薺王府的紫郡主病了,所有被請去應診的大夫都搖頭了。
不僅蘇州,附近幾座省城的知名大夫,甚至連皇宮里的御醫(yī)都被千里請來,群醫(yī)束手無策,人人搖頭嘆息,若真是身子上的毛病還好想辦法,但紫郡主的病卻似是生在心里的,她鎮(zhèn)日昏沉,總在夢囈,她壓根無法進食,即便是被強行灌入了湯藥,灌入了稀粥靈芝水,也都會立刻吐個精光,末了只能仰賴針砭在維系著那奄奄一息的芳魂了。
數(shù)日之后,翠竹茅廬前來了一名貴客。
雖已邁入中年卻依舊高大英挺的朱載薺摒退了侍從,獨自一人推開門,進入茅屋里。
屋里關著顯得有些陰暗潮濕,他看見了一個老人朝他瞪瞪眼、張張嘴,然后從他的裝束中猜出了他的身分。
老人沒作聲,趕緊起身離開屋子,將那稍嫌狹隘的空間留給了朱載薺及那背對著他,正在打包行李的年輕男人。
朱載薺環(huán)顧屋內(nèi),鼻頭猛地發(fā)酸了起來。
千瘡百孔、聊以蔽日,是他對這間屋子的唯一印象,他想起了那遠在北京城意氣風發(fā)的三個兒子,個個名下都有著良田千畝、豪宅數(shù)棟,他唯一的女兒打小任性嬌蠻,要啥得啥,卻偏偏他與生平最摯愛女子所生的唯一兒子,竟是打小靠著乞食、仗著別人憐憫度日。
甚至于……他想起了沈孀的愧疚告白,他還受到了上一代的牽連,二十多年來屢屢遭受打擊,無法得志,他看見了掛在屋里幾幅龍飛鳳舞的字畫,又是欣慰又是心酸,雨凝也是愛畫的,這孩子像她,卻可憐地打小吃盡了苦頭,是他這做父親的疏忽了,沒能照顧好他,且害得雨凝在九泉下無法安心。
「你要走?」
堆積了滿肚子的歉疚,朱載薺艱困地開口,說的卻是不相干的話語。
洛伯虎停住動作,轉(zhuǎn)過頭認出了來人。
眼前中年男子與他在唇鼻間有一些相似,他蹙眉打量微生恍神。
小時候他曾經(jīng)臆想過千遍和親人相認時的激動及欣喜,但隨著年紀增長,這種念頭早已被深埋入了土里,卻在此時,這賜給了他骨血的男人出現(xiàn)了,在他全然不再有渴盼,不再有想象的時候,他卻出現(xiàn)了。
停下雜緒,洛伯虎淡淡回視他,「這個地方已經(jīng)沒有值得我留戀的東西了!
「孩子……」朱載薺甫開口卻遭打斷。
「別這么喊我!」洛伯虎伸掌阻止他,好笑地瞟了眼窗外天色,似是怕引來個青天霹靂,然后再回首繼續(xù)看著他,「我承受不起。」
朱載薺目眶潮紅,「孩子,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天知道,為父真的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知道了我一定……」
「別跟我說如果的事情!孤宀⑿Φ美淝,「拜生活所賜,我這人是很實際不談如果的。我不恨你,真的,薺王爺,我沒有騙你,要恨一個人還得要先愛上他,我對于你既是無愛亦是無恨……」他的眼神有些憐憫的看著對方,「我對于你,只是毫無感覺!
朱載薺閉上眼睛,心中哀慟,他的親生兒子對他毫無感覺?他這一世,究竟是成功抑或是徹底的失敗了?
張開眼后,朱載薺先深吸口氣才開口,「孩子,我知道要你乍然接受我的存在并不容易,但我希望假以時日你能夠試著原諒我,原諒一個失職的父親。今日我來此,是想請你去看看紫兒的!
「去看她?然后呢?」
眼神平靜觀著窗外,洛伯虎淡淡啟口。
「給她一個錯誤的認定?給她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諾言?由著她繼續(xù)陷在她想要的世界里?薺王爺!」他轉(zhuǎn)過眸子,「你不笨,應該知道我若去了根本無濟于事,對于她的未來更是毫無益處的。」
「我也知道,但是孩子……」朱載薺神情蒼涼,沒了平日的過人風采,此刻站在洛伯虎眼前的,只是個為著病重愛女而心急的父親!改阆热デ魄扑搴逅,至少讓她愿意吃點東西,愿意吃藥,肯對人生多點指望……」
「多點指望?然后呢?」洛伯虎接口,表情難掩蕭索,「再度將她打回地獄?你明明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可偏偏,那卻是無論你或是我,即便再如何疼她,都無法給的!
朱載薺震愕了,因為從這孩子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他的痛苦,紫兒一人難過全府上下跟著受罪,但這孩子的苦呢?又有誰來為他分擔?在這段不容于世的感情里,那正在受苦的人,并不是只有紫兒。
「我知道這么做對你并不好受,也知道充其量只是在暫緩她的痛苦,但是孩子……」朱載薺懇求,幾乎想跪下了,「你去瞧瞧她,只要一眼就會明白,我何以非來求你了。」
片刻后,朱載薺離開了翠竹茅廬。
他人剛走,月老便忙不迭地沖進屋里,瞇著老眼看著洛伯虎,見他一聲不吭扔遠了打包中的行李,頹然坐在躺椅里,仰頭閉目養(yǎng)神,在聽見月老的腳步聲后他悠悠開了口。
「我要你在最短的時間里,為我制出最有效的藥。」
藥?什么藥?作什么用的?
月老傻眼,好半天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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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是又在作夢了,朱紫紫傷心地想。
這些日子里她幾乎時時刻刻都在夢境里過的,夢見了和他下人棋,夢見了和他在沼澤里甩泥巴,夢見了在大街上故意主動吻他而引來七女戰(zhàn)火,夢見了和他在書房里吟詩作畫,夢見了陪他去散姻緣……當然,她夢見最多的,還是那天在寶塔上他所說過的話,他說--
別說妳倦了這一切,我也是的,我受夠了,無論月老再說什么、再威脅什么天命,我都不會再順由著他了,這一世的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不要去為上一世的我負那種早已被遺忘了的責任,這一世的洛伯虎……是非朱紫紫不可的了!
夢果真是夢,她淌下眼淚,因為他說過了,說那些都只是在騙她的。
「別再哭了,妳才幾歲,就想當個小瞎子嗎?」
她愕然一震,那嗓音促狹邪肆,是他!是他!
還有那正徘徊在她鼻端的好聞男人氣息都在在證明著,這不是夢、不是夢,真的是他來了……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張開眼睛確定,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張開眼睛的力氣都沒了,她無力地癱軟在他懷里,一邊滾著淚水,一邊貪婪地聽著他的聲音,就怕下一瞬就要聽不見了。
「瞧!」他又取笑她了,「沒力氣了吧?蠢丫頭,滴水未進,粒米不沾,妳當自己是仙女呀?這會兒就算我罵慘了妳,妳也沒力氣回辯,更沒精力想要報仇了。」
她想要搖頭,更想張開眼睛,卻焦急地發(fā)現(xiàn)她什么都辦不到,她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去擠出氣如游絲的聲音,喃喃求著,「別走……你別走……」
「放心吧,蠢丫頭,我是不會走的……」
洛伯虎伸臂將她欖緊在懷里,只敢讓她聽見他故作輕松的語氣,不敢讓她瞧見他心痛的眼神,「在妳好之前,我都不會走的!
他沒有騙她,自那一日起,洛伯虎真的在薺王府中住了下來,他的存在,對于朱紫紫比任何靈丹妙藥都還有效,她的病情終于有了轉(zhuǎn)機。
但他只是待在紫苑里,誰也不愿見,包括薺王爺、王妃在內(nèi),只除了一次,他主動向朱載薺要求,說是想要去看他母親的墳冢,但即便是在他母親的墳前,即便是朱載薺早已老淚暗垂,他依舊沒有掉下眼淚。
他是不會哭的,早在三歲的時候,他這一生所能流的淚水早已枯竭。
他住了下來,衣不解帶地日夜照顧著朱紫紫。
因為斷食過久,她連進食消化的本能都起了退化,最后她憑借著活下去的東西,竟是他日夜不斷在她耳畔時而玩笑、時而溫柔的磁嗓,此外還有,他身上的氣味,她嗅喘著、確定著他的存在,才能夠安心地養(yǎng)病,并且乖乖地吞服藥,不再狂嘔了。
日里他守著她哄她吃藥,到了夜里,他就會將那瘦弱得不成人形的她摟在懷里,好方便在她作惡夢時,能夠及時為她拂去恐懼。
這一夜,朱紫紫冷汗涔涔地由夢中驚醒,陡然乍醒的她在他懷中轉(zhuǎn)身撐起身體,看見了那為著照顧她數(shù)日不曾好眠過的他,沉沉熟睡著。
他睡著了也好,才能容她將他端視個仔細,一邊審視她一邊自問了,問她為什么會那么愛他?愛到就是不肯罷手?
她斷食禁藥絕非刻意,也不是手段,她只是在想到無法和他相守一起時,真心的不想活了。
她探過纖指,失神地撫著他俊美的五官不舍地游移。
即便倦容滿面,他依舊是她這一生所僅見的最好看男人,他有著俊美的五官,又有著濃烈的男人氣息,性格多變,時而陽光,時而不近人情,像口深邃無底的井,總會引人想一探究竟,也難怪會有那么多女人喜歡上他了。
他總說他待誰都用了真心,對于這一點他倒沒騙人,只是他貪鮮易倦,動情難以持久,也真難為他這些日子里這么寸步不離地守著她了,至少在目前為止,她在他心中的分量,確確實實是凌越了其他人的。
她心疼地繼續(xù)以指腹游移。
他瘦了,下頷處冒生出了一片胡碴,她回想起了他在茅廬前的絕情話語,當時情況太亂,她又受到了母親說出的真相的震撼,所以才會信了他那時候的話,但此時她神智清明,總算明白了他的用心。
他是不想她再繼續(xù)受苦,而寧愿讓她對他徹底死了心吧!卻沒想到她仍不死心,轉(zhuǎn)而用病體纏住了他,是不是只要她活著一天,她就不能放過他呢?
她的長指繼續(xù)在他臉上游走,淚水卻開始失控了,她咬緊唇瓣不許自己哭出聲,深怕驚醒了他,他看來真是累壞了,行行好,就別再折騰他了吧!
「折騰」兩字讓她生慚,是的,折騰,他這一生里,一個她的母親一個她,究竟還要將他折騰到了怎生的地步?
她抹去淚水安靜偎入他懷里,聽著他穩(wěn)定的心跳,想起了方才的夢境。
是夢抑或是真?她已經(jīng)分不清楚了。
總之她見到了一個像煞傳說中閻王的男人,他盯瞧著她,惡笑啟口。
「丫頭,那時候妳在我殿前推翻前言,說是寧可舍棄一世的幸福也要得到他的真心一回,現(xiàn)在妳得到了,這樣的結(jié)果,妳是否還滿意?」
她駭然醒悟,終于明白了是自己前世過重的執(zhí)念,死也不肯松手的執(zhí)意,將兩人逼到了今日的困境。
她愛他,他也愛她,他們卻不能夠相守,因為是她說的,說寧可要他的真心而不要幸福的。
所以,她靜靜淌淚,真心懺悔,是她,是她始終在拖累著他的嗎?
是她害他無法去尋他這一世的真命天女,去尋那屬于他這一世的幸福?
所以,只要她活在世一日,只要她始終沒對他死絕了念頭,那么他就得陪著她一塊捱苦?
這真的叫愛嗎?
用霸道執(zhí)意來阻礙對方得到幸福,她徹底茫然了。
也許,是到了該放手的時候了,終結(jié)兩世的糾纏,若能再有來世與他相逢,她真的寧可放手,放過他,不要再那么的、那么的愛他了吧!
那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而在那一夜后,朱紫紫彷佛重生了。
她乖乖吃藥,乖乖吃飯睡覺,不再潑蠻撒野,不再刁鉆作怪,她配合著所有大夫的所有良方,只求在最短的時間里,變回一個健健康康的朱紫紫。
她的轉(zhuǎn)變洛伯虎都看在眼里,卻僅是訝然接受沒問原因,靜觀其變。
但不管她的原因是什么,她的轉(zhuǎn)變卻是有目共睹的,五日后她可以起身了,十日后她可以下床了,又是幾日后,紫苑里響起了眾人久違的琳琳然嬌笑。
是郡主嗎?是郡主嗎?
池婆婆、袖兒、司棋、司畫等人,個個又是瞠目又是掏耳,一個個擠蹭著全往那傳出了笑音的池中亭子奔去,果然在艷陽下的水閣間,看見了一對正在對弈中的俊男美女。
男的是洛伯虎,女的,赫然是她們那甫由鬼門關前兜了個圈子,現(xiàn)在彷佛已經(jīng)全部恢復了的可愛郡主朱紫紫。
一整群的丫鬟婆子都沒作聲,卻是各自握住了對方微生顫的手,各自安慰著對方想要大哭的沖動,老天保佑!她家郡主……真的沒事了!
「不玩了!你都不讓人家!」
壓根沒理會遠方偷瞧著的人影及低語,朱紫紫噘著嘴想耍賴皮。
「不玩就算了!孤宀⒂芍獊y了棋局,俊目里含著思索,伸出大掌習慣性地去探測起她的脈搏,不單是久病會成良醫(yī),久「伴」也是會的。
「測什么測呀?」她懶洋洋地托頤,一只小手乖巧地任由他測,然后皺鼻笑他,「我自個兒的身體自個兒清楚,你是信我還是信那些庸醫(yī)呀?」
他放開她的手,俊眸若有所思,「看來妳是真的好了。」
「當然好了!」她再度嬌笑,「你可要當心了,我生病時你罵我的每一句,哼哼!我可都還牢牢謹記!
「怎么?」他也笑了,「妳想要報仇?」
「那還用說嗎?」朱紫紫故意撩高了袖管,「你明明知道我是最會記仇的了!
「若真記仇就將身體徹底養(yǎng)好才能報仇……」他盯著她,「現(xiàn)在妳的精神好多了,那我就讓廚房改個方子,多添幾味藥膳……」
「添哪一味?」她依舊托頤,沒好氣的開口,「添月老特意為我開的『移情別戀』藥方嗎?」
洛伯虎微愕,然后迅速恢復過來露笑了,「小丫頭,妳想多了。」
「不是想多,是太過了解!
她笑笑聳肩,放下了托頤的玉手,坐直身子一本正經(jīng)的開口。
「伯虎哥哥……」一句昔日稱呼讓兩個人明顯不自在起來,她輕甩首,重新再笑。
「瞧我多有先見之明,早就知道該這么喊你了,我只問一遍……」她的眼神十分認真,「有沒有可能,我們躲開人群隱居山林,只求自己快活,不管他人非議?」
他痛苦地審視她良久,看出了她那隱藏在眸底的渴盼,卻只能夠閉上眼睛搖頭。
不!他不能!而這么做又能夠逃避多久?又能夠自欺多久?那是在逆天、逆?zhèn),甚至逆親!他們或許可以貪得一時的快活,但在往后的漫長歲月里,那橫梗在他們之間,不斷地撻伐著良心的道德感,遲早會把他們給逼瘋的。
「好!」朱紫紫點點頭,其實早已猜到了他的答案!肝叶愕囊馑剂耍懵犖业,我就聽你的,咱們定下協(xié)議,我答應你會乖乖地嫁給別人,但不論是你或是月老爺爺,都絕對不許對我擅用法術(shù),否則若讓我發(fā)現(xiàn)了,哼哼,那就協(xié)議無效。」
他屏息凝眸,蹙眉思索,似是不信她會如此輕易妥協(xié)。
「妳說的是真話?」她再度點頭,用力擠出笑容說服他。
「久病方知生命可貴,有天夜里我還夢見了閻王呢,當時還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愈想愈覺得冤,我才幾歲?就這么傻傻地死了,是不是太蠢了點?」
「妳若真能因此而想通……」他表情苦澀中帶著欣慰,「那就真是妳的福氣了!
「不想通又能如何?」她亦苦笑,「就算我不認命,你也會想盡辦法讓我認的不是嗎?與其被你設計送人,還不如自己乖乖就范!
「紫紫!」他深深凝望著她,「妳能懂嗎?我想要妳認命,為的絕對不是我!
她點點頭,垂下了若有所思的眸子,好半天后重新抬起,真心微笑了。
「你放心吧,我懂的,也知道你是真心為我好的!
洛伯虎原還有些不放心,卻從她后來的表現(xiàn),看出她似乎是真的在努力了。
朱紫紫讓薺王爺去挑選了上百位他自認合適的乘龍快婿名單,讓人分別畫了肖像再列出了興趣、嗜好、生辰八字送到王府來,笑嘻嘻地和薺王妃及袖兒、池婆婆等人一塊打量比較,半笑鬧半正經(jīng)地從中挑選出了新科狀元郎,來當她的未來夫婿。
狀元郎在聽見了能被當今皇上堂妹,金枝玉葉的紫郡主給點中了后,樂得如在云端,而朱載薺夫婦更是欣然得見女兒終于想通,為免夜長夢多,他們快手快腳地籌辦起了婚事。
一個月后朱紫紫在王府上下的歡送聲中,一身喜服登上了花轎,卻在半路上毒發(fā)身亡,死在匆匆趕至、痛哭失聲的洛伯虎懷里。
她松開手,放過了他,也終于,放過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