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斷邪便決意往西而行。
西行,便是盡頭,那里是天之涯、地之始,是一切生命孕育的最初,是他的故鄉,卻不是一切結束的終點。
然而,西行之路遙遠而艱澀,對無涉而言幾乎是種折磨。
「還有多久?」寬大的斗篷之下,纖巧的人兒輕聲問。
為了趕路,斷邪幾乎是連夜不停的策馬前行,但是,無涉哪里禁得起路程的顛簸漫長,她雖是絕口不提,卻仍看得出疲累。
此刻,無涉偎靠在斷邪懷里,也許是病痛消去了她的精神,火紅艷艷的紅衣反是將她如雪蒼白的孱弱更加肆無忌憚的彰顯,冰清秀雅的美顏楚楚嬌憐、絲絲扣人,卻依舊是驕傲而高貴的無涉。
「就快到了,從這里去,只剩下沒有多少路程了!
斷邪答道,瞇細了一雙銳色的眸子打量著四周的景物。
往西而去,四處皆是一片荒涼原始,眼前所見盡無人蹤。
西行之路必諸多險阻,他得盡力爭取時間,不然若是遲了,那他的心血就都白費了,他是不愿看無涉就這么死去,她還年輕,尚有大好的人生,那樣青春美好的生命,不該如此輕易便消逝于天地之間,化為灰燼塵煙。
就算是跟閻王搶人,他也絕不任她輕易死去!
「這兒好荒涼,一路來,似乎都沒見著人影!
往周遭一眼望去,盡是蒼蒼草原,蒼穹遼闊,常駐京城,無涉何曾見過如此景色,草澤綠而豐盈,恍若空氣尚飄蕩著淡淡草香,舉目所見,無邊無際的青綠與澄藍,天地成了一體。
日落,如火艷陽落盡西山云海,彤云彩霞映滿天際,臨夜,夜若深絨,閃耀滿天星子爍亮晶瑩;初陽,澄黃金光乍現山巔一角,剎那便是光影燦燦,無論日夜更替的時序流轉,這一切看在無涉眼里,都是美好。
長年的行動不便,使得她已錯過太多。
當她驚覺時卻又已太遲。
「這兒,已是西邊的盡頭,要是再往里頭去,那兒……便不是常人能到的地方了,現下咱們走來的這片草原,喚作『死者鄉里』。」斷邪輕聲解釋。
「死者鄉里?這明明是豐美的草原地,何以有這么恐怖的名字?」
無涉的疑問令他停頓了會兒,許久才緩道:「因為來此的旅人多半在此便迷失了,迷失在死者鄉里遍尋不著出路,于是他們因恐懼而瘋狂,最后成為了這豐美草原下的養料!箿厝針O至的嗓音,卻說著凍至冰點的語句。
即使早知他與自己的不同,早知凡人的執著癡傻看在他眼底,只是愚魯,卻在乍聽他說這番話時,仍舊忍不住深深惶恐不安。
斷邪與她,終究是云與泥的遙遠,他的眼中無視一物,而她卻是獨鐘一人。他無情,她卻癡傻不悟,或許她正如他口中的旅人,迷失在他心中那片廣大的心田,終將化作他心中一處虛無。
光只是想象,就令她害怕!
要是有一天,她死去了,是否……終究如飛絮,在他的心里留不。
她畢竟只是個凡人,擺脫不去七情六欲、愛恨瞋癡,注定了一生一世的執著不悟,而她不愿所付出的一切到頭只是一場空。
閉上了眼,若是不看不想就能忘卻,那么她寧愿一輩子不醒。
就算是夢也罷,她只愿在此刻,他的心中能有個她──
「唉!股ひ糨p輕,反而更加觸動傷心事。
「妳在擔心嗎?」懷中微微輕顫的纖細身軀引起了他的注意,斷邪問道。
聽見他話中的擔憂,無涉只覺不該再讓他為自己煩心,于是便淡淡的笑了笑,笑了,才能遮去眼底不及掩飾的淚。
斷邪低頭瞧見她初露的笑顏,不覺也放松了緊繃的思緒!感κ裁茨?」
「沒什么,只是覺得該笑一笑!箵u了搖頭,無涉深深偎進他的懷里。
知她心細,所以才會說這番話來安慰他,令他不至煩憂,無涉總處處為他著想,而他呢?是否也能夠如此。
「無涉……」斷邪緩了緩!溉魥呄耄覀儸F在還是可以折回去的!
「為什么?」
「我們這一去,生死未知,也許……也許妳撐不過半路,也許到了那兒,仍是沒有醫治妳的辦法。無涉,我不想勉強妳,只要妳不愿意,我們隨時都可以回去的,我會一直陪著妳的!
斷邪說得殘酷,卻也是實際。
依無涉目前的狀況,誰也不能保證她能安然撐到最后,人生最痛苦之事,莫過于有了希望卻又落空,他不想見無涉痛苦傷心。
有了希望,就必然失望,他如何能再傷害她一次?
如果期望終究失望,那他寧愿不要期待,早知結果不變,痛苦必然,那么一開始就不要給予任何的希望。
然而,相對于他的擔憂,無涉卻只是搖了搖頭。
「無涉──」
阻止了他再說下去,無涉輕柔的嗓音中有著堅持!笡]關系的!
已是無法改變她的決心,任憑再說什么也是多余,斷邪只得嘆了口氣。
如果可以,他是多想代替無涉承擔這些苦楚,但是,一旦說了「如果」,那便是再也無法改變的,既是如此,至少別讓自己后悔。
于是,風起草動,任由一處情意淺動,終不安歇。
◇ ◇ ◇
是夜。
眼見前行路途愈加難行,加以夜露凝重,漫起薄霧,阻礙了視線,為了安全起見,斷邪決定暫時停頓一晚。
找了一處平坦將無涉安置妥當,斷邪便在四處尋找充饑解渴的野果山泉,死者鄉里的深夜,沉寂得令人彷佛會想起什么深深遺忘的記憶,連靈魂都會吞噬的恐懼,足教人打從心底起了寒顫。
走了稍遠,斷邪尋得一處溪流,心里正暗暗為這夜的詭譎感到不安,一心想著得盡快回到無涉身邊,然而,當他取了水,正欲往回走去,卻隱然聽見身后傳來的腳步聲。
窸窣的微弱聲響回蕩在陰冷的夜,猶如鬼魅低吟。
斷邪回身,望向那一片茫茫白霧,夜無星月,卻能見如波浪擺曳的野草地間,似乎隱隱約約飛舞著連自己也解釋不出的幽綠色的浮游光點,連他都感詫異,對于眼前的景象。
本該一無所視的視線所及,卻獨獨深深凝視那白霧蒼茫的眼前。
是看見了什么?還是錯覺?
「斂羽?」口中,無意識輕喃的名,連自己都感到荒唐。
一時之間,在那閃爍的瑩綠色光點圍繞中,竟也無法分辨了,只能看著、看著,眼前緩緩在白霧中浮現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來,飄飛的黑色長發、明眸淺笑的容顏,熟悉的人兒……
真的是她嗎?那早該死在五百年前的人。
斷邪怔怔的看著,心中逐漸喚醒的記憶瓦解了那苦心筑起的圍墻,如潮水般涌來的痛苦回憶,五百年來無時無刻殘虐著他,長久的生命、長久的苦痛,在此一刻,似乎只在昨日清晰。
如何能忘,她的無悔、他的絕情?
眼見那白霧茫茫中,纖柔的身影緩緩走近,伸出的手停頓在半空,斷邪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正遲疑著,耳邊卻猛然聽見熟悉的嗓音,瞬間,眼前的人影如碎裂殘破的琉璃瓦片,在那層層白霧中逐漸剝落消失。
「連我都認不出來,是那小姑娘的愛蒙蔽了你的眼睛嗎?」突來的聲音,成了破解魔障的利刃,自那如網的濃霧中透出一股清明。
聽得出來,是相當諷刺的問話,毫不留情的挖苦只會出自一人的口中,果不其然,自白霧中,走出了追月修長而俊美的身影。
「原來是你。」出口的失望落入了深深的嘆息!浮吩!
看來,是相當不歡迎他哪!
少年不著痕跡的打量著他的反應,只當他話中的失落是隨口的玩笑,相當不以為然的聳了聳肩!覆蝗荒阋詾檫會是誰?」
被追月那雙精銳的眸子看得渾身發毛,斷邪不敢想象,精明如他是否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于是頭也不回。
「……我該回去無涉身邊了!
然而,少年哪是這么容易就讓人打發的角色,他絕口不提,并不代表追月看不出,薄冰一樣的眼眸瞇成了細線,追月一語道中他的心中事。
「剛才,你不是以為看到了斂羽?」少年的敏銳,令斷邪一陣心驚。
不愿承認,那一瞬間的心悸如此清晰。
「我不想聽你開玩笑,追月!箾]有回頭,連斥責的嗓音聽來都懦弱。
「誰說我在開玩笑?我這可是在警告你哪,斷邪!惯B半點起伏都沒有的直述語氣,聽起來格外令人警戒,理所當然也不敢輕易疏忽那話里的涵義。
警告?
斷邪疑惑的回頭反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避開了他詢問的視線,少年似有隱瞞,只隨口答道:「沒什么意思,都到了這兒,我只是要你小心點。」
斷邪邊聽邊皺起了眉。
他了解追月,以他的個性,在自己有意的疏遠之下,絕不可能大費周章的找到他,卻又毫無理由,追月是個聰明的家伙,向來有他自己的主張,但是太過偏激的性格卻總讓人不敢恭維。
忍不住停頓,何曾在意起別人來了?
永無止盡的生命,就某個程度來說,其實是一種懲罰,將他陷入亙久的孤獨與空虛之中,如他這般無私的愛著天下所有人的感情,或許才最是無情,因此,從來沒有什么能在他的心中激起波爛。
追月是個特例,無涉……也是。
「你真的沒瞞我什么?」
「若你是說,除了這草原之外的事,那就沒有!
擺明了不懷好意,那粗劣得任人一聽就知道的陷阱,斷邪卻還是追問。
「這草原有什么不對?」
「沒什么不對,反正總有一兩個人死在這兒,也不是什么大事!拐f得云淡風清,少年懶洋洋的笑了笑,卻不知那笑容底,有著連斷邪也看不清的血腥。
他是知道追月始終對無涉沒有好感,可斷邪總篤信只要有他在,追月暫時還是不會對無涉動手,然而,心頭的一絲不安是怎么回事,那像是滑溜小蛇掠過自己心上的冰涼驚悚又是從何而來?
「你若是想害無涉,我絕不放過你!姑偷爻镀鹱吩碌囊陆螅瑪嘈半y得動了怒。
不曾見過斷邪這么激烈的反應,一時之間,彷佛連那雙眼眸都映上了詭麗的深沉,少年屏息著,不敢妄動,心里明白,他可不是說笑而已,那是不惜雙手染上鮮血,也要擰斷自己脖子的覺悟。
這人,可是認真的!
為了那個叫做無涉的女人……
凝結的氣氛就這么沉默著,直到斷邪松手,放開了他,而后頭也不回的走開,望著他緩緩離去的背影,少年才扭扭被勒得發疼的頸,似是嘆息,又似輕笑。
「誰說我要害她,你還是不夠聰明哪!斷邪──」
◇ ◇ ◇
不自覺想起,斷邪曾對他說過的故事。
無涉一人獨坐在樹下歇息,等著斷邪的時間彷佛漫長得足以消耗她僅存的一點微弱生命,身體的疲累明顯清晰,卻又深怕安心睡去之后,便是永絕,于是,總覺得該想些什么,好讓自己記得,還有個人……等著她。
于是,想起了那個故事,那時在斷邪溫柔卻冷漠的嗓音下,淡淡敘述的,充滿了悲傷與心痛的故事──
在那個故事里,有個癡情的女子,甘愿放棄一切,只為了愛一個她注定不可得的男子,連天都不允許的癡戀,終究成了毀滅的開始,女子因為那份熾熱的愛而死去,生前苦求不得的癡纏愛戀,卻在死后成了殘酷卻獨占的愛。
忘不了斷邪對她說這個故事時的表情,一瞬間深沉幽暗的低喃是沉入心底一處的悔恨,勾起嘴角一抹淺笑如霧,竟是連眼淚都流不出的苦澀。
隱隱約約,彷佛是懂了那樣的表情所賦予的意義。
之后,無涉并沒有追問,是因為明白了,那樣無盡的生命對斷邪而言,只是痛苦的煎熬,時間并不能帶走傷痛,心底的傷口永難愈合,而苦痛不絕。
所以,他從此無情無愛,只因情愛傷人,而生命無絕,終是孤獨。
而是否強要他的愛,真正殘忍的,其實是她?
「……斷邪!馆p喃他的名,傾泄心中一處苦澀。
話語隨風,滲進了夜的寒霜,卻送不進他的心里,不覺一時無語的沉默,刻入了心中成了絕望的烙印,無涉茫然的眺眼望向遙遠天際,只覺夜的寒冷、風的冷凄。
伸出了手,卻什么也抓不住,天地之大,竟無處可去。
若從未遇見他,會否一切全然不同?若什么都不知道,是否就會比較幸福?或許,就這樣死去……也好過痛苦殘生。
忍不住嘆了口氣,一瞬間如浪花激蕩而起的念頭難以平息,竟也在心中起了波瀾。
為什么還不甘心?
為什么還寧愿拖著苦痛茍活?
若明知愛他是苦,為何還執迷不悟,苦苦執著?
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載,而她的生命更是短暫,蒼天薄幸,待她如斯殘酷,任由苦痛留痕,在她艱辛走來的一步一步,她并非毫無所感,又怎能甘愿?她也想擺脫這命運的枷鎖,卻無人伸手將她救贖,拖著病痛,何不干脆死了,至少就是解脫。
活在這苦痛人世,死了,就能解脫。
一陣絕望,猛地便如洪水猛獸似的緊咬住不放,心中求解脫的念頭愈烈,終于還是緩緩閉上眼,漸漸離散的思緒宛若一波一波自手腳蔓延而來的酥麻,直到身體逐漸麻痹而失去了知覺。
以為就這樣再也睜不開眼,卻不期然感覺一股冰涼撫上了臉頰,透骨的寒冷令無涉稍稍回復了清醒,抬眼望向來人,卻又是另一個震驚。
「我來接妳了!构雌鸬奈⑿尤,卻分不清是善是惡。
那眼前是個女人,女人身著白衣飄然,黑發結髻,淺笑盈盈在那張蒼白卻嬌艷的美顏,瞧見此,無涉忍不住捂起了口,硬是將要出口的驚慌咽下。
她曾見過這女人,這女人……就是她夢里的女人!
一時之間也分不清楚是現實或是夢境,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可思議,無涉只能愣愣的看著,眼前那張與自己相似的容貌。
「別怕,我來接妳了!古松斐鐾赴兹鐭煹氖,撥過無涉頸邊一綹發,從女人的指尖傳來冰涼,讓無涉不住往后退縮。
「妳是誰?」
「我是誰?」讓她的疑問逗笑了,女人呵呵笑了起來!肝揖褪菉呇!」
無涉一驚,直覺反問:「如果妳是我,那我又是誰?」
女人眨著水亮的眼,笑意盈盈。
「妳也是我,妳是我的執著、是我的期望,我將無法達成的心愿化成了形體,而讓妳成為我,成為我的替身,代替我,得到他的愛!
「他……」
咽在喉頭的卻遲遲說不出口,無涉幾乎不愿去想女子口中所指的他,與自己所想的是否就是同一個人。
只覺得女子那一雙黑得發亮的美麗眼眸猶如濃黑得化不開的夜色,翦翦秋水,任憑一笑一抿都是絕色,然而看在她的眼里卻是尖銳如刃,直教她的心口劃開一道道的血痕。
如霧縹緲,女人的身影飄忽,卻又真實。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他是我的愛,是我用盡生命去愛的人,我因他而死,卻直到最后也沒有得到他一分一毫的愛,他太無情了,我的愛無法在他心里留下痕跡。所以,我要他記得我的死,要他永遠也別忘,有個女人死在他的無情里!
那是愛?是恨?
無涉不明白,卻隱隱感覺身體似乎在呼應著女人的話,綿密持續的心痛在胸口蔓延,彷佛那一句句都在心里留下了烙印。
曾經,也有個女子,要求我愛她,但是,我卻也將她推入萬劫不復的心痛地獄,直至死去。
腦海中回蕩著斷邪曾說過的片段字句,隱約間似乎與女子的身影漸漸重迭,癡情的女子、傷痛的男子,一段無疾而終的癡纏苦戀,隱藏在晦暗角落的糾結情仇,終于明雪。
見無涉遲遲未開口,女子悄悄地靠向身邊,嗓音低緩。
「妳還不明白嗎?」女子輕笑道:「打從一開始,他所選擇的就是我,而不是妳,是妳與我相似的面貌才令他駐足停留,在他心里的,是我!
宛若勝利者的告白,無涉不愿承認心口沒由來的一陣狠狠重擊。
她竟無言反駁女子的一字一句,那些歷歷在目的曾經,教她如何能忘,多少次在斷邪的眼里,映在那雙眼底的身影并不是她。
越過她的視線,究竟是凝望著誰?究竟為誰停留?
心死的一瞬,徹底絕望。
唇邊不知何時揚起狡詐陰毒的微笑,女子慢慢貼近無涉身前,伸出了蔥白的手指托住她蒼白的臉龐,而后吐息輕輕,覆上了她的唇瓣。
「現在,我要來討回我的東西,至于妳,就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