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走回破廟,她已渾身虛脫,連疼痛的氣力都沒了,仍是不敢透出半分倦色,咬著牙跌跌撞撞跟在師父後面,雖然迷霧中走了不過半刻,卻像是已走斷天涯。
破廟里一柱巨燭,列忌觴兩指一搓燭心,毫不費力就點出火來,余兒努力要睜著眼,眼皮卻自有主意地一丁一點下滑。
「去睡吧。」
余兒驚醒過來,自己的身子正如鐘擺似的晃,趕緊站定了,不太確定地看向列忌觴。
師父手指著的,是她昨晚睡的乾草堆,她急忙四望,沒錯,是只有這一堆而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再當睡鋪。
「不不,師父您睡,我在炕邊靠墻坐著就成!
他沒接口,連眉也沒挑,但她只看他一眼就沒氣了,乖乖蹭到乾草堆上坐下。
好可怕!這一定就是什么「不怒而威」了,她不知打哪兒聽來的。
她若占了唯一的睡鋪,師父難道還得再打坐一夜?
看著師父無聲坐下,身形悠然,沒有特意作姿打坐,緩緩閉眼,就不再動了。
好像連呼息也沒有呢……
她跟著閉上眼,本想依樣畫葫蘆,沒察覺自己身子慢慢歪倒,成了蜷起的一只小狗。
列忌觴緩緩再睜開眼,凝望那打著呼的小嘴。
「該頂的,我沒有避開,你不必馬上跟來修誡我吧?」
列忌觴的聲音低而沉,似不愿吵醒對面睡死的小人兒。其實她真是睡得魂都沒了,打雷也霹不醒的。
他會這樣顧慮,根本是多余,很像是碰上她以後,他的所作所為。
徐徐踱到他眼前的,正是幽界之主。
「你是修誡得了的人嗎?」愉悅清亮的聲音接口!溉倌昵埃惚究扇ソ用鹘绲牡诙呶,卻是我行我素,沒事就悖上幾條天戒。明界那個老頭子氣不過,把你丟到我這兒來,滿心以為你會氣短不平,趕緊補修個幾年就跑回去,誰知你硬是悠悠哉哉地待了下來,把他給氣掉了好幾百年的修行!
「是你說的,明界幽界,又有何不同?」
被調侃的人沒什么感覺,連說話聲都懶洋洋的。
「是沒什么不同,那老頭子打的主意跟我大同小異!
「您大老專程跑來,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吧?」
有禮到了極致,可以讓人頭皮發癢。
「你自己心里明白。」
幽界之主終於正經起來,口氣轉為嚴肅。
「不錯。那又如何?」
「你可以一肩幫她扛下來,但無法永遠瞞著她。這個小娃兒什么沒有,就是那顆悲憫之心強得嚇人,你說要看她的心,難道真要看她罪疚難過?」
「只對我一人罪疚,總比對上百人罪疚來得好。」
「你確定?」幽主的語氣輕緩下來!赣怯H近,愈是相知,就愈是在乎。當滿心投入後,難忍絲毫傷害,這就是凡人的弱點。」
「那是凡人!
「仍然事不關己嗎?你是在自欺欺人。若真置身事外,你連手指也不必提一根,跟在她後面收被她劫害之命就得了。」
列忌觴沒有回答,終於將眼光從她身上移開。
好一晌。「你是在擔心我了?」
「說你畢竟有心,這心還真冷哪!」權威無比的聲音又苦哈哈起來。「我好歹縱容了你這些年,我的愛才之心,這下全付諸東海了!」
「是我的身子,我的修度,你別有用心,不是我的事!
「你對她的用心,卻是我的事!褂闹魈嵝。
「不到我修度頂盡,不是你的事!
幽主搖頭。
「我不會讓你走到那一步!
列忌觴不再開口,深沉的眼眸,回到那魂游夢中的小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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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她頂盡自己的修度?
他并不知自己竟會如此回答,幽主沒有驚得立即把他押回幽界之下,封住他的修圍,想想才是不可思議。
他并沒有如此打算。當時她求他取命相抵,他若要保她一命,只有讓她虛懸明幽之際,承受所有命絕之人的疼痛。
他也許為她開例,卻未違悖幽界之法。
命即身,身即皮肉。魂魄被留下之時,皮肉也滯留於將死之際。她只要一日有呼息,即有一日的疼痛,甚而失去隔絕之力,連周遭將死之人的痛楚,一并收了。
這是代價,撿了一命,也沒得便宜。天理自是公道,就看她受不受得了了。
她那一丁點身子,不比他千年之身,即使疼痛再劇,他也可以不當一回事。
所以,稍微吸收了一點,這算得了什么?
因為他沒有心、沒有感覺,身子的疼痛,可以排在思緒之外。修持不正是如此?心不在念,念不在心。
修了千年,卻不知究竟有何意義。他不在乎,只是用來打發無止無境的歲月。
這就是了,修度於他,不痛不癢,頂她幾日又何妨?
幾日,至多幾月,他可沒有想遠了。幽明兩界之主,總是千百年地算計未來,他過一日是一日,一日的聊勝於無。
是幽主自己想遠了,說得如同他為她犧牲了什么。
什么也沒有。
他緩緩閉上眼,將一絲微乎其微的疑惑,一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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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再怎么冷,街頭巷尾仍滿溢過年的喜氣,進城去采購食物的余兒,跟在師父後探頭探腦地四處望。
不能怪她一副怕見人的模樣,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見得了人啊……
或者該說,是人見不見得了她?
和師父在林野破廟中待了幾日,正開始習慣照顧師父的日子,食物沒了,本想采些果子、拔些野菜充數,師父卻忽然說要進城去買,著實把她嚇了一大跳,足足有半刻鐘說不出話來。
和師父天天去終人命,有時一天要進大城數次,大江南北高來高去的,總是煙霧彌漫;即使是大白天,也常突然天昏地暗,奇的是除了命將盡之人外,似乎都無人見得著他倆。
當然,師父是神仙,這些都是師父的神力所致,她除了咋舌以外,不敢大驚小怪。
現下,就這樣進城嗎?像兩個普通人一般?
「你躲在後面做什么?」前頭問話傳來。
「呃……」
她應該是沒死,但師父不是說,她不在幽界,但也不是在明界?
「是死是活,都沒必要躲躲藏藏的吧?」
她一怔——是!就算變成鬼了,也要抬頭挺胸……
她這個樣子,做鬼都會丟鬼的臉。
她深吸口氣,加快腳步和師父并肩而行,頭頂還構不著師父的肩頭,但她昂著下巴,決心要有配當人家徒弟的那種氣勢。
身子的疼,是一天比一天減輕了,不知師父是否知曉?
來到一個小城,是最接近破廟的「順德」城,街上十分熱鬧,鋪子排滿兩側,東西都擺到店外來了。
列忌觴在一家菜販前停下腳步,鋪子里的新鮮蔬果,看得余兒雙眼發圓。
佑善居待久了,幾乎都沒看過這樣的好東西,頂多是些發硬的饅頭、半餿的冷面。這幾天她幫師父打理,沾了福跟著吃好菜,簡直受寵若驚。
這些……師父真的買得起?
只見列忌觴指指又點點,菜販子愈包愈大包,余兒蹭到師父身邊,小聲問:
「師父,您有銀兩嗎?」
該不會……用什么神力,卷了東西就飛上云端,給人家跑人吧?
列忌觴別了她一眼。
「你那顆小腦袋,還真會異想天開!
菜果包好了,余兒奮力扛起來,看到師父探入腰間,拿出的竟是花花的銀兩,她眼珠子差些掉下來。
那是真的銀兩?會不會等他們一離開就化成煙霧?
身邊傳來嘆息聲,她吐吐舌,準備挨罵。
師父真會讀心術哪,人家想些什么都知道,怪可怕的。
「祝兩位新年好!」
收了銀兩的店家笑容滿面地送客。
「師父……」余兒大起膽子為自己辯解,偷看了師父一眼:「不能怪余兒好奇,您既不工作、也沒家產,怎會有銀兩呢?」
「你當我生來就這么大個兒,沒父沒母、沒有活過,投了胎就直直掉進幽界?」
師父真的、真的很喜歡以問答問,而且老是能輕而易舉讓人覺得問了天下第一笨問題。
「原來師父以前是大富人家出生啊!」余兒推想道。
「我原是行醫之人,受惠者往往傾囊相報,尤其是皇室貴族人等。」
又猜錯了!沒關系,她本來就笨嘛。原來師父從前是神醫?
「那您原是救人為天職,怎么現在變成……變成……」
又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自動把下半個問題吞了回去。
「怎么?你不覺得這很合理?正因救過了一堆不該救之人,所以幽界要我補償一下,從此專收人命?」
余兒咽了口氣,不該救之人……師父不會是在指她吧?
「但……這一點都不合理!救人是積德,上天應該酬勞師父,讓師父成仙,而且是那種不必工作、要什么有什么的仙!」
列忌觴臉上有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她說的倒很近事實,只不過其中詭譎,一言難盡,更不是凡人可以了解的。
「你所謂的仙,就是天天無所事事,要什么就作法變來?」
「呃……當然不是……」她想了想!讣热簧烙忻敲淳拖氯ゾ让,但還是可以阻止壞人行惡、救濟窮人,或降些甘霖來止旱……」
「你若成了仙,一定會很忙。」
她是不是被師父取笑了?偷看了師父一眼,那副清容一成不變。
師父語帶嘲諷是常有的事,但通常是教訓的意味多,這回怎么……像是笑意多於責備?
「師父若這么有錢,為什么還要待在破廟里?」問了才忽然想起:「對了!師父,您該買張床,不要老是坐在地上打盹兒,徒兒我可是……」
「可是如何?」
本要說「可是內疚得睡不安穩」,但她明明都睡死了!真丟臉。
而要硬讓床位,她又不敢,就怕惹師父不高興。
「你老睡乾草堆,是不妥當!
師父居然點頭道,轉個方向要去買床了。
哎呀!怎地變成要買床給她?她是說他該為自個兒買的。
「不用了!不用了!」連聲地推拒,趕在行云流水的師父身後喚道:「徒兒我不需要!」
前頭的人當作沒聽到,腳步倒是緩了些,待她趕上,手上的菜包也被拎走了。
熱鬧的街道上,無人注意到這一高一矮的古怪人物,男的黑袍黑鞋,雖無華衣,威氣自發,一眼就知不是尋常匹夫;而女的若說是隨身小仆,倒更像是在後面追著要錢的小乞兒。
是古怪,非常古怪。也難怪幽主雖然不愿硬插手,還是難掩疑慮。
說是不插手,不過是給列忌觴一些時間而已。
放眼幽界之中,難找如列忌觴那樣的人才,能仙能靈,視天理為無物,卻又自有分寸。
明界那老不修看中列忌觴,正是因為他無心無情,因而無私。
這樣放任他去求心……身為幽主,是否反砸了自己的腳?
街角暗處,幽主望著兩人背影,忖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