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中正國際機場。
遠遠的,江馳遠與小邱便看到一臉淺笑吟吟的方若翎,她正優雅地對著他們兩個揮手,開心的表情表露無遺。
"你瞧瞧,回來是對的,若翎看到你有多開心啊!"小邱用手肘頂頂似乎有著心事的江馳遠,低聲地道著。
江馳遠皺起眉頭,點點頭。
"我當然知道,我也很開心啊。"
"既然開心的話,就麻煩你露出一個笑容,別哭喪著一張臉,好像我虐待你似的。"小邱瞥了他一眼。真不曉得這家伙到底在不高興些什么。
"是是是,我笑,行不行?"江馳遠勉強地撐起一抹笑顏,但在看了身邊的桃紫兒之后,笑容隨即又隱了去。
他看得出桃紫兒并不開懷,她走在……應該說飄在身邊,眼睛雖然好奇地觀望著一切,但是神情之中有著難以忽略的失落與憂郁。
桃紫兒感受到他的目光,便轉過頭,淺淺地對他笑了一下。
"你別一直看我,要是你女朋友以為你看的是那一頭的女孩子,到時候你就吃不完兜著走了。"江馳遠哼笑了一聲,礙于身邊有著小邱在場,不好答腔,他只是用嘴形對她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呢?有什么好對不起的?"桃紫兒微笑地望著他。"我這樣跟著你,造成你的麻煩,才要說對不起呢!"
"可是,我害你離開故鄉……"江馳遠急切地想表達歉意。
"別說了,"桃紫兒伸出柔荑,輕輕地擋在他的嘴前。"我都知道。橫豎我留在北京也沒什么用處,留了這么多年了,也盼了那么多年,離開了也倒好,不用沒日沒夜地等著一個沒有消息的人。"她說著,眼簾淺淺地垂了下來,睫毛中隱隱地可看到幾顆閃亮的淚珠兒。
江馳遠伸手想抓著她蒼白的小手,想撫著她細致的小臉,但手才伸出去,耳邊小邱的熱烈呼喚,硬生生地讓他的手握拳垂下。
"若翎,大忙人一個,居然有空來接機呀!"小邱大聲地、開懷地道著。
方若翎見了自己的未婚夫,美艷的臉上是興奮的神情。她毫不避諱地伸手摟住小邱,給他一個貨真價實的擁抱,極為大方。
"歡迎你們回來!你們這一趟居然去了這么久,我差一點把韓岳升那間鬼雜志社給拆了,竟然將我的得力助手和未婚夫遣離了臺灣,讓我們不得相聚,又害我忙得要死。"
她穿著一襲淡藍色的套裝,襯出她傲人的身材和自信的氣勢。方若翎就是這樣,美麗、大方、自信、動人,可以牽引每一個男人的眼神。
桃紫兒淡淡地嘆息著,她對著江馳遠一笑。
"看來你們是要好好地聚聚了,我不打擾,省得你未婚妻誤會了什么。"
話才像風一樣地在他耳邊拂過,桃紫兒的紫色身形已經消失在空氣之中。
他悵然地望著桃紫兒消失的方向,幾分失神,直到一旁的小邱暗地里又撞他一下,他才猛然回神。
"若翎,你這樣抱著我,不怕你老公吃醋呀?"小邱有些受寵若驚地微微推開方若翎。他每次一見到她那清艷的面容,總是禁不住內心翻涌的渴望,但他仍是一再地壓抑,若無其事地打著哈哈。
方若翎俏皮地吐吐舌頭,聳聳肩膀。
"遠才不會這么小器呢!"她將眼神調向江馳遠,雙瞳之中充滿擔憂與關懷。"遠,你看起來精神不大好,是不是坐飛機累了?"她說著,前去挽著江馳遠的手。
江馳遠一愣,手臂僵硬了一下。他擠出一抹笑,不著痕跡地推開方若翎,假裝拿起放在地上的行李。
"大概是吧!我這幾天都沒有睡好。"
不知怎地,自從認識桃紫兒之后,他對其他女子不再有一絲二亳的好奇與渴望,包括方若翎。因此剛才她挽著他的手臂時,他只覺得萬分地不自然,好像這一雙手臂只屬于一個人的。
"沒睡好啊,那我剛剛訂的位置只有取消嘍!"方若翎有些可惜地輕語。"我在'田納西'訂了桌,就等著替你們接風,我還約了罪魁禍首韓岳升呢!"
"韓岳升?沒錯,他是該好好地請我們吃一頓了。"小邱用力地點頭,看向江馳遠。這家伙最近陰陽怪氣的,老是對著一個方向發呆,還常常自言自語。這大概是相思病的癥狀之一,回臺灣見了若翎之后,應該就不會發作了吧!
"可是……"方若翎擔憂地望著江馳遠,他略皺起的眉頭和不甚好看的臉色令她憂心。"遠,你好像真的很累,要不要早些回去休息?"她伸出手,用手背觸著他的額頭,發覺竟有些冰涼。
江馳遠輕輕地別過頭,讓方若翎的手滑過額頭。他笑著。"我壯得很,別擔心了。"頭一別過,江馳遠赫然發現自己竟如此不習慣別人的撫觸,而且對方還是他的未婚妻--他未來最親密的人。
想到此,江馳遠心中一股罪惡感油然升起。他當然知道一切都是因為桃紫兒,是桃紫兒影響了他的行為、態度,但這是一種背叛呀!即使桃紫兒只是一縷幽魂,但她畢竟是個女性,而他是一個訂了婚的男人,應該對自己的未婚妻一心一意才是,縱然是對一抹飄蕩的靈魂有所遐思,也是不允許的?
他閉閉眼,然后主動地搭上了方若翎的肩膀,將她玲瓏有致的身形半摟在自己的懷里,一如往常。
"別瞎操心,倒是你,我們就是因為聽了你工作昏倒的消息,才不放心地跑回來的,你反倒說起我來了。"
他像以往一樣地逗逗方若翎的鼻頭,逗得她輕輕地笑起來。"討厭,我只是忙得忘了吃東西而已,營養不良罷了,所以才邀請你們一同去用餐,好好地補一補呀!"一向心高氣傲的女強人方若翎,在江馳遠面前,只是一個陷入愛情的小女人。
小邱干咳了一聲。"嗯咳!你們確定要在這兒打情罵俏嗎?我看我還是先去'田納西',否則等你們打完了罵完了,我的肚子也餓扁了。"
"得了吧!你先去,然后和韓岳升兩個男人大眼瞪小眼!"方若翎呵呵地笑了起來,小手自然而然地順勢環上了江馳遠的背后,兩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對極為親密的愛人。
江馳遠又是一陣恍然,腦海突然看到了一張憂郁黯然的小臉,耳畔突然響起一陣清脆動人的京片子,是桃紫兒。
他蹙起眉,狠狠地咬了一口下唇。該死的!他究竟是著了什么魔,竟然身體抱著一個女人,而心底卻想著另一個女人……女鬼!
重重地甩了一下頭,他將方若翎攬得更緊,故作輕快地道:"好了,我也餓了,飛機上的東西真的是不能吃,走吧!"
方若翎疑惑地看了江馳遠一眼,仍然綻出一朵燦爛的微笑。"既然大家都餓了,那就走吧!省得韓岳升那家伙等太久,待會兒又要對著我們開炮了。"說著,又偷偷地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她知道他不對勁,但就是不知道他哪里不對勁,只能暗自為他解釋成:他真的是累了。
"對呀!對呀!韓岳升那家伙最喜歡說教了,快走吧!"小邱別過頭去,呵呵地答著腔。
三人各懷心事,離開了桃園國際機場。
???
輕快的華爾滋音樂回響著,為整間餐廳布置出愉快的用餐氣氛。
江馳遠一行四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大大的落地窗是單面鏡--只能由里頭望到外頭,而外面地看不見里面的一種設計,可以擴展顧客的視覺范圍,又不至于讓用餐情緒被來來往往"參觀"的行人打擾。
他們說著中國大陸行的一些趣聞,逗得方若翎開朗的笑聲頻傳,不時地投給江馳遠一抹嬌嗔。"沒想到你們這些日子過得還真充實呀!你當初不是還抱怨大陸那邊生活跟臺灣差這么多、很難適應等等之類的話?"
眼光放在窗外的江馳遠將目光調了回來,淡淡地道:"其實大陸很多大城市也挺進步的,并不輸給臺灣,這一趟還真是不虛此行。"他說著,微笑中含有另一層更深的含義。
如果,沒有走這一遭,沒有認識桃紫兒,不知道他會不會后悔?
小邱聞言,也跟著說:"沒錯,尤其在看到那些只能在雜志上看到的宏偉建筑,竟然就這樣呈現在自己的面前,那種震撼和感動是無法形容的。就像北京的紫禁城,壯觀到必須親眼去看才能體會這樣的感覺。"
提到了北京,江馳遠的身子明顯地一震。為了掩飾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他連忙點頭稱是:"是啊!真的可以去看看。"
方若翎睜大了雙眼,興奮地盯著江馳遠。"真的嗎?那我們可以再去一次,你可以當我的導游。"他點點頭,勉強地笑著。
"所以你們真要好好地感謝我才是。"韓岳升開了口,他撫撫自己的八字胡,沉沉的聲音清楚地響起。
韓岳升是個十分特別的人。他熱愛中國文化,長得瘦瘦高高,頗有古代神仙那種仙風道骨的味道,還蓄著兩撇胡子,穿著不是中山裝,就是一襲長衫,其特異獨行的態度總是令初見面的人對他好奇不已。
"呵!感謝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小邱提高音量地嚷起,不屑地瞧著他。"我們剛剛說的只是大城市而已唷!我就不信你會不知道那些窮鄉僻壤有多落后的,連道路都還是泥巴路呢!一下雨,我們的鞋子都得廢了。"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呀!這句話聽過沒?"韓岳升笑著捻胡,反駁:"就是因為你見識實在淺薄,馳遠才會帶著你出去見見世面,還抱怨呢!"
方若翎噗哧地笑出來。"難道你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才央求馳遠出這一次差嗎?"這韓岳升,罵人不帶臟字。
韓岳升爽朗地哈哈一笑,而后斂去笑意,換上認真的表情。"其實,我最近正在研究一些中國的命理玄學,像易經和紫微斗數,這些全都是中國老祖先幾千年的智慧結晶,是值得我們好好地探尋一番的。"
"這跟你拜托馳遠出去的原因有什么關系嗎?"小邱不甘自己平白被韓岳升調侃,硬要拉一個人墊背。
說到了命理玄學方面的事,一向不怎么有興趣的江馳遠竟也屏氣凝神地聆聽著。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韓岳升說的話,與自己會有極大的關系。
"當然有關系呀!"韓岳升習慣性地搓著八字胡,故作神秘地言道:"我前不久幫身邊幾個朋友排命盤,其中就是以馳遠的命盤最為特殊。"
"特殊?"江馳遠不解地重復著他的話,細細地品嘗著這兩個字。
"對!"韓岳升眼中閃動著一股奇異的光芒,仿佛透視了什么似的。"命盤指出,如果你朝著西北走,將會遇上改變你未來的事情或人物。"他頓了下,然后又道:"當然,這只是子虛烏有的胡說八道而已,不過是碰巧有這么一件大陸之行的Case,我又想到這件事情,所以就勞煩你去,看看會不會真被你遇上了什么奇人異事。"
韓岳升看似無心的言語,在江馳遠的心湖投下一個石子,泛起了極大的漣漪。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遇上了什么樣的"奇人異事",而且他還帶著那個"奇人異事"回到了臺灣,目前正待在他的行李箱中。
"改變你的未來?"不知怎地,方若翎特別在乎這句話,她竟有些不安,而這不安正建筑在江馳遠從下飛機以來的改變。她看著江馳遠,刻意地笑道:"怎么樣?有沒有遇上韓大師說的什么人物,竟然可以改變你的未來耶!"只盼改變的未來中,不會改變掉"她"這個部分。
江馳遠聳聳肩,若無其事地笑。"哪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我倒真希望出現一個貴人,可以好好替我轉轉運。"
見他輕松自若,方若翎微微地松了一口氣。"看來,韓大師恐怕算得不準嘍!可見中國學問果然是博大精深,是需要再深層地鉆研一番的。"言下之意,就是暗指韓岳升要再好好加強,別再賣弄了。
方若翎的犀利言語,激起了韓岳升贊賞的眸光。他好脾氣地笑著,若有所思地看著江馳遠。"我是必須再好好加強功力沒錯。不過,不管如何,馳遠自己心里有數啊!"
這些話說得江馳遠心頭一凜,一剎那間,他竟以為韓岳升看出了什么;看出他遇上了一抹鬼魂,看出他對那抹鬼魂的心緒……
他干干一笑,目光轉到一旁的落地窗,看著窗外形形色色的行人。
"好了,說這些奇門遁甲的事情做什么?談點其他的嘛!"小邱皺起額頭,不耐煩地想要打斷這個話題。
小邱的話令韓岳升大大地不滿起來。"嘿!此言差矣,這些不是奇門遁甲,這些可是老祖先們流傳至今的智慧累積。至于奇門遁甲,指的是茅山術之類的學問,我目前還沒研究到那里。"
"茅山術?"方若翎頗有興致地道著:"我還記得以前看了很多類似這種法術的書,其中包含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件和一些法術,韓大師,你就別看那些命理學了,不如學學這些法術,說不定用處還大些。"
"哈哈!"韓岳升放肆地笑起,引起其他用餐者好奇的目光。"這些領域太過神秘了,學了并不一定有好處。而且如果人人都可以學的話,不就一天到晚都有人在詛咒仇敵或是設法讓死人還魂,那茅山術還有它被研究的價值嗎?"
"還魂?"江馳遠愣愣地低吟著,原本投向窗外的眸子轉向了韓岳升。他想到了桃紫兒那縷幽蕩的魂魄,為了等待心上人,而徘徊在世間。
"真的有魂嗎?人死了之后就會變成靈魂?"他喃喃地道著。
韓岳升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將身子往后靠去,陷入柔軟舒適的沙發之中。"你錯了,不是死了之后變成靈魂,而是每個人都有靈魂。人死了,肉體毀壞腐敗,靈魂就會到它應該去的地方,譬如轉世投胎,譬如陰曹地府。"
"那鬼呢?鬼是什么?靈魂嗎?"江馳遠更進一步地問道。
"鬼嗎?那只是靈魂的俗稱,不過通常我們所稱的鬼,是沒有一定的居所和歸宿的,就像是農歷七月我們習慣拜的好兄弟,那些是孤魂野鬼。從這邊你可以知道,魂跟鬼是差不多的。"韓岳升一邊回笞,一邊打量著江馳遠。"不過事實上,人鬼殊途,本來就是處在不同的磁場空間里,所以應該是不會相逢的。我們常常在一些電視節目上可以看到有人說與鬼接觸,大致上是行不通的,因為就算彼此腦波磁場相近,也只能影響視覺感受,至于碰觸,很難。"
是嗎?不會相逢?那他和桃紫兒呢?
江馳遠暗暗地想著,然后又問道:"那些孤魂野鬼該去哪里呢?真的只能飄飄蕩蕩在天地之間,等著一年一度的中元節祭拜?"
"其實上天有它一定的安排,人死了,靈魂自然也有它的去處。那些孤魂野鬼是因為對世間的某些人、事太過眷戀,放棄了原本屬于他們的權利,怨不得其他人的。"
他們兩人之間的一問一答全圍繞在詭譎的話題上,方若翎只覺奇怪。江馳遠從來對這樣怪力亂神的事情都是嗤之以鼻的,為何現在全變了?他這么熱中、這么好奇,是為了什么?
"眷戀?"江馳遠嘆了一口氣,心里微微地疼了起來,為了桃紫兒,為了她口口聲聲的少爺。
"你們好了啦!"方若翎壓抑著心中翻涌的狐疑與不安,露齒嫣然一笑。"怎么說起一些聊齋志異的鬼狐仙怪來了呢!"
韓岳升又捻起了胡子。"方大美人沒興趣,那咱們只好改話題嘍!"
他的贊美讓方若翎笑得更是耀眼迷人。"別拍馬屁了,你這么灌我迷湯,對你可沒什么好處!""能看美人巧笑倩兮,夫復何求?"韓岳升繼續贊著。
小邱見韓岳升這樣討好方若翎,也跟著附和,大伙兒聊得愉快至極。
只有江馳遠,只是偶爾地應和一句,腦海中的思緒卻飄得好遠好遠,飄到了一縷飄忽的魂魄身上。
是她嗎?即將改變他的未來?
???
"遠,到了。"方若翎開車送江馳遠到門口,輕輕地叫喚望著窗外的他。
江馳遠猛地回神,看著自家熟悉的家門,轉頭對方若翎道了聲謝。
她略皺起眉頭。今天他一直心神不寧,似乎心事重重,平日爽朗樂天的個性消失殆盡,讓她幾乎認不出他來。
"遠,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畢竟是女人,她可以嗅出不尋常的氣息,只盼那個"不尋常",并不包括另一個女人。"你今天跟平常……不大一樣。"
"是嗎?"或許是心虛,也或許是不知如何解釋,江馳遠哼笑一聲,目光飄到一旁,避開方若翎審視的眸子,淡淡地搖頭。"沒有,只是太累了……"
"太累了?那好好休息吧!"她深諳江馳遠的個性,知道他雖然灑脫,但一旦心里藏事,是不輕易與其他人分享的,除非他自己愿意說。她輕撥了下自己的大波浪髻發,壓抑著心底的不安,讓自己全然地信任這個她深愛的男人。"我就不進去坐了,幫我跟伯母問一聲好。"
江馳遠明顯地松一口氣,他下車取回自己的行李,迅速地與方若翎道別:"若翎,開車小心,我走了!"說完,便轉身離去。
方若翎斜靠在車窗旁的身子微微地震動了下,她明媚的大眼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眉頭緊緊地皺起。他竟然連一貫的晚安吻都省了去?
她用力地閉上眼,不停地告訴自己:他太累了,大概是忘了吧!
無論如何,她都該相信自己的未婚夫的。
她甩用頭,腳用力一踩,車身立刻呼嘯而去,消失在街頭之中。
回到了家,江馳遠將行李往地上一放,這才發現客廳的沙發上居然有客人。兩名女子背對著他,其中一個背脊一顫一顫地,似在哭泣。
面對他的母親章念慈抬眼瞧見了他,慈藹地微笑著。"兒子,回來啦!"
母親是某個婦女團體的義工,為了維護婦女權益、保障兒童福利,時時刻刻都必須去輔導、幫助他人?唇裉爝@樣的陣仗,恐怕又是母親輔導的某個個案來家里頭哭訴,江馳遠倒也見怪不怪了。"嗯,剛剛跟若翎去吃飯,她要我代她問個好。"江馳遠大致交代了自己下飛機后的行蹤,也順道將若翎的話帶到。
兩個原本背對他的女子聞言,轉過頭來,年紀較大的忙著撫去臉龐的淚痕,看他一眼之后,對章念慈輕道:"你兒子?長得真是一表人才。"
另一名年輕女子則從沙發椅背探出頭來,將頭靠在椅背上,傻愣愣地盯著他。
江馳遠看了她的臉孔,突然一怔。
他不明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眼前的這個女孩,對他而言應該是全然陌生的。她蒼白的小臉、無神空洞的大眼睛、兩道秀麗的眉、緊抿無血色的唇,以及短及耳畔的發絲,都是他從未見過的。
他確定自己沒有見過這個女孩,但為什么會對她有一種熟悉的依戀感?
那種感觸竟像是……遇上了桃紫兒的感覺!
江馳遠驚愕地一嚇。怎么可能?桃紫兒是一抹鬼魂,而眼前這個女孩是個活生生的人!他竟然將她們兩個重疊,他神智不清了嗎?
年紀較大的婦人見女兒還沒轉過頭來,便馬上陪著笑對江馳遠道:"不好意思,你被她嚇到了嗎?她就是這樣,常常沒來由地就盯著人家看,長得這么大了,連一句話也沒說過,好像沒有魂似的。"說到最后,婦人喃喃自語,像是怨起了自己。
江馳遠內心突涌的震撼未消,他看著那雙仍盯著他瞧的大眼。那雙眼很深、很沉,像一個無底洞,卻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無底洞。好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干澀地問著:"一句話也沒說過?什么意思?"
婦人嘆了口氣,回答他的話:"唉!我帶她不知道看了多少醫生,只知道她的腦子有問題,至于那學名,我說也說不清楚?磥磉@個孩子恐怕要這么傻傻地過一輩子了。"她說著,一邊撫著女兒的頭。"這個孩子命苦!偏偏又生在我們這樣的家庭里,不過傻傻的也好,不用見到太多丑陋不堪的事情,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眼看著婦人又要提起傷心事,章念慈趕緊叫著兒子,要他識時務地避一避。"好了,兒子啊,累了一天了,去休息吧!"
江馳遠壓下還想繼續詢問的欲望,他點點頭,對著婦人與母親道:"那我失陪了,你們慢聊。"說著,他又看到那傻傻女孩的目光,始終傻傻地放在他的身上,未曾移開一分一毫。
他內心中最柔軟的一塊禁地,不停地被敲擊著,被桃紫兒,被這個傻女孩,她們輪番地敲疼了他的心。
江馳遠提起行李,閉上眼,雖不看那個傻女孩,但心底卻鼓動著。帶著復雜難解的心緒,他快步地上樓,走回自己房間,關了門。徹底地隔絕后,才發現身體的癱軟,他坐在地上,仍是撼動著一顆心。
為什么?為什么?
那樣普通的一名女子為何讓他激起這樣狂烈的反應?她只是一名癡兒,一個沒有心智的傻女孩而已。
是自己太累了吧!他搖搖頭,將頭靠在門上。
"你怎么了?"幽然的聲音輕輕響起,迂回在小小的房間中。"你的臉色看起來似乎不太好,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情?"桃紫兒出了聲,卻有些后悔。她不該說話的,甚至不該出現,畢竟她只是一個……鬼魂罷了!
但她偏偏忍不住,自從他在汪家古宅說出了汪少騁的事情之后,她便習慣性地出現,習慣性地與他說話,像在彌補直古之前的遺憾。
江馳遠抬頭,看到一道淺紫色的影子坐在行李箱上頭,他忍不住地微笑。看到了她,他就莫名地安心。"沒事,只是累了。"累到居然對一名癡癡傻傻的女子產生心動?呵!
"累了,就早些休息吧。"說著,桃紫兒的身影更淺了。
"別?先別走!"江馳遠知道自己的心控制不住地想見她,想跟她說話,"陪我說說話,我有些問題想問你。"
桃紫兒掀掀眼簾,輕聲地道:"是嗎?問吧!"好生奇怪,經過了百年多的時光,她居然還能跟人"說說話"?真不明白老天爺為何作此安排。
江馳遠想著該怎么措辭,終于才說:"我今天跟朋友聊天,聊到了鬼魂之說。他說人死之后自有去處,但為何你還會留在人間?難道你就沒有自己該有的去處?"
桃紫兒的身體輕輕地一顫,她慢慢地道著:"我早已經沒有去處了。我的去處是那把扇子,是無止盡的等待。"她說得淡,說得淺;說得柔和,說得深情。
這么微和的語調,這么款款的柔情,讓江馳遠的心又痛了。
等待呵,她等誰?等那個少爺?等那個為她題詞的男人?
"等待?為什么?他呢?去哪里了?為什么要你為他等待?"一連串的問題轟炮似地提出。他不懂,明明已經死了,為何還要癡守著這么傻的承諾?"你已經死了,該去自己的歸處,何必等一個毫無消息的人?傻呀!"
桃紫兒心頭一動,她看到了江馳遠眼中的不舍,那眸光,像汪少騁望著她的模樣。想著,她的眼眶蒙上一層淚霧。可憐天下癡情人,但她等得無怨無悔呀!他不懂這些的,憑什么說她?
"我答應過的,答應他我會等著他的,生生世世……"
桃紫兒幽忽的聲音飄搖著,蠱惑著江馳遠。聽著她的"生生世世",似乎是對著他承諾一般,一陣暖流竄過他的四肢百骸。
江馳遠的心緒也飄飄然,他問,像是幫著別人問似地。"你這么等他,后不后悔?"問話出口,他仍不知自己為何問。
后不后悔?桃紫兒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為了汪少騁,放棄了生命,放棄了輪回,放棄了轉世,寧愿當個孤魂野鬼,生生世世附在桃花扇上,就為了盼他的消息。等待,成了習慣;后悔,從未有過。
桃紫兒淡淡地道著:"不后悔,從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