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早晨,城市的辦公大樓櫛比鱗次,在寬闊的林蔭大道延展開來。朝陽照射在大樓的玻璃帷幕上,折射出溫暖的光芒;秋風(fēng)吹拂過馬路,行道樹飄送滿眼的綠意;安全島上遍植各色花朵,為城市帶來季節(jié)更迭的舒爽空氣。
今天是沈佩瑜來到“天星銀行”上班的第一天。
天星銀行是一家美系外商銀行,美籍總經(jīng)理Bill極為重視臺北分行在亞太地區(qū)的業(yè)績排名,才上班第一天,他就仔細而嚴格地交代沈佩瑜業(yè)績目標(biāo),又暗示她在臺灣絕對不比紐約輕松。
結(jié)束和Bill的會談,沈佩瑜回到位子上,開始整理辦公桌,從自己帶來的紙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小盆非洲堇。
她輕輕撥好葉片,傾下水杯,澆一點水珠到小盆景里,滋潤它有些干涸的泥上,再將盆景放在小磁盤上,擺在辦公桌靠里邊的位置。
“Grace,帶一盆花來觀賞?”身邊有人說話。
“Vicent,我習(xí)慣看點綠色的東西。”她站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比眼前的男人還高,有些不好意思地略為退后一步。在外商銀行,即使可以直呼上司的大名,但該有的禮節(jié)她還是會注意。
“坐,你坐下來。喜歡這個位子嗎?”Vicent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看起來就是和氣生財那類的人物,或許他的中文名——余有財,更適合他這個人。
“謝謝!鄙蚺彖ぷ讼聛!斑@位子不錯,可以看到下頭的林蔭大道!
余有財笑瞇瞇地說:“我本來坐這里,不過我們企業(yè)金融部成天在外面跑客戶,不然就是開會,沒空看風(fēng)景,我想想就搬到后面去,那邊空間比較大。”
“好可惜!鄙蚺彖さ吐曊f著;蛟S她也會很忙,但如果抬起頭來,轉(zhuǎn)個腰身,就能看到藍天綠樹,多少能舒緩工作的壓力吧。
“走,你皮包先收好,我?guī)闳フJ識環(huán)境!
“不先看case嗎?”
“別急,你的名片已經(jīng)印好了,下午我會帶你拜訪客戶,接下來我保證讓你進入最忙碌的狀態(tài),所以今天中午以前,還算是你的蜜月期。”
余有財眉眼帶笑,語氣幽默,稍稍化開沈佩瑜對這個工作環(huán)境的陌生感。她點頭微笑,收好東西,跟著上司一起去“拜碼頭”。
走過一個又一個部門,沈佩瑜始終掛著淡淡的微笑。她知道要怎么笑,才能顯得有禮貌,又不會太熱絡(luò);她寧可讓別人認為她冷淡,也不想讓太多無所謂的男人來擾亂她的生活。
但是,要男人——甚至女人,不注意她也難。
她穿著一套米白色套裝,剪裁高雅,裙邊輕描幾束麥穗,仿佛聞得到秋天的氣味;她一雙眼眸像是看到無邊無際的田野盡頭,顯得清澈靈動;一頭披肩長發(fā)又黑
又亮,教人忍不住想輕輕掬起撫弄;更不用說她那清麗的面容,任是誰見了,必然無法移開目光。
“Grace,這是出口科。”余有財很熱心地介紹,順便抽空和同事們聯(lián)絡(luò)感情。“這是Vivian、Connie、Stella……那個講電話的是小康,他沒有英文名字,大家都叫他小康,是本行難得的年輕帥哥哦!
一群女孩子嘻嘻喧笑,朝著小康指指點點,沈佩瑜的目光由Stella移向小康,他正好放下電話,臉上還余留著笑容,抬起一對濃眉,與她四目相對。
康仲恩!
沈佩瑜全身倏地發(fā)寒!是他,沒錯,那是康仲恩……曾經(jīng)與她心魂深深纏綿的康仲恩!
多久沒見面了?六年?不!是六年半。她記得清清楚楚,在她二十歲那年的春天,他離她而去。
康仲恩的笑容凝結(jié)在臉上,一對瞳眸在剎那間變得幽深,但又很快地移開視線。
“你好。”他聲音淡淡地。
“嗯。”沈佩瑜笑不出來,神情十分僵硬。
余有財笑說:“作業(yè)部門這邊幾乎是女孩子,咱們小康是萬紅叢中一點綠,年輕力壯,喊他跑腿搬東西,他都很熱心!
一群女孩子又笑了,好像話題繞著康仲恩打轉(zhuǎn),大家的工作興致也提高不少。
沈佩瑜設(shè)想過無數(shù)重逢的場景,但都遠遠不及此刻的混亂。
他,依然英俊瀟灑,昔日大男孩的開朗笑容,變成今天上班族的制式微笑;時間讓女人身心蒼老,卻讓男人更具成熟魅力。
攝為時空已經(jīng)沉淀一切,她的心早已平靜,誰知僅僅是這么一個照面,她努力砌起的心墻完全崩潰。
她再也無法面對康仲恩,轉(zhuǎn)身就走。
余有財正在簡述出口科的作業(yè),講得口沫橫飛:“我們也做收單銀行,寄到紐約總行……欸?Grace,我還沒說完呢!
“我了解出口業(yè)務(wù)。”沈佩瑜畢竟有她自制的功夫,轉(zhuǎn)身說:“我想去看外匯交易室!
“好吧!庇嘤胸斢行┠涿,但還是尊重女士的決定。
待他們離開后,所有的女同事丟下工作,忍不住嘰哩呱啦聊了起來。
“這個Ggrace好跩,她根本就是不屑我們作業(yè)部門,只想到交易室看帥哥!
“人家是有背景的千金小姐,當(dāng)然有她跩的本錢,你沒看她全身上下的名牌?差不多是你一個月的薪水嘍!
“她到底有什么背景?一進來就是AVP?”Assistant Vice。校颍澹螅椋洌澹睿簦砀笨偛。
“嘿嘿,我都探到了,她老爸是‘朝陽集團’的大頭目,你聽過朝陽集團吧?就是股票最近漲得很兇的那支,我兩百塊買,現(xiàn)在都三百塊了,嘻……扯遠了,我再跟你說,她大學(xué)畢業(yè)就去美國,拿到MBA后到天星的紐約總行,做了兩年后想回臺灣,那邊的總裁和Bill是哥倆好,說一聲就把她調(diào)回來了!
“咦?我們?nèi)蚋鞣中胁皇侨耸伦灾鲉??br />
“Bill賣紐約的帳,也賣朝陽集團的帳啊,你別看Bill是個老外,他也很懂這套人情世故。”
“哼,那是她有一個好爸爸。她怎么不待在她老爸的公司,干嘛出來和我們搶工作?”
“誰知道千金小姐的腦袋瓜在想什么?才二十六歲,又是老么,大概是使性子吵著出來吧,等過兩天不能吃苦,說辭職就辭職了。”
“我看她趕快嫁掉算了,免得在這邊惹麻煩,而且她故意裝得冷冷的,我說這種悶騷的女人,最會勾引男人了!
“不知道她有沒有男朋友?搞不好會被甩掉!
“呵,當(dāng)她的男朋友一定很慘,不時要忍受她的小姐脾氣,把她侍奉得像公主一樣,自己卻像個奴隸……不不,像只哈巴狗!”女生們又笑了。
“看在少奮斗二十年的份上,沒志氣的男人當(dāng)然要多多忍耐嘍!
“小康,你怎么不說話?”
“對啊,小康,你覺得她怎樣?你們男生會喜歡這種千金小姐嗎?”
康仲恩抬起頭,仍是掛著那淡淡的笑容。“我在趕件,沒空說話!
他又埋首于工作中,耳邊飄過女同事們的八卦流言,悠悠晃晃地,在他心坎點了一下,又飄了出去。
身處女人堆中,他早已練就充耳不聞的功夫,但是此刻,他的心被狂風(fēng)吹出漩渦,漾出了多年前嬌俏純真的她。
一樣的長發(fā)、一樣的面容,一樣在第一眼令他怦然心動,只是——
人事皆非。
他傾身向前,以手指撥弄桌上非洲董的綠色葉片,軟嫩的觸感令他覺得舒服,可他又不能太過用力,否則會掐傷了這種嬌貴美麗的植物。
他縮回手,將全副注意力放回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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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佩瑜翻開手上的紅色卷宗夾,仔細研讀上頭的處理說明,輕輕皺攏眉頭。
她轉(zhuǎn)向窗外樓下的林蔭大道,行道樹在冷風(fēng)中招搖,隔著厚重的玻璃,她似乎也能聽到“唰唰”的樹葉摩擦聲,以及那“呼呼”吼叫的風(fēng)聲。
今年的冬天,來早了。
她合起卷宗夾,決定直接找出口科了解情況。
“Stella呢?”她來到出口科,欲找主管。
“Stella今天休假,有事嗎?”一位女同事代答。
“康仲恩,我找你!彼龥]有遲疑,立刻轉(zhuǎn)移目標(biāo),指向經(jīng)辦人員。
“是“飛龍公司’的出口押匯案?”康仲恩站起身。
“對,我不滿意你的處理方式!彼畔戮碜趭A,以公事公辦的語氣說:“客戶的押匯文件寄丟十天了,為什么還沒追回來?”
“我們寄件沒有錯誤,是美國的‘XHL快遞’送錯銀行,我每天發(fā)電文去催紐約總行,請他們幫忙追查,附件都在里面,也有處理過程的說明!
“我看過了,你為什么一開始不找臺灣的XHL一起追查?”
“我找過,他們也催美國那邊去追,今天應(yīng)該可以把文件送回正確的開狀銀行!笨抵俣饕嗍枪鹿k的報告口氣。
“處理得太慢了,飛龍公司的進口商拿不到單據(jù),沒辦法提貨,美國那邊要付倉租,臺灣這邊要付延滯利息,大家都有損失!
“XHL愿意賠償正常工作天以外的額外支出!
“他們是嘴巴說說,還是誠心誠意?”沈佩瑜面無表情,直視康仲恩說:“請你出具一張正式信函,列出詳細金額去跟XHL求償,我再照會你的主管追蹤這件case,我們也好跟飛龍公司有個交代!
指示完畢,沈佩瑜揚長而去,腳步雖輕盈,卻帶起一陣颶風(fēng)。
整個作業(yè)部門的女孩子騷動起來,紛紛為康仲恩抱不平。
“什么嘛!她又不是我們主管,兇什么兇?”
“她簡直來找碴嘛!企金部的人就是這樣,趾高氣昂的,好像全銀行都得聽他們講話!
“沒辦法,我們天星銀行就靠他們出去拉客戶,大家才有工作做呀!
“小康,別理Grace了,等Stella回來,我們集體向她投訴!”
“我沒事!笨抵俣鞯χ讼聛。
她的職等比他高,他挨罵是正常的,這不過是工作上的小小插曲。
翻開她丟下的卷宗夾,熟悉的清秀字體躍入眼簾,除了方才所做的指示外,她還寫下作業(yè)流程的改善建議,看得出她確實有專業(yè)素養(yǎng)。
過去,他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她竟會成為職場上的女強人;更想不到世界這么小,大學(xué)念歷史的她和念化工的他,竟然會在一家外商銀行再度碰面!
不,他的化工只念了一半,然后他走了,離開學(xué)校,離開她……
他很久沒為往事心煩了,今天心情有點不對勁,他想清醒一下。
無視于女同事的關(guān)懷目光,他起身走向外面,穿過接待柜臺,正欲到大樓后頭的陽臺透氣,他又看到那個熟悉的纖細身影。
她正彎著腰,雙手抵在一個大箱子上,吃力地推進企金部的大門里。
記憶里的她,多買了幾本書就抱不動,柔嫩的雙手也不曾做過粗活;而那時的他,更是對她呵護備至,舍不得讓她多費一點力氣……
不想從前了,現(xiàn)在,他只當(dāng)她是一個需要幫忙的女同事。
沈佩瑜剛剛簽收這箱從紐約寄回來的專業(yè)書籍和筆記,她都回來上班一個月了,走海運的東西才寄到。
箱子似乎卡住了,她往前查看,原來是地毯接縫處掀了一角。她用手鋪平,正待再度推箱子,箱子卻飛了起來。
“你?”她吃驚地看康仲恩搬起箱子。
“我?guī)湍惆岬睫k公室!
“不用了!
康仲恩沒有說話,大步跨出,直接踏進企金部的大門。
她只好走到他的前頭,領(lǐng)他來到自己的位子。
“放桌子下面就好!
他輕輕放下,再直起腰身,視線被桌上的一小叢綠意所吸引。
一盆非洲堇。和自己辦公桌上的一樣品種,也綻放一樣的淡紫色花朵,小巧嫩綠的葉片輕柔舒展,像她今天所穿的淡綠套裝。
“謝謝你。”沈佩瑜說。
“不客氣!彼c個頭,聲音淡淡地,轉(zhuǎn)身離去。
他就是不回頭!沈佩瑜不覺握緊拳頭,平靜的心情又起了激蕩。
“Grace,在看小康。俊庇嘤胸斪哌^來,熱烈地說:“我就說過他很熱心,有事情請他幫忙,他都很樂意的,很有女孩子緣。”
“他怎么待在作業(yè)部門?通常男生不太愿意做事務(wù)性的paper。鳎铮颍搿!彼p吐一口氣,不著痕跡地問道。
“他大學(xué)沒畢業(yè),好像也沒當(dāng)兵就進來天星當(dāng)小弟,聽說那時在準(zhǔn)備插夜大。過了一年,Bill發(fā)現(xiàn)他英文很好,工作配合度高,就晉升他為正式行員!
“喔,他現(xiàn)在念夜大嗎?”
“好像沒空念吧。他有時間就拼命賺錢,除了上班以外,假日還去擺地攤、做直銷,我就被他推銷了預(yù)防禿頭的洗發(fā)精,到現(xiàn)在還是愛用者,更不用說那群女孩子,全部成了小康的死忠客戶!
“他家經(jīng)濟情況不好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想趁年輕多賺一點錢,Grace,小心他來跟你推銷化妝品……”余有財好像想起什么,叫了一聲,笑說:“你沒機會讓他做生意了,他提辭呈了!
“他要辭職?”她來,他就走?
“是啊,大概是存夠錢了,準(zhǔn)備回臺中結(jié)婚!
“結(jié)婚?”沈佩瑜腦袋轟然一聲,變得空白。
“他和他女朋友好像交往很久了,感情很好,臺北這邊很多女同事想追小康,他都不為所動!
“Vicent,你知道很多消息?”沈佩瑜不自在地微笑。
“都是聽來的啦。每次和那群妹妹吃飯,就陪她們一起八卦嘍。”余有財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還握著一疊資料,趕忙收起笑臉:“對了,Grace,我要跟你討論‘欽佩電子’的聯(lián)貸案。”
“好。”
接下來余有財說些什么,她只斷斷續(xù)續(xù)聽了片段,找國外資金銀行……找國內(nèi)合作銀行……計算成本利率……五十億元的龐大計畫,遠遠不如康仲恩即將結(jié)婚重要。
分手那么久了,他也該尋到理想的對象了,但她呢?仍是形單影只?
好像有一條繩索緊緊地縛住她的心臟,再用力拉扯抽動,將她結(jié)疤的傷口撕得鮮血淋漓、痛楚不已!
“Grace,你怎么了?臉色有點蒼白?還是待會兒再跟你討論?”
“沒什么,你繼續(xù)說!
余有財解釋完整個案子的處理重點,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地離開。
沈佩瑜坐在位子上,眼前堆滿了英文資料,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抬眼望向非洲董,深深吸了一口氣,再轉(zhuǎn)身看外頭的天空。
窗外飄過一片落葉,她又是心口一疼。是怎樣的強風(fēng),才能把葉片吹上十幾層的高樓,享受翱翔飛舞的樂趣?可是,當(dāng)風(fēng)倏忽消失無蹤,葉片從高處摔落地面時,又是怎樣的疼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