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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芳不自賞6 第四章
作者:風弄
  戰火蔓延,就連偏僻的小村也不能幸免。  

  失去大王的悲痛尚未稍弱,被何俠統治的陰云已經籠罩在這些與世無爭的人們頭頂。  

  「宣,  云常駙馬令,村中百姓按人頭算,每口上交糧食三擔,后日交齊,不得延誤!  

  村口被集中起來的人群大嘩。  

  「每口三擔,讓我們怎么過冬?」  

  「真是不讓人活了!」  

  「老里長,」有人一把抓了宣讀完命令的里長,央道:「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日子,我老婆病了,糧食都換藥去了。別說三擔,一擔也交不出啊!  

  里長愁眉苦臉,壓低聲音道:「我能有什么辦法?我家里幾個孩子,都算在里面,也正為糧食犯愁呢。老羅,不交不行啊,這些都是要當軍餉的,遲一點就要你的命,那些云常兵殺人可是不眨眼的。」  

  老羅傻了眼,抹抹眼睛,頹然道:「我們大王在時,可從沒要我們一次交三擔糧食。何俠,哼,何俠憑什么占我們北漠?」  

  「你還敢提大王,不要命了?」里長緊張地看看四周,狠拽他破破爛爛的袖口一下,警告道:「老老實實的吧,連若韓大將軍都不知道躲哪兒逃命去了,你逞什么強?」  

  正說著,一陣馬蹄聲轟隆銼日起,嚇了眾人一跳,個個抬頭往村外看,遠遠瞧見一隊云常兵馬朝這邊沖過來。  

  「怎么了?」

  「什么事?」

  士兵們到了村口,勒住馬匹,村民們仰頭看去,明晃晃的利刃在陽光下耀目得刺眼。  

  「你們誰是管事的?」當前一個,看起來是士兵們的隊長,騎在馬上傲然問。  

  里長被推了出來,戰戰兢兢道:「大帥,我是這里的里長,不知道有何吩咐?」  

  「你就是里長?」隊長上下打量了里長一眼:「駙馬爺的征糧令,你知道了嗎?」  

  「是、是,已經宣讀了。」  

  「有人鬧事嗎?」  

  「沒有沒有,我們可都是良民。」  

  「嗯!龟犻L哼了一聲,拖長了聲調道:「本來你們這些北漠人,都該拿去給我們云常軍人當奴仆的,不過駙馬爺仁慈,留下你們供應軍餉物質。給老子好好種田養馬,還有,駙馬爺頒布了分界令,從今天開始,任何村莊發現了外來人,必須立即報告,膽敢隱瞞不報的,全村當謀反處置。聽清楚了沒有?」  

  里長心驚膽戰,連忙點頭,強笑道:「是是,聽清楚了,我們都是良民、良民!  

  那隊長見他嚇得手腳發抖,不屑地笑了起來:「良民?前面五十里的交口村也說他們是良民,竟然私藏了幾個北漠敗兵,全村一百一十七口,全部被我們給屠了。哼哼,我看在這里掛幾個帶血的腦袋,你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良民。兄弟們,我們走。」  

  吆喝一聲,馬蹄聲又響。馬隊從眾人面前耀武揚威地過去,揚起一陣煙塵。  

  村民等他們去遠了,才敢抬頭看看身邊的人,低聲道:「嘖嘖,一百一十七口…瞧瞧那刀,上面好像還有血呢!  

  老羅猛然跌坐在地上,捂住臉痛哭起來。  

  「老羅,你哭什么?」  

  「別問了!古杂^者嘆了口氣:「他妹子嫁到了交口村。」  

  所有人心里沉甸甸的。  

  亡國了。  

  生死不由人,受盡欺凌。  

  阿漢氣鼓鼓地大步邁進籬笆,一屁股坐在院里的石椅上,沖著則尹嚷嚷:「阿哥,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我要當兵,打何俠這個賊子去!什么日子。考Z食,哪來這么多糧食?養活了兵,我女人孩子怎么辦?」  

  「阿漢,快閉嘴,別惹禍。」陽鳳從屋里匆匆出來,責怪地曾了阿漢一眼,輕聲道:「何俠下了令,揭發一個有逆心的人就賞五兩金子呢。你這樣嚷嚷,小心被人告上去!  

  「糧食被搶了,屋子也被搜了,連剛長大的雞也沒了,我還怕什么?」阿漢愣著頭道:「我不怕死!  

  「那你老婆孩子呢?」  

  「我……」阿漢脖子梗了梗,到底還是垮了肩膀:「想活有什么用?根本不讓人過日子……」聲音弱了下來。  

  院中一陣窒息般的沉默。則尹一直不作聲,默默擦拭著手中的鋤頭,彷佛那不是一把鋤頭,而是當年配在上將軍腰間的寶劍。  

  魏霆忍不住走過來,低聲道:「這樣下去,真會被活活逼死,倒不如……」  

  「不如什么?北漠軍已被打散,誰可以對抗何俠的大軍?」  

  「難道我們真要當亡國奴,讓子孫都受這樣的欺凌?」魏霆加重了語氣,壓著嗓門:「以將軍的名望,此時出山,定一呼百應。」  

  魏霆的話似乎喚起了昔日的壯志,則尹眼眸驟然亮了亮,他渾身顫抖了一下,方正的臉繃得緊緊,神采在頰上流星似的掠過,漸漸的,又黯淡下來。  

  假如出山,確實會有不少熱血的北漠子民跟隨。但這樣釆集起來的力量,即使再翻個倍,也絕不會是何俠大軍的對手。  

  他對抗的不是別人,而是何俠。  

  他見識過楚北捷的厲害,對于與楚北捷同名的何俠,即使雙方兵力相當,他也沒有多少勝算。  

  何況兵力懸殊?  

  屠殺,他帶給那些不甘被壓迫的北漠子民的只有屠殺,那會是一場比周晴大戰更悲涼的屠殺。  

  「將軍……」  

  「不要再說了!箘t尹放下鋤頭:「帶上水和陽鳳煮好的飯,該下田了!  

  遠方在消息在烏云后隱晦地傳遞到偏僻的鄉村,流傳于竊竊私語和驚懼的目光中。  

  大王唯一的兄弟,北漠的中談王爺號召北漠散逃的士兵集合起來反抗何俠,不到十天就聚集了三萬人,聲勢浩大的義軍,被何俠手下大將在都城郊外三十里的地方擊潰,中談王爺被活抓,處以凌遲酷刑。  

  一路敗退的東林軍聚集所有兵力,再度與云常大軍交戰,企圖一鼓作氣反擊何俠。何俠略使小計,在山谷中設下伏兵。東林軍再次遭到重創,尸骸遍地,鮮血染紅了東林的復閘河。  

  歸樂岌岌可危,云常大軍逼近歸樂都城,歸樂王恐怕會遞交降書。一度與歸樂王對峙的大將軍樂榮,見聲色不對,立即領軍避過云常大軍鋒芒,向歸樂邊境逃亡。  

  一條又一條消息,都在述說著何俠的勝利和云常軍的輝煌。重重光環籠罩下,是被軍隊需求壓榨得茍延喘息的亡國百姓。  

  先是糧食,然后是每戶上交三斤鐵器,以供應軍隊打造兵器需要的原料。  

  集市一片蕭條,鐵器店大門緊關。  

  村民們憂心忡忡。  

  「三斤鐵,難道家里燒飯的鍋子也要交上去?我不交!」  

  「不交,你要像老羅一樣?」  

  村子里最拮據的老羅交不出糧食,如今,干瘦的頭顱被高高掛在了村口。他病了多年的老婆,第二天在屋梁上掛了繩子,吊死了。  

  大家不作聲,都覺得喘不過氣來。  

  「交了鍋子,怎么煮飯?」  

  「你是要命還是要鍋?」  

  「交了鍋子也不夠啊!  

  老里長昏黃的眼睛看著相處多年的同村相親,嗡動著干裂的唇:「那就把鋤頭也交上去……」  

  「那何俠……就這么不講理?」  

  「他手上有大軍!  

  「我們北漠的軍呢?」  

  「輸了。沒人打得過何俠。」  

  「天下那么大,真沒有人打得過他?這什么世道!  

  「我聽說有一個……」人群里飄出一句怯怯的話。  

  眾人絕望的眼睛猛然瞪大,視線集中到說話者身上。  

  「誰?」  

  只聽過片言只語的村民苦思冥想:「好像叫什么北王,什么楚什么…」  

  「那他人在哪?」  

  「那個……我就不知道了……」  

  眾人一片失望,剛剛有了點光彩的眼眸又黯淡下去,或蹲或倚著墻角,默默發呆。  

  今天要三斤鐵,明天又要什么呢?  

  砸了鍋,加上一把用慣了的鋤頭,總算交夠了官兵要的鐵。艷陽似乎沒有發覺眼皮底下人們的憂憤抑郁,精神奕奕地照耀著大地。  

  則尹在田里汗流浹背的揮舞著鋤頭,這是家里剩下的最后一把鋤頭。  

  大王死了,國亡了。  

  官兵來來往往,肆意地策馬,縱過他們辛苦耕種的田地。則尹的心彷佛被石頭壓著,石頭很重,活生生要把心壓裂了,壓得流血。  

  他曾是上將軍,他曾手握北漠最高軍權,領著斗志昂揚的軍隊,自豪地展示北漠的軍威,他曾發誓保衛他的大王和百姓。  

  可如今,大王已死,百姓卻被踐踏在馬蹄下。  

  若對手不是何俠,若不顧慮妻兒,他是否仍會在這里默默揮舞著鋤頭,讓那些暴戾的官兵奪去他辛苦的成果?  

  陽鳳每晚都用擔憂的眼神瞅著他,只有慶兒,還有長笑,看見兩個不知憂喜的小家伙,則尹才會覺得心上的石頭稍微輕了一點。  

  但只要一轉身,石頭又沉甸甸的壓了上來,幾乎讓人窒息。  

  「阿哥!阿哥!  」  

  則尹抬起頭,黃豆大的汗水淌得滿臉都是。阿漢從小路上喘息著跑過來:「阿哥,不好了!魏老弟和官兵拗起來了!」  

  則尹一震,扔下鋤頭跑上田去:「在哪?」  

  「在村外邊的山坡上,挨著大草地的邊那地方!  

  不等阿漢說完,則尹轉身就朝村口跑。  

  魏霆,他知道魏霆的。  

  那個脾氣暴躁的漢子,從前在軍中連上級將領的臉色也不看,就知道沖鋒陷陣,咬著牙打仗,寧折不曲的臭性子。特意要他去大草地,就是為了不讓他在村里再聽見何俠一道又一道逼死人的軍令,怎么偏偏又和云常兵碰上了?  

  一路狂奔著到了山坡,則尹瞳孔一縮,停在地上的一片草地上,草地上上凌亂,不知被多少人踐踏過。殷紅的血跡,延續到山坡的另一邊。

  「魏霆!」則尹叫著,轉過山坡。  

  魏霆躺在山坡下,仿佛是一路滾下去的,草地上血淋淋一條軌跡。則尹沖了過去,半蹲下,把他輕輕扶起:「魏霆,你怎樣?」  

  「他…他們……」魏霆頭臉都是腫的,身上傷口冒著血,不知是刀口還是矛傷:「……搶了馬……還有…羊……我……」  

  「別說話,別動!箘t尹沉聲說:「我知道了。」  

  陽鳳和娉婷被則尹抱回的魏霆嚇了一跳,奶娘趕緊將兩個孩子帶到別的屋里,兩個女人則七手八腳為魏霆包扎傷口。  

  「馬和羊…都……」  

  「別說話了!龟桒P柔聲叮囑掙扎著說話的魏霆,嘆了一聲:「搶了東西也就算了,為什么把人打成這樣?」  

  則尹道:「他活著,已經算不錯了!  

  魏霆與他們一同隱居,如同家人一樣,現在卻成了這副模樣。為魏霆包扎好了傷口,留他在床上休息。其它人出了房門,都若有所思。糧食上交后剩得不多,陽鳳熬了一碗粥給魏霆,剩下的都吃山芋當晚飯。  

  忙了一天,終于可以休息,陽鳳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看看身邊沉睡的則尹,起身下了床。  

  初秋,晚風極舒服。她走到小屋前,卻瞥見一道寂寞的人影,在小院中靜靜迎風而立。  

  「娉婷?」  

  娉婷緩緩地轉身。  

  月光下,陽鳳看見了她正拿在手里摩娑的東西。那該掛在墻上的「神威」寶劍,安靜躺在娉婷懷里。  

  陽鳳走到她的身邊。  

  「妳也睡不著?」  

  「那個人,真的不知所蹤了?」  

  時光凝聚成一點,亮點幻化為光圈,重重光圈內,出現的還是同一張臉。  

  英氣、硬朗、霸道、傲然……

  攻歸樂,他一招反間計,毀了赫赫揚揚百年不衰的敬安王府,攻北漠,他在堪布城下,三招殺得北漠眾將心驚膽戰,從此聽見他的名字,就像遇了夢魘,他攻云常,云常全國震動,上至公主,下至百姓,人人惶恐不安。  

  東林鎮北王,楚北捷。  

  這東林王位的繼承人,這天下敬仰的沙場名將,各國君主深深忌憚的男人,竟在云常軍荼毒天下的時候,消失了蹤跡。  

  「娉婷,這些事,妳懂得比我多。我只想知道,難道天下就沒有人能阻止何俠了嗎?」  

  「少爺……唉,何俠……」娉婷深深嘆氣,苦笑道:「可以阻止他的,天下恐怕只有一個人可以做到,妳心里也明白是誰。陽鳳,我是否應該……」  

  「不!」陽鳳倉促打斷娉婷的話,滿臉驚惶,連連搖頭,彷佛正經歷一個曾經經歷過的惡夢,好一會,才鎮定下來,垂下頭,幽幽道:「妳不要問我。這和當日堪布城危時有什么兩樣?我錯了一次,絕不要錯第二次。娉婷,我發過誓,無論發生什么,都不會求妳出山。況且,他已經失蹤很久了,就算妳出去,又上哪兒找他?」  

  娉婷聽了,久久不語,捧著「神威」寶劍,轉身進了屋里。長笑在搖籃里睡得正香,月光溫柔地撒在他的小臉上,印出漂亮帥氣的輪廓,和他父親宛如一個模子里出來似的。  

  娉婷瞅著兒子,微笑著喃喃道:「長笑,長笑,你知道娘為什么要給你取名長笑嗎?娘希望你這張小臉總是笑瞇瞇的,每天都有讓你高興的事!  

  「兒啊,愿你日后不要遇上聰明的女人!  

  「太聰明的女人,總有一個地方很笨。心里打了結,自己怎么也解不開。」  

  「她若不喜歡你,你會難過;她若太喜歡你,那你們倆都會難過。」  

  云常,且柔城。  

  「你騙我!  」  

  「我騙妳什么?」  

  「你說會幫我送信給師傅的,番麓,你這個騙子!」  

  番麓輕易抓住醉菊擂打自己胸膛的玉手,皺眉道:「說多少次妳才明白?東林現在亂成一鍋粥,到處都是流竄的敗兵和逃亡的百姓,連東林王后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送信的人根本找不到妳師傅。還打?妳還敢打?喂,我還手啦!」  

  他最近諸事不順,丞相死后,何俠那邊的官員百般挑剔他們這此猛丞相提拔起來的外官。  

  一會要糧餉,一會又說送過去的奏報不清楚,明擺著要給他這個城守顏色看。  

  這一邊,醉菊知道東林戰亂,憂心忡忡,整天吵鬧不休!蛤_子!」醉菊被他扼住了雙腕,只好用烏溜溜的大眼睛瞪他。  

  「我什么時候騙過妳?」番麓沒好氣地問。  

  「你哪次對我說過真話?」  

  番麓不滿,臉色沉下來:「我當然有對妳說過真話!  

  醉菊雙腕被他抓得難受,掙又掙不出來,俏臉氣得帶了紅暈,仰起頭質問:「真話?哼,什么時候?」  

  番麓認真想了想,答道:「我當初和妳說過一句話——傳言都說妳長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嗯,這句絕對是真的!  

  醉菊微愕,臉上氣出來的紅暈迅速蔓延,很快就過了耳后,連脖子都是熱的。她安靜下來,才發現自己幾乎靠進番麓懷里,咬著下唇,羞道:「喂,快放開我啦!  

  「誰是喂?」  

  醉菊狠狠瞅他一眼,見他嘴角一翹,不知道又要想什么壞主意,倒有些怕了,只好不甘、心地道:「城守大人,放開我的手啦。」  

  番麓得意地笑起來,這才松了手勁。醉菊把手縮回來,一看,手腕通紅的,那可恨的男人手勁真不小。含怨瞥他一眼,坐回床邊,想起也許正在難民中蹣跚的師傅,又擔心又心痛,眼睛紅了一圈。  

  番麓見她低著頭不作聲,完全沒有平日那般潑辣活潑,也覺得無趣,走過來挨著她坐下:「我會派人再送信過去,希望他們可以找到你師傅!  

  醉菊挪了挪身子:「別靠那么近!孤曇粝裎米右粯虞p。  

  「妳說什么?」番麓一邊大聲問,一邊又蹭了過去,這次挨得更緊了。  

  醉菊猛然站起來,跺腳道:「你這人…男女授受不親,你不懂嗎?」

  「妳這女人,」番麓站起來,比她高了一截,居高臨下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妳不懂嗎?」  

  「誰口是心非?」  

  「妳!我靠過來,妳心里挺高興的,怎么嘴里就說不喜歡?」  

  「我……我……」醉菊氣得幾乎哭出來,不斷跺腳:「我什么時候高興了?人家正擔心師傅,你還來欺負人…早知道就讓你死在松森山脈,讓狼咬你的肚子,吃你的腸子……」  

  說到一半,龐大的陰影已經覆到眼前,驚得醉菊驀然閉嘴,跟蹈后退一步,不料腰間卻忽然被什么緊緊摟住了。  

  紅唇被番麓的舌輕輕劃過,一片火熱,幾乎快燒起來了。  

  「啊…」醉菊大驚失色,眼睛瞪得比任何時候都圓,直直看著番麓可惡的笑臉。  

  番麓松了手,笑嘻嘻道:「今晚別想著你的師傅了,想著我吧!故衷诮┗淖砭昭矍皳P了揚,離開處理公務去了。  

  陽鳳走進屋里,床上已經空了,不見則尹的蹤跡。她心中微微一動,拿里的步子輕輕走到旁邊的小房里,探頭一看,則尹正彎腰在堆棧得老高的雜物里翻找東西。  

  「找什么呢?」她低聲問。  

  則尹僵住了,好半天才緩緩伸直了腰,轉過身來。月光下,陽鳳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充滿神采的眼睛。  

  當這雙眼睛顯出這般神采時,他的主人一定已經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一個不可更改的決定。  

  陽鳳記得,那一年則尹作為北漠王的使者拜訪歸樂,就在何肅王子府里,她隔簾彈了一曲,舉起纖纖玉手,掀開了那么一點點簾子,在那一瞬間看見的,就是這雙很有神采的眼睛。  

  陽鳳的心,像被誰撞了一下。  

  事后,則尹告訴她,就在那個時候,他已經決定,就算得罪所有歸樂王族,也要把她娶到手。  

  他長得不英俊,比起常見到的小敬安王來,少了三分風流俊逸?伤诙恋难劬,彷佛什么都看在眼里,仿佛天下沒有事能讓他猶豫。  

  「夫君,在找什么?」陽鳳再次輕聲地問,心中冒出的一點點假設帶著驚疑萌芽,她小心地靠近,看清楚了則尹的臉色。  

  「沒找什么!箘t尹堅定的眼神,在面對陽鳳的直視時間躲了一下。  

  在陽鳳的凝視下,他把粗糙的掌,不引人注意地握成了拳。  

  陽鳳靜靜瞅著他,似乎已經穿透了他的肺腑,洞悉了他心中一切的秘密。  

  他們已經做了多年的夫妻,從歸樂王身邊私逃,歸隱,出山,堪布之戰,再歸隱……  

  一路一路,漫長走來,現在有了慶兒。他們原以為許下歸隱相守的諾言,真的可以謹守。  

  一個歸樂雙琴,一個北漠上將軍,昔日榮華,都遙寄了洞簫。  

  只在今日月下這么一對瞅,彷佛許多的日子,就濃縮成了短短一瞬,都明白了過來。  

  「左邊的箱子!龟桒P幽幽道。  

  「嗯?」  

  「你的劍,就放在左邊的箱子里!

  看著嬌柔的妻子,則尹的眼眶,驟然熱了起來。

  「陽鳳……」

  纖纖五指遮住了他的嘴,陽鳳仔細端詳著他,仿佛看一輩子也看不夠,仿佛從來沒有好好看清楚過他的模樣。

  「真好,慶兒長得像你。他爹爹……是個英雄呢!龟桒P偎依進夫君溫暖的胸膛,竭力感受著他的氣息,狠了狠心,直起腰肢背過身:「我會在這等你!

  她咬著牙,跨出小房;匚莅ぶ沧,兩腳似乎已經完全找不到知覺了。她也不困,癡癡坐著,就那么在夜色下,石化了般,癡癡坐著。

  隱隱聽見屋外腳步聲,聲音越去越遠,每步踏在不安的、心上,直到聽不見了,腦子里開始旋轉許多往日的景象。陽鳳靜坐著,月兒悠然地下去,太陽緩緩爬上來,橙紅色的光照出她一臉的淚痕。

  「陽鳳,該起來了!规虫孟崎_門簾,看見陽鳳的背影,愣了一愣,轉頭瞧瞧空空的床:「則尹呢?」她的聲音驟然低下來。

  「他走了!

  「走了?」娉婷走近,陽鳳的表情證明了她的猜測!柑彀 规虫玫刮豢跊鰵猓骸笂呍趺床粩r著他?妳不是要他發誓陪著妳隱居嗎?妳不是不要他再管這些事嗎?」

  陽鳳側過臉來看她,失魂落魄似的,仔細盯著娉婷瞧了一會,似乎清醒了點,反而淡淡笑起來:「我從前不喜歡他打仗殺人,是因為那都是別人的心思,為了權勢,為了保住王位,北漠王只當他是個殺人的工具,會拿劍的泥偶。可現在,讓他拿起劍的,是他自己!骨宄康奈L拂過陽鳳的臉,吹動她額前溫柔的劉海。

  「這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沒人逼、沒人求,他心甘情愿的。我不能欄著他!

  她說得含糊,娉婷卻明白了,嘆道:「那妳和慶兒怎么辦?」

  「我和慶兒會好好活著,像他父親一樣,照自己想的樣子活著。」陽鳳朝娉婷露齒一笑,剎那間美得驚心動魄。

  外面傳來笑鬧聲,兩個小的一起醒了,奶娘趕了來,一手抱起一個,去喂稀粥。

  娉婷陪了陽鳳半日,站起來默默出了房門。太陽底下,長笑和則慶歡快地在稻草堆下鉆來鉆去,咯咯笑個不停。

  「爹…爹……」到了晚上,則慶仰頭到處找熟悉的身影。

  陽鳳一把樓了他,輕聲道:「慶兒啊,爹要去做一件他很想做的事。你會好一陣子見不到爹呢!

  則慶老成的點點頭,其實什么都不明白,不到一會,又開始翻箱倒柜,想把藏起來的爹爹找出來。長笑不知從哪里竄了出來,也一塊幫忙。

  嚴苛的軍令一道又一道地下來。家里的米缸漸漸見底,再過十來天,恐怕連孩子們也吃不上稀粥了。

  魏霆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知道則尹走了,用力地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

  如此過了幾天,云常大軍的舉動忽然異常起來,上頭的命令連續來了幾道,說要緝拿北漠殘兵,抓到一個就有不少賞金,同樣,膽敢窩藏的會被誅連。

  官兵匆匆來,匆匆去,每來一次,村中都雞飛狗走,人人惶恐不安。

  陽鳳和娉婷,都為則尹擔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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