不是快過來了嗎?」馬云盼忸怩不安地說道,臉上的紅潮一路染下頸子。
「可是……」
因為看不見蓮媽的表情,馬云盼也不覺有何要緊事,便擺了擺手。
「奶娘,妳快退下吧!
「……是,小姐!
也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揖了個身,蓮媽面帶難色,憂心忡忡地退離喜房內。
不久,一個身材頎長、高大英挺的男子穿著喜紅新郎衣,拖慢步伐,朝著「雙飛樓」--前不久才竣工完畢的新房走去。
瞧那龜爬似的速度,似是頂了千斤萬斤重般有一步、沒一步的,愈接近樓宇愈是不見前進。
仰望天際,一片烏云遮去皎潔月光,男子的眼眸漆點般深幽,看來心事重重,彰顯足下動作的猶豫不決。
打自他走出了宴客廳,掛在嘴邊的淺淡笑意隨即隱逝,眾人的誠心祝福壓根兒無法傳達至他心底。事實上,他一點也不認為在這時機娶了馬家千金,是件「對」的事,頂多,只能算是件「好」事。
終究還是走到了房門口,躊躊良久,下定決心推門進去。
極目望去,他的娘子穿戴整齊地坐在床緣,蒙著一條喜帕,就等著他去將它揭開。于是,他懷著忐忑的心走到她面前,伸出手。
而接下來,正如他昕預期的,耳際立時聽到她凄厲刺耳的尖叫聲--
「鬼……有鬼!有鬼呀--」
見到來人那張鬼胎盤踞的駭人臉孔,馬云盼情緒失控、歇斯底里地摔到榻下,連滾帶爬欲往門檻去。
「娘子……」費翰淳來不及為自己解釋,兩扇門板已被急急推開。
「鬼在哪里?鬼在哪里?」
進來的是個丫鬟打扮的女孩兒,是張生面孔,也沒立刻扶起馬云盼,只是驚慌地環顧周遭,想知道小姐口中的「鬼」在哪--
當她輕描淡寫地掠過自己的臉,臉上表情未起漣漪,不知怎地,費翰淳心頭微震,覺得這丫鬟面對自己的態度不同常人。
「哪來的鬼呀?」茵茵一臉若無其事,聲音上揚恁是清脆好聽,伸手將四肢發軟、渾身抖顫的馬云盼扶坐到椅凳上。「小小姐,這兒只有二莊主一個人,妳口中的鬼,我根本沒看到呀!
「他……他就是鬼呀!妳沒……沒瞧見嗎?」她懊惱地低吼。即使背對著男人,他那張教焦黑蓋面的恐怖臉孔,也已在腦子里烙下深深陰影。
「小小姐,二莊主的臉受了點傷,所以不大好看,可妳也不能說他是鬼,這是很不禮貌的事。」茵茵神色從容地順著她的背!笂呉呀浖藿o了二莊主,就要學著接納與寬容,他是妳的夫君,妳別再鬼吼鬼叫,茵茵這就退了出去……」
「不--不要哇!」馬云盼反應激烈地扣住她的腰,硬是不讓她走!竸e留我一個人在這兒!我才不相信他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長得俊逸瀟灑,才不是他這被毀容的丑八怪!」
被毀容的丑八怪?
費翰淳心中一痛,有多久他沒再聽過這般狠毒辱罵?
「小姐……」短短一瞬,茵茵似乎看到二莊主眼睛里一閃而逝的痛楚。雖然短暫不及捕捉,但是,她確定小姐的話已經刺傷了他。
「也罷,我看我還是先出去吧!贡M管早料到她會有如此反應,但,他還是徹底地感到失望。
若非這樁婚事是自小訂下的,費翰淳也不想在這時候娶她進門。
跨出門檻,那個丫鬟卻追了出來,他也發現,她腳下行動不便,不由得立刻停住步伐。
「二莊主,我替我家小姐向您賠不是,您別生她的氣,她只是一時難以接受,沒瞧清楚您的臉只是……只是出了點小問題,待明兒個我替您向她解釋,我相信她便不會再口無遮攔地喊您是鬼了!姑髦翘骜R云盼向他道歉,暗著是希望這么說能讓他心里好過些。
他定定地望了她幾秒,勉強擠出一絲苦笑。「謝謝妳。妳是……」
「我是小姐的貼身丫鬟,我叫茵茵,以后二莊主有什么事,可以盡量吩咐我!贡绕鹚y看的笑容,茵茵的笑容顯得好看極了。
「茵茵……」念著她的名字,心底淌過一抹溫暖的情緒。「好了,妳進去陪小姐吧!
「是的,二莊主!挂鹨瘘c頭,轉身便折回房里。
盯著那扇被關上的門,又聽到他那娘子的哭聲繼續嗚咽嘶叫著,費翰淳愁轉百折地長嘆口氣,知道今晚沒新房可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