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三日后,裴靜離開了生活二十年的裴家牧場,帶著裴清和光叔的祝福,起程前往今后的家──金烏城。
這是裴靜生平第一次出遠門,一路上看到什么都覺得新鮮。
從沙城到金烏城,是一段頗為漫長的路,拓拔雷對她寵溺非常,一路行來對她照顧有加。
如此的呵護,漸漸讓她淡忘了離家的愁緒,在享受旅途的種種新奇之余,也不禁期待起未來的生活了。
申元與其它人也正在為終于擺脫光叔的「奴役」而感到慶幸不已,這一路的快樂與開懷,和來時的陰郁大不相同。
再加上裴靜生性善良,待人又和善,很快就深得侍衛(wèi)們的敬愛。
大家都希望她能過得開心,于是就在拓拔雷的默許下,故意將馬車駕往熱鬧繁華之處。
就這么走走停停、玩耍游歷,原本只要半個月的路程硬被他們走成了一個半月,等回到金烏城,已經(jīng)是春花爛漫的暮春了。
馬車繞著山路轉(zhuǎn)了個彎,很快就能看見金烏城的外圍了。
「前面就是金烏城了。」拓拔雷撩開馬車的簾子,指著遠處的金烏城,對裴靜說道。
這一路上,裴靜已經(jīng)知道不少有關(guān)金烏城的事。
從拓拔雷和申元是如何胼手胝足建立這座城池,又是如何將它發(fā)展壯大……到老管家喜歡吃四川的辣醬子,守門的老何晚上睡覺會磨牙等等,都有人告訴她。
因此,縱使她從沒到過金烏城,卻對這座城池和城里的人不再感到陌生。
可就算知道得再多也不如親自去體會,是以,當裴靜目睹這座在夕陽下屹立的宏偉城池時,不由愣住了。
「怎么傻住了,我的城主夫人?」拓拔雷咬著她的耳朵,小聲道。
「太、太壯觀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雖然她早就知道他是金烏城的城主,可她從不知道原來金烏城竟是如此宏偉。當城主夫人一定得管很多事吧?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勝任,畢竟她連個小小的裴家牧場都經(jīng)營不善,又哪來的本事管理這么大的金烏城呢?
想到這,裴靜不由得手腳冰冷。
「小腦袋瓜子別想這么多有的沒的,一切有我呢!」察覺到她的退縮,拓拔雷柔聲安慰。
「嗯!顾湃蔚仳樵谒麘牙。
說話時,馬車已經(jīng)通過金烏城的城門。
看見馬車上的標記以及隨車歸來的申元等人,城里的人立刻意識到是城主回來了!
「城主回來了!
「歡迎城主回城!」
「……」
歡呼聲此起彼伏。
拓拔雷回來的消息很快的傳入城主府,府里一干人在老管家的帶領(lǐng)下,紛紛出府來迎接城主。
「城主,你可回來了!」拓拔雷才一下馬車,老管家就跌跌撞撞的迎上前!富貋砭秃,回來就好呀!這些日子不見,城主您的氣色好了不少呢!」
「是啊,人逢喜事精神爽嘛!雇匕卫走沒來得及回答,申元已經(jīng)在一邊戲謔了!复蟾缂热蝗⒌酱笊┝耍院蟮娜兆泳驮撌恰褐荒进x鴦不慕仙』,怎可能會氣色不好呢?」
對于申元的調(diào)侃,拓拔雷只是微笑而已。
「城主,您也知道了?」老管家搓著手,一副興奮莫名的樣子。
「嗟,大哥是娶了媳婦高興,你老人家都七老八十啦,再怎么想也娶不了媳婦呀,還高興個什么勁呢?」申元的話引起眾人一陣大笑。
「夫人回來了,大伙兒都替城主高興呢!
「就是嘛,城主熬了這么多年,也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啦。」
「……」
城主府里多半是當時拓拔軍的舊人,平時大伙相處也很隨興,當下都七嘴八舌的湊上來嚷嚷。
裴靜仍坐在馬車里,拓拔雷正要回身抱她下來,聽聞此言不由怔了怔,問道:「回來,誰回來了?」
「城主啊,我看您是開心得胡涂了!」一陣善意的哄笑,眾人異口同聲的道:「當然是城主夫人回來了。」
這時,人群如潮水般分開,水綠伴著嬌紅出現(xiàn)在拓拔雷的視線中,那嬌紅的是個四、五歲的娃娃,而那水綠的則是──
是他看錯了嗎?
拓拔雷眨眨眼,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雷?」看見他的遲疑,水綠的人兒發(fā)出嬌滴滴的呼喚。
「妳、妳怎么……」拓拔雷怔住了。
眼前的這一切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誰能告訴他,為什么嫁在京城的呂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金烏城?!
而本想給城主一個驚喜的大伙也有些怔住了: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們原本還期盼能看到拓拔雷和呂酈熱烈擁抱、互訴相思的感人場面,可如今不但沒有出現(xiàn),相反的,氣氛還詭異得很。
「這是怎么回事?誰讓這女人進府的?」申元首先反應(yīng)過來,壓低了嗓子吼道。
「多年來咱們城主一直不肯娶妻,不就是為了等這呂小姐嗎?現(xiàn)在呂小姐回來了,咱們城主不但有了妻子,連孩子也有了,這不是皆大歡喜嗎?呵呵呵呵……」老管家愈說愈開心,一張老臉笑得像朵花似的。
「孩、孩子?!」打哪兒冒出來的孩子來呀?申元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果然──
「拓兒,還不快叫阿爹!箙吾B推推穿紅衣的孩子。
「阿、阿爹。」孩子跌跌撞撞的沖到拓拔雷身邊,結(jié)結(jié)巴巴的喊道。
「這、這……」怎么可能?
拓拔雷的大腦一片空白。
「雷,出什么事了嗎?」裴靜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厚厚的車簾阻隔了一切,她在車里等了好久,終于忍不住跳下車來,卻正好看見那穿著紅衣的小孩沖著拓拔雷喊爹的一幕。
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靜驚慌的看向拓拔雷,想從他那里得到解釋,可他的眼光只在綠衣女子和紅衣孩子之間游移。
「申小弟……」她求助的望向申元。
「大、大嫂……」申元也不知所措的看著她。
「大嫂?夫人?這、這是怎么一回事?」老管家正好聽見他們的對話,一會看看裴靜、一會兒看看呂酈,半晌無法回過神來。
「這……咳咳咳……這位就是大哥娶回來的大嫂。」申元尷尬的介紹道。
「啊?!」居然一下子跑出兩個城主夫人?
現(xiàn)場一片死寂。
「雷,你怎么可以負我呢?」才一轉(zhuǎn)眼,呂酈已是淚漣漣。
所謂「梨花一枝春帶雨」,美人就算流淚也是美麗的,再加上這等婉轉(zhuǎn)嬌啼,乍聽之下讓人的身子骨先酥了一半。
別說是其它人了,就算是裴靜看了也不由生起我見猶憐、自慚形穢的感覺。
「散了,大伙兒都散了!股暝謴(fù)得最快,趕緊將一干閑雜人等通通打發(fā)下去,「大哥,這事還去書房談比較好!
「嗯。」拓拔雷默默的點頭。
他轉(zhuǎn)過頭似乎想和裴靜說些什么,可呂酈已經(jīng)沖過來,討好的道:「雷,我知道書房在哪里,我推你去好不好?」
語氣雖然是征詢,事實上還沒等拓拔雷回答,她已迫不及待的推了他就走。
可在裴靜看來,卻是拓拔雷心甘情愿的隨著呂酈走了。
「大哥還是很在乎妳的。」申元看出她眼里的傷痛,笨拙的安慰道:「他不是故意丟下妳的!
「是啊,他只是太在意她了呀!」裴靜聲音幾不可聞。
否則以拓拔雷的地位,又怎會蹉跎到如今才娶妻?再說,以他的本事,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子怎可能強迫他做不愿意做的事?
「……」申元無言了。
畢竟當年大哥為了回去見呂酈,連自己的腿傷都不顧,而當他得知呂酈背叛了自己另嫁他人時,更是瘋狂得幾欲死去。這些年來,他甚至不近女色,弄得他們這一干弟兄都暗暗為他擔心。
如此的糾纏,實在很難說想忘就能忘的,何況,大哥愿不愿意忘記還是一個問題呢!
申元愈想愈覺得棘手。
「大嫂,我們還是走吧!」良久,他終于記起身邊還站著的裴靜!复蟾邕在書房等我們呢!」
「嗯!古犰o點點頭。
也許是坐久了馬車的緣故吧!她只覺得頭昏沉沉的,抬腳時竟踩了個空,幸好申元及時扶她一把,這才沒摔倒在地。
☆ ☆ ☆
這宅府很大,裴靜虛浮著雙腳走了很久,才終于走到同樣大得驚人的書房。
「大哥,你們就好好談?wù)劙!我有些事需要先去處理!谷艘凰偷,申元就借故離開了。
畢竟感情的事除了當事人雙方,誰也幫不了忙。
「去吧!」拓拔雷點一點頭。
丫鬟進來給每個人倒了茶,隨即也乖巧的出去了。
裴靜對面坐著的就是那綠衣女子和她的孩子。
當裴靜向替她倒茶的丫鬟輕聲道謝時,綠衣女子的眼里明顯的表露出鄙夷與嫌惡。
拓拔雷坐在書桌前,冷著臉、皺著眉。
裴靜的心也隨之擰得緊緊的。
她好想伸手撫平他眉間的皺褶,就像這一路行來時一樣,卻終究沒有伸出手。她甚至不敢和他雙眸對視,深怕在他眼里看到同樣的嫌惡神色。
他的目光卻是灼灼如炬,盯得她差點就要招架不住了。
無可奈何之下,裴靜只得游目四顧。
書房的三壁都擺著巨大的書柜,那些書大多是她連聽都不曾聽過的,深色的大書桌巨大而沉重,上面擺著精致的文房四寶,空氣里彌漫著書香和墨香混合而成的特殊香氣。
裴靜不由得回想起她家那墻上破了個大洞的書房、那張已經(jīng)倒塌的破書桌,以及那散發(fā)著強烈臭味的烏草墨汁……
他們兩人根本就是處于兩個世界嘛!
「靜兒……」恍惚中,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喊。
「什么……」
她一回眸,正好對上拓拔雷的雙眸,那眸光里有歉意、有乞求、有痛楚……
她不要他內(nèi)疚、不要他歉意、不要他乞求,更不要他痛楚呀!她只想他愛她,哪怕是只愛一小點、一丁點都行。
可為什么她的付出就是得不到他的回報呢?
四道目光相糾纏,那里面有痛楚、有黯然、有傷感……
「我想我最好自我介紹一下,」呂酈出聲打斷他們的凝視!肝沂菂吾B,戶部侍郎的女兒,也是雷的未婚妻!
「我是他妻子!古犰o茫然的應(yīng)了一句。
「那又如何呢?」呂酈一臉的傲氣!笂呉部吹搅,我已經(jīng)替雷生了一個兒子!
雖說拓拔雷已經(jīng)娶妻的事大出呂酈的意料,不過她并不是那種會輕易放棄的女人,否則她也不會帶著兒子長途跋涉來到金烏城。
「兒、兒子?」裴靜驚訝的囁嚅。
她忽然覺得好冷,正想捧起茶杯暖暖手,手竟抖得拿不穩(wěn)杯子,于是熱騰騰的茶水就整個翻倒在裙子上。
裴靜雖然沒有出聲喊疼,可是眉眼已經(jīng)因為忍痛而皺成了一團。
「痛得很厲害嗎?」拓拔雷火速來到她身邊,伸手就要撩起她的裙子,察看她的傷勢。
「沒、我沒事!」
他們早就是夫妻了,也早已熟識彼此的身體,可一想到綠衣女子正在一旁看著他們,裴靜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一雙手也就死死的抓住裙襬不肯讓他檢查了。
「匡當!」又是一聲碎裂聲,緊接是孩子嚎啕大哭的聲音。
「雷,我們的拓兒燙著了!」呂酈帶著哭腔的聲音在拓拔雷身后響起。
拓拔雷轉(zhuǎn)頭一看,眼見呂酈抱不住掙扎得厲害的孩子,立刻搶過來一把抱著。
「可、可是她……」裴靜訥訥的說。
她的位置正對著呂家母子,因此得以看清一切,那碗熱茶分明就是呂酈故意倒在孩子身上的。
「可是什么,還不快去叫人請大夫!」情急之下,拓拔雷沖著裴靜就吼。
「來人哪!」裴靜撐著虛浮的腿,勉強沖到院子里喊人。
不多時,侍衛(wèi)們聞聲而來,請大夫的請大夫,抱孩子的抱孩子,推輪椅的推輪椅,最后,書房里只剩下裴靜一個人。
看妳敢不敢再跟我搶!
臨走前,呂酈不忘丟給她一個示威的眼神。
什么叫做血濃于血,她今天終于知道了,這和拓拔雷血脈相連的孩子,永遠都比她的存在更重要!
裴靜癱坐在椅子里,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大嫂,妳怎么了?」耳邊傳來關(guān)切的聲音,原來是申元不放心她,悄悄又轉(zhuǎn)了回來。
「只是不小心灑了茶水,沒什么!顾銖娦Φ。
「可是……」申元不太相信她的話,她連衣裙都濕了一大片呢!「不如也請個大夫來瞧瞧吧!
這新沏的熱茶潑在身上,怎么可能沒有燙傷?
「我真的沒事。」裴靜強打起精神。
申元心里雖然懷疑,卻又不能真的掀起她的衣物看個究竟,最后也只能放棄了。
「那──不如我先帶大嫂去休息吧?」申元提醒自己,待會兒一定要讓丫鬟仔細替她檢查檢查。
「也好!
兩人各懷心思,沉默的離開了書房。
「雷──呃……他一定還很愛她吧?」走了一段路,裴靜終于還是忍不住問。
「大哥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并不知道,」申元老實的道!覆贿^我們還在京城的時候,大哥確實是很愛她的!
以現(xiàn)在這種狀況,就算他想瞞也瞞不了了,還不如把事情說清楚。
「你們還在京城的時候?」她不解的問。
「大哥和她訂婚好幾年了,本來約定那次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就回去成親,誰想大哥竟受了重傷,一度生死未明!股暝貞浀馈!府敃r有流言說大哥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于是我們就利用這個假消息徹底了打垮瓦剌人,沒想到這假消息竟流傳到京城,才會有后來的事情發(fā)生!
哦,原來他們的感情竟是如此的深厚。裴靜的心又黯淡了幾分。
「當時如果大哥不是急著趕回京城完婚,他的腿也許就不會……」雖然事隔多年,可一說起這件事申元還是免不了難過。
「他一定很愛她!顾男暮喼痹诘窝恕
「別人也許還不知道,可我們這些人看得明白,遇見大嫂妳之后的這些日子,是大哥這些年里最快樂的日子了!股暝鼻械牡。
「哦!顾脑挷⑽茨芙o裴靜帶來安慰。
「還有,呂酈給大哥生了個兒子,和她這次來金烏城的事,我們確實不知道,否則我也不會……」
申元的話戛然而止,可裴靜已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如果早知道呂酈會回到拓拔雷身邊,他們也不會到沙城去找妻子了。
裴靜被熱茶燙傷的腿很痛很痛,心也很痛很痛,可如果疼痛是他們締結(jié)這場姻緣的代價,她寧愿再痛一百倍。
因為,早在她得知他就是當初救了她的拓拔將軍時,她的一顆芳心就牢牢系在他的身上。
她愛他,所以她痛得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