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她們都還是未滿十八歲的高三學生,某天在放學路上,奚心璦也曾經以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背影離她遠去。
汪瑀璇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在跳上公車前一刻,奚心璦天不怕地不怕地扯開嗓門喊:「明明你就喜歡他,為什么不敢承認?你不知道愛情是不能退讓的嗎?」
愛情的國度里,勝者為王。
汪瑀璇記得奚心璦最喜歡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不知道現在的她是否還是這么想的?
掉入回憶里的她搖了搖頭。
當時她們青春正好,做什么都理直氣壯,而今已不復彼時的赤誠單純,何況改變的不僅是時空,命運的捉弄讓她在生命洪流里掙扎搏斗,幾乎脫掉一層皮才存活下來,經歷了蛻變才擁有平穩人生。
汪瑀璇一點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再打亂她的平靜生活。
她看著鏡子里那張陌生又熟悉的美麗臉龐,決定往后不在心璦面前提起車赫凡這個人,平白弄擰姊妹淘之間的好氣氛。
。
車赫凡在馬路口下了計程車,腳步匆忙地穿越斑馬人行道。其實他不趕時間,不必像現在連走帶跑,他也弄不清自己在趕什么,自從六七年前的一場嚴重山難痊愈后,他常常會有自己也搞不清楚的脫軌行為。
比如現在,因為望見對街一道極為熟悉的背影,他幾乎不經思考便加快腳步往前追,隔著長長馬路,他可以清楚辨別那是一個高挑嬌柔的女子,背面望過去,她有一頭漆黑如午夜的長發,身形纖細、比例姣好,長腿走起路來輕盈優雅,彷如落入凡間的仙子。
車赫凡不否認自己欣賞這樣的氣質美女,但若只因人家的背影看起來美麗就窮追不舍,未免太低級。他知道自己不是無恥低下的好色之徒,但就是無法扼止追上她的堅強意志。
車赫凡看她轉進一條巷子,剛好是他正要前往的目的地,他的好奇心再度被挑起——難道,她和自己有共同的目標?
這個背影為什么毫無理由,讓自己不顧一切追隨?
他跟隨她的步伐也轉入巷子,進入一個高級住宅區。
*
午后兩三點,住宅區的巷道里靜謐無人。
汪瑀璇推開一扇掛著西藥房招牌的木質大門,向里頭身穿白色制服的藥劑師詢問:「你好,秦醫師的處方箋可以在這里拿藥嗎?」
「可以,請把處方箋給我看一下!
「這里,麻煩你了!雇衄r璇遞出醫師開立的處方單。
「請等一下,我馬上配給您!顾巹⿴熓炀毜貜暮蠓降拇蟛AЧ窭镎页鰡巫由现付ǖ乃巹。
叮!
木質大門再次被推開,汪瑀璇聞到一股清新的男人古龍水味,她沒有回頭,卻可以感受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飄進店里。
「你好,先生。需要我為您服務嗎?」藥劑師從藥罐中抬起頭,親切問候。
「嗯,我來拿藥。」颯爽的男人嗓音揚起,他緩緩靠近玻璃柜,同樣遞給藥劑師一張處方單!嘎闊┠,跟上次一樣!
瞬間,汪瑀璇全身的汗毛豎起,這聲音——
沉穩磁性卻帶著魅惑魔力,仿佛咒語一般奪去她的呼吸,一瞬間麻痹了她全身肌肉!
天啊,竟是他?車赫凡怎么可能出現在這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家庭式藥房里?
「呃,好……」藥劑師看了一眼男人遞過來的藥方,凝住臉色愣了一下,以狐疑的眼光看了一下汪瑀璇,又望了望車赫凡,嘴唇困難地張開合上又張開!笇Σ黄,兩位麻煩等我一下,這里的藥存量不夠,我得到里面倉庫找找。不好意思,耽誤兩位的寶貴時間……請稍等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藥劑師頷首道歉后隨即遁入后方房里,外面狹小的空間只剩下他們兩人。
屋里很安靜,沒有其他人的空間更讓汪瑀璇感覺窒息。她維持背對他的姿勢,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么。
現在的她已經徹底改頭換面,就算面對面,車赫凡也絕對認不得自己了,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你好!购靡粫䞍旱募澎o后,車赫凡先開口打招呼!高@家藥房真袖珍,才兩個人,就供不應求了!
「……嗯!雇衄r璇沒出聲,只緩緩點了個頭。
醫院、藥房都不是適合搭訕的地方,總不能像在餐廳般隨口一句「嘿,這家菜色不錯,今天吃什么?」
雖然汪瑀璇心里不斷冒出問號,無法理解車赫凡貴為「東兆集團」的接班人,照理他的健康該像古時皇帝般有一堆醫術精湛的御醫守護著,怎么會跑到巷弄里的小藥房拿藥呢?
她的心臟彷如被人以鐵絲用力緊緊箍綁,就是沒勇氣轉過身與他面對面,看看他到底哪里不對勁?
難道是他當年受的傷未痊愈?就算是,也該上大醫院復健,而不是跑來這里。是不是他有什么不為人知或難以啟齒的隱疾?
汪瑀璇心里吹泡泡似地冒出一堆疑問,幾乎要逼人窒息。她甩了下長發,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不關她的事,別想那么多………
「這么久還沒出來,有這么難找嗎?」車赫凡不耐煩地在小小空間里踱步,嘴里嘟囔!告傡o安眠的藥不是很普通嗎?」
鎮靜安眠?汪瑀璇后腦勺像是被什么轟了一記。
這么巧,他跟自己有同樣的毛?她在秦醫師那邊看了好一陣子,但夜里睡不好、惡夢連連的狀況并沒有改善。
「現代人壓力大,很多人都有這個困擾。」終于,汪瑀璇可以張開口說話,她平和穩定的語氣絲毫沒透露內心的波濤洶涌。
「小姐,聽你的語氣,好像也被睡眠障礙困擾了很久?」
緩緩地,汪瑀璇轉過頭面向他,盈亮水眸對上他的銳煚,嫣然綻出一抹醉人的微笑!敢策好,工作壓力大就會變嚴重。你呢?患這毛病很久了嗎?」
聽到屋內另一個「活人」終于搭了腔,車赫凡很自然腳步向前移動,一直挪到她身邊站定,朗笑道:「也不是太嚴重,睡不好其實不是病,就是犯起來整夜不能休息,白天又要工作,簡直是要人命!
「就是啊。醫生老是叮囑我能不吃藥就別吃,但要是能睡好,誰喜歡當藥罐子啊!雇衄r璇盈盈倩笑,輕拂長發側著臉。
既然命運安排如此,她決心大大方方與他對望,想仔仔細細把他看個夠,幾年不得相見的缺憾在今天一次補回來。
毫不意外,車赫凡回應的笑容很客氣、很守禮儀分際,完全是對一個初次見面的女子該有的合宜態度。
沒錯,他不可能知道她是誰。
汪瑀璇斂起笑容,低下頭黯然神傷……
早已預知這樣的結果,所以她不能原諒自己此刻竟還有不能排解的負面情緒。
「汪小姐,你的藥好了。抱歉,讓你久等了!
好半天,終于等到藥劑師把半個月份量的藥包遞給她,客氣叮囑!肝蚁耄蒯t師應該把用藥的注意事項都仔細說明過了,回家后請依照醫師的吩咐服用。車先生您的藥也好了,同樣請您依照醫師吩咐服用,真不好意思,讓您等那么久。」
「謝謝,麻煩你了。」接過藥包,汪瑀璇謹慎地將它收進包包里,望了同樣也收起藥包的車赫凡一眼,客氣道別!赶茸吡,再見!
「汪、汪小姐——你姓汪吧?請留步!」
出了藥房大門,還沒走出巷子口,車赫凡匆匆喊住她,迷惑的眼瞳緊緊瞅住她的剔透水眸,十分困難地開口問:「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問你很冒昧,不過,我還是必須請教你……」
「你、你有什么問題?」汪瑀璇按住胸口,深怕過分狂跳的心臟會不小心從嘴里跳出來。
他要問什么?他看出什么了嗎?汪瑀璇閃爍的眼神拚命想避開他的注視。「先生,對不起,我趕時間!
「等等,請給我十秒鐘!跪嚾,他伸出手握住她纖細的藕臂,激切的問:「只有一個問題,我想請教你,汪小姐——你是不是認得我?」
「。俊雇衄r璇愕然抬起頭,充滿訝異的眸子對住他,唇瓣緩緩褪去血色!赶壬阍谡f什么?我怎么可能認得你?你可以先放開我嗎?很痛!」
車赫凡松開手,熱切的眸光黯了,失落地吐了口長氣。「對不起!我大概是太久沒睡好,有點神經衰弱……算了!」
車赫凡堆起抱歉的笑容,點頭賠不是!感〗隳闱f別誤會,我真的沒惡意,純粹是因為一股說不上來的熟悉感,感覺你應該認識我,或者我可能認識你……對不起,我又開始胡言亂語了!」
「沒其他事的話,我先走了,再見!雇衄r璇不自在地低下頭,像是逃避什么似地快步向前走。
不算長的巷子,她卻感覺怎么也走不到盡頭,亂糟糟的思緒一再沉浮,他充滿疑惑的深瞳不停閃過眼前,她似乎看到他眼瞳深處囚禁著一個孤獨靈魂。
雖然她并不明白為什么他會提出這么駭人的疑問,也不明白完全不一樣的臉孔為什么他還會覺得熟悉?
汪瑀璇拚了命地往前沖,深怕他會追上來,她害怕車赫凡會再提出更駭人的疑問……
她委實沒把握自己能撐得住!縱使過了這么多年,汪瑀璇一直以不同的面貌和身分重新生活,她知道幾乎死過一次的自己,某部分靈魂始終不曾改變。
對于過去,她仍做不到完全無動于衷,雖然沒有忘記當年車家人對她的刻薄,但不表示刻印在她心版上的烙印像擦黑板一樣,擦掉就不留殘痕。
好不容易攔到一輛計程車,坐進車子里的汪瑀璇放松幾乎繃斷的神經,回頭望向寂寥的巷子口,確定他沒有追上來后,如釋重負呼出一口長氣。
解除警報的同時,心里又涌上莫名的悵然。
汪瑀璇再度依戀地回首,看不到心版抹滅不去的身影,她頹然低下頭,雙手掩面,忍不住幽幽輕泣。
怎么可能不認得你?赫凡……只是,你怎么可能還記得我?汪羽璇已經死了,你忘了嗎?還是,你根本連汪羽璇這三個字都不記得了……
她緊緊閉上眼,任熱淚從指縫間不斷滲出。坐在陌生的計程車里,任其狂囂穿梭在洶涌車潮中,汪瑀璇感覺一股冥冥力量不斷將她的思緒拉向過往,仿佛失足跌落不見底的深井,不斷墜向不堪回首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