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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香露 第三章
作者:妤珩
   
  嫁了林老爺并非想象中那樣不好過。

  林老爺年紀大了,一再娶妾不過只是證明他寶刀未老,充充面子而已,其實他早就不能入道了,這樣的事情也只有嫁給他的女人才知道。

  當了他的九姨太,不用再像從前那樣在花月樓里對客人賣笑、過著出賣靈肉的日子。她只要安安分分地做好她九姨太的身份,乖乖地聽從林老爺的吩咐,聽從其他姐姐們的吩咐,她的日子其實是很好過的。林老爺看她乖乖巧巧,對她從不虧待;其他姐姐們看她不會與人爭寵,對她也相當禮遇。

  如果不發(fā)生那件事,陸凝香相信她會在林府就這樣過一生的。

  午后,慵慵懶懶的微風有一下沒一下地吹拂著,陸凝香剛與林老爺用完午膳,趁著日光和煦便到花園里去走走逛逛。

  這時候大部分的奴婢與長工們都偷閑去睡午覺,林老爺則是出門處理生意,林府內的人氣顯得較為冷清,但春日的花朵嬌媚,百花爭放、蝴蝶蜜蜂相互飛舞,花園里卻是萬態(tài)生氣十分蓬勃。

  陸凝香沿著長廊散步著,翡翠則是滿臉不悅地跟在后頭。

  翡翠的心情真是差勁透了,她真的不懂為何花娘要將她一起陪嫁到林府,每天面對一個年之將盡的老頭子有什么前途可言?更何況她也只是香兒姑娘的一個貼身丫環(huán)而已,任誰也不會對她多看一眼。依照這種情形看來,以后她托付終身的對象肯定只是個長工或小廝,那她想一輩子榮華富貴的夢想豈不是活生生地幻滅了嗎?

  真是倒霉透了!

  陽光盡忠職守地灑滿了林府的花園,陸凝香走著,身子漸漸泛起了暖意,白皙的面容也蒙上一層薄薄的細汗。她拿起手絹輕輕地抹著臉,轉頭向翡翠道:"能幫我回房拿把繡扇嗎?"

  當丫環(huán)的能說一聲不嗎?翡翠點了下頭,轉身前還不忘瞪了這個害她沒前途的主子一眼,大搖大擺地朝房間方向走去。

  陸凝香倒是不甚在意,她繼續(xù)觀賞著園內的一花一草、一景一物。

  這樣的日子倒是不錯,若當時她真是嫁了李二少,還得費心地侍奉公婆,誰知李二少原本對她的初衷是否會因為外人的眼光而產生改變?與其如此,她寧可嫁進林府,起碼不必太費心神。

  人活著,只要別太過奢求,哪兒都能當成西方極樂世界,不是?

  她對自己的未來從來沒有什么特殊的期待與妄想,無論過著什么樣的日子、什么樣的生活,都不過是老天爺給她的命罷了。人嘛,就這么一遭而已,在乎這、在乎那的,累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陸凝香漫步在長廊上,長廊外頭是無限的春意,令她的心頭也暖洋洋,她不自覺地在嘴角邊泛起了絲絲的笑意。如果一輩子就這么過了多好,不需要待在花月樓中與其他人爭奇斗艷,也沒有必要和其他姨太太爭寵,反正林老爺不能人道,大家心知肚明,早晚總會為了好面子又娶個姨太進門,大多數太太們早已經不花心思在林老爺身上了,她也是樂得輕松。

  走著,陸凝香竟走進了大太太的院落里頭。花園中種滿了牡丹,各種開得艷麗的牡丹互相爭鳴,極是熱鬧,F下時辰,大太太應該是午睡時刻,院落里半點人煙也沒有,想必都躲懶去了。

  隱約間,陸凝香仿佛聽到了一種細細的呻吟聲,她微微一驚,當然明白呻吟聲是所謂何事,只是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明目張膽。

  淫聲浪語愈來愈大,愈來愈不堪入耳,陸凝香皺皺眉頭,不打算繼續(xù)聆聽。

  她轉過身,不小心將腳畔的花盆給踢倒,發(fā)出一個極大的聲響,臥房內立即傳出一聲惶恐的驚呼,是大太太的聲音。

  "是誰?是誰在外頭?"

  陸凝香急忙轉出大太太院落,不想惹出是非。偷情之事在林府之中比比皆是,她沒有必要大驚小怪、亂嚼舌根的。

  大太太蘇月娘急急忙忙披上一件外衣打開房門張望著,沒有見到半點人影,但門口的花盆卻是碎了一地。她的神情恐懼極了,明明吩咐了所有家丁奴婢此時此刻不許前來叨擾,怎么還是教人給碰見了,萬一傳到了老爺的耳中,她可是不得好死的呢!

  "月娘,你瞧見是誰了嗎?"一雙男人的手臂環(huán)上了蘇月娘的腰際,口音里盡是膩死人的黏膩。他的舌尖舔著她的耳垂,手掌也不安分地在她胸口磨蹭著,令她打著哆嗦。"你都吩咐過了,不會有人來打擾你的,我想應該只是一只不識時務的貓兒跳過罷了,甭緊張兮兮的,咱們繼續(xù)吧!"

  這個說話的男人不是誰,正是林府總管方家洛。

  蘇月娘拍開方家洛不安分的手,心神不寧地抓緊衣襟。

  "如果是貓兒就好了,萬一是府里頭的人,我怕我們方才所說的話……"

  "你說咱們剛才說的要殺了老爺,然后今后就可以雙宿雙飛,榮華富貴享用不盡的玩笑話嗎?你放心好了,咱倆說得這么小聲,誰會聽得到我們說的枕邊細語呢?"

  "很多事情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的……"

  "放心放心,不會有萬一的。"方家洛將嘴唇湊到蘇月娘的頸窩,以舌尖撩撥著她。"咱們還是辦點正事比較要緊吧!"說著,他的一只手已經伸進了她的衣襟當中,將半推半就的蘇月娘摟在自己懷里,慢慢地往房里帶。

  蘇月娘半瞇著眼睛,喉間有著輕微的低吟,順著方家洛的手勢,在合上房門的那一刻,眼尖的她驀然將他推開,重新將房門打開。

  莫名其妙的方家洛鎖著眉看著蘇月娘蹲下身子,在花盆的碎片中似乎尋找著什么。

  他不解地詢問:"月娘,你在找些什么。磕闱埔娛裁戳藛幔"

  一會兒,蘇月娘站起身子。

  "剛剛真的有人聽到咱們了,你瞧。"她將手掌攤開,是一只蝴蝶樣式的發(fā)簪。"這就是她所遺落的。"

  方家洛一瞧,先前的欲念全消,他緊張地四處張望,急急地將蘇月娘拉進了房內,連忙合上房門。

  "這該如何是好呢?你知道這是誰的發(fā)簪嗎?"

  "是……九妹的,是老爺買來送她的,我當時覺得漂亮,還央著老爺出門時再替我買一支回來。"

  "九姨太?"

  "是啊是啊!怎么辦?"蘇月娘已慌了手腳。她抓著發(fā)簪繞著房間踱步,口中念念有詞。"不知道她聽了多少,雖然她不大與其他人爭,但是如果她將我們所說的話說給老爺聽了怎么辦?現在該如何是好呢?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方家洛撫著唇邊的胡子靜思著。

  "如果……我們說的不是玩笑話呢?"

  蘇月娘一愣。"什么?不是玩笑話?你的意思是……"她做了一個割喉嚨的手勢,睜大了眼睛懷疑地問著。

  他點點頭,冷靜的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大太太,如果老爺死了,你就是當家的了,所有林家的財產不都是屬于我們兩個了嗎?"

  "可……可是,殺人是要……要償命的耶!"

  他淡淡地笑了起來。"不一定,借刀殺人聽過嗎?"

  蘇月娘一聽,捂住了嘴。"你的意思是,讓別人殺了老爺?"

  "否則要讓她給說出去,然后讓老爺宰了我們嗎?"

  "當然不行嘍!"

  "所以我們要先下手為強。"方家洛又冷冷地揚起嘴角。"這件事情咱們要好好商量一下,如果成功了,林家財產都是我們的了。"

  "可是真有這么容易嗎?"

  "我聽說她的丫頭翡翠很不滿她,必要時,我們可以買通任何人,不是嗎?"方家洛的眼神飄向一旁。"有錢能使鬼推磨!"

 。

  恍惚間,有一雙銅墻鐵壁般的手臂環(huán)繞著她。恍惚間,有眾人的關懷聲和嘈雜聲在她耳畔不停響著;秀遍g,她似乎接受著一對擔憂而自責的目光,正灼灼地燃燒著她。

  "我說裴少爺啊!你是怎么搞的?好端端地將一個小姑娘給弄到湖里去,她跟你結仇了呀?"

  姜大娘不悅的指責聲音,從遠方慢慢飄進她的耳朵中。

  "我……我……唉!我是太沖動了!"裴劍晨的自責也傳進了她的腦袋中。"她是剛來裴莊的姑娘嗎?我還以為是……"

  聽他的聲音,酒已是醒了大半。

  "爹他還以為是娘呢!一直拉著這位姐姐不放,嚇得這個姐姐栽進了湖心去呢!"是一個男孩的稚嫩嗓音,軟軟地揚了起來。

  "糊涂!"胡庸醫(yī)低低地道:"幸好小姑娘沒什么大礙,我想她快醒了吧!"他執(zhí)起陸凝香的手腕把脈。

  姜老爹一聽,忍不住又調侃著:"是嗎?我可不怎么相信胡庸醫(yī)的醫(yī)術呢!"

  "得了吧!香兒姐姐在休息,你們別吵架了嘛!要吵就出去,別礙著了香兒姐姐。"紅袖看胡庸醫(yī)開始吹胡子瞪眼睛,忍不住對兩個男人發(fā)出警告。

  "噓!別吵……"江夫人見陸凝香的眼睫毛輕輕地煽動了下,連忙示意紅袖倒一杯水來。"香兒姑娘,你醒了嗎?"

  陸凝香努力地將沉重的眼皮給睜開,她只覺得頭疼得緊,喉嚨也繃得緊。

  真沒料到自己的一場小意外,竟讓整個裴莊的人全都不得安寧,擠在這個小小的房內探視她,這使她感到微微的吃驚;對他們而言,她陸凝香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陌生人呵!他們沒有必要對她付出關心,她對他們并不會有任何利益上的報償呀!

  從小到大,她總被灌輸以物易物、互蒙其利的觀念,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不會有人平白無故對你有好臉色看的。親爹將她賣給花月樓的那日,才對她有貪婪的笑容;花娘將她賣給林老爺的那日,才對她有虛偽的笑容。所以她不愛笑,更不愛看人笑,但是裴莊的人似乎與她的想法有些差異,讓她根本分不清楚是真的是假的。

  陸凝香望著一張張關注的臉,從門口的姜大娘、姜老爹,到桌畔的紅袖和小男孩,床腳的胡大夫及江夫人,然后是……離她最近的一雙焦慮眼神。那灼熱的雙眸燃燒起她莫名的不自在,她微微別過臉,避開他熾熱的眼光,向江姨比了一個喝水的手勢。

  江夫人正要將手上的水交給陸凝香,卻被裴劍晨接了過來。

  "我來喂,我來就好。"說著,他一手已要攙起床上的陸凝香,自責不已的神情溢于言表。

  "等等,裴少爺!"姜大娘急步而來。"我說香兒好歹是大姑娘,哪能讓你一個大男人又扶又喂她?聽過男女授受不親沒有,就算緊張也要看情形嘛!"

  被搶白了一陣的裴劍晨自知魯莽,又想起剛剛在樹林中藉著酒意對人家大姑娘的輕薄之后,臉上浮起虧欠的神色。他用力地拍了下自己的后腦,歉然地說:

  "我真是魯莽,冒犯姑娘還使你摔進湖中,真是我的萬萬不該,請姑娘見諒。"

  他歉疚的眼神接觸到陸凝香空靈的眼之后,仿佛整個人被吸進去一般。酒醒之后,他才真正看清了她的模樣,也難怪他一時眼誤認錯,雖然臉龐并不相似,但她那身清冷的氣質與挽兒是如出一轍;他想起第一眼見到身為孤兒的挽兒時,給他也是如此這般的感覺,刻意的冷淡、刻意的隔離,卻是含藏著更深沉、更濃烈的愁與怨,以及孤寂。

  不同的是,當時的挽兒眼中盡是孤傲與不羈,而她卻是一逕的不在意與認命,那種無所謂的眼神令人見了更是不忍。

  他別開眼,不再與她的眼眸相望,刻意忽略自己心中莫名而生的憐愛之心。

  陸凝香順著姜大娘的手勢將水喝盡。她盯著將目光別開的裴劍晨,瞥見他方才閃亮的情緒,是心疼?還是歉疚?似乎還有那樣絲絲的憐惜?

  她輕輕垂下眼簾。何必想太多呢?

  "姐姐,真是對不起,你都不說話,是不是不原諒我爹啊?"桌旁的小男孩見他們久不言語,逕自來到床邊,輕輕抓著陸凝香的手。"哎呀!這個姐姐的手好冷喔!爹,你怎么還不快把姜大娘的姜湯端來呀?"

  瞧他一副小大人模樣,令在場的大人們不禁莞爾。

  手足無措的裴劍晨一接獲小兒的訊息,為了一掩心底的情緒,慌慌張張地轉過身。

  "好好,我這就端來。"

  忙亂之余他踢翻了椅子,撞到了桌腳,原本房內稍嫌凝重的氣氛一掃而空,幾乎都哈哈大笑起來。

  姜老爹扶住走得東倒西歪的裴劍晨。"裴少爺,你小心一點兒!"

  裴劍晨輕笑著穩(wěn)住身子。"我又魯莽了。"他的眼角瞥見床上的陸凝香,嘴邊似乎有一抹淡淡的揚起,那笑容竟像是一抹春風,他急忙地走出房。

  陸凝香唇畔的飛揚隨即隱沒,恢復了以往的淡然。她眼神和悅而有距離地盯著握住她手的小男孩,男孩沖著她咧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男孩與他的爹十分相似,有著一模一樣的眉眼神情,看來天真可愛極了。

  她幾乎忘了自己也有如此的過往,她也曾經有著不知憂的歲月,但是打從娘親開始生病以后,她的生活就全然轉變,如果她爹不是陸大年,今日的她將會不一樣吧。

  陸凝香看著小男孩,回給他一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容。小男孩一見她的淺笑,高興地自我介紹起來。

  "姐姐,我叫做裴念挽,所以你叫我念兒或念挽就成了。我聽紅袖姐姐叫你香兒姐姐,那念兒可不可以這么叫呢?"他睜著眼認真地詢問?匆娝p得不能再輕地點了下頭,他又道:"香兒姐姐,念兒覺得你真的好漂亮喔!漂亮得跟仙女姐姐一樣,讓念兒的眼睛都舍不得移開了,如果我有像你這樣漂亮的娘那有多好……"

  念挽的話令端著姜湯甫進房中的裴劍晨,一失手將整碗湯給摔到了地上,湯汁四溢,教離他最近的姜老爹和胡庸醫(yī)被燙了一身。

  "哎喲!今兒個你怎么毛毛躁躁,心神不寧的,燙了我這把老骨頭一身呢!"姜老爹邊拉著衣服邊喊邊跳著。

  "是啊!居然對我當頭淋了下來。"胡大夫也苦著一張臉哭訴。

  一臉尷尬和狼狽的裴劍晨連忙蹲下收拾碗碎片,還忙不迭地向眾人致歉。

  "我這莽莽撞撞的性格真是改也改不了,姜老爹、胡大夫真是對不起了,還有香兒姑娘……念兒的話是童言重語,你可別介意,我代念兒向你道歉。"

  "我才沒亂說呢!"念挽不服氣地又拉起陸凝香的手。"香兒姐姐真的好美好美喔,我希望香兒姐姐可以當我娘,可不可以呢?念兒求求你喔!"

  陸凝香不著痕跡地將念挽的手推開,搖搖頭。

  "香兒姐姐你怎么都不回答念兒嘛!是不是不喜歡念兒,所以才不答應做念兒的娘呢?"念挽重新拉起陸凝香的手繼續(xù)搖晃著,根本不死心。

  "念兒,別胡說了!"被念挽的話弄得尷尬不已的裴劍晨忍不住出聲。

  "是!你這個小孩子怎么一見面就要人家當你娘啊?如果說漂亮姐姐你就央著人家當娘,怎么沒見過你央紅袖姐姐我當你的娘呢?"紅袖見念挽如此,索性跟他一同瞎起哄。"其實你紅袖姐姐我也是長得挺不錯的,不是嗎?"

  房內的人全掩嘴而笑。

  只見念挽苦兮兮地看了紅袖一眼,馬上低頭在喉嚨中咕噥著:"漂亮是漂亮,可是兇巴巴的,怎么做娘啊?"

  話一道出,眾人全部爆出笑聲,連一向少有笑容的陸凝香一聽到念挽的童言無忌之后,也忍不住地揚起唇角。

  "念兒你這個小子!"紅袖氣呼呼地瞪著小個頭的念挽,嬌俏的臉龐漾著被嘲笑的紅暈。她嘟著嘴巴往門外走。"童言無忌,我大人有大量,才不跟這個小子計較呢!我出去再端一碗姜湯好了。"說完,她一只腳已跨出房門,口中還念念有詞。"哼!居然敢說我兇巴巴,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家伙不曉得心底在打什么主意……"

  看著眼前熱鬧的一切,陸凝香竟然感到幾分的恍然,她不明白為何一群完全沒有關系的人可以相處得這般自然、這樣愉快。

  她真的糊涂了,不明白為何上天讓她看盡了許多黑暗丑陋面之后,又讓她來到這個看似溫暖的地方。她的心已經冷了,已經不奢望能夠再有任何的改變,只求可以認認分分地活著就夠了。好多人今天是一套,明天又是一套,她連自己都不相信,又如何去相信眼前的人呢?當她身邊的人一個個背棄她而去,投靠的都只是"利益"二字時,她就讓心死了。

  只是,為何她覺得自己的心正在牽扯著、分割著,仿佛正一點一滴改變著什么?從剛剛在樹林中她被輕薄時的反抗之后,好像開始有一絲絲的不一樣了,她不知道是哪里變了,真的不明白。

  看著紅袖出了門,念挽又堆起笑臉,拉扯起陸凝香。

  "香兒姐姐,念兒還是覺得你來當我的娘會比較好,不然紅袖姐姐真是太兇了,如果她當上我的娘,念兒一定會很慘的。"

  眾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念挽,還胡說!"裴劍晨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挽起袖口就往床邊的念挽走去。"現在這么晚了,還不趕緊睡下,爹帶你回去!"

  "不要,念兒要跟香兒姐姐說話。"念挽鬧著脾氣,閃過父親抓過來的手,腳還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竟狠狠絆了裴劍晨一下。

  裴劍晨眼見自己要踏上小兒的腳踝,恐怕念挽發(fā)生危險,身子重量一轉,整個人不穩(wěn)地跌上了陸凝香的床畔。他驚慌地一抬眼,對上了她水盈盈的雙瞳,有一種無謂的冷漠之感,令他的心頭莫名的一震。

  這樣的眼神,可見她的身上有著許多故事,否則怎會才如此花樣年華,便有著如此淡漠的神情。

  她的淡漠不同于挽兒,挽兒起碼看得出感情,但她所顯現出來的,卻是無情,好像天地與她沒有任何的干系似。

  陸凝香的氣息吹上了他的臉,他熾熱的審視神情也襲上她的眼。她撇過臉,避開他如火球般的眼神,對于他的重量壓制在她身上,沒有加以反抗。

  "裴少爺,你今兒怎么如此魯莽呢?還不快快起來,這樣倒在一個姑娘身上成何體統(tǒng)啦?你今天肯定跟香兒犯沖了,快起來呵!"姜大娘微胖的身子趕緊將裴劍晨拉起,責怪他與愛護她的心思表露無遺。"香兒,有沒有被撞著啦?裴少爺這小子就是莽撞,你有沒有哪兒被撞疼啦?"

  倒是胡大夫樂見其成,在一旁煽風點火。"不打緊的,反正小念兒一直念著要個娘,今天不是能讓他達成愿望了嗎?"

  "你少胡說了!"姜大娘瞪了胡庸醫(yī)一眼,繼續(xù)替陸凝香到處瞧瞧。

  裴劍晨十分慌亂,連忙告了個歉,退出房外。"我這性子真是的,我看我還是出去好了,讓香兒姑娘休息吧!"出門前,又險些撞上了端姜湯進門的紅袖。

  "小心點兒!"紅袖小心翼翼地護住手中的碗。"裴少爺,你要回去啦?"

  "嗯。"裴劍晨點了下頭跨出門,聲音一會兒又飄進門。"念挽,跟爹回去!"

  語畢,小念挽只有嘟著小嘴跟著出門。臨出門前,還不忘記回頭對陸凝香笑著。"香兒姐姐,念兒明兒個再來看你喔!"

  "念挽!"

  "來了來了,爹。"小小身影隨即也消失在門外。

  紅袖一臉不明就里,端著姜湯來到床邊。"怎么回事?裴少爺怎么突然回去呢?"她看著門口,不甚明白。

  姜大娘也不甚明白地看著門口,低喃著:"裴少爺平日沒這么糊里糊涂啊!今兒個怎么手忙腳亂得不得了呢?"

  陸凝香接過了姜湯,飲啜了一口后,眼神也不知不覺地飄到了門口。

 。

  月光皎潔,透過樹梢灑下點點白光、片片翠玉。

  裴劍晨懊惱萬分地從姜老爹屋子走出來。他實在搞不清楚自己今晚為何比以往冒失莽撞,是因為今晚酒醉而輕薄了人家大姑娘后,才如此心神不寧,特別慌亂吧。

  但是為何他現在的腦中竟是她冷淡無情的雙瞳?他想到她異于一般姑娘的冷靜與淡然,面對他的魯莽行為絲毫不覺驚訝,甚至沒有任何一絲絲委屈,那種認命和無謂,他竟為她感到幾分心疼。

  裴劍晨用力一甩頭,想將她的身影摔出腦子,這一摔,又想起方才跳下水救她的那一刻,想到她的身子竟是一點掙扎也沒有,她的神情是即將赴死般的平靜,她甚至任由自己的身子往湖心沉去,難道她心底一絲一毫沒有害怕的感覺嗎?

  他不懂,為何對自己的生命竟是不珍惜,她必然有許多不堪的過往吧!

  唉!他不該再想她了,他應該全心全意地想著挽兒、念著挽兒的,所以他為本名挽劍的兒子改名為念挽,自己的心應隨著挽兒的離去死了吧!

  他踏著步遠離裴莊,穿過樹林,來到了方才的湖畔,坐回自己剛剛吹簫的大石子上,撿起掉落于地上的簫。他仿佛見到自己與陸凝香,他對她的擁抱,他對她的強吻,她的冷然面對和她的面無表情……裴劍晨又一蹙眉,不悅自己的心思被首次見面的女子占據,他如何對得起他心中的挽兒呢?

  "挽兒,為何你要離開我?為何你要折磨我?"他用手緊抱著頭,低低地道:"我想她是和你太像了,那種清冷讓我想起了以往的你,挽兒,挽兒……"

  他拿起簫吹吟了起來,耳畔傳來了當初與挽兒的合鳴。那是多久以前的回憶了?他在湖畔吹奏著簫,簫聲清亮震天,而挽兒眼波含笑地坐在湖畔上彈著琴,琴聲含情,搭著她裊裊幽然的歌聲,他們夫唱婦隨,羨煞天下鴛鴦。

  只奈何……

  "爹,又在想娘啦?"念挽露出小臉,聽了爹爹的簫聲,明知故問。

  裴劍晨停下吹簫的動作,淡淡地嘆口氣,并沒有轉過頭。

  "念兒,這么晚了,怎么沒進屋子里去睡呢?"

  "念兒知道爹心情不好,所以也睡不著,出來陪爹爹散散心。"念挽慢慢走到裴劍晨身邊,沖著裴劍晨露出一抹晴天的笑容,神情極為可愛。

  裴劍晨一見,忍不住將念挽摟進懷中。"念兒,如果你娘還在的話,我們一家三口的日子肯定羨煞天下人了。"

  念挽點點頭。"念兒知道,可是爹,娘她……畢竟已經不在了,念兒見爹每天這么傷心,心中也是很難過的。念兒相信娘如果知道,一樣也會很傷心的。"

  他放開懷中的念挽,繼續(xù)將頭埋在手中。"我多希望你娘可以回來……"

  "爹爹,"念挽輕輕皺了下眉,小小的嘴嘟了起來。"爹,你忘了是咱們兩人親手把娘給葬了嗎?娘生前一直交代念兒要好好照顧爹爹,你如果這樣的話,娘也會很傷心很傷心的。"

  "是。∈俏摇H手葬了挽兒的呀!"裴劍晨望著自己的雙手,淡淡地搖搖頭。"是爹沒用,還要你娘臨死之前為爹操心,還是念兒勇敢,難怪你娘還要念兒照顧爹。"他贊許地摸摸念挽的小頭顱。

  "才不是呢!念兒以后也要跟爹一樣,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喔!"

  他被小兒的話逗笑。"這也是你娘說的嗎?"提到挽兒,心中總是落寞。

  如果當初讓挽兒留在"允劍山莊",不帶走她的話,她不會因山間醫(yī)療不足而導致生產過后身子骨更是羸弱,就算他們前幾年確是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卻讓她提早離開人世。若是讓劍允照顧挽兒,或者今日他還能聽到挽兒的銷魂琴聲,見到挽兒的一顰一笑,就算她是他人之妻,起碼她是活著的呀!

  世間很多事情就是無法預料,他沒有料想過挽兒當初居然一病不起,從此香消玉殞。原本想孤獨過自己的下半輩子,好好扶養(yǎng)念挽長大成人的,卻沒料到在這偏僻的山莊,居然會出現一名比挽兒更為冷淡的女子,而那名女子的冷然,竟若有似無地牽引著他的心思……

  裴劍晨又將眉一蹙,揚起簫繼續(xù)吹奏,企圖阻止自己一再飄揚的想法。

  念挽和著爹的簫聲,用軟軟的聲音道:"是啊,娘說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又說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所以要我長大以后跟爹一樣。而且娘還說如果爹沒辦法照顧自己,叫我找一個新的娘來照顧你,免得爹天天都很傷心。"

  如是的話,他在挽兒臨終前也聽過她提起,當時的他自認一生一世只有挽兒一個女人,便輕責挽兒的荒唐想法,但是如今……不,他的心情仍舊一如往常,仍然只有挽兒一人。

  他的簫聲高昂了起來,清亮聲音響透湖面,內含著許多心緒,包括掙扎。

  念挽在一旁玩著石頭,一顆顆丟進湖中央,泛起了一圈繞著一圈的漣漪,像極了裴劍晨此時此刻的心情。

  一連丟了幾顆,他突然問著:"爹,你覺不覺得香兒姐姐跟娘好像喔?"

  "嗯?"裴劍晨止住了簫聲,疑惑地看著念挽。"念兒,你怎么會這么覺得呢?那個香兒姐姐跟你娘長得完全不一樣呢,哪兒跟你娘很像呢?"驚訝于小兒居然與自己有相似的看法,他忍不住問著。

  這一問,考倒了小小年紀的念挽。他歪歪頭想了想,不明就里地搖搖頭。

  "不知道為什么,感覺上就是跟娘有一點像,就是感覺嘛!"

  "喔?你有這種感覺?"

  "是啊,不然念兒怎么會第一次見到香兒姐姐就一直叫人家給我當娘呢。因為香兒姐姐好像娘一樣,所以她一定是個好人,一定會好好照顧爹的。"念挽小小的臉蛋洋溢著照顧爹爹的神氣表情。

  裴劍晨感動地抱著念挽的小小身子。原本他還以為念兒是瞎胡鬧地隨意亂說話,原來都是為了他這個不爭氣的爹爹呢!

  "念兒,你是一個好孩子,爹知道你是為了爹,可是不要老是一直央著香兒姐姐給你當娘,會嚇著香兒姐姐的。"

  "才不會呢!念兒看香兒姐姐都沒有被嚇到啊!"念挽掙出了裴劍晨的懷抱,辯解著。"而且我有看到香兒姐姐對我笑喔!她笑起來跟娘一樣好看極了,只是她都不說話,不然她說話唱歌的聲音一定跟娘一樣好聽。所以香兒姐姐一點都沒有被念兒嚇到,真的喔!就是那句什么泰山,什么臉色的句子啊。"

  "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裴劍晨微笑地道。

  "對對對,就是這一句話,還是爹爹厲害。"念挽拍了拍手又說:"爹,你告訴我,你希不希望香兒姐姐當念兒的娘呀?如果爹爹也喜歡香兒姐姐,念兒一定會'釘里相助'的。"

  "傻孩子,是'鼎力相助'。"

  "喔!是啦!念兒會鼎力相助的。"

  面對念挽的人小鬼大,裴劍晨敲了敲小兒的頭。

  "你還小,很多大人的事情你都搞不清楚,還說要幫助爹呢!爹和香兒姐姐互不相識,你可別隨便又對著香兒姐姐胡亂說話了,你要想想爹已經有了娘了,知道嗎?"

  被敲了一記的念挽撫著被敲的地方,眼珠子古靈精怪地轉動著,嘟起了小嘴。

  "好吧!爹爹不喜歡就罷了吧,那……爹,念兒能不能喜歡香兒姐姐。"

  "當然可以呀!"念挽的童言童語是他失去挽兒之后所剩的安慰了。

  念挽精靈地笑了。爹爹不喜歡香兒姐姐當念兒的娘,可是爹爹卻準許念兒喜歡香兒姐姐當念兒的娘……嘻嘻。

  念挽拾起地上的石子繼續(xù)往湖面丟著,裴劍晨的眼睛漸漸飄上了皎潔的月。

  再過幾日又是十五,月兒說圓不圓地高高掛于天際,他仿佛見了挽兒的笑顏與月兒重疊,她溫溫和和地藉著月光,俯視著他與念挽。

  "挽兒……"他輕輕低嚀著,垂首卻見到念挽投入湖中的圈圈漣漪中,竟圈著今日才相遇的陸凝香,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在他的心湖中逐漸擴散著,擴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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