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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碎之舞 第二章
作者:葉傾城
  我的戲份卻沒有完。

  大幕重又拉開,是在公安局里。

  姓名,年齡,職業……

  我有三分躊躇,「  我,算是編輯吧。  」

  「  工作證。  」

  我靜默片刻。

  那警察抬頭。四十上下年紀,略帶風霜的臉,卻有職業殺手般的驕傲而冷峻,不多話:「  工作證。  」

  莫名的,有些微傷心。

  隔著他的辦公桌,一室的嚴冷氣氛,我們只極遠極遠。然而片刻之前,他曾擁住我護持我,他說:「  小姐,沒事了  」之時,雙臂溫暖堅硬,像童話里的熱石頭。

  恍然如夢,如不曾存在過。

  我低聲:「  我沒有工作證。  」軟弱地解釋,「  我其實是在銀行里工作的,但是今年機構改革——  」

  看見他胸牌上的名字:沈明石。

  破折號幾轉幾折,說不出口。他只不動聲色,目光爛爛射人。

  狠狠心,「  我下崗了。  」

  如此艱窘,像在坦白我的墮落。

  他只道:「  你說一下當時的經過吧。  」

  微微皺著眉聆聽,不茍言笑的臉一如磐石,不可轉移。

  然后問:「  他不認識你,那他哪來的電話號碼呢?  」

  「  雜志上印的有,或者他可以問114。  」

  「  于是他找你?  」

  「  咦  」,我約略有點不耐煩,「  我不是說過了嗎?正好是我接電話,如果是別人接,那很可能就是別人。  」

  「  你不認識他,怎么會跟他出來?  」他的問題錘子般一記一記敲著。

  完全當我是人犯訊問。

  我心下有氣,「  為了編稿子呀。編輯對題材感興趣,與當事人見面,是很正常的吧。  」

  「  也就是說,你當時知道是什么題材?  」問得清淡,字里句里卻有利刃。

  陽光自玻璃窗上閃過,彈起一把碎密的光針,往我眼中一灑,眩惑刺痛。我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而起:「  你到底什么意思?  」

  潑婦般雙手叉腰。

  「  你懷疑我跟他串通好了,謀殺親婦?你有證據嗎?無憑無證,憑什么這樣盤問我?

  索性嚴刑拷打好了,  」我冷笑,「  我是個最沒骨氣的人,三木之下,你要什么答案我都給你。  」

  劍拔弩張瞪他。

  沈明石震愕,良久不作聲,忽然,笑了:「  你這女孩子,怎么這么大脾氣呢?  」溫和地,如對小女兒般的三分寵溺。

  我立刻:「  誰是孩子?  」

  話一出口,自己也訕訕,可不是活脫脫的小孩子口吻,最恨人家看得自己小了。

  他只探身,遞過一張紙巾,慣常不多言語:「  擦一下。  」

  我抗議:「  我沒有哭。  」

  「  汗。  」

  停了一臉,熱辣晶透的汗,像身體內里的燃燒,溢出水蒸氣。他只看著我。他的注視這樣靜,如星光下,獅子嗅著一朵玫瑰花的靜。

周身萬千個毛孔都開了閘門,喧騰奔涌。我汗落似雨,按一下額角,紙巾頓時濕透,揉成稀爛的球。驀地想起「  作賊心虛  」的老話。

他又遞過一張紙巾來。

  我啞聲:「  你還要問什么?  」

  直至最后唇焦口燥,天疲倦地昏黑下來。

  沈明石起身,客氣而倨傲:「  莊小姐,今天麻煩你了,謝謝你的協助。  」伸手。

  我并不與他握,只突然問:「  他會判死刑嗎?  」

  他怔一下,隨口答:「  那是法院的事。  」

  或是死,或是終其一生,困于四堵高墻之內。

  便是終結了,人生不再有選擇的機會。

  春日的黃昏,暖,而香塵細細,一如慵懶女子。街上人很多。嘈雜擁擠,人人攜著一天積累下來的倦意,故而步履匆匆,煩惱疲憊的臉容。

  而我突然記起那人最后飽足寧靜的笑容,是心愿已了,生無可戀吧?

  多么好。

  我竟不能如他,為了愛傾盡所有。

  餓了,去路邊超市買了一塊巧克力出來,邊走邊吃。

  「  嘀———,嘀———  」一聲一聲,打招呼似的汽笛在我身后。

車門半開,探出一個修長身影。

  我脫口而出:「  手機男人,  」掛上一個笑,「  他們也問完你了?  」

  他略有遲疑。

  我忽地會過來:「  你走了?后來一直不見你。警察一來你就走了是不是,手機男人?  」

  他朗聲大笑:「  我聽過最精彩的綽號,不過我寧愿你叫我伊龍文。  」遞過名片。

「龍文鞭影的龍文。去哪里,送你一程?  」

  我忽地有些心疑,「  你走了,為什么又出現在這里?  」有點悻悻地,「  剩我一人,跟他們費盡唇舌。  」

  他笑:「  呵,因為我是通緝要犯,身負重案,所以一見警察就嚇得屁滾尿流,又不敢走遠,躲在附近聽風聲———這個答案,你可滿意?  」輕輕問。

  拈著他的名片,少許尺疑,———許多時候不過是明騙罷了。笑吟吟:「  淑女守則第一百零一條,不可以隨便上人的車。  」

  「  咦,  」他一挑眼眉,兵來將擋,「  現在還流行淑女嗎?  」

  我覺得他實在可愛,笑出聲來,無端心生親近,跳上車去。滿腹厭氣一掃而空。

  他開動了車:「  生死關頭,身家性命都能托付,現在反而怕我拐你到河南?  」

  臉色正大光明,眼睛的一睞,卻仿佛探戈的狂野舞步,讓人剎時心旌神蕩。

  我失笑。如果不曾遇過浪子,那么,他是了。但我生命中的劫數,我已遭逢,而在最初的最初,人人都說:信之是個本分人。

  總是曲終人散去,此刻,且跳一曲探戈舞。我道:「  古龍說,陌生人是很危險的。  」

  他笑了,「  《邊城浪子》看得很熟啊,那么下一句還記得嗎:比陌生人更危險的,便是身邊最親密的人。像你,碎你心的人,是陌生人嗎?  」

  我嗤笑:「  我一顆大好的心,完整無缺,幾時碎了?  」而我一顆大好的心,隱隱作痛,在胸中哭泣輾轉。

  他戲謔:「  魔鏡啊魔鏡,請你告訴我,這世上,除了愛情,還有什么可以讓一個揚眉女子黯然神傷?  」

魔鏡啊魔鏡,也請你告訴你,這世上,除了愛情,還有什么會更美麗與殘忍,傷害更徹底與不可愈合?

  我只掉過臉去,良久不語。隔了褐色玻璃的街景,一一流走,像云外的另一重天,與我漠不相干。

  伊龍文立即道歉,「  對不起,我交淺言深了。  」

  我竟掩不住聲音中的灰。骸  你送我到前面路口就行了,我還要去拿自行車。  」

  ——居然,根本瞞不了人。

  他應:「  好。  」徐徐停下,問:「  不禮尚往來,互『片』一番?  」

  我道:「  我沒有名片。  」

  他遞過紙筆,派克筆素身圓拙,「  把電話號碼寫一下吧。  」

  我信手握住,想一想又推搪:「  我剛去單位,還不知道電話號碼。  」

  他一怔,隨即忍俊不禁。

  我臉不由自主漲紅。

  今天的第二次,我的舉止幼稚生硬,似兒童般不諳世事。只急急推門下車。

  上得樓來,天已經黑了。

  終于可以哭了,跌撞撲進母親懷里,像撲進鴻蒙初開的天地,重是嬰兒,所有言語都用哭泣來表達。

  ——卻如雷亟般定在昏暗門邊。

  日光燈煌煌開著,母親正在沙發上,全神貫注看報紙的股票版,而她手里握著的—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所見———是一具放大鏡。

  是老花。我長大,錦世長大,而母親竟已經老花至此。

  她一抬頭看見我,報紙一推站起來:「  怎么回晚了?吃飯了嗎?單位里加班?現在適應新工作了吧?  」連忙下廚替我熱飯。

老花,羅嗦,發間的銀絲,小打小鬧地炒股,弄很多食物來給兒女填下。像在冰川上的失足墜落,老去的過程極險峻且不可回頭。

怎么可以,我還要她為我操心,為我擔承?自此,我要做個強壯女子。

  第二天被寶兒罵得狗血淋頭。

  她聲音像青春片中義正辭嚴的小班長,作派像對男友輕責薄怨的少女,但內容:

  「  ……當然了,我知道你是大機關下來的大菩薩,呆不慣我們這種小廟,想走就走嘛,

  其實呢,今天不來都沒關系……  」刻薄之至。

  我低著頭,是是是,十分恭謹,眼光落下,是她的粗跟鞋,笨重結實,仿佛上身已變成天鵝,腳下還拖著丑小鴨的腳蹼。

  寶兒的出身,只怕比丑小鴨更劣,至今拖著,不肯放下。

  等她小小、刻意優雅地抿一口阿華田,我才解釋來龍去脈。剛說到三分之一,她已拍案而起,「  好。  」雙目炯炯生光。

  「  這是頭條題材嘛。莊錦顏,你明天寫好交給我,六千字,趕第六期。  」嘖嘖數聲。

  竟有艷羨之意,「  天上掉餡餅給你撿著了,你運氣不錯嘛。  」頓足嗔道,「  照片呢?你怎么不記得跟他合一張影?  」

  這人,思路不大正常吧?

  我啼笑皆非:「  是,我運氣不錯。最好他把我綁做人質,然后警方力克頑敵,救我出來,就更好了。  」

  她忽然俏皮起來:「  那自然,上了焦點訪談,連雜志也可以順便廣告一下。  」輕輕感慨,「  可惜好題材如同好姻緣,可遇不可求。  」  呈現了中年的皺紋,只一恍。

  握筆良久,我終于寫下:「  他說:也許是因為陽光的緣故,她的眸子如碎鉆閃亮。

  小街上寂寂的了無人跡,她是哭過了嗎?……  」

  亦不枉他結識我一場。

  寶兒幾乎是將稿子摔到我臉上的。咆哮,「  莊錦顏,你真偉大,真故事也有本事寫得這么假。你寫的是紀實你知不知道?!  」

  我申辯,「  新聞的六要素我都交代了,這里還有這里,他怎么說我就怎么寫的。只是修飾一下文字。  」

  她幾乎要背過氣般地捶桌,「  誰要看你賣弄文采,讀者要看血淋淋的真相。  」怒不可遏「  還什么『因為了解,故而悲憫』。什么導向,同情殺人犯,號召大家都去殺人?  」

  聲口嘴臉,難以形容。

  我唯唯諾諾,只心中陰毒想:再打扮花枝招展十倍,也是枉然,哪有男人肯娶這種女人!

  不敢言。

  以紅筆,將所有廢去的詞句一一劃掉,狠狠地劃了又劃,力透紙背,是許多道紅腫的鞭痕,鮮血淋漓。

  握筆太緊,食指都隱痛起來。

  就這樣:「  1999年4月1日,筆者正在編輯部看稿件,忽然有一個男人打進電話,自稱是《伊人》的忠實讀者,十分信任《伊人》,愿意把他的感情問題與《伊人》的編輯們探討一下……  」 

  收梢:「  在對他表示憤慨之余,我們也深深惋惜于他的不懂法,缺乏法律意識,終究犯下重罪。等待他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

  寶兒大悅,只加一行字:「  本案還在審理過程之中。  」

  我伏在桌上,良久良久。

  接下來幾日都忙得死去活來,連想的時間都不大有。

  只是電話每每陡地一響,我便一驚。聽它一聲一聲、固執哀懇地響了又響,才終于遲疑伸手:「  喂。  」干干的聲音,在話筒里回蕩。

那一次———

  「  錦顏,你幾時可還我的筆?  」

  陌生聲音,卻有說不出的熟稔。

  我大驚:「  你是誰?  」

  「  看來多忘的不僅是貴人,還有女人,我姓伊,伊龍文。  」他笑道。

  我一低頭,掌中所握,可不就是那只派克筆。禁不住驚呼一聲,怎么竟糊里糊涂帶回來,用了幾天都不知不覺。

  連連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怎么還給你呢?這個這個……  」尷尬了。

  他學我:「  這個這個。  」取笑,「  頗有領導之風嘛。  」口氣輕松,「  中午一起吃飯,你帶下來還我好了。  」

  我兩分猶豫。他已說:「  當然,如果你忙,今天忙,明天忙,這一個月都忙,就算了,先拿著用吧。  」極盡挖苦之能事。

  他在門外綠樹蔭下等,抱一束紅玫瑰,一朵朵都深湛如血,小小的皺著?匆娢,

  一揚眉而笑。條紋襯衫,黑西褲,齊整短發,抬手時腕上舊金表略黯。衣著保守而笑容佻達,卻都在分寸之內,異常挺秀。

  午后天上一朵朵胖胖的云,我們在湖邊吃活魚。他與我碰杯時,說:「  cheers。  」

  相談甚歡。

  他只長我兩歲,卻已是法國巴黎大學的電腦碩士,在一家叫「  忘憂草  」的貿易公司里做總載助理。少年得志,卻并無驕色:「  不過是因為有張文憑罷了。而我的文憑,也無非是錢堆出來的。考不上大學,就去國外混,一年三萬法郎,打我這么個金人都夠了。  」

  笑。

  真磊落。

  拈一筷酸菜魚片,他道:「  這湯,真肥。  」又解釋,「  法文里,比較濃的湯就叫『肥湯』。說占便宜,就是『撈到一棵肥卷心菜!粶镒罘实哪且活w。肥發是油膩的頭發;肥水是油垢的洗碗水;說話肥肥的,  」考我,「  你猜是什么意思?  」

  我想了想,「  肥———,通葷吧?說話比較葷?  」

  他贊,「  加十分。那么,肥早晨呢?  」

  我遲疑,「  夏天吧,太陽出來的早,于是早晨顯得格外長……  」

  他搖頭點破:「  是睡懶覺。日上三竿仍高臥不起的早晨還不肥?周六狂歡,分手時可以招呼grassematinee:明天肥一個早晨。  」

  我喝一口藍帶啤酒,支著頭,苦笑:「  我的早晨、中午、晚上都很瘦。  」

  寶兒主任囑我做一切瑣碎工作,稍有不是,即杏眼圓睜。

  龍文很明白,只道:「  開始都是這樣的。我剛剛上班,天天被老板罵,現在也好了。

  錦顏,以你的資質,一定做得比我好。  」拍拍我的臉,親昵地道:「  孩子你慢慢來。  」

  如此輕車熟路,對答便給,我愁腸百結都笑出來。誰天生便是情人呢?在愛情的沙場上,又何嘗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我問:「  多少個?  」

  他呆一下,「  什么?  」

  「  被你碎過心的女孩子。  」

  他答得幽默,「  對不起,一個都記不得了。我只記得那些讓我碎心的人,害我背人垂淚到天明。就像獨孤求敗,他才不記得手下有多少敗軍之將呢。  」

  「  那么,又是多少個?  」

  他稍有沉默,笑,「  一個就夠叫我粉身碎骨,萬死莫贖了。  」說完又拍拍我的臉。

  這般地,肌膚相親,卻只覺明凈。

  酒的觸摸在我體內緩緩游走,如此繾綣,我松弛渴睡。

  但時間不肯為我停下來;

  冰凍啤酒一忽兒便暖了;

  玫瑰的凋零只在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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