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夜,格外的冷。即使是在基隆港這個熱鬧的地方,也很少有人會選在夜晚出海。
廟口旁的小吃人潮依然熱絡,但是真正到了碼頭邊時,卻是冷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
今晚,情報局的干員們要在碼頭執行特別任務。
“老大!卑⒒⑸袂榫o張地走過來,壓低了嗓門道。
“船呢?”
“到了!
他從上衣口袋拿出一個信封。“賞給船家,叫他閉緊嘴巴!
“知道了。”阿虎接過信封,又匆匆離開。
憲仁隨后走來,身邊帶著另一名瘦小男子!袄洗螅梢宰吡!
他一點頭,轉身要走。
“等等,”那一名男子操著一口奇怪的腔調說話。“我要看你們的證件,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們到底是不是來幫助我的?”
真是個不上道的麻煩家伙,子俊心里想道。“即使我拿給你看,你也不會知道我的證件是真的還是假的!
不過,他仍然從長風衣里掏出皮夾,露出證件。
“至少我要知道,帶我走的人是誰?”他朝證件瞄了一眼,然后點點頭。
“等等。”為了避免他待會兒又提出什么奇怪的要求,索性干脆現在就和他說個清楚。
“師先生,請你仔細地聽清楚,我們雖然是奉命來保護你的,但是必須要你充分的配合才行,所以請你安靜地跟我們走,好嗎?”
“什么?”師明哲覺得自已被侮辱了。“你有沒有搞清楚?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些什么秘密?”子俊沒好氣地,突然發覺自己像是在跟一個長不大的孩子玩繞口令!拔叶贾,但是我對你的一切都沒興趣,所以請你閉嘴!”
師明哲這時才了解到,他遇上了一個不買他帳的人,他只有乖乖地跟著他走的份了。
***
臺北松山機場
今晚的夜色微涼。
晚風正徐徐地吹過樹梢,月光灑落在熱鬧的街上,機場大廳的里里外外都充滿了人潮。
從桃園中正機場開到松山的接泊車剛剛進站,這一班車搭載的大部分是到大陸返鄉探親回來的旅客。
他們從南京搭“港龍”的飛機到香港啟德機場,再從香港轉搭“國泰”的班機回到中正機場,最后搭這一班“國光號”回到臺北,結束了一場又一場回鄉探望親人的旅程。
旅客們一一下車后,便如鳥獸散地往四處散去。
只有一個人,反而轉身往松山機場走去,行跡處處透露著詭異。
他的長相平凡、衣著平凡、就連發型也平凡,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平凡人”;然而他的眼神,卻閃動著銳不可當的光芒。
他邁開步伐,匆勿來到機場大廳的國際電話亭,不知和誰在密談熱線。
“我到了!
電話彼端的人輕哼了一聲!绊樌麊?”
“一切平安。”
“‘家伙’帶到了嗎?”
“平凡人”竟然冷笑一聲!拔乙恢彪S身帶著!
“很好,用我給你的鑰匙去開寄物保管柜,號碼是9469,里面會有進一步指示,你只要照著做就行了!
他在腦海中記下了對方的話。
“事成之后我怎么回去?”
“基隆港,事情辦完了之后自然會有人跟你碰頭。”
“錢呢?”
“放心,一個子兒也少不了!睂Ψ秸f。“這件事很重要,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了解嗎?”
“你知道我很內行!
“我只是提醒;你也應該清楚如果事情失敗,你會受到什么樣的待遇!
“不必多言,還有什么指示盡管說吧。”
電話彼端的人頓了頓,然后冷冷地道:“必要時,殺無赦!
***
隔日,臺北出現了難得的好天氣。
子俊聚精會神地在研究一份轟動一時的舊案子,試著找出固定的犯罪模式。
憲仁也很忙碌地在寫報告,只有阿虎一個人像是沒事似的四處觀望。
終于,他停下手邊的事情,摸了摸肚皮后問:“老大,今天不必去接小麗回家吧?我們中午去哪吃飯?”
子俊看看手表,發現才剛過十一點半!鞍⒒ⅲ悴皇蔷劈c半才吃過早餐的嗎?”
“是啊!彼樣樞χ!拔乙膊恢罏槭裁,最近肚子餓得特別快。”
“拜托——你又不是孕婦!
憲仁放下手中的文件,看看他,然后點點頭。
“我相信,因為這是一種動物的天性!彼f。
“什么?”阿虎一臉迷惑。
“豬。”
阿虎愣了半晌,這才終于聽懂,子俊和憲仁早已笑翻在地上了。
“去你的!卑⒒⒘⒖坛瘧椚蕦論]了一記右鉤拳。
“好了好了,別鬧了。反正現在也沒什么事,我們去吃飯吧!弊涌〉馈
“是!睉椚柿⒖涕_始動手收拾桌上散亂不堪的公文和卷宗。
“去‘珍品軒’好不好?”阿虎又問!斑@附近的都吃膩了,我們換換口味嘛!”
“正好!弊涌☆h首答應。他已經連著幾天沒吃頓好的了!拔覀兙偷健淦奋帯ィ@一頓我請客!
“那——”阿虎一聽,高興地呼嘯而去。
“阿虎!回來,你桌上的東西還沒收好——喂!”
“算啦,”子俊示意,要憲仁不必忙著收拾!翱旄先グ!不然他可能忘了我們,自己開車子先跑了!
說完,他自己也丟下手邊的文件,帶著輕松愉快的心情走出大門。
他們三個人由憲仁駕駛,開著他的裕隆汽車來到敦化南路上,那里有一家外表看起來風格十分典雅精致的中式餐館。
“哇!還好我們來得早,你瞧瞧有多少人要到這里來吃頓飯?要是晚來一步,恐怕連門都進不了喔!卑⒒⒄f。
憲仁第一次來這名為“珍品軒”的餐館,他看著里頭的人潮,深深感到這里的環境和它的名號十分地不搭配,也不太愿意在這么嘈雜的地方用餐。
“算了,老大,我們換地方吧。”他說。
“不必換了,吵一點也無所謂,反正只是我們三個人而已,又不是要招待什么貴賓,況且,這里的東西真的滿好吃的!弊涌〉馈
“是嘛是嘛,書呆子,吃個飯還怕吵,那干脆不必吃了!卑⒒⒖谀瓩M飛地嚷嚷著!案嬖V你,這里的清燉牛肉棒呆了,還有,紹興醉雞也很棒……”
“知道啦,快進去找位子吧!睉椚屎戎顾^續說下去。
阿虎領著子俊先進到“珍品軒”,留下憲仁把車子停到后面附設的停車場去。然而就在他停好車子要進去找子俊時,他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珍品軒”的大門外徘徊。
那個人的身高中等,身材也不算太爛,穿著一件大概只值一百五十元的T恤和一條輕磅細紋的牛仔褲,頭發被編成一條麻花辮子,像豬鬃刷子。
憲仁一眼就認出這個穿著有點邋遢的人是風聞已久的丁雯伶,他不知道該不該理她。
不過他看得出來,這個女孩的出現,深深影響著子俊的生活作息,他的世界里不再只有工作;他開始停下腳步,認真去思考他要的是什么;然而事與愿違,雯伶和他的職責又出現抵觸,在這種難以兩全的情況之下,雯伶自然是被犧牲了。
“書呆子,這邊。”阿虎大喝。
看見他們這么快就找到位子坐下,憲仁倒是不覺得意外。就憑“阿虎”那粗里粗氣的吆喝聲,活像大尾仔流氓,誰敢不讓?
“老大,你怎么不先點菜?”憲仁對阿虎使了個眼色。
總算阿虎還沒有餓到喪失神智。他一瞧見憲仁的暗示,便知道他有話要“私下”說。
“是呀!老大,你先點菜!卑⒒㈦S便找了個藉口搪塞。“我去方便一下,去去就來——書呆子,我們走。”
憲仁點點頭,兩人便起身離去。
子俊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一時之間倒也沒有發覺什么不對,只不過很納悶:這兩個人什么時候開始上個洗手間還得要一起去?
“什么事?”阿虎壓低了嗓音問道。
“那個女記者,她在外面街上!
“這家伙……”阿虎聽完勃然大怒!拔沂懿涣肆!讓我去教訓教訓她!
“等等……”憲仁還來不及阻止,阿虎便氣呼呼地沖了出去。
“哦喔!
雯伶萬萬沒有想到會看見葉憲仁和王嘯虎兩人如此大刺刺地朝自己走過來;真不愧是龍子俊的部下,行事作風完全是一個模樣。
她知道自己八成已經被列入“管制人員”,再也無法靠近子俊一步。
按照他的個性和處事原則來看,他是絕對會透過各種管道將她“全面封殺”的,事實上,雜志社近來的確也遭到了一些來自“高層官員”的壓力,社里的大老板頻頻被情報局的調查專員私下約談,股東們一個個被國稅局清查財務,幾個主編的文章也遭到嚴厲批評和大肆抨擊。
雖然這些事情都不是沖著她來的,但是她知道,他這么做是在打壓她,讓她因為感到挫折而自動放手,不要再管這件事。
沒錯,她碰到的的確純屬國家機密,所以這一回,他們肯定是玩真的了,可是她就是不甘心——她生氣啊!為什么子俊不能了解她呢?她之所以這么不顧一切,還不是為了做好一個記者分內的工作,難道這也錯了嗎?
自從那天訪問過他之后,她就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懂他,可是他卻沒有試著來了解她。
如果這樣,那么她的心還有誰能夠懂?
眼看著阿虎一副要將她生吞活剝的模樣,她心頭一緊,知道事情不妙,但卻已經無法脫身了。
“喂!”阿虎兇巴巴地對著她吼道。
“?”她還想蒙混過去。
“別裝傻了,就是你!”阿虎沒好氣地說!罢f!你為什么一天到晚跟著我們?”
“誰……跟著你們啦?”她自己說得都有點心虛了。
“還敢嘴哽!卑⒒_過來,抓住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放手啦!”她驚叫。
“阿虎,別這樣,有話慢慢說啦!”憲仁趕緊拉住他。
“跟這種人沒什么好說的,不給她一點教訓她不知道怕。”阿虎蠻橫的模樣已經嚇壞了她。“住手!弊涌⊥蝗怀霈F在他們身后。
“老大……”
雯伶一見到他出面,知道自己算是逃過一劫了,但是心里仍然是一陣嘔,于是想也不想地便開口。
“好哇!你來得真好,沒想到龍子俊也會放任自己的屬下欺壓平民百姓,讓這兩個家伙在這里狗仗人勢!彼跓o遮攔地隨口便說了一堆氣話。
“什么?”阿虎氣得又想沖上去。“他媽的,你說誰狗仗人勢?”
“當然是那只承認自己是狗的家伙嘍。”她快意地說。
這一次總該換到她來激怒他了吧?
“你這女人……”
“阿虎!”子俊大喝道!澳氵沒鬧夠嗎?這里是公共場所,人家也有自由到這里來吃飯,你們兩個先去騷擾她就已經不對了,還想干什么?”
“老大,我們是怕她對你不利。”
“住嘴,別再說了!弊涌∫ба溃腊⒒⒑蛻椚蔬@兩個人只是想替他甩開她的糾纏而已。
沒有用,看她這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模樣,他苦心策劃讓她知難而退的計謀全都沒有用。真是要命!為什么當記者的都如此喜歡班門弄斧?
然而此時此刻,既然知道她這一回是沖著師明哲來的,他自然不能落她口舌,讓她有機會在雜志里搬弄是非,大肆渲染。
憲仁看著子俊的表情,立刻明白他的想法,于是立刻當眾認錯。
“對不起,我們錯了!睉椚士粗┝,言不由衷地說。
“很好,算你們這班走狗識相!彼滩蛔∮謹德淞藘删。
“別說了,丁小姐,”看她得了便宜還賣乖,子俊忍不住大喝了一聲!拔乙呀浘芙^讓你采訪了,我們是公務人員,辦起事來難免會有所得罪,請你以后不要再跟著我們,我可以保證今天這種事情絕不會再發生,可以嗎?”
他的聲音冷淡,表情生疏,和那一天跟她在動物園里毫無顧忌地笑著的模樣完全判若兩人。
雯伶聽出了他語氣中的冷淡與不悅,知道自己為了這一次的報導,終究免不了要和他掀起一場大戰。
這個表面冷酷、內心熱情的男人,她該拿他怎么辦?
好吧,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
“你等著瞧,我絕對不會放棄的!彼擦滔乱痪浜菰,讓他知道她不是好欺負的。
但是,她卻無法預料,這句話已經為她惹來了多大的麻煩。
。
接下來的兩、三天里,除了坐在辦公室的時間之外,子俊只要稍微一轉身、一回眸,就可以瞥見那顆麻花頭,還有那雙直溜溜盯著他的眼睛。
第一次,他真正了解到什么叫做“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這個女人,簡直就是——當記者當成了癡!
她難道不知道對于國家大事要“保密防諜”嗎?
師明哲現在在他們的保護之下,安全倒是無慮,但是如果她當真在雜志上寫了些什么不妥的言論,首當其沖的是她自己!
為了她的笑容,他可以把所有的秘密部分享給她……但唯獨這件事情,必須守口如瓶。
為什么逐漸趨于溫和平靜的兩人之間,又起了這軒然大波?難道他這一顆蠢蠢欲動的心,就要這么懸著了?
***
低氣壓過境臺灣北部,臺北這幾天的氣溫偏低,不時飄著綿綿細雨。
子俊從大樓后面的停車場走到正門來,遠遠看到雯伶竟然就這樣佇立在細雨中,他的一顆心也隨之悸動。
她穿著單薄的針織毛衣,下半身仍然是她千篇一律的牛仔褲,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大門口的臺階旁,眼睛飄向遙遠的遠方。沒有雨衣,也沒有雨傘;她背著帆布做成的大背包,里頭想必是她最最寶貴的筆記本和錄音機,一頭烏黑的長發早已半濕,臉上也沾滿了雨水。
那張沒有防備的臉,讓他為之心醉神迷。
到底是什么原因,可以讓一個人為了實現理想而對自己如此苛求?
是什么力量,讓她和他在身處對立的時候,仍然如此深深地吸引著他?
子俊不自覺地嘆了一口氣,著實被她的毅力打敗。
雯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完全沒有注意到子俊已經來到她身旁,直到他將長風衣披掛在她身上,她才突然驚覺。
“很冷吧!弊涌〉目跉庀袷窃陉愂鲆患聦。
她沒有開口,只是不由自主地抓緊了風衣的領口。
兩人沉默地對望。
“你到底要怎樣才會死心?”子俊問完,錯愕地發現自己話中竟有一絲心疼。
她仍然不說話,只是用清澈無比的眸子凝望著他的雙眼。
“有必要這么固執嗎?”他又問。
“不是固執,而是執著。”她說。
“隨你怎么說,我只是……”子俊低頭望著她的一張俏臉,柔聲地說:“我只是希望我們之間能夠不要如此針鋒相對!
雯伶一張小臉仍執拗!爸灰阕屛也稍L大陸作家師明哲,我們就可以避免無謂的爭執,甚至還可以交個朋友。”
子俊面色有些為難。“你知道我有任務在身,我不可能答應你的要求!
“很好。那你也不必可憐我,我們就這樣繼續針鋒相對一輩子好了!
“你——”
雯伶把眼光轉開狠下心來,開始對他視若無睹。
子俊再度嘆了口氣,轉身走進大門。
“長官好!苯裉煺鹃T口的衛兵認得他,招呼聲里透露著友好的訊息。
子俊頷首,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疤嫖铱粗,如果有什么問題,立刻通知我。”
“是,長官!
子俊交代完,便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外面仍然下著細雨,雯伶依然站在大門外,不肯離去。
小雨打在她的身上,寒風刺痛了她的臉,她并不介意,只是緊緊抓住子俊披在她肩上的風衣,一顆心漸漸溫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