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后
郭記餅鋪能在競爭對手如云的金陵闖出一番佳績,分店遍及大江南北,除了穩(wěn)固的根基及扎實的經(jīng)營理念外,更重要的是隨時推出新口味,以滿足客人愛嘗鮮、挑剔的嘴。
郭記餅鋪所推出新口味的糕餅或點心,都是先由糕點師傅試做過后,經(jīng)過郭家人試吃,得到一致的肯定后,再將機密的配方、作法送至全國各處分店。
目前郭老爺已將所有的生意都移交給大兒子宗平,及二兒子震平打理,他則將時間花在研究各種香料上,這是他畢生的興趣。
香草堂的后院,有一片種植各種珍貴藥草、香草的園子,這是五、六年前,郭老爺決定退休后買下的,有了這片藥草園,香草堂更是名副其實的清香撲鼻。平日郭老爺雨花養(yǎng)草、和糕點師傅討論新口味的產(chǎn)品,日子倒也過得悠閑自在。
藥草園中,開滿了射干、杜梨、紫玉蘭等花卉,蜂蝶四處飛舞,幾只停在樹上的麻雀,吱吱喳喳的喧鬧不休,為寂靜的藥園添上幾分生氣。
園子中央,一個穿著粉紫色紗裙、配上藕紫色繡鞋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為幾盆芍藥換盆、覆土。
小姑娘頭上戴著一頂藤帽,還穿著一件粗布圍裙,但是仍然掩蓋不了她麗質(zhì)天生的容貌。水蔥般修長的手指,忙碌的將黑褐色的泥土撥到瓦盆里,白哲的臉頰,浮現(xiàn)健康的紅潤,粉紅色的櫻唇緊抿著,更顯得神情專注。
“香綺,香綺!你在哪兒?”郭夫人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娘,我在這兒。”香綺聽到叫喚聲,立刻起身回答,“我正在替這幾盆芍藥換盆呢!
“你看看你,怎么弄得滿身滿手都是泥巴!這些事叫下人來弄就可以了,犯不著自己動手,把手弄粗那就不好了!毕缑墓蛉,看到滿身大汗的香綺,她忍不住埋怨,“老爺也真是的,怎么老愛叫你來這弄東弄西的!
“娘,你別怪爹,是我自己喜歡來這兒弄弄這些花草的!毕憔_取下頭上遮陽、避灰塵的藤帽,一頭黑亮的秀發(fā)霎時傾泄如飛瀑。
“娘.天氣熱,咱們到屋里歇一會兒可好?”
“知道天氣熱,你還傻傻的在太陽底下曬,下回讓小紅打把傘幫你遮陽,知道嗎?”郭夫人吩咐道。
“我下回注意些就是了!苯醒绢^打把傘遮陽?虧她娘想得出來,身后站個人叫她怎么工作嘛!況且又是礙手礙腳的小紅,她才不要呢。
“你呀,成天往野草堆里鉆,怎么不學(xué)學(xué)其他姑娘,坐在繡房里文文靜靜的刺繡、念書什么的,別老是往香草堂跑,有空也陪陪娘嘛,娘一個人很寂寞!惫蛉讼蛩г埂
自從香綺十二歲后,便拒絕成天無所事事的待在紫云軒,任由郭夫人和一群丫環(huán)幫她梳妝打扮,一天早中晚下來至少要換三套衣裳的生活讓她不勝其擾,所以她央求郭老爺讓她來香草堂,幫忙照顧藥草園。不過,對于這一點郭夫人非常反對,若是香綺整天待在香草堂,她那愛幫人打扮的欲望實在無處傾泄。
在郭夫人的觀念里認為,女孩子第一要緊的事就是找個好婆家,第二要緊的事就是打扮得美美的,除了看起來賞心悅目外,更重要的是抓住男人的心。
香綺的想法卻和她不同,她認為適當?shù)拇虬缡且环N禮貌,但無法認同光靠打扮,就能拴住人心這種荒謬論調(diào)。青春美貌終究會隨著時光流逝而消失,唯有豐富的內(nèi)涵才能變化氣質(zhì),也才能博得他人尊敬。
除了照顧藥草園外,郭老爺還會拿一些藥草的書籍給她看,有時也一同研究各種香草、藥草的功效,對香綺而言,追求實用的學(xué)問,才是她真心想要的。
“娘,你怎么會寂寞呢?去你那兒串門子的嬸婆姨娘一大堆,吃吃喝喝,東家長西家短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還說呢!你姨婆說好久沒瞧見你,也不曉得你在忙什么,一個姑娘家,怎么可以不待在閨房,像個男孩子一樣成天往外跑。氣得我不想和她多說,就上這兒來了!毕氲絼偛旁谧显栖幍那樾危蛉司鸵欢亲踊。
“娘,你喝喝看,這是洛神花茶,有養(yǎng)顏美容的功效!毕憔_連忙轉(zhuǎn)移話題。
“我說香綺呀!明天你就乖乖的待在紫云軒,做一天娘的乖女兒,娘特地請杭州師傅裁的幾件新衣裳,你連穿都還沒穿過呢.有件彤色的鳳尾裙你一定會喜歡,我吩咐他們在裙擺繡上幾朵白梅,雅致得不得了,你穿起來肯定叫那些姨婆、嬸娘的女兒都為之失色!
“娘,你又來了,我不是和你說過,我的衣服已經(jīng)多得穿不完嗎?你怎么又裁新衣裳了。”香綺嘟著小嘴道,“況且那些絆手絆腳的裙子,根本就不適合工作時穿嘛!”像現(xiàn)在她身上這件紫衫,也是一早娘硬叫她換上,說是今天有重要客人來訪,要她乖乖待在家里陪客人。
其實哪有什么重要客人,還不就是那些愛說長道短的三姑六婆。
自從香綺懂事后,每當有人到家里作客,郭夫人總是把她打扮得像只小蝴蝶;除了能一解愛幫人打扮的欲望,又可借機讓外人夸贊香綺美麗乖巧,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但香綺討厭扮成大家閨秀的模樣,在眾人面前扮演一個美麗,但毫無靈魂的布娃娃,讓人隨意擺弄著。剛開始,為了不讓郭夫人失望,她極力演好別人賦予她的角色,隨著時間流逝,越長大她就越受不了那種三大兩頭就舉行一次的茶會,更受不了那種千篇一律的對話。
所以她能溜就溜,能躲就躲,能裝病就裝病,要不就干脆跑來香草堂。
“娘也是為你好呀,有哪個女孩子會嫌衣服多的,女人家的衣服是永遠少一件!惫蛉擞舶炎约旱膬r值觀加在女兒身上。
“知道了,娘。”香綺嘟著櫻桃小嘴,撒嬌道:“香綺知道娘最疼我了!
父母對子女的疼愛總是這樣,總是一味的把自己認為最好的給子女,卻很少去想子女真正的需求是什么。香綺明白這一點.所以她能理解郭夫人的作法,也盡量順著她。
“知道就好,那明天就乖乖待在家里,就這么說定了!惫蛉瞬煌俅翁嵝阉
“娘,上回我?guī)湍阏{(diào)的那瓶香粉你有用過嗎?感覺如何?”
“你是說上回你拿給我的那瓶沐浴用的香粉嗎?那是用什么藥草凋制的,味道清香極了。那天我沐浴完后,覺得渾身酸痛都好多了,而且到了第二天那香味還久久不散,趙夫人她們幾個都問我,到底是灑了什么香粉呢!碧崞疬@事,郭夫人一臉的得意洋洋!八齻冏ブ业氖钟中嵊致劦,猜了好久,始終猜不出是哪里賣的香粉,氣味那么特殊呢!”
“真的嗎?”香綺高興的說。“那可是我試過好多種不同的香草和藥材,最后才調(diào)配出米的,里頭有澤蘭、香蒲、香茅、中椒、杜衡、捻支等十幾種香料,她們?nèi)羰窍矚g,我多配個幾瓶讓娘送給她們,其中有幾種香草有舒筋活血的效用,女人家用最好不過了。”有人欣賞自己調(diào)制的香粉,對香綺來說比被人夸贊美貌更受用。
“那你就多配幾瓶,我好拿去送人,也可以讓她們知道,我們郭家有個蕙質(zhì)蘭心的女兒!惫蛉讼氲竭@回又可以好好的炫耀一番,不禁得意極了。
聞言,香綺有些遲疑的說:“娘,你千萬別提這香粉是女兒調(diào)制的!
“為什么?這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惫鹑瞬欢畠簽楹芜@么說。
“這是爹交代的。”
“老爺交代的?他有沒有說為什么?”
“爹只說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我會調(diào)香,至于是什么理由,爹并沒有明講!毕憔_猜想,大約足商業(yè)機密之類的事吧。
“這老爺也真是的,讓大家知道咱們家出了個巧手能干的女兒,有什么不好的!辈贿^,既然是自家老爺規(guī)定的,那她也只好打消原先的主意。
“咳咳!我好像聽見有人在背后說我的不是!惫蠣斒稚蠐u著蒲扇,緩緩踏進大廳。
“爹!毕憔_乖巧的喚了一聲。
“哎喲!老爺,你這是哪兒的話,怎么有人敢說你的不是呢?”郭夫人連忙陪笑,“我的的意思是,老爺為人謙虛,所以也不愛讓香綺出鋒頭,這是咱們家的家教!
郭老爺咧嘴一笑,“呵呵!若夫人的意思真是如此,那就是我誤會了,夫人你說,該怎么罰我呢?”
“那就罰老爺喝了這杯洛神花茶。”郭夫人斟了杯茶遞給夫婿。
“夫人,今天這個時候你怎么有空?”他知道平常這個時間,妻子多數(shù)是在家中接待客人。
“唉,別提了,老爺。”郭夫人悶悶的喝了口洛神花茶,想到那些難伺候的客人,她心里就有氣。
“哦!惫蠣?shù)灰恍Α?br />
“爹,園里那幾盆芍藥我已經(jīng)換過盆子,再過幾天我想開始采收那些盛開的扶桑!毕憔_和郭老爺商量藥草園的事!澳憬o我看的那本《越南筆記》里提到:‘扶桑朱者可食,白者尤清甜滑,婦女常為蔬,謂可潤喀補血,女兒正想試試它的功效。”
“沒錯,書上確實這么寫!惫蠣敁犴毿φf:“藥草園里的扶桑顏色有深紅、橘紅、黃白、粉紅等幾種,你就統(tǒng)統(tǒng)拿來試試吧!
“不過,扶桑只在初夏開花,而且花朵嬌弱,只能鮮食,無法長久保存,若是能長期保存,那就更理想了!彼屑毾胂肟梢蚤L久保存的方法,若是在其他季節(jié)也能利用扶桑,那就更理想了。
“香綺,萬事萬物都有它的極限,藥草香木也是一樣的,若是勉強,反而不好。”郭老爺提醒她。
“是的,爹,女兒會銘記在心!毕憔_恭敬的回答。
“你能明白就好,呵呵呵……”郭老爺視香綺為得意愛徒。
“老爺,香綺是個女孩子,研究藥草雖然很好,但偶爾也該學(xué)學(xué)刺繡女紅,這回你得幫我說說她!惫蛉讼氤么藱C會,讓郭老爺勸勸香綺,不要成天往藥草園里鉆。
“爹、娘,女兒想到還有些事沒弄完,女兒現(xiàn)在去忙了,不陪你們了!毕憔_聽到郭夫人又要舊話重提,趕忙腳底抹油跑出大廳。
“香綺,你別跑呀,娘還沒說完……”郭夫人在她身后叫著。
“夫人,你別叫了,都走遠了!
“哎呀,老爺,香綺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有什么不行?我看她這樣挺好的……最近這兩年,她調(diào)香的功夫越來越好,像今年店里的新品鴛鴦酥盒,就是加了她配的香料,那配方連師傅都直夸贊呢!香綺是我目前見過最有天分的孩子。”郭老爺語氣里有掩不住的得意。
“話是這么說沒錯,但香綺今年都十六了,也該幫她找個好婆家,若她不多留些時間學(xué)學(xué)女紅什么的,傳出去那可不好聽。”郭夫人說出她的憂心。
“都十六年啦!惫蠣攪@了口氣。
“是啊,香綺來我們家都十六個年頭了!笨吹椒蛐瞿樕系穆淠蛉诉B忙把話題轉(zhuǎn)向別處,“老爺,我不明白,為什么你堅持不可以讓外人知道香綺會調(diào)香?”
“關(guān)于這點,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在,夫人就不用費心了。”郭老爺?shù)匦Φ馈?br />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郭老爺回到剛才的話題,“耀兒還是沒打算要回金陵嗎?”
“老爺……都是我不好,當初太迷信了,才會變成今天這樣!惫笕讼氲竭@里,不禁悲從中來,淚水汩汩的流下。
“這也不能全怪你,你也是愛子心切。只是當初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我竟然沒有阻止耀兒,讓他離開家到京城,說起來也是我的不對!惫蠣斳浡暟参恐拮印
“我原先想說等耀兒成年就會回來,怎知他在京城一待就待了十六年,咱們母子幾乎都成了陌路人,想起來真教我悔不當初。 惫蛉穗y過的說。
“不過耀兒在京城也過得不錯,他信上不是寫得一清二楚嗎?我想他不回金陵一定有他的理由!
“理由?什么理由?”郭夫人川手絹擦干眼淚,她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讓她的寶貝兒子寧可舍棄父母,長年流連異鄉(xiāng)。
“這只還我的猜測……”
“老爺,你說耀兒會不會是以為小時候的事,不想見到我這個娘了?”郭夫人忍不往壞處想,才剛擦干的眼淚,馬上又泛濫成災(zāi)。
“夫人,你多慮了,耀兒不是這樣的孩子!惫蠣斂隙ǖ恼f。
“那不然你認為是怎么回事?”這些年來,她不知寫了多少封信催他回來,都被他一再推辭。
“或許,他在京城里有喜歡的姑娘也說不定。”郭老爺笑著說:“你想想,耀兒今年也二十三歲,早該是成家的年齡了,就算有個情投意合的姑娘,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對呀!我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呢?真是老糊涂了。光盼著要耀兒回來,卻沒有考慮到他可能有了喜歡的姑娘,不好意思告訴家里,所以才這樣一拖再拖,呵呵呵……”郭夫人喜不自勝的說。
“一定是這樣沒錯,不知道耀兒看上的是哪家的千金,我得寫封信催他,把那位姑娘帶來給咱們瞧瞧!惫蛉讼沧巫蔚拈_始計劃,“動作快的話,搞不好年底咱們家就要辦喜事啦!”
“我說夫人哪,這只是咱們的猜測,你突然寫封信去,耀兒不見得會照實說!彼紤]周密的郭老爺提醒地。
“是呀,若是打草驚蛇就不好了。老爺,依你看,這件事該如何是好?”
“不如你寫封信問問靖平,要他探探耀兒的口風(fēng),他們是兄弟,這些年又住在一起,也許比較清楚耀兒內(nèi)心的想法!
“提到靖平,這孩子也真是,鎮(zhèn)日就忙著朝里的事,好幾回催他成親,都說沒有合意的姑娘,眼界未免也太高了點,這回我也順便深深他的心意!
“兒孫自有兒孫福,緣分到了,就算想擋也擋不了,所以你也別太心急。”
“靖平與耀平的婚事可以暫時擱著,但香綺可不一樣,若拖太久,我怕找不到好婆家,所以香綺的事,我可不能不急!惫蛉朔瘩g道。
“依你看來,元熙怎么樣?”郭老爺想到一個適合的人選。
“元熙?論輩分,香綺算是元熙的長輩呢!老爺,你真是糊涂了!惫蛉藫u頭笑道。
“夫人,我看糊涂的人是你。香綺名義上是咱們的女兒、元熙的姑姑,但實際上他們兩人根本沒有血緣關(guān)系,配成一對也沒什么不可以。加上他們兩人年齡相當,又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兩小無格,感情防自然比一般人深厚。況且我這樣做,也不是沒有私心的。
“老爺,你的意思是,舍不得香綺出嫁嗎?”
“舍不得是當然的,但我真正舍不得的,是香綺日益精進的調(diào)香功夫。香綺是我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我舍不得就這樣讓她出嫁,但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咱們不可能一輩子把香綺留在身邊,所以依我看來,香綺和元熙配成一對是最好的結(jié)果!惫蠣?shù)莱鏊睦锎虻娜缫馑惚P。
“老爺,你的意思我了解,可是這么一來,我們不就必須說出事實的真相嗎?這么多年來,咱們把香綺當成親生女兒撫養(yǎng),刻意瞞著香綺她是養(yǎng)女的事實,一來咱們是真心疼惜香綺,就像親生的沒兩樣,二來是怕她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如今為了這樁婚事而揭穿長年隱瞞的事實,這豈不是前功盡棄嗎?”郭夫人勸著丈夫改變主意,她比較想將女兒風(fēng)光的出嫁。
“這倒是個大問題,不過……”
香草堂內(nèi),兩夫妻交頭接耳,亂點鴛鴦譜,只是他們根本沒料到,月下老人早在許久之前,就已經(jīng)把姻緣線牽好羅!
※※※
御史府內(nèi),一名穿著玄色宮袍的年輕人,正苦口婆心的勸著另一名埋首整理藥材的少年。
被勸說的少年,正是十六年前離開郭府,到京城投靠三哥的耀平。他身穿一襲飄逸的白袍,腰上懸著一塊刻有龍紋的方玉。雖然穿著樸實,但是簡單的衣飾,更襯托出他不凡的氣質(zhì)。
“耀平,你就看在三哥的面子上,走一趟尚書府吧!本钙胶寐暫脷獾挠握f著弟弟,“尚書大人已經(jīng)拜托過我好幾回了!
“三哥,你也真是的,你明明知道那只是借口,又何必答應(yīng)呢?”耀平忙著秤一堆剛剛進貨的藥材,在簿子上載明進貨數(shù)量及進貨日期后,他吩咐一旁等著的小廝,“培茗,你將這些人參、川穹等藥材分門別類收到后頭的藥柜,曬在中庭的那些枸杞、白果,也順道收起來。”
“是,小少爺!蹦敲信嘬哪贻p人,聽完耀平的吩咐,立刻提起地上兩筐頗有重量的藥材,轉(zhuǎn)向另一個專放藥材的庫房。
等培茗走出房外,靖平嘆氣道:“唉!三哥也是不得已的,王尚書除了是我的恩師外,他平日也十分照顧我們兄弟,人家有事相求,總不好推辭吧!币皇菫榱俗约旱男纳先,他才懶得如此低聲下氣。
耀平合上簿子,正色道:“三哥,你是知道我個性的,若是尚書大人身體不適,我肯定二話不說,藥箱一提就往尚書府去,但事情不是這樣,那我不如省下這些時間,醫(yī)治真正有病在身的窮人!
耀平之所以會不顧兄長的千托萬請說出這樣的話,原因要從兩年前的尚書府壽宴說起。兩年前王尚書六十大壽之日,一連舉辦了三天的慶壽喜宴,文武百官都在受邀之列,身為御史的靖平當然也是座上貴客之一。
這件事原本與耀平八竿子打不到一塊,但當時耀平在京城里已經(jīng)是頗負盛名的大夫,王尚書是位惜才、愛才之人,當他得知京城里赫赫有名的“藥瓶”大夫,是自己得意門生的親弟弟,他自然要趁此機會,會會這位傳說中的少年公子,所以耀平也出席王尚書的壽宴。
說來也巧,一連數(shù)日的勞累,王尚書在壽宴的第三天,昏倒在席上,在場的賓客全都慌了手腳,整個場面亂成一團,是耀平鎮(zhèn)定的指揮眾人將王尚書移到人少之處,為他把脈治病,救了王尚書一命。
經(jīng)過此事,耀平被王尚書視為救命恩人,想將掌上明珠許配給耀平,這消息立刻傳遍京城,成為市井小民茶余飯后的閑聊話題。怎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耀平對王尚書的女兒一點興趣也沒有,為了避嫌,除非尚書府中真有人生病,否則耀平對于王尚書的邀宴,一概謝敬不敏。
雖然此事讓耀平聲名大噪,但也惹來不少麻煩,上至朝廷文武官員,下至坊間富貴人家,莫不爭相邀請有“藥瓶子”綽號的耀平入府看病,但多數(shù)的人并沒有什么大病痛,只是為了爭睹少年扁鵲的翩翩豐采。尤其是常年處在閨閣繡戶里的名媛淑女們,更是對此趨之若騖,終日學(xué)那西施捧心,裝出種種莫名的病癥,只為偷覷耀平一眼,一解相思病。
“三哥,為了應(yīng)付那些無聊的官家小姐,浪費了我許多時問,況已,心病還要心藥醫(yī),我可醫(yī)不了尚書小姐的心病!币竭呎f邊著手調(diào)配藥材。
“別跟我裝糊涂了,你不就是那帖心藥嗎?”靖平澀澀的調(diào)侃道,“京城里都說你的藥瓶子里,什么仙丹妙藥都倒得出米,依我看,你本身就是一帖仙藥,連沒藥可醫(yī)的相思病,都叫你給醫(yī)好了。”
“三哥,你別拿我開玩笑了,尚書千金的相思病憑我是醫(yī)不好的,藥引子不在我身上,這只是尚書大人一相情愿的想法!币娇∏蔚哪樕巷@出一抹笑意。
“藥引子不在你身上,怎么會呢?”
“你就這樣跟尚書大人說吧,他是個聰明人,應(yīng)該會明白的。”
“可是恩師說今天一定要你過府,二小姐已經(jīng)病了好多天,他非要你去看看不可。”
“三哥,你去也是一樣,說不定你才是那帖心藥!币酱笮Φ馈
“你敢消遣我!”為了掩飾心里那份莫名的悸動,靖平抓起手邊的本子朝他扔去。
“嘿!先別急著扔我,說不定以后你還得感謝我呢!”耀平將一帖配好的約村用油紙包好遞給他!澳惆堰@包藥送到尚書府,二小姐服下這帖藥后,保證藥到病除。”
“真這么靈?”靖平懷疑的看著手中的油紙包,“你又沒把脈,也沒觀氣,怎么知道二小姐吃了這帖藥病就會好?”雖然知道耀平是神醫(yī),但是隔空診病也未免太神奇了點。
“總之你就這樣說,藥的煎法等會我寫給你。個過記住,你一定要當向?qū)⑦@帖藥交給二小姐,不然這藥就沒用了!币揭荒槆烂C的交代著。
“當面交給她?這怎么可能?二小姐是千金之軀,哪是說見就能見得到的!本钙郊甭暼碌馈I袝T禁森嚴,養(yǎng)在深閨內(nèi)院的女眷,除非有喜慶節(jié)日,否則根本不能輕易見到,想當初他與晴雯小姐的一面之緣,也是因為恩師的壽宴才……
“這就不在我負責(zé)的范圍內(nèi),要看你自己的本事啦!闭f完,耀平提了藥箱,轉(zhuǎn)身離去,留下靖平愣得的坐著。
“當面交給她……”靖平喃喃自語。
※※※
耀平剛離開御史府沒多久,天色就變得暗沉。
“少爺,好像要下雨了!迸嘬櫭紗枺骸澳氵要到陳大娘家看診嗎?”
“當然!币胶唵蔚幕卮稹
陳大娘是名靠針線縫衣維生的婦人,依耀平的身分而自,實在沒有必要特地出診,因此培茗以為專程冒雨前往一平民白姓家里看診,實在不劃算。
“醫(yī)者父母心,病人不分貴賤。培茗,你懂嗎?”他的心思被耀平一語道破。
“是的,少爺。既然少爺堅持要出門,那么我先回府取把傘可好?”眼見大色越來越暗,培茗擔心主子會淋成落湯雞,他可擔不起照顧主子不周的罪名。
“也好,你把藥箱給我,我先往陳大娘家去!币浇舆^培茗遞來的藥箱后,徑自往前走。
耀平邊走邊回想十六年前,乍到京城時種種的不適與思鄉(xiāng)情緒,他仍記得當時自己眉宇間那份天真的神情。但在歲月無情的洗禮下,那份稚嫩早已悄然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成熟與自信。耀平舉手投足間的溫文爾雅,與長年在馬背上征戰(zhàn),粗手粗腳的滿族漢子相比,自然多了一份雍容的神態(tài),就是這份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不知迷倒多少貴族千金與官家小姐。雖然大清律令明定滿漢不得通婚,但是死板枷鎖禁忌,怎栓得住豆蔻年華的少女芳心。
耀平承認,乍入百花叢,他也曾目眩神迷、心蕩神馳,但每當夜深人靜時,他心中總會浮現(xiàn)一個模糊的小身影,像一簇小火花,點亮他被蠱惑的心。
當初就是因為她,耀平?jīng)Q心讓自己成為一個能獨立自主、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同時,他選擇了暫時的分離,讓歲月去發(fā)酵那份尚未成熟的情感。時光荏苒,十六年的光陰足以讓一個小嬰孩,年成一朵亭亭凈植的出水芙蓉。
“或許……是該回去的時候了!币酵T跇蛐,低頭望著開始泛起細小波紋的水面,喃喃自語著。
“少爺,少爺……”培茗閃過躲雨的人群,快步奔向橋心。
“傘,少爺。”培茗撐起汕紙傘,遮住開始轉(zhuǎn)大的雨。
“謝謝你,培茗!币缴焓纸舆^傘,“勞煩你還特地跑這一趟!
培茗搔搔腦袋,不好意思的說:“這本來就是應(yīng)該的嘛!況且若是讓少爺淋雨,這是培茗的不是。”
耀平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你我就好比親兄弟一樣,別這么說!
“培茗怎敢和少爺稱兄道弟,只要能跟在少爺身邊,培茗就心滿意足了。
論身分,培茗是所謂的“家生奴婢”,也就是世代代為主服務(wù)的奴婢,他們所生的子女也是奴婢,身分比一股奴婢還要下賤。
當初耀平初到京城,靖平看培茗和耀平年紀相當,培茗性格又忠誠機靈,使遣培茗和耀平作伴。雖然兩人看來是主仆,但耀平自小就把培茗當成自家兄弟,培茗也敬重耀平的醫(yī)德和才學(xué),所以兩人之間有著像兄弟又像朋友的關(guān)系。
“培茗,咱們認識多久了?”撐起傘走下石橋,耀平忽然問道。
“回少爺,從你來京城至今,已有十六年的時間了!
“這十幾年來.跟在我身邊,你也學(xué)了不少藥材力面的知識,若是少了你幫我整理藥材,我一個人還真是忙不過來。”
“這是少爺調(diào)教有方,培茗只是盡力而為。”培茗不知道主子為何提起這個話題。
“培茗,若是我回金陵,你是要留在御史府里,或是和我回金陵呢?”耀平試探性的問道。
“培茗當然是跟著少爺!迸嘬胍膊幌刖突卮稹
“不過,你的父母都在御史府里工作,若是跟我到金陵,以后要見面可不容易!币娇紤]到若是將培茗帶到金陵,恐怕他的父母親會不舍。
“三少爺一向體恤下人,培茗的父母在御史府里也待得很習(xí)慣,況且家里還有大哥在,應(yīng)該沒有什么大礙的!迸嘬显缇拖氲綍羞@么一天,所以他心里早就做好準備。
“是嗎?那這樣我就放心了!
“少爺,你和三少爺提過這作事嗎?”
“還沒,三哥若是聽到我要回老家,恐怕會從椅子上跳起來吧!毕氲絺性大刺剌的靖平,耀平不禁覺得好笑。
“三少爺恐怕不會輕易讓你回金陵的。”培茗猜測。
“當然,若是他放我回金陵,第一個無法交代的,就是他的恩師尚書大人!笨磥硭嗯鋷滋搜a血養(yǎng)氣之外沒啥療效的補藥給三哥,讓他趁送藥之便,和晴雯小姐培養(yǎng)感情。
“若是少爺離開京城,城里恐怕有數(shù)不清的千金小姐要心碎呢!迸嘬蛉さ馈
“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飲!币秸f山他的心聲。
“什么三千水?”沒讀過多少書的培茗不解的問道。
耀平笑了笑,“有一天你遇著了喜歡的姑娘,自然就會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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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娘住在城西的一條小胡同里,這坐是京城的貧民窟,住的都是些生活清苦的百姓,居住環(huán)境自然好不到哪去,十幾戶人家擠在一間三合院里是很常見的情況。若說城東的繁榮富裕是耀眼的向陽面,那么這兒的貧窮落后就是長年照不見日光的背光面。
診過陳大娘的病后,耀平順道在胡同里義診起來,一時之間,瞎眼的、瘸腿的、長疔瘡的、傷風(fēng)的,一聽說有大夫義診,紛紛排到這位好心的活菩薩跟前,只盼他的藥能暫時解除身上長年的疼痛。
等耀平為最后一個小男孩敷上燙傷膏藥,小男孩的母親抱著兒子千恩萬謝的離開后,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等他們從貧窮骯臟的破胡同里,回到御史府,更是已過了掌燈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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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平進了御史府,只見靖平一個人在大廳里來回踱步。
“三哥,你怎么在那里走來走去的?”
“耀平,你可回來了,我吩咐府里的人找你找了一個下午,你究竟是跑哪兒去了?”看到弟弟回來,靖平連珠炮似的說了一串話。
“我在城西的胡同里義診啊,我出去義診向來這個時間就會回來,三哥又不是不知道,瞧你急得滿頭大汗,難道尚書大人有刁難你嗎?”耀平以為他是為早上的事煩惱!蔽也皇呛湍阏f把藥當面交給尚書小蛆就沒事的嗎?”
“我有把藥交給晴雯小姐,她服了一帖后,好像就好多了,不但有胃口進食,臉色也好多了,尚書夫人這才放下心,她要我謝謝你!本钙较氲较挛绲氖戮蛧I。根本沒有人感謝他專程送藥去,才和晴雯小姐說不到兩句話,就被尚書大人請回大廳,三言兩語就被打發(fā)回來。
“那就好啦,你的心上人的相思病暫時醫(yī)好了,你還急什么?”耀平將藥箱放在桌上。
“什么心上人,你別亂說,人家是尚書千金,我只是個四品御史,怎么高攀得上!迸龅较矚g的姑娘,平日風(fēng)流瀟灑的靖平霎時沒了自信,他甚至連想都不敢想晴雯小姐會有喜歡上他的一天。
“怎么能說是高攀呢?王家雖是書香世家,但咱們家也算金陵首富,雖然現(xiàn)在三哥只是御史,但三哥的前途不如此,就算尚書夫人不喜歡你,但是以后的事很難說的!
“這我知道,但我現(xiàn)在著急的不是我的事,而是你的事!本钙教^這個擾人的話題。
耀平挑高一眉,“我的事?怎么說!
“今天我從尚書府回來,就收到娘寫來的信!
“我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呢!娘不就是催我快點回去嗎?你有什么好著急的。”內(nèi)容千篇一律的信,耀平幾乎可以倒背如流。
“這只是其中一點,另外一點是要我探探你的口風(fēng)。娘以為你在京城里有喜歡的姑娘,所以才遲遲不肯回金陵!本钙缴裆珣n郁的說。
“呵呵,娘未免想太多了。”耀平并未注意到他三哥的臉色,自顧自的說:“我一直沒回金陵,一方面是醫(yī)術(shù)未精,想跟在師父身邊和他老人家多學(xué)點,另一方面是三哥頻頻勸留,我才留到今天,娘怎么會誤會我有喜歡的姑娘呢!”
“耀平,我看你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本钙綇某閷侠锶〕鲆环庑,面色凝重的遞給他,“你自己看吧!
耀平滿臉狐疑的接過信,抽出寫得密密麻麻的兩大張信紙,他仔細看完后,臉色陡然一沉,終于明白為何三哥會急著派人找他。
“爹想將香綺許配給元熙?!三哥,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耀平全身無力的跌坐在椅子上,手上的信一個抓不牢,飄落到地面。
“娘不曉得你的心思,所以才會有這種打算,晚上你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快馬趕回金陵,家里的動作應(yīng)該不會這么快,你回去或許還來得及阻止這件事。”看著亂了方寸的弟弟,靖平已經(jīng)幫他想好了。
“當初我?guī)憔_回府時,就應(yīng)該和娘說清楚的!币秸媸腔诓划敵。
“那時你年紀還小,就算告訴娘你的心意,娘也只當那是孩童的玩笑話,聽過就算了,不會認真的!本钙嚼碇堑姆治觯皼r且你一離開就是十六年,很多事都變得不同了,就算娘知道你的心意,但時間這么一拖……”
人心難以持久,有多少感情可以維持初衷,一貫不變的呢?當初耀平和他說起香綺的事,他也只當是孩子的玩笑話,聽過之后也沒放在心上,但自從尚書府事件后,上門提親的媒人多得差點踏破御史府的門檻,可是全讓耀平打發(fā)走,他拒絕許多斗好姻緣的理由只有一個——在家鄉(xiāng)已有心上人!
“可是這么重要的事,娘怎么可以沒和我商量就自己決定!”耀平的心悄由悲傷轉(zhuǎn)為憤怒,畢竟當初將香綺帶回府的人是他呀!
“娘根本不曉得你的心事!本钙桨矒嶂,“這件事說起來三哥也有不是,若不是一直強留你,或許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三哥,這事不能怪你,是我當初沒有仔細考慮清楚!币揭ба栏,試圖控制情緒,“由信上看來,這只是爹娘單方而的想法,看不出香綺自己的意思,我回去一定會好好的弄清楚!彼呀(jīng)開始計劃如何奪取佳人芳心。
“嗯,先弄清楚狀況再作決定!蓖鲅蜓a牢,為時未晚,靖平如此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