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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南瓜的人 第九章
作者:亦舒
  過兩日,姚伯母忽然到辦公室探訪結球。

  只見一連串下屬往內通報,這位林小姐顯然地位崇高,最後她迎出來,笑吟吟接過伯母手中水果籃,帶她參觀辦公室。

  伯母暗暗歡喜,喝茶時間:

  「結球你很喜歡孩子?」

  「呵是孩子。」

  「婚後打算有幾名?」

  「三至五名,視體力而定,男女不拘,最好有子有女,但全女生全男班亦不拘!

  伯母笑咧了嘴,「真是與我想法一樣,天下最可愛的是小孩。」

  這時秘書來喚開會。

  伯母告辭,由秘書司機一齊送出去。

  結球兩個助手笑出聲來。

  「人家又不是一定嫁姚醫生。」

  「可是姚媽已經笑得喜心翻倒。」

  「居然不預約就來突擊檢查。」

  「林小姐真好涵養。」

  「林小姐的修養比周令群好十倍!

  「值得我同你學習,才華天注定就這麼多,可是性情卻可修煉,必須年年進步。」

  「噓!

  結球出來,吩咐一連串工作,輕輕說:「老人家,放肆點,亦應縱容。」

  生活像是平靜下來,湖面如鏡,一點漣漪也無。

  但是結球知道,心底空洞仍舊還在。

  那一夜,她做了個怪夢。

  她看見方玉意與安瞳坐在一間客廳里說話,姿態熟落。

  她躊躇,不想走過去。





  在夢中也知道關系是大復雜了。

  她離遠站住,可以清晰聽見兩女對話,但她們卻好似看不見她。

  只聽得方玉意冷笑一聲,「我同你受騙,叫做無奈,可是你看林結球,豈非更笨!

  「她是有點傻!

  「竟負起替王庇德撫養子女的責任,真好笑,我雖然得益,也覺得她癡呆!

  「她接受外國教育,不相識的孤兒也會領養,也許,王庇德真正對她好。」

  「王庇德?」方玉意哈哈大笑,漸漸笑聲同哭聲一樣。

  「意姐,一切已成為過去。」

  「是嗎,我這一生,也跟著完結。」

  安瞳說:「依我看,你現在過得還好!

  「多得林結球幫忙!

  「也許,那樣她才心安!

  方玉意問安瞳,「你安頓下來沒有?」

  「早晚兩份工作,傍晚替鄰家孩子補習英語,收費比公價略為廉宜,就有生意,過兩個月,可以把租金還給林結球!

  「她替你交租?」

  「是,真沒想到!

  「她可是有錢沒處花?」

  「我要到今日才知道一個年輕女子竟也有本事賺得這樣高入息。」

  方玉意嘆口氣,「她條件的確比我倆優秀!

  「到後來,他已經不大來上海,不需要很敏感的女人也知道他心思另有所屬!

  「你可有拆穿他?是我,給他幾個耳光!

  「沒有,我沒發作!

  「哼。」

  安瞳垂下頭,「一個人,只要能夠歡喜過幾年,也已經算是造化,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永遠的基業,千秋萬載,讓你一直開心。」

  方玉意忽然噤聲。

  結球聽了也覺震蕩。

  「與他在一起的時候,他讓我享受到被愛的感覺,我曾經非常憤怒,但是現在心情已經漸漸平復!

  方玉意仍然不出聲。

  「不知林結球是否這樣想。」

  方玉意終於說:「聽說她快要結婚。」

  「啊,對象是誰?」

  「好像是一個醫生。」

  「我代她高興。」

  「你呢,」方玉意問:「你可有再婚念頭?」

  安瞳緩緩說:「隨緣。」

  結球在一旁聽得入神,忘記是一場夢,心里想叫出來:你還不怕?

  忽然想到自己,你呢,你又何嘗害怕?真好勇氣。

  一驚之下,忽然蘇醒。

  接著,鬧鐘也響起來,夢中情景頓時忘去一半。

  可是,結球心中仍有嘀咕,怎麼會夢見這兩個女子。

  後頸十分酸軟,她伸手去揉,最近老是這樣,睡多了不是,睡不足更慘,身體與靈魂時時想鬧分家,同大學時期不同了。

  十多廿歲的時候,靈肉合一,熱戀,不分彼此,行動一致,怎會頸酸眼澀。

  電話鈴響起來。

  「林小姐,我是姚醫生診所看護,姚醫生正做緊急手術,今早不能與你上班,稍後與你聯絡。」

  「什麼樣意外?」

  「呵,一個小男孩過馬路不小心,被車撞倒,大腿骨折斷,無大礙。」

  呵,這樣叫做無大礙,對西醫來說,只要頭顱依然接住脖子,大抵還有得救。

  結球說:「謝謝你,金緒。」

  她很高興,「林小姐記得我名字?」

  「診所大管家,自然要記!

  一大早,叫人開心,自己也歡喜。

  結球出門去上班,才走進辦公室,手提電話已響起來。

  結球笑著問:「手術可順利一.」

  那邊靜了會。

  「喂,哪一位?」結球知道自己鹵莽了。

  這個電話號碼,不是很多人知道。

  「思訊,是你?」

  「是,阿姨,是我!孤曇糁杏袠O大困惑。

  「同學欺侮你?」

  「不,不是,學校一切都好!

  「你我之間不必吞吐了,快把來龍去脈告訴我。」

  「祖母辭世。」

  呵,結球反而放心,「你打算回來?」

  「我要考試,我不想回來!顾加嵁惓詻Q。

  那邊忽然傳來袁躍飛聲音,「結球,你怎麼看這件事?」

  結球詫異,「你又在倫敦述職?」

  「不,」袁躍飛答:「結球,這是三邊會議電話,我在大西洋另一邊!

  呵,科技進步有這樣好處。

  「結球,給點意見。」

  結球見過那老人,坐在舊布堆旁邊,曖昧地看不清她,待發覺了,才知道是一個盲人。

  結球說:「好像是要出現,否則於禮不合!

  「思訊不愿意再接觸他們!

  「這也不正確,英雄莫論出身?」

  「我無法說服她,到底年紀還校」

  「這樣吧,我來作主,將來有什麼事,可以怪我,我負全責,她不想做這件事,無謂勉強,做人匆匆數十寒暑,盡量開開心心!

  思訊忽然哽咽。

  這些女子不但要照顧自身,還得兼顧家庭,入息、子女,可是,也都設法承擔下來。

  結球拉開抽屜,取出一幀照片,那是公司同事替他們拍攝,在一個聯歡晚會上,他的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她一直覺得他的手粗壯,指節尤其凸出,現在才知道,是因為少年時做過太多粗重工夫。

  她把照片放進信封,用切紙機切碎。

  每個人都以為林結球將與姚醫生結婚,連結球本人都覺得好事將近,只有姚偉求知道,她與他最接近的時刻,已經過去,雖然這也不妨礙結婚。

  他與她商量:「暑假我們出去玩。」

  「你我早已畢業,最后一個暑假也已過去!

  「你已做得雙頰深陷,一定要放假!

  「去何處?」結球不起勁。

  「到法國南部租間農屋,買菜煮飯!顾袂橄蛲

  結球大驚,「嗄,這叫度假?」

  「你做過女人做的家課沒有?」

  「姚醫生,現代女子的功課在辦公桌上做!

  「試試回歸自然吧,也許你會喜歡!

  結球拾起桌子上一封信,用裁紙刀拆開,一看之下,她呀地一聲。

  姚偉求看到是一張喜帖,淡紅色,燙銀字。

  他見結球意外,便開玩笑說:「舊情人結婚?」

  是程育齡迎娶麥倩兒。

  「這么快,他們認識不過兩個月!

  姚醫生也有點感慨,「人家感情道路暢順。」

  結球不伴聲。

  真幸運,那么快找到殷實的夥伴,共同經營生活,免除大悲大喜,大上大落。

  「你與我又如何?」

  結球笑,「好,到法國南部煮飯去!

  姚醫生很高興,「我立刻開始計劃!

  五月份,思訊就回來了。

  住在結球家客房,手長腿長的她看上去與結球像兩姊妹。

  她逗留兩星期後會去一個網球營,但是三天後小男朋友勃蘭頓自新加坡追上來。

  那男孩子劍盾星目,身段非常好,是名游泳健將。

  結球問:「可有中文名字?」

  他答:「劉允康。」

  「會寫中文嗎?」

  「我會讀華文報頭條!

  「你住哪里?」

  「二叔家!顾f上長輩名片。

  結球」看,是劉鈞全建筑事務所,大樹好遮蔭,這孩子有家底。

  「知道必須保護女友嗎?」

  那男孩子不敢佻皮,輕輕答:「有人欺侮她,我會拚命為她出頭。大廈著火,我會沖進去救她。只剩一只救生圈,我會讓給她,我一定小心駕駛,永不惹她生氣!

  結球本來想端長輩架子,乘機教訓小子,沒想到他三分稚氣地說出這樣高境界的話來,叫結球哽咽。

  思訊的眼光比她好。

  不,不,她林結球當初要求的并不是叫對方跳進火坑,能夠得到被愛的感覺,也已經足夠。

  劉允康這次考試及格。

  星期天,他接了思訊與家人出海游玩。

  結球在家看小說,讀到最後一章—喃喃抱怨:「千篇一律,俊男美女彼此癡戀的故事,幾時我也動筆—肯定一紙風行,打垮這等乏力之作,取其地位而代之,不過,現在還沒有時間,還是重看莎士比亞全集吧!

  說罷,她笑了出來。

  這時,門鈴響起。

  結球去一看,咦,門外是袁躍飛。

  他拎著行李,「結球你氣色好多了。」

  「你來度假?」

  「公私兩便,思訊不在家?」

  「坐游艇出海去了!

  他有點累,一臉胡須渣,斟了一大杯冰水,坐窩大沙發里,「可有地方住?」

  「歡迎!

  「不用那小醫生批準?」

  「阿袁,不見得一有男友連兄弟也得放棄!

  「好,有義氣!

  他大力放下杯子,水花四濺。

  「你有話要說?」結球明知故問。

  「思訊同什麼人出去?」

  結球聲音很輕,「朋友。」

  「是一個小孩子吧。」

  「她自己也是個十三歲的小孩子。」

  袁躍飛頹然,「他會愛她嗎?」

  結球據實答:「我想不會,小朋友初初約會,一點長遠計劃也無,也許三個月後分手,又另外找新的對象,這都是正常現象,到了十七八歲,也許嘗試初戀,有失望有甜蜜,他們大把時間,失敗成功均不要緊。」

  袁躍飛用手掩著臉。

  結球說下去:「身為你手足,不得不提醒你,這也是回頭的時候了!

  袁并沒有抬起頭來。

  「先去淋個浴,我們慢慢再聊!

  這時,大門一開,劉允康送思訊回來了。

  少男少女曬得一臉金棕。

  思訊一見袁躍飛,意外驚喜,立刻介紹男朋友給他認識。

  劉允康以為他是阿姨的男朋友?,叫聲「叔叔」。

  袁躍飛臉如死灰。

  剎那間這幾個月的感情歷程在他腦海里閃過,像瀕死的人回憶一生,濃縮一幕幕在眼前掠過,電光石火間看得透徹無比。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他抬起頭來、看到一對少年四只亮晶晶大眼睛正看著他呢。

  他內心明澄一片,像是被高僧點化似的,微微笑起來,問道:「小朋友們,呆會又去什麼地方玩?」

  自始至終,是他緣木求魚,與人無尤?

  那男孩子與他談起去年暑假與叔伯們到大堡礁潛水的趣事。

  這時,結球走到老朋友身後,雙手搭著他肩膀,替他按摩松動筋骨,更在他頭頂輕輕吻了一下。

  在別人眼中看來,正好像一對情侶,而事實上,她與他純是好友。

  阿袁趁勢握住結球的手,他倆非常了解對方心意。

  小朋友們哪里坐得住,思訊換上件裙子又出去。

  結球揚聲:「九點正以前回來!

  劉允康連忙說是。

  袁躍飛伸一個懶腰,「累了。」

  他走進浴室淋浴,半晌,以為自己哭了,不,不是,只是清水。他沒有那麼多情。

  自浴室出來,他找到客房,

  一頭栽下,扯起鼻鼾。

  結球替他掩上門。

  她不信男人會得失戀,或是悲涼超過一個星期。

  大學時某同學與女伴分手,醉酒鬧事,空拳打破玻璃,進急癥室縫了十馀針,大家以為他大抵是要尋死,推舉結球做代表開解他。

  結球約了他出來,還沒有開口,他卻誤會結球對他有意,大訴衷情。

  自那次之後,結球確信男女結構有別。

  所以她也相信袁躍飛很快就復元,愈快墮入愛河,也愈快爬得起來,吹乾身體,又是一條好漢。

  他怎么會愛上一個小孩?

  那不是一個平常的小孩,那是個罕見的美少女。

  雪白鵝蛋臉,晶瑩大眼,紅唇,濃密黑發,她彷佛代表世上一切尚未受玷污的事物,成年人未曾達到的理想,叫飽受苦悶生活折磨的袁躍飛頓生向往愛慕,不能自已。

  結球愛惜思訊,也基於同一原因。

  他們都是好色之徒。

  袁躍飛也許仍會等思訊長大,但是,不會守在一旁,而是一邊做其他事。

  姚偉求來訪,看到兩件行李。

  「有客人?」

  「是袁躍飛,正熟睡。」

  姚偉求點點頭,「如果不便,可以到我處!

  結球把臉湊過去,[誰,我,還是他?」

  姚醫生哪會輸給她,「有了你,誰還要他!

  他把一本婚禮雜志放在桌上,「請參考禮服式樣。」

  結球答:「我不打算穿白紗切蛋糕!

  「我尊重你一切選擇。」

  「不是說好到法國南部煮飯嗎,那處的烹飪,叫做普旺沙,我會努力隨師傅學習!

  「可要請朋友吃魚翅?」

  「不,」結球堅持,「刪除一切繁文褥節。」

  他唯唯諾諾,「是,是。」

  結球知道他正構思怎樣應付說服長輩,但是,不理他了。

  「指環呢,總需要指環吧。」

  「最簡單的五號白金圈指環就行。」

  姚醫生像是有點困惑,「林結球,早知道這樣省時省力,一早就開口求婚!

  「去跳舞吧!

  「客人怎么辦?」

  「唏,任他自生自滅!

  他倆離開公寓。

  這番話,袁躍飛也聽見了,他悄悄起來、做了一個三文治吃,一邊翻閱美奐美輪的婚禮雜志。

  想到十歲那年,父親帶他參加婚禮,吃西式茶點,與戴看長白紗手套的新娘子握手,他還記得,那新娘的粉擦得很厚,但也異常美麗。

  袁躍飛寫了一張道謝便條。

  他這樣說:「一切不變,結球,我仍是袁大哥,照樣為思訊補習功課,我將向你學習:不求任何回報,再聯絡,飛!

  他拎起行李走了。

  傍晚,結球與姚醫生回來,

  「咦,他去了什麼地方?」

  「知難而退,總算識趣。」

  結球笑,「胡說,人家另有對象,年輕貌美,勝我十倍。」

  「那太好了,反正沒人爭,明天一早,我們去挑注冊日子,找誰做證婚人?」

  結球說:「兩位同事好了!

  「不如請我父母,他倆等這一天,已有三十年!

  結球同意。

  心里十分踏實,她不想再走坎坷之路。

  她喜歡他家人多,鬧哄哄,年頭到年尾一定有節目:今日三阿姨來訪,明日二舅舅的小女兒出嫁,下星期太婆婆八十大壽……天天團團轉,張羅禮物賀金,還有,穿什么衣服出席才最最得體,每次聚會起碼耗去十個八個小時,精疲力盡,很快就白頭到老。

  結球頭一個告訴思訊:「阿姨要結婚了!

  思訊揚起一條眉毛,「可是同袁哥?」

  「你不喜歡姚醫生?」

  「姚醫生也是好人,他的確比袁大哥更英!

  結球笑,思訊說得有理,皮相長得漂亮也十分重要:寬厚肩膀,結實肌肉,否則,當初也不會答應與他跳舞。

  「袁大哥可是因為這樣不告而別?」

  結球搖頭,「我還沒告訴他!

  「可是,他知道不方便久留。」

  結球說:「待你廿一歲的時候,我會把真相告訴你!

  結球在中學時有一位同學叫真相,她姓路,結球一直有點怕她,不知同學什么時候會露出真相。

  最近、心緒有點奇怪,陳年芝麻般絲縷回憶時時無故浮現。

  像一架電腦出了小小毛病,沒按鈕資料自動跑出來。

  終於要結婚了,自然感慨萬千。

  「阿姨,可要我做伴娘?,」

  「不舉行儀式了,簽個名就行!

  思訊卻也贊成,「阿姨一向不喜俗套!

  結球挑選星期一上午九時注冊。

  姚醫生問:「這么早?」

  「你怕起不來?我叫醒你,要不,到我家來睡。」

  「我想與證婚人商量一下。」

  「下午人擠,不能從容辦事。」

  姚偉求看著結球,只要能結婚,清晨五點也行!

  難得的是姚家上下也無異議,一切遷就長子。

  思訊返回學校,家里又靜下來。

  人家婚前幾個月已忙得人仰馬翻,結球卻依然故我。

  她一點打算也沒有。

  也不去找新居,亦不用訂婚紗,更不必到酒店宴會廳張羅菜單。

  她買了一副叫模擬人生的電子游戲機,天天晚上在家練習。

  姚偉求與她一般想法,下了班來結球家,開一瓶香檳,閑聊到夜深。

  結球與他熟了,漸漸接觸他的身體,掛在他身上,他背起她,在廳房之間走來走去。

  肚子餓了,他做甜點給她吃,毫不介懷穿著圍裙在廚房兜兜轉轉,給球慢慢愛上他。

  也沒有人催他們處理細節。

  一日姚醫生說:「和諧式停飛了,可惜。」

  結球一怔,輕輕說:「乘別的飛機也一樣。」

  「我去訂法航票子!

  剛巧也有一位同事辦婚禮,忙得暈頭轉向,快要痛哭。

  結球聽見她在電話里分辯:「不要皮蛋酥,家母是上海人,看見皮蛋夾甜糕內,或是蜜棗浸咸湯里,會得害怕,不如要西式蛋糕!

  結球吐吐舌頭駭笑。

  又聽得她嚷:「麗晶與君悅都沒有星期六?那是吉日,又方便親友……」聲嘶力竭。

  下午,她坐在結球對面訴苦。

  「你一句事宜都已經辦妥?」

  結球點點頭。

  「真羨慕你,我的禮服昨日送到,領口太低,你說寄返紐約改,還是在本市找一個師傅?」

  給球看看她微笑。

  「我借了三輛平治,現在還欠一架!顾周P躇起來,「還有,新屋里欠一盞水晶燈,床單也未選好,結球,我快自殺。」

  結球輕輕說:「那也好,一了百了!

  她一愣,撲過來追打結球。

  碰巧老板這時經過看見,「兩個準新娘爭什麼,莫非是同一個男人?」

  她倆只得停手。

  「結球,真佩服你如此瀟灑!

  人各有志。

  結球才不會忙這忙那,有空她喜歡把臉靠在姚偉求厚實的背脊上,雙手抱住他的腰,他走到哪里,她貼到哪里。

  姚說:「爸叫我們去看一間房子!

  「住我處不是很好嗎?」結球怕煩。

  「只看一看,不喜歡馬上走!

  「大大要請工人打掃,家里多幾個人十分不便!

  「所以我也沒決定!

  口氣像哄孩子一般,結球只得陪他走一趟。

  房子在近郊,車程半小時以上,結球已決意保留自己的寓所。

  到了一條私家路,轉進去,看見幾幢小洋房。

  結球很不喜歡這種貌似矜貴的排屋,一進去,樓梯位占大大面積,每層樓只得一間小小睡房,凈放一張床,又只得一面有窗。

  她喜歡住貨倉改建的公寓,無間隔,數千平方尺一望無際,才覺享受。

  要不,沿海一間平房,不用爬樓梯,三邊都是大窗,海天一色。

  打開門進去,一切都布置好了,乳白色,最易討好,無甚性格。

  結球只得贊不絕口。

  「真的喜歡?」

  「沒話說,這樣體貼的公公婆婆哪里去找。」

  床上鋪著大紅百子圖絲棉被。

  「媽媽說你像小小孩一樣好性情,什麼都不嫌!

  「一切設想周到,高興還來不及!

  那位同事知道了,怕要氣得紅著眼睛說索性不嫁。

  「還需要些什么?」

  「已經福杯滿溢。」

  「好像很容易滿足的樣子!挂デ鬅o限憐惜。

  他說對了。

  在感情路上經歷過如許兇險的林結球,十分珍惜今日的一切。

  注冊當日,她如常七時半起床,淋浴梳洗,同平日一般的化妝發式,換上一套簡單的象牙白衣裙,上次穿過的皮鞋手袋又派到用常姚偉求來接她,西裝領帶,亦無夸張,一切照結球意思做。

  他拍拍口袋,表示指環藏在里邊。

  家里司機微笑看把他們送到注冊處。

  早晨天氣很好,空氣十分清新!結球非常開心。

  她仍然把臉貼在姚偉求背上,一言不發。

  還有十分鐘,親友陸續來到。

  人愈來愈多,大人小孩,都打扮得極之華麗,一大早穿戴得如此整齊,只怕要天未亮起來,結球十分感動。

  同事們也進來了。

  有人交一束小小鈴蘭到結球手中,新娘子手中總算有花束。

  姚母取出一枚紅寶石指環往結球手上套,姚父替她戴上同款鉆石項鏈,老人退後一步,像是欣賞名畫那樣,微微笑。

  由姚偉求親手替結球戴上耳環。

  注冊官揚聲:「各位請進來,盡量維持肅靜!

  五分鐘就完成儀式,林結球正式成為姚太太。

  每個人都帶著了相機,紛紛拍照。

  在人群後邊,有一個熟悉人形。

  結球趨向前去,她叫她:「安瞳!

  果然是她,拉著小子明,恭賀結球。

  「歡迎你來。」結球與她握手。

  她與孩子衣著整齊,氣色也比從前好得多。

  「林小姐,我——」她滿懷感激。

  「噓,」結球微微笑,「今日不談這個。」

  「姚醫生與你相配極了!

  「謝謝你。」

  「方玉意在那邊。」

  結球抬起頭。

  方玉意穿一件豹紋捆紅色花邊的裙子,已經走到出口處。

  她沒有過來,只笑著朝結球揮手。

  再一轉身,安瞳也已經不見。

  姚家親友把結球圍得緊緊。

  還有,宇宙同事紛紛過來吻賀新娘。

  那兩個女子走了。

  這時姚醫生微笑著說:「謝謝大家撥出寶貴時間觀禮,現在,我們要回家準備行李上飛機了。」

  親友紛紛高聲說:「回來請客。」

  「對,」有人跟著喊:「不醉無歸!

  又有人嚷:「百年好合!

  彷佛不飲自醉,由此可知親友們心情是如何愉快。

  姚偉求把妻子扶進車廂。

  結球忽然間把花朵朝車窗外一扔,由一個途人接到,她先是一愣,隨即咧大嘴笑。

  司機開動車子。

  結球吁出一口氣,「真沒想到你在本家有那么多影迷!

  「都是來看你的!

  「人緣那樣好真是難得,可補充我的不足!

  姚偉求詫異,「我就是喜歡你從無是非,做人厚道!

  結球點頭,「果然,自己贊起自己來了!

  「咦,已經注冊,不用再奉承你啦!

  他倆回到結球公寓,把穿的戴的全部脫下,換上便服,結球淘氣地說:「我同你出門出到怕,不如躲起來,每日睡懶覺,神不知鬼不覺,兩個星期后再現形!

  「不行,我一定要去蜜月。」

  結球穿上球鞋,「好好好!

  他們出發。

  結球沒有后悔出門,他們租了一間平房,自己動手做三餐,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到市集買菜,討論青黃白三種蛋殼的雞蛋哪種最好吃,他倆都驚異時間原來那么容易過。

  小販笑著問他們:「游客?夫妻?」

  結球答:「不,戀人!

  橫街有間古玩店,他們進去參觀,姚偉求一眼看見一只胸針,一定要買。

  結球拿在手中,  只見是一只新藝術設計的K金別針,一個圓圈花束,圍著一彎新月,一只蜜蜂停在月亮一角。

  她笑,「這三樣東西好似不搭連!

  「不不,  」姚偉求說:「花是金銀花,洋人叫Honeysuckle,蜜糖般甜,配上月亮,即是蜜月,這只小小蜜蜂,又帶來更多蜜。」

  結球嘩一聲,愛不釋手。

  結果當然高價購下,結球一直扣在襯衫領口上。

  這是真正的蜜月,適意到極點,連電話都關掉,也不看電視,世上好似只剩他們兩個人,他們的世界,也只得兩個人。

  兩個星期飛快過去。

  結球說:「我們再到意大利南部去!

  「當初不想動身的也是你!

  「就此退休如何?夠錢用嗎?」

  「退下容易,復出就難。」

  結球依依不舍,「那么,明年再來。」

  就在臨別的上午,姚偉求陪她去買紀念品送同事,結球在小店內挑選工藝品,忽然看到一個熟悉人影,她不由得放下手中的花瓶,一路追出去。

  是,是他,他拉著一個年輕女子的手,有說有笑。

  原來他還在人世。

  他欺騙她們,只說已經辭世,原來到了這里。

  結球不甘心追上去,正忍不住想揚聲,喂你!你究竟搞什麼鬼?

  就在這個時候,他在一株棘杜鵑的紅花下,轉過身子來,果然是他,他看著結球微笑。

  同時,也叫女伴看她。

  那年輕的女子也回過頭來,亮晶晶大眼睛看牢結球。

  結球看清地面孔,出了一額汗,那不是別人,那正是林結球。

  她看到年輕的自己,臉比較圓,嘴角全是笑意,快樂得擋不住,自眉梢眼角飛濺出來。

  結球語塞,何必去勸阻她呢,讓他把年輕的林結球帶走好了。

  無論如何,那三年已經追不回來。

  結球看著他倆轉過墻角不見,只覺得檸檬與橙香撲頭撲面而來。

  「結球,結球!

  她轉頭。

  姚偉求追上來,「你去了何處?」氣急敗壞,「嚇得我,你可別走失!

  他緊緊握住新婚妻子的手不放。

  走到一半,忽然聽見轟轟聲響。

  結球問:「那是什麼?」

  「別管它,走吧!

  「不,跟著聲音去看看。」

  「我們要赴飛機場了。」

  「給我十分鐘!

  姚偉求只得跟住她走。

  沒想到樺木樹後別有洞天,他們看到一座龐大的古老木架過山車,迂回曲折,正是轟轟聲響來源,少男少女們舉高雙手高聲尖叫,享受極樂。

  結球喊出來:「哎呀,到今天才發現這個好去處。」

  姚偉求只得陪她走近,不忍掃她的興。

  結球轉過身子央求:「坐一次。」

  他致歉,「結球,我不能坐這種大起大落的玩意兒,我耳水會失卻平衡!

  「一次不怕!

  「結球,我在地面等你,你一二分鐘後就可以下來!

  結球點點頭。

  她單獨坐上去,抓緊扶手,朝姚偉求揮揮手。

  轟轟轟,結球上山去,卡車達到最高峰時忽然下墜,結球覺得五臟像是要噴出來、她不住嗆咳,天啊,多麼可怕。

  可是接著有種飄飄然快感。

  咦,有人在前面一卡車子上向她招手。

  結球又看到她自己了。

  她也揮手。

  車卡穿過樹影屋尖,那三分鐘比一個小時還要長,耳畔盡是風呼嘯聲與乘客歇斯底里尖叫聲,結球也笑了。

  她拔直喉嚨大喊,真是好發泄。

  最後一次了,偉求原來有耳水不平衡毛病,非得遷就他不可。

  車卡再作一個大回環旋轉,令乘客發毛,然後緩緩停下來。

  結球氣喘,腿軟。

  姚偉求扶起她,「好玩嗎?」

  她不點頭,也沒搖頭。

  她把臉靠在丈夫背上,輕輕說:「背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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