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們蹄聲震天,他們都沒聽到?!」
「噓!你敢壞列忌觴好事,死得會很難看!
領頭趕到的馬上兩人,進退不得,先管不住嘴的是個大胡子;後面笑得合不攏嘴的,是個稚嫩少年。
「我沒看到,我什么都沒看到。」
鵡漡根本不知列忌觴是何方神圣,只知轉入深林某角後劈頭就撞見一名玉樹臨風的男人,居然在吻著余兒小姑娘……
他們是來救她的,是吧?不是嗎?
那……是救她啥?
如初才沒有這么多疑問,心上雖然擔憂著時辰將至,嘴邊笑得倒開心得很。
他喜歡這樣的景致!呃,雖然自己身為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但總是樂見人幸福嘛!
師兄敢不敢看,就很難說了……哈哈。
「他們還要多久。俊
半轉過頭的鵡漡,黑臉脹得紫紅,顧自叨念,不知是指眼前的人,還是身後的人。
「來得及、來得及啦!」如初看得津津有味。
終於,列忌觴抬起頭來,沒有看向閑雜人等,僅用手指輕撫余兒濕潤的紅唇。
「你讓他們放手一試吧,好嗎?就這一次,你接受別人的幫助,讓別人也有施予的快樂,嗯?」
余兒眼中,淚水又盈起,說不出話來,只有點了點頭。
接受別人……她做得到嗎?
這樣的誠心熱意,是對她曾付出的善意而回的,她又能說不嗎?
「他們在說什么?」
鵡漡雖不敢看,仍壓不下好奇心。
「自然在說情話了,鵡兄。」
「如初師父,小的不敢以兄臺自居,您叫我老鵡便行了。」
如初鄭重地看鵡漡一眼,那種正經又帶笑的眼神,看得他雞皮疙瘩起了一臂。
「你和余兒,是不是自小走失的兄妹啊?口氣真像!
「小師父在說笑了——」
「如初!
一聲沉穩的呼喚,讓鵡漡戛然而止。
列忌觴已看向兩人,眼神落在小道人身上。
「列大人!剐〉廊诵χ蚯按蛞。「時候未到,您繼續沒關系!
鵡漡差點跌下馬去,結果馬韁是抓穩了,一口氣卻沒吞好,咳得掉淚。
列忌觴對那孩子氣的取笑置之不理,像是早習慣了。
「你帶來幾人?」
「郡王府兵共一百有六,再加我師兄弟、郡王郡主,和您大人,共一百一十一,正是余兒姑娘原應再煞命之數!
余兒倒抽口氣,鵡漡則是張了好大的口。
余兒低下頭去,下顎又被沉穩的手指輕輕抬起。
「這些是你抵命救下的人數,而非你已煞之命。你應自豪,而非自責!
「為了別人而破魂失命,這連我都做不到的啊!」如初也點頭贊道。
「誰破魂失命了?」鵡漡沖口而出。
小道士頑皮地微微一笑,說書似的興致昂然:
「余兒姑娘已非人身,再半晌時分,連魂都難保!
「什、什么?」
鵡漡嚇了一大跳。小不點……不是人?
呸呸呸!這什么跟什么!他才不信什么怪力亂神,活著就是活著,死了就是死了,還有半死不活的道理?
他左看右看、又上看下看,小小余兒還是跟初見時一樣嘛!瘦巴巴又枯黃黃的,說是女人太勉強,說是孩子又太委屈。
他很心疼的喲!他把余兒當個妹子看,那趟路同騎一駒下來,他覺得她稚氣卻挺真誠,很對他的味兒。加上郡主口口聲聲的救命恩人,他也就跟著感激得一塌糊涂。
這樣的小姑娘,卻快死了?不對,是已經死啦?
再怎么不信邪,連郡王都火燒眉睫地帶軍親臨了,他這跟班的還能說啥?
想想這樣可憐的乾癟身子,還搞得魂不剩半條……真是沒天理喲!
「余兒妹子!」他大聲道!肝淫^漡會幫你守著擋著,管它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來害你,我都把它給踢回去!」
小道士微笑加大。莽夫就是這么可愛,根本沒搞清楚敵人為何物,就要拼命了。
「咦?」鵡漡眼角瞥見幾道飛影,轉眼來到跟前,任憑他沙場老將,也不禁帶著受驚的馬退後一步!改睦飦淼谋影?!」
鵡漡提劍上前,豹子們卻不加理會,逕自將列忌觴及余兒團團圍住。
余兒微笑搖頭,要向鵡漡開口解釋,忽然發現自己發不出聲來,雙眼不禁大睜。
余兒。
列忌觴立即施念,喚入她心中。雙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緊密卻溫柔。
「糟啦!」鵡漡急嚷,看到余兒雙眼失神,臉色全白,渾身發出駭人的寒意,再顧不得什么豹子了!溉四兀靠ぶ髂?大夥怎么還沒到?!」
「鵡兄別慌,會擾了他們兩個,過來。」如初不由分說把他拉下馬,站到近處一棵樹後。
余兒,余兒,定心隨我念經。
余兒虛弱地微笑了笑,但眼前已看不清四周物事。
忌觴……
不要為我分神,隨我念經。
但,忌觴……
一心一意,無始無休,天道是非,人情施受,唯虛若實,互時懷空……
一心一意……忌觴……
列忌觴閉上眼睛,平靜的面容一如初遇之時,只有兩道清淚,無聲而下。
如初蹙眉道:
「他竟然——」
「怎樣?」
鵡漡急得是滿頭大汗,再怎么一頭霧水,也看得出那兩人寒氣森森、鬼影幢幢……
呸呸呸!
「到底怎樣?!」
他再不顧禮數,一把抓起小道上前襟,差些扯破道袍。
「站好!閉上眼睛,兩手握拳!」
如初將他革開,稚嫩的手竟有奇異的力道,鵡漡「碰」地退靠在樹背上。
鵡漡是聽慣令的兵家人,本能就照著行事。如初口中喃喃,在自己心口上畫了一個「心」字,再畫在鵡漡的胸前。
「呀!」
鵡漡只覺胸上灼燒,似有一根烙鐵,燒破鐵甲,直透肌膚。他不怕痛的,只是吃了太大一驚,不知不覺叫出聲來。
後頭眾人趕上,遮天的灰土,百馬嘶鳴,令人心驚。如初不顧亂踏的馬蹄,擠到老道士的馬車邊,拉下大箱子打開。
「大家聽好了!」法難道人老聲嘶啞地宣布:「閉眼靜心,排除雜念。我要你們只想一人,只念一事——」
那蒼老的聲音,如天雨覆落,了亮鏗鏘。
「——我要你們想你最親愛之人,想著此人即將永別,想你愿為此人所做最後一事!」
林中百人眾馬,忽然靜默下來,月色透入,風止聲息,詭譎的張力似無形的網撲散開來,幾要讓人無法呼息。
然而眾人如被迷魂,心念牽往同一方向——
親愛的人,不要就此離去。片刻也好,我仍有一愿未了。
僅此一愿,再無所求。
我曾錯失,我曾蹉跎。你無怨無悔,無冀無求。
我愿傾我所有,表白此心。
老天啊,您聽到了嗎?聽到了嗎?
仿佛世界靜止,天地凝結,不知是半晌或數刻,忽然轟然一聲,林木齊動,地震谷搖!
在如初身邊,大箱中飛出無數白紙,在空中盤旋,猶如白鴿。
余兒。
忌觴。
一道光力由上劈入兩人之間,在余兒與列忌觴合握的四掌燒出灼痕,隨即遁入地下,消失無蹤。
好一會兒,眾人才回過神來,怯怯睜眼,面面相顱,頭昏目眩,差些搞不清身處何方。
對啦,剛才想到的那個愿望——
回到家時,一定要立刻去做,誰知明天還會不會有那機會?
從今以後,再不敢醉生夢死啦!
眾人互望著,有的還相視一笑。
「鵡兄,你別再冒冷汗了,睜眼瞧瞧他們兩個,不是好端端的?」如初又擠出人群,回到樹旁。
鵡漡慢吞吞地睜開眼,眨了又眨,心驚膽跳地——
只見列忌觴將余兒擁在懷中,余兒正唏哩嘩啦哭得像是家里剛死了人——啊,不對!是像家里剛生了寶寶——
女人家怎么有這么多水,難道肚子裝的全是水?
那幾只不知哪里竄來的怪豹,蹭著彼此的頸項。禽獸也會微笑?他有沒有看錯?
「余兒真沒事啦?剛才可真怪,我還以為小不點忽然變僵尸——不不,我是說……」
如初發笑!敢膊畈欢嗔!但列大人也真放得下,小初我佩服得緊。」
「列大人?那位大俠嗎?」
鵡漡看人的眼光不錯,一眼便猜那位高人武術了得——當然啦,他不信神力,不知列忌觴內含的并非尋常功夫。
「大俠?」嗚,忍笑也是一種功夫哪!
「他放下了啥?」鵡漡問。
小初笑意不減,眼神卻肅然許多。
「我以為他會不計代價,全心救人,但最後一刻,余兒不再在乎生死,只是想著他,他於是放下一切,貼心相念。這可說是冒險至極!我們共一百一十一人,少他不得,他為著回應余兒,竟不是用心救她,而是用心愛她!」
愛、愛小不點啊!鵡漡抓抓頭,生死關頭,還愛到忘了救人?
真是……好感人喲!讓他英雄眼也濕漉漉了。
「也許救了余兒的,是那同心的愛念,而不是我們這一堆閑人的多心雜念呢!」小初仍嘖嘖稱奇。
「救成就好,救成就好!」
鵡漡心里放松了,這才開始感到——胸口好疼哪!
低眼一瞧,鐵甲好端端竟破了大片,似被燒熔掉了,自己的胸膛上歪歪斜斜的幾條疤痕……什么跟什么?!
「對不住喲,師兄老念我書法練得差勁,鵡兄您這個疤這輩子怕是去不掉了,只要您不嫌我字寫得不好——」
鵡漡瞪大眼,那個疤是個……好像是個「心」宇?
不會吧?「心」有這么難看的嗎?活像只長壞的蟲子……
如初自己前襟,竟是完好如初。他吐了吐可愛的小舌,好險鵡大個兒沒注意、也搞不懂。嘻!
天理有它自己的道理啦!
他如初大道長都搞不懂了,誰還搞得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