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江詠蓁睡醒時已接近正午。
林昌燦的飛機預(yù)定在十點半到達(dá)中正國際機場,汪詠蓁原本想到機場接他,但他卻說難得假日要她好好睡個飽,直接到家里去等他。汪詠蓁迷迷糊糊地拿起鬧鐘,在看見上面的時間十不禁嚇了一大跳。糟了!和昌燦約好十二點,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她竟然還賴在床上!汪詠蓁心一驚,對棉被僅存的眷戀全都一掃而空;她沖進浴室三兩下梳洗完畢,換上林昌燦最喜愛的淺藍(lán)套裝,和他送的耳環(huán),顧不得發(fā)絲不聽話地亂翹,飛快地搭上計程車趕往林家。到林家大門時,她瞄了一眼時間——十二點過五分,還好,應(yīng)該還不算太晚吧。
她,一進門就看見林昌燦正坐在大廳看報。
“你來了!彼亻_口。
“對不起,我遲到了!
“是呀,剛才媽已經(jīng)在問你怎么還沒到了!彼麑蠹垟R一旁,起身走向她!白甙,應(yīng)該可以用餐了!
沒有擁抱,沒有問侯,林昌燦對她的態(tài)度就像兩人昨日才見過面似的平淡,汪詠蓁不由得若有所失。她悶悶地跟著他走進餐廳,發(fā)覺所有的人都已就坐,只剩下她和林昌燦的位子是空的。未來的公公并沒有任何異樣,反倒是林母鐵青著臉,令她全身發(fā)冷。
“讓長輩等候是你的習(xí)慣嗎?現(xiàn)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像話!绷帜缚匆矝]看她一眼,但話鋒卻是針對著她。
“對不起!蓖粼佪柽B忙低頭認(rèn)錯。
“哎呀,才遲了一下子而已,干嘛那么計較?詠蓁的住處離這兒有點遠(yuǎn),時間難免抓得不準(zhǔn)。昌燦難得抽空回來,現(xiàn)在又是用餐時間,你就少說幾句。”林父開口替汪詠蓁說話,才解決了她的尷尬。
“是呀,下一次我會交代詠蓁別遲到的!绷植隣N也順勢安撫母親。
雖然林母不再嘮叨,但汪詠蓁卻有些不快。
為什么昌燦不替她說話呢?察覺未婚夫完全沒有護著她的意思,汪詠蓁不由自主地生起悶氣,整頓飯也食不知味,她心想,住處樓下那家魯肉飯還比較能引起她的食欲。而林昌燦則是津津有味地享用著食物,絲毫沒發(fā)覺她的異樣,這更是令她食難下咽。但是,她又能怎樣呢?汪詠蓁低著頭翻攪著盤中的食物,硬逼自己一口一口地吞下去。嫁進林家之后,她大概不用擔(dān)心“肥胖”的問題了。
用完餐,汪詠蓁和林昌燦到附近的飯店喝下午茶。
天氣很好,覆蓋在玻璃窗上的薄布遮不去日光的投射。
低沉的爵士歌聲環(huán)繞著每一桌的客人,侍者不常走動,生怕影響了正處于靜謐與音樂和諧氣氛中的沉思者。
汪詠蓁靜靜攪拌著杯中的咖啡,偶爾抬起頭瞥向?qū)P目粗?jīng)濟周報的林昌燦,但視線停留在他身上的時間,絕不會比平常盯著路人的時間多。
音樂突然一變,汪詠蓁認(rèn)出那是“疑問與恩惠”的電影配樂。啊,“左岸咖啡館”旋律總能勾起她憂郁的一面……汪詠蓁情不自禁地輕嘆口氣。
“你今天怎么了,總是沉默不說話?”林昌燦大概聽見了她的嘆息,終于開口表示關(guān)心。
“沒什么,我只是……累了!边@是她唯一想得出的借口。
“要不要回家?”
“不!彼龘u搖頭,停下攪拌咖啡的動作,聆聽音樂中朗誦的法文。“你聽這法文的聲音好美喔!”
林昌燦放下周報,將眼鏡拿下,捏了捏鼻梁!跋雽W(xué)法文?那就去找家補習(xí)班學(xué)呀。”
汪詠蓁知道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卻提不起勁向他解釋。林昌燦帶著些許不耐煩的語氣讓她十分掃興,或許是認(rèn)識太久,共同的話題幾乎都已說得差不多了,在他們面對面坐了這么久之后,她竟然想不出任何一個可以交談的話題。問他的工作,她沒興趣知道;問他的心情,又太虛假了。唉!奇怪,為什么過去只要坐在他身旁安安靜靜地聽他說話,看他的一舉一動,她就覺得滿足而快樂?同樣的相處模式,現(xiàn)在她卻覺得好無聊。
是分開太久的關(guān)系還是她仍在懷疑林昌燦認(rèn)為她沒有透魅?“昌燦,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他有些警覺得望著她,“什么問題?”
汪詠蓁吞了吞口水,鎮(zhèn)定一下自己的情緒,幾番猶豫后,她才將心里的疑問說出口!盀槭裁茨恪粫䦟ξ耶a(chǎn)生欲望?”
林昌燦愣了一下,然后像松了口氣似的,莞爾一笑。“你這是什么怪問題?”接著,他的語氣轉(zhuǎn)為嚴(yán)肅,“平日溫柔婉約的你,怎么會問這么不文雅的問題?你應(yīng)該知道,身為林家的一份子舉止必須合乎禮教,如果在婚前就發(fā)生關(guān)系,我母親是不會原諒我們的。再說我也不想讓你落人口實,像這樣照著規(guī)矩來不好嗎?說穿了,我也是在保護你呀!”他的回答怎么和母親說的一模一樣?昨晚她撥電話回家與母親談到類似的話題時,母親也是以同樣的答覆她。
唉,或許就如他們所說的這就是她和昌燦最好的相處之道。
汪詠蓁沒再追問,卻眼尖地發(fā)現(xiàn)林昌燦的眼神閃過一絲怪異但他很快地又將注意力放回報紙上,她偷偷地猜想,或許他心里正在想,“這大概是她生理期前癥候的微兆!倍脊竹樂f川!汪詠蓁恨得牙癢癢的,都是這個討厭鬼,害她心里亂七八糟的!幾天的相聚后,林昌燦又飛回美國繼續(xù)工作。
汪詠蓁原本以為自己的生活將回復(fù)平靜,沒想到卻在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情況下,接到另一個炸彈。
“我已經(jīng)向老板辭職,準(zhǔn)備到美國游學(xué)一年!蔽榱障擅鎺е⑿Γ齺G下這么一句話。
“呃?”汪詠蓁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一直陪在她身邊的摯友,現(xiàn)在卻毫無預(yù)警地說要出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問出一句:“你已經(jīng)決定了?”
“是呀。我一直想去看看自由女神像,和百老匯的音樂劇,所以可能會先在紐約停一段時間。然后我會到西岸看看,當(dāng)然不會錯過大峽谷和黃石公園,伍琳仙說得一臉興奮,但汪詠蓁卻感到若有所失!
“簽證辦好了嗎?打算什么時候出發(fā)?”
“都辦妥了,下星期六走!
“那么快就……”
“課程快開始了,我得加快腳步!
“那……上次那個男的……”伍琳仙的臉色突然有些尷尬,汪詠蓁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表情。
“嗯……他……你也知道,我的戀情一向不長久……他是有婚約的人,這樣陷下去,我……”她輕咬著唇,忽然一甩頭,“我想追求自己的幸福!碑(dāng)自己身陷幸福之河時,應(yīng)該是不懂得希望擁有幸福的人的想法。但當(dāng)汪詠蓁望著伍琳仙含淚的眼眶,卻可以感受到從她身上傳來的渴望。
“確定一年以后回來嗎?”她體貼地轉(zhuǎn)一個話題。
伍琳仙停頓了一下,給她一個不確定的答案,“應(yīng)該是吧,但說不定還會到其他國家流浪!
汪詠蓁有些感嘆與不舍,“琳仙,你真的忍心把我一個人丟在臺灣?少了你,我真的會像尼姑一樣,成天鎖在深閨里!
“不會的,你會找到新的生活方式。你看上次你不是以為昌燦不在,生活一定會無所適從,可是兩個月過去了,你還不是活得好好的。而且我發(fā)現(xiàn),你的氣色越來越好,別把自己看得太輕了!
汪詠蓁被她說得心中一驚。琳仙該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了吧?不可能,她和駱穎川出去時都非常小心啊。她連忙岔開話題。“琳仙,我會想你的!
“可以,但千萬別想太多,有人會向我抗議的!蔽榱障赏熘募绨,打趣地說。
就這樣,直到伍琳仙出國前她們都沒再見面。汪詠蓁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找不到她,直到出發(fā)前一晚的深夜,才接到她打來告別的電話!拔乙x開了!
汪詠蓁嘆口氣,充滿感慨!昂每彀!
“是呀,總算……”伍琳仙的聲音低沉沙啞,幾乎讓人以為她得了重感冒,但汪詠蓁卻聽得出來,她正為明天的離開感到興奮,好像要見到愛人般的喜悅。
“你還好吧?聲音聽起來好像感冒了!
“沒有,你多疑了!
“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汪詠蓁叮嚀著。
伍琳仙在電話那端沉默了許久,才又開口:“我知道!彼穆曇魩е唤z哽咽。
“你哭了嗎?”
“你聽錯了,我是要去尋求幸福,怎么會掉眼淚呢?祝福我吧!”或許在面臨人生轉(zhuǎn)折點的時侯,情緒都會特別不穩(wěn)吧!
汪詠蓁沒再問,卻想起另一件事!耙灰掖螂娫捊胁隣N照顧你?”
“不!不用了。我很好的,千萬不要打電話,千萬不要……”她慌亂地拒絕。
“琳仙,你跟我客氣什么?我們是好朋友,讓昌燦照顧你一下也無可厚非呀!”
“不用,真的不用,好了,我不多說了,到美國之后我會寄明信片給你的!蔽榱障裳杆俚貟炝穗娫挕
這個時候,汪詠蓁深刻地感覺到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然而在這特殊的時刻,她也面臨著重要的改變。也許這是老天爺在她得到幸福前所做的小測驗,以檢視她是否有資格得到幸福吧!
“出來看電影吧!”駱穎川總喜歡出其不意地打電話找她看電影。
對于這種意外地驚喜,汪詠蓁十分喜歡。
在過去的幾個星期里,他們已經(jīng)將院線片全看完了,甚至連汪詠蓁最不喜歡的動作片,也在駱穎川的堅持下沒成為漏網(wǎng)之魚。
她覺得和駱穎川相處十分輕松自在;不認(rèn)識他的人或許會以為他是個嚴(yán)肅的人,但認(rèn)識他之后,卻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很有魅力。他對女人體貼,時時保持著如英國紳士般的風(fēng)度,但不淪于拘謹(jǐn);偶爾爆出令人發(fā)笑的語句,卻不低俗,就像“天才保母”薛麥威先生。難怪女人總會對他念念不忘。
她怎么可能抵擋得住呢?聶魯達(dá)可是她最愛的詩人之一。
首輪時還來不及撥出時間去看,結(jié)果一轉(zhuǎn)眼,片子竟然就下檔了,害她“捶心肝”好多天,悔恨得睡不好覺!皝斫游野,幾分鐘以后會到?”
駱穎川賊賊地笑聲傳進她耳里!傲惴昼。我現(xiàn)在就在你家大樓下,限你五分鐘后下來,否則……”
可惡!這家伙分明算準(zhǔn)她一定會去。“不管,十五分鐘,在對面巷子口等我。”
不給他討價的余地,她說完就掛上電話。這也是汪詠蓁過去不曾有過的經(jīng)驗。對于林昌燦,她一向必須百依百順、唯命是從,但換成是駱穎川,她卻可以盡情的賴皮與撒嬌。
她簡單地將頭發(fā)綁成馬尾,套上白色的T恤與牛仔褲,穿上球鞋心情愉快地趕到約定地。透過玻璃,她看見駱穎川正專注地翻著雜志,便輕敲他面前的玻璃窗。
“你動作滿快的嘛!”他笑著說。
只要不是與昌燦約會,她的動作都很快。
昌燦老愛她穿上名貴的套裝,戴上他送的珠寶,所以每次約會前,她總是費盡心思打扮,生怕稍有不得體就會讓他顏面盡失。
“走吧!會不會來不及?”她擔(dān)心地問。
“放心,一定來得及。不過……我得先幫你買條手帕,以免看到傷心感動之處,你會抓著我的衣服當(dāng)手帕!
“你太夸張了!”事實上,看完電影之后,汪詠蓁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錯了;一條手帕根本不夠她用。
紅腫的雙眼以及滿臉的淚痕,讓她遲遲不敢離開戲院。她將臉埋進手掌里,生怕駱穎川會借機嘲笑她。
但他并沒有嘲笑她的多愁善感,反而靜候在她身旁,不斷地遞面紙。
真是丟臉!汪詠蓁覺得好糗,自從上一次看完“新天堂樂園”后,她就沒再這么情緒化過。唉,為什么這么容易受影響呢?
“你還好嗎?”駱穎川溫柔地問。
她搖搖頭,原本以為會是皆大歡喜的故事,最后竟然是悲劇結(jié)尾。那種始料未及的憂傷比預(yù)期中的更加難以撫平。
“好吧,下一次只好帶你去看金凱瑞的電影了;蛘呤侨タ础婢呖倓訂T’,‘站在子彈上的男人’那一類的……”他拼命地想逗汪詠蓁開心,但她就是笑不出來,他只好使出最后的法寶,在她耳旁輕聲念著:“裸露時,你像自己的一雙手那樣單純、光滑、土氣、嬌小、透明,你有月兒的線條,蘋果的甜蜜;裸露時,你像一顆麥苗那樣苗條。”
汪詠蓁倏然抬頭,望見他眼底兩簇小火光正熒熒地燃燒,他的聲音輕柔又富有感情,讓她幾乎忘了剛才的悲傷。
他微笑著繼續(xù)念下去:“裸露時,你像古巴之夜那樣的藍(lán);裸露時,你很寬敞,黃澄澄的,一如一座金色教堂中的百久日!
汪詠蓁驚愕地望著駱穎川,他太令人驚訝了!但他卻露出一副沒什么的表情,“吃驚嗎?難道只允許你一個人喜歡聶魯達(dá)?”
“當(dāng)然不是,只是……我以為男人不會喜歡這種東西!
“連同剛才結(jié)束的那場在內(nèi)的這部片子我一并看了七次,當(dāng)然把詩都背下來了!
“七次?”她驚異得睜大眼睛。
“沒錯!]差’是我非常喜歡的電影,光是聽里面的配樂,就讓我覺得滿心沸騰。”
“喔,我?guī)缀跬四闶菍W(xué)音樂的,所以特別容易受到音樂影響。我,就比較記得電影情節(jié),有時甚至?xí)艘魳返拇嬖凇!?br />
“你不喜歡音樂?我以為只要是人,都會感受到音樂的魔力!
“我喜歡呀,只是不太懂。像上一次本來是要去聽什么曼德拉……喔,不是,是曼赫拉和什么西布德……”汪詠蓁很吃力地回想著那天所見的“無字天書”。
駱穎川被她的話弄得一頭霧水,“你在說什么呀?”
“就是你演奏的那天嘛,A廳的節(jié)目單上面寫著——”
駱穎川突然捧腹大笑,笑得整個人都趴在前座的椅背上,害場外的清潔人員沖進來看是發(fā)生什么事了。他笑個不停,勉強斷斷續(xù)續(xù)地指正汪詠蓁錯誤!疤臁彀,是拉赫……諾夫和……和德布西,你把節(jié)目單看反了!
她的臉馬上燙得像燒開的熱水。“我怎么會知道?我是古典音樂白癡呀!”
駱穎川瞇起眼,“那你怎么會踏進音樂廳?”
“我……”她囁嚅了好半天,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要怎么回答才不至于讓他起疑?
“你該不會說,那天突然下了場大雨,你看見一個可以躲雨的地方就走了進去,結(jié)果卻無意間撞見了我……”他半戲謔地說。
“啊……被你猜中了!”她喜歡有駱穎川相伴的感覺,卻不愿意在他身旁時想起任何與昌燦有關(guān)的事。那會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壞女人,一個貪心的、腳踏兩條船的女人。
雖然表面上已將與駱穎川的關(guān)系拉至“朋友”的范圍內(nèi),但事實真是如此嗎?捫心自問,她是否仍存著一絲期待?她很清楚,駱穎川也在等待,等待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經(jīng)由相處有所改變。
偶爾,他會在黑暗的戲院里緊握著她的手;蛘撸诩(xì)雨紛飛的馬路上,他會攬著她的肩,緊偎在傘下。她沒有推卻這些舉動。因為她很喜歡,喜歡這種在他無形中設(shè)下的呵護圈。
可是,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也很明白,這美夢總有一天會破碎的,除非她正視這個問題。但這表示她必須在昌燦與駱穎川之中作出選擇。這太難了,她做不到。
“在想什么?”駱穎川關(guān)心地問。
她在心里說抱歉,嘴里卻回答:“嗯,不知道現(xiàn)在有沒有金凱瑞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