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難真心
行行重行行,翠蘿總是默默走著,很少說話。
也許她是心情尚未平復,也許是在思考將來;莫鴻希望能為她分憂,卻不知從何幫起,只好陪著她,為她打理一切。
自從去年翠蘿許了婚約后,他就刻意避著她,嚴守男女之間的分際,八、九個月來,難免有些生疏。況且在這段期間,翠蘿嫁人,歷經家變,不論在模樣和心思上,都有明顯的改變,而這種改變讓莫鴻覺得陌生。
可是,他自己何嘗不是有所改變?在這場劫難中,他們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他對翠蘿的情意。
這天來到一條不知名的小河,翠蘿走累了,神情疲倦。
“師妹,你在這兒歇一會兒,我去找渡船。”莫鴻說。
翠蘿微微點頭,找一塊大石坐下,輕揉著小腿肚和膝蓋。她已經走了多少路?幾百里?幾千里?即便解開斷劍之謎,得以報仇雪恨,接下來的路,她又該如何走?
她是不可能回章家了,而楓林山莊又間接讓章綸掌控,她該何去何從?
望著莫鴻的背影,他是那么魁梧強壯,可他的心思卻細膩如發,跟在他的身邊,她很安心。自幼拉著他的手,她就沒有任何疑懼,因為莫哥哥總會耐心地陪她玩耍,抱她過大山溝,也幫她擋掉山上兇惡的禽獸。
兒時不再,自己已嫁作人婦,她再不能奢求莫鴻像以前一樣待她,更不可能要求他永遠陪在她身邊?傆幸蝗,他要娶個清白的姑娘,與她一同生養兒女。
翠蘿的心緒突然攪成了一團,理不清、分不明。這些日子來,莫鴻極少和她說話,否則就是客客氣氣地,像個陌生人。是的,大家都長大了,各有各的前程,處理完雷霆斷劍,也是和五師兄道別的時候。
當初受困于章府,莫鴻冒險夜訪,那份柔情與知心,就足以讓她窩心一輩子,堪度過余生了,她怎么能再有奢想?
身后的蘆葦叢沙沙作響,驚起一群棲息的水鳥,翠蘿站起身,看到兩匹快馬由遠而近馳來。
馬匹沿著河岸奔跑,翠蘿退了幾步,避開馬蹄揚起的塵沙。
兩個騎馬的漢子遠遠地看到翠蘿,倒是放慢了速度,來到翠蘿面前,手上馬韁一勒,停了下來,其中一人微笑道:“少夫人,原來你在這兒。∥覀兏鐑簜z找你找得好苦!
翠蘿大驚,她忘了章綸不只是在找莫鴻,也在找她這個失蹤的少奶奶,而章府人手眾多,家丁認得她,但她卻不見得認得每個家丁!
翠蘿向后跑開,兩匹駿馬腳步更大,一左一右便將她圍在中間,來人之一的王虎道:“少夫人,少爺也來找你了,我們帶你去見他!
“你們認錯人了!
另一人王豹也開口,“少爺說遇到少夫人,一定要以禮相待,請少夫人不要讓咱哥兒倆為難!
翠蘿卻不給他們好臉色,“我不是你們的少夫人!
兩人對看一眼,王虎又笑道:“我們兄弟何必跟賞金過不去?請回少夫人,少爺可是重重有賞的呀!”
翠蘿身子一閃,想從兩匹馬的間隙中鉆出,但是章綸派出來的家丁都是身手矯健的練家子,只見王豹迅速彎下身子,右手伸長一抄,輕松地把翠蘿攬上馬,“少夫人,得罪了。”
翠蘿用力扳著他的臂膀,大叫道:“放手!五師兄!五師兄,救命啊!”
王氏兄弟一愣,先前看到少夫人獨坐河邊,以為她只有單獨一人,沒料到莫鴻也在附近,頓時心生警戒,雙腳往馬肚一夾,向前奔去。
“五師兄,五師……兄!”風大馬快,翠蘿的呼喚幾乎被風聲撕裂。
莫鴻聽到了,打從他一離開去尋船,便不時回頭注意翠蘿的安危,誰知他找到了船,正與船家談好價錢,遙遙聽到呼聲,頭一抬,竟見到翠蘿被人挾持而去。
“師妹!”莫鴻發足狂奔,人的雙腳怎么跑得過馬的四蹄?更何況他們原先就有一大段距離。
一定要救回翠蘿,不能讓她落到賊人手里!莫鴻俯身拾起石子,往急奔的馬匹擲去,一拾一擲,連發了十余枚石子,可惜距離太遠,石子頂多拂中馬尾而已。
莫鴻提起一股真氣,向前躍出好幾丈,大叫道:“師妹,我來救你了!
翠蘿聽到莫鴻的聲音,生出一線生機,雙手亂推亂撞,惹得王豹一身疼痛,卻是不敢還手打人,否則少爺責怪下來,功勞就變成罪過了。
翠蘿又往馬匹身上重擊,王豹怕馬兒受到驚嚇發狂,于是稍微緩下腳步,此時,莫鴻的飛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而至。
一粒小石子擊中馬匹的后腿,馬兒果真受到驚嚇,長聲嘶叫,仰立而起,王虎在旁見了,伸手試圖幫忙拉穩韁繩,卻連他的馬兒也被嚇到了。
翠蘿趁兩名大漢忙著穩住馬匹,無暇他顧,一骨碌滾下地,摔得滿身疼痛不已,但仍不敢稍停,趕緊翻身打滾,以免成為蹄下冤魂。
王氏兄弟見翠蘿逃跑,不再理會暴跳的馬匹,立刻俐落地躍下馬背,伸出雙手又要去抓翠蘿。
驀地,指頭痛麻,紅腫一片,原來他們也被飛射的石子擊中了。
莫鴻躍到翠蘿身邊,扶住她不穩的身子,急切地問:“師妹,你有沒有受傷?”
翠蘿搖搖頭,余悸猶存,講不出一句話。
王虎以未受傷的左手拔出匕首,還是擺出了笑容,“我還以為是哪個人物,竟敢偷襲咱們兄弟,還要劫走少夫人?原來是個通緝犯。兄弟。≡蹅冇侄嗔艘还P賞金!”
由于距離太遠,莫鴻并未擊中王氏兄弟的穴道,他將翠蘿護在身后,一步步往后挪移,“是你們目無王法,光天化日下,竟敢劫人!”
“哈!做賊的喊抓賊,笑死人了,兄弟,你我各逮一人,回去邀功,如何?”
王豹雙手刺痛不已,連舉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但口中仍是跟著吆喝,“少爺說,莫鴻身上有一把寶劍,奪了再加三百兩呵!”
莫鴻冷眼觀察,這兩兄弟被他的飛石擊中,明明功力大減,還在大吹牛皮唱雙簧。
他回頭低聲安慰翠蘿,“不怕,五師兄保護你!
有莫鴻在,翠蘿根本不怕,因為她知道五師兄絕不會讓她受到傷害。
一陣打斗,眼前的兩人不堪一擊,節節敗退,一個不擅使用左手,一個兩手無力,一臉的痛苦,全無出招之力。
王氏兄弟被逼退到河邊,只見莫鴻雙掌拍出,震得他們向后跌出,掉落數尺之遙的河水中。
“救命,我不會游水!”
“淹死人了!救人呀!”
方才作威作福的王氏兄弟,此時正在水中載浮載沉,成了落水狗。對岸高地幾個耕種的農戶聽見了,皆往岸邊一探究竟。
莫鴻抱住翠蘿的腰身,攜她往船家的方向而去。他不叫船家直接渡河,而是順水而下十里,再與翠蘿上到對岸。風強水急,兩人坐在小舟雨棚里,莫鴻見到翠蘿的頭發沾了草屑,思量著是否該伸手為她拂掉。
一個做了十多年的動作,此時他竟要思前想后,難以自然做到。
翠蘿低著頭,她知道他在看她,“五師兄,謝謝你救了我。”
“不要這么說。”莫鴻客氣地回應。
兩人近在咫尺,卻是如隔迢迢銀漢,他渡不到她的心,而她也不敢靠近他的岸。
他們再度陷入了沉默,陷入了那股陌生的熟悉感。
大雨滂沱,他們已經被山中風雨困住兩天兩夜了,在這個僅供蔽雨的獵戶小屋內,翠蘿逐漸焦躁起來。
大仇未報,斷劍之謎未解,還有莫鴻含冤未白,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她怎么可以再坐困愁城呢?
她不知道如何捱過眼前的磨難,也不知如何逃過章綸的魔掌,她只想回到過去的日子,回到只有她和莫鴻的山間歲月。
“不行,要趕去清涼山,不能再等了!贝涮}望著屋外的傾盆大雨說。
莫鴻這兩天耐心勸過她幾次,他此刻又提起精神,“天快黑了,我們對這山路又不熟,不如保留一點體力,等明早雨停了再出發!
“不!天還有些亮光,五師兄,我們快走!
莫鴻張了張窗外,“你看,雨這么大,泥水滾滾,萬一山洪爆發豈不危險?我們還是小心點,等雨歇了再說。”
翠蘿了心只想盡速離去,對于莫鴻的謹慎心生不耐,“我都不怕那群壞人的追殺了,還怕山洪爆發嗎?一日不找到劍空師父,我一日不安心!
“那也不必急于一時呀!”
“五師兄,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膽?你……你就像以前一樣,只會對我說不,在你心中,好像我還是個小孩子,什么事都得聽你的!”悶了將近一個月,翠蘿再也不能忍受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陌生感,時空似乎一下子跳回楓樹林的夏日,她仍是個灑潑嬌俏的小姑娘。
莫鴻終于又抓回一絲熟悉,“我……我是關心你!
翠蘿心頭一動,關心?莫鴻的確還關心她,但是關心之后呢?是不是留給她更多的空虛?她用力用頭道:“不必你關心,我會照顧自己!
莫鴻急切地道:“師父臨死前要我照顧你!
“爹死了,我也長大了!彼唵蔚膸讉字便拒絕了莫鴻,即使是父親的意思,又何必勉強莫鴻來接受她?
她徑自走到門邊,“我自己走!”
“你急,我也急!但至少也要依情況行事,現在外面正下著大雨……”
翠蘿惱怒了,“你不陪我沒關系,但請你不要阻攔我,你不要插手,反正這本來就不關你的事。”
莫鴻拉住她,“師妹,怎么會不關我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娘是受害者,我也要報仇呀!”
“好呀!那我們一起走!”翠蘿說著又要走向門邊。
莫鴻抓緊她的手腕,情急之下,喝道:“不要鬧了,這荒山野嶺不比在山莊,出去被水沖走怎么辦?”
“沖走就沖走,總比困在這里強!彼v得很賭氣,想掙脫莫鴻的鉗制,卻是絲毫動彈不得。
“師妹,不要急,生命重要啊!”
翠蘿急了、狂了,生命已經被掏空,還有什么重要可言?她心頭酸楚,突然放聲大哭,“爹和娘都走了,我還留下來做什么?讓我出去,我要出去!”
“還有我!師妹,我會照顧你!
“不要,我不需要你照顧,我自己可以報仇,我會毀掉雷霆劍!贝涮}使力搖著頭,身體向門邊傾去。
“師妹,你一個人去很危險的!蹦櫧吡褡琛
“我不怕危險,我也不要你來救我,就讓我死了吧!”
“師妹!你別胡說!”莫鴻緊抱住翠蘿,但翠蘿卻發了狂似地掙扎扭動,完全聽不見莫鴻的叫喚。
莫鴻抱她越緊,她掙扎得越劇烈。
天地混沌,雨聲狂急,夾帶著翠蘿悲切的哀哀哭喊,莫鴻也急了。
“啪”地一聲,一記清脆的巴掌用到翠蘿臉上。
之后是無邊的寂靜,耳邊只有屋外的狂風呼嘯。
翠蘿默默地掉下眼淚,呆立原地,目光投到虛空的遠方,不再出聲。
莫鴻看到翠蘿臉頰上鮮明的掌印,頓時心碎,他在做什么?他怎么可以如此對待他的小蘿妹妹?她應該是他呵護疼愛的小蝴蝶。∷荒茏屗艿揭唤z的傷害!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的手掌猶火燙麻辣,他攢緊了拳頭,顫聲道:“對不起,我……”
翠蘿的身子輕輕顫動著,淚水無聲地滴落,“是我不對,是我不對……我很急……我給你添麻煩了!彼拖骂^,全身顫抖不已。
見她瘦弱無依的模樣,莫鴻好心疼,大手一攬,將她擁入懷中,哽咽道:“怎么會麻煩?是我不好、是我沒有耐心、是我錯了,我該死……”
“你沒錯,是我太急,謝謝你打醒了我……”
“對不起……”莫鴻只能講出這三個字。
“我……我劍法不好,又嬌生慣養,不能吃苦,什么都不會,我……我該怎么辦?”翠蘿喃喃地哭訴著。
莫鴻緊緊地抱住她,“你有我!”
翠蘿偎緊莫鴻厚實的胸膛,抽抽噎噎,仿佛把所有的悲苦都讓他承擔了。
☆ ☆ ☆
雨聲漸息,哭聲也漸微……
莫鴻一覺醒來,見懷中的翠蘿依然在睡夢中,因此不敢挪動身子,唯恐吵醒她。
短短的幾個月間,她遭逢巨變,歷經磨難,這教一向單純的她,情何以堪?
細看她哀傷的容顏,沉靜而蒼白。兩只手掌蜷縮在他的胸前,緊緊地倚靠著他,似乎在冀求最后的保護。
是了,現在只有他能保護她、照顧她了。過去,他曾如此企盼此刻的到來,任她依偎在他懷中,讓他憐愛。可是,他寧可看到她嫁做他人婦,幸福的過下半輩子,也不要在如此凄愴的情況下,來到他的懷抱。
莫鴻凝望著她,終于伸出手,輕輕地拂開她頰上的發絲,一如過去在楓樹林的歡樂歲月中,他為她拂去臉上、衣上的落葉。
他靜靜地審視她,一寸一寸地看過她的眉、眼、鼻、唇,這是他最愛的、也是最不敢開口傾訴情意的佳人。∷櫤蔚潞文,可以高攀大小姐?即使楓林山莊瓦解,師父親口托付,翠蘿落難江湖,她依然是遙不可及的千金小姐,更何況她已是章綸的妻子……
三師兄?那禽獸!他不配當翠蘿的丈夫,她在他手中,猶如羊入虎口。還有二師兄、四師兄,這幾個同門習武的叛徒,他恨不得一一手刃他們,為母親和師父報仇。
翠蘿的羽睫微微顫動,似醒未醒,又安靜了下來。
莫鴻看著她緊閉的眼,許久許久,緩緩地,他再度輕柔地撫上她的臉龐,以粗繭細細地滑過她的柔軟,用溫熱的大掌摩箏她的冰涼。見她的臉猶透著蒼白,他的心更痛,他多以希望能代她受苦!
深情難抑,莫鴻忍不住將唇瓣覆上她的,如落葉無聲。
秋風掃過,落葉卷起,懷中的人兒身子輕顫,淚水滑落如雨。
莫鴻一驚,坐直身體。
翠蘿掙扎的坐起身,淚眼瞅看著他,卻是不語。
仍是那水靈的大眼,可是他看不出是怨?是恨?還是心如止水?
莫鴻的心又糾結在一起,他是怎么了?翠蘿的哀愁未消,殺父之仇未報,身心俱疲,他怎么能在她最脆弱的時候侵犯她?
他忍住心中蟻噫蟲蝕的苦楚,大叫一聲,驀地長身而起,走到墻邊,用力捶打那道厚厚的石墻,震得粉屑石灰紛紛掉落。
“對不起,師妹……我很愛你,從你出生那一天起,我就憐你愛你了,我愿意一輩子保護你……可是,我……我不配,我只是個下人……”
一句句的肺腑之言,一拳拳重擊在墻上的印記,暗藏多年的內心話狂瀉而出,對她,是否又是難以承受的沖擊?
翠蘿垂淚望著莫鴻,心也在流淚。其實她早就醒了,早在莫鴻的指頭拂過她的發時,她就醒了。她只恨自己當初為何不早點清醒,如果在未嫁之前,便能醒悟他的愛意,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顛沛流離了。
但她仍然逃不過宿命,無情斷劍仍在背后操縱她的命運,不管她嫁給誰,雷霆劍還是會斬斷她的平靜生活。
只是,或早或晚,她終將明白他的深情,也明白自己對他的依戀。
她起身向前,以柔弱的雙臂環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背上,低聲道:“莫哥哥,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說著,又是淚如雨下,難以抑遏。
莫鴻激動地轉身擁緊她,“小蘿,是我笨,是我害你受苦了!”
“沒有,你一直對我很好,笨的人是我……”
“小蘿,從今天起,我會永遠保護你,讓你一輩子平安幸福!蹦櫿f出了最真誠的誓言。
翠蘿在他懷中哭泣,哽咽的話語間斷傳來,“我已經是……破敗之身,不敢再求良……緣……我……”
一聲聲的凄切悲語又揉痛他的心,他鼓起勇氣,輕抬起她的下巴,望著她的迷蒙淚眼,柔聲道:“不管你變得如何,你永遠是我的最愛!
翠蘿亦是癡迷地望著他,淚水難禁,“殘花敗柳,是我不配……”
“不!小蘿,”莫鴻吻著她的淚,“你知我心,我亦知你心,如果你愿意嫁給我,是我莫鴻的福氣!
翠蘿激動莫名,迎著他的吻,她的心完全放開了,不再陌生,不再懷疑,更不再自卑自憐。她任他的溫熱在臉上熨貼,把自己融化在他的柔情里,難分難舍。
“莫哥哥,讓我一輩子都喊你莫哥哥吧!”翠蘿激情如潮。
“小蘿、小蘿!”莫鴻忘情地癡喊,以唇拂過她的臉龐,最后落在她那嬌柔動人的紅唇。
翠蘿細細地吸吮他的柔情,緩緩于他的萬般纏綿。那是他多年的情意。∷趺茨懿缓煤谜湎、好好品味呢?
且拋掉那無知的過去,從此刻起,她的心連著他的,她愿傾余生來愛他,永永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