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羽璇流著淚,忍著雙腳被高跟鞋虐待的痛,一步一步慢慢往山下走。
夜晚的山路連行人都不見,更不可能出現計程車。
空寂的山野在夜晚暗黑得令人害怕,然而汪羽璇沒有多馀的心力害怕,她的所有知覺都被羞慚、傷心、委屈占得滿滿的。
穿在身上的華美禮服已經沾染了污泥,她顧不了那套問著水晶光澤的昂貴禮服是母親辛苦奔走得來,遑論腳底下的細跟高跟鞋也因為山路坑洞而折斷,那也是母親忍痛花了不少鈔票才給她準備的「玻璃鞋」。
可惜,她并不是童話里的灰姑娘,她沒有留下玻璃鞋讓王子來找她,只留下一個笑柄——
非常轟動演出的那段笑劇,不是令人向往的美麗傳說,而是一個可預見將被廣為流傳的「笑話」!
汪羽璇控制不了潰堤的淚水,她恨自己做了一個錯誤決定,早知是這種結局,她就是死也不會答應車赫凡的邀請,不管他原始動機是出於好意還是惡意,搞到如此難看的下場,丟了自己的臉,也讓母親的心血化為烏有!
汪羽璇懊惱極了。她懊惱自己不爭氣,恨自己太窩囊!沒有勇氣對抗在大庭廣眾之下譏諷又苛薄羞辱自己的車夫人!
枉費母親一再教育她 人可以窮,但不能沒有尊嚴。
在黑夜的山區行走不覺害怕,此刻她、心中害怕的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在家里等著自己的摯愛母親……
真不敢想,若母親知道自己在同學家門前遭受這種屈辱,不知會有多麼傷心!想到這里,她的眼淚飆得更兇,蹣跚的步履更難前行了。
「小姐,一個人走山路太危險了!」
不知何時,她身邊出現一輛黑色晶亮的豪華轎車,一個陌生年輕男子從車窗探出頭來!改銊e怕,我可不是壞人 吶,這是我的名片!
年輕男子有一張十分討喜可愛的娃娃臉,他從西裝外套里掏出名片遞給她!赴怖!我現在開的這部車隸屬『龍威海運』的董事長座車,今天我代司機的班。算你運氣好,我們董事長叫我先把車開回公司,等會兒宴會結束,夫人會親自上來接他。假若我沒經過,你打算走到什麼時候?」
「宋傳偉?龍威海運……總務處、實習生……」汪羽璇就著昏暗路燈,仔細研究陌生男子的名片。
「職銜印得有點好笑啦,不過你放心,絕對如假包換!」年輕男子露出森白牙齒笑道:「其實我還在大學念書,我老爹是龍威的常董,非要把我弄進去磨一下。唉,我也是千百個不愿意——嘿,你還不上車?山里風很大耶!」
「我……」汪羽璇還是有點遲疑,她哀傷的眸中升起更多忐忑不安。「我、我還是邊走邊看有沒有計程車好了,謝謝你……」
「還計程車?別猶豫了,我把可以讓你知道的資料全都爆出來了,你想天底下會有這麼誠實的『歹徒』嗎?」
宋傳偉說著,開了車門走出來,誠懇說:「別倔強了,女孩子走山路真的很危險,我不怪你懷疑我,但絕對不能放著你不管!
宋傳偉很快上下打量她全身,慎重道:「何況你穿成這樣……嘖,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像什麼?」
「像什麼?我可沒心情跟你打屁閑扯,告訴你,我現在心情很差!」汪羽璇嘟起嘴,吸了吸鼻子。
她被他豐富多變的表情分散了注意力,這個男孩的眼神老是促狹地轉啊轉地,像個可愛的小丑。
「不用你說,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他點點頭,再次以慎重的語氣道:「你看起來的確心情很糟,而且你穿著性感的禮服又狼狽成這樣……很像是遇到色魔被蹂躪過的受害婦女——」
「喂,你在說什麼渾話?很過分耶!」汪羽璇氣得鼓起雙頰罵道:「我已經夠倒楣了,你最好少惹我!」
「對不起,我只是說實話!顾蝹鱾ヒ荒槦o辜!负寐,你別生氣。說真的,就算你心情再不好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這條路幾乎沒什麼路燈,光是沿路沖來沖去的野貓野狗就夠嚇人了,你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快上車吧,美麗的小姐!
宋傳偉煞有其事為她開了車門,有模有樣做了個邀請的動作!杆瓦@位美麗小姐回家,是龍威海運的榮幸。」
「真被你打敗了!雇粲痂凰旱闷铺闉樾,乖乖坐進車子里。
沿山路而下時,宋傳偉嘻嘻哈哈講笑話逗她開心,也沒問起她為何穿得隆重卻搞到一身狼狽的原因。
汪羽璇看著他透著超齡成熟卻又一副善良好孩子的模樣,內心感慨他們素昧平生,偶然相逢卻如故友一般熟悉;也有人不把別人的真心當一回事,隨意擺在地上踩踏。
「宋、宋先生,我想問你一件事……」當車子平穩滑進無人的市區馬路,汪羽璇終於問出內心的疑問!冈谲嚰摇闶遣皇且部匆娢页鲷芰耍俊
「出糗的不是你。」緩緩地,他凝重的一字字吐出!柑拱渍f,我送完董事長剛好開著車子繞過去,很湊巧我都看見了。」
「你一定覺得我很好笑吧?」她垂下眼睫,表情凄楚!竵G臉丟到家了,他們完全不留一絲馀地!
「我為他們那一家子感到悲哀。」宋傳偉語意愷切,側過臉,對她投去溫暖的眼神!杠嚰覔碛凶阋詳硣呢敻,卻連最基本的為人處事都不懂。你大可不必把今晚的事放在心上,既然他們是這副嘴臉,不交這個朋友總行吧?」
「車……車赫凡是我同學!雇粲痂斩囱垌断虼巴。「我本來也不想來,拗不過他一再邀請,沒想到……竟然這樣子對待我……」
「算了,徹底認清一個人也好!」宋傳偉輕拍她的臂膀安慰道:「朋友到處都有,重點要能以誠相待,至少像我,夠坦白,誰像他們有幾個錢就拽得二五八萬!你應該不會嫌棄講話直來直往的朋友吧?」
「哪會?我覺得你很可愛!雇粲痂瘜λα诵!改憬衲甏髱琢?我明年也要上大學了,說不定你能幫我惡補一下功課!
「我大三啊,T大。」宋傳偉開、心咧著嘴笑!笎貉a當然沒問題啦!重點是,這位同學……我還不知道你尊姓芳名呢?」
「我姓汪,叫汪羽璇!
這一路,宋傳偉避談任何跟車家有關的話題,他努力耍寶搞笑讓心情沮喪至極的汪羽璇拋開憂愁,他喜歡看她淺淺微笑的樣子,喜歡聽她甜甜軟軟嗓子說話的聲音。
宋傳偉感覺內心有異樣的情懷在騷動著,在送她回家的路上,他老是沒來由笑個不停,是因為認識了她而高興。
緣分實在很巧妙,本來當董事長司機是他最討厭的差事,誰曉得竟讓他意外認識一個美麗獨特的女孩!
他告訴自己,不管緣分長短,無論將來會怎樣發展,他一定把她當作此生最重要的朋友。
。
宴會結束後,車赫凡被嚴厲的父親叫進書房。
「爸,我來了!构Ь聪蚋赣H鞠了個躬,車赫凡靜立在父親書桌前聽示。
一向跟父親不親近,車赫凡對父親總是存著一股難以排除的陌生及畏懼。
「今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得幫你辦慶生會,請了那麼多有頭有臉的達官貴人來捧你的場,你在搞什麼飛機?給我說清楚!」車金祺凌銳的眼神像利刀般掃過庶子憂郁的英俊臉龐。
「我……」車赫凡為難的看了父親一眼,艱難開口。「爸,其實,我覺得……是『媽』,她太過分了!
他萬股艱難吐出「媽」這個字,車赫凡始終沒辦法把父親的原配當作是母親看待,然而父親卻堅持他必須稱那個連他自己都厭惡的女人為「媽」,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可惡,不孝逆子!」車金祺氣得用力往桌子一拍,厲聲罵道:「好大的膽子啊你,竟敢數落你媽的不是?是誰給你撐的腰,說!」
「爸,我認為我的同學不該遭受那樣的對待!管嚭辗才Ρ3掷硇裕f出他的理由。
「什麼對待?看起來你是不知道自己錯了?」車金祺從鼻子里冷哼,嗤之以鼻說:「一個已倒閉成衣廠的女兒,值得你花精神把她請來?我花了大筆心血為你開宴會,赫凡,你當真以為我只是開個慶生同樂會嗎?哼!車家可不是麥當勞,不是隨隨便便閑雜人等都可以來歡樂一下!怎麼你到現在還沒懂我的用心?」
「我懂。」車赫凡沉重點頭。「我了解您對我用心良苦。但是我不贊成您用鄙夷眼光看待我的朋友,而且我認為自己有選擇交朋友的權利和自由!
「什麼交朋友的權利自由?你懂個頭!我看你還早得很!」車金祺對兒子的冥頑不靈非常失望。
「平常我是怎麼教你的?女人分很多種,像那個姓汪的,她頂多就是新鮮,外面玩玩就算了,根本不必帶回家里!你啊,不是小孩子了,在我們家,你既然要當我車金祺的兒子,就該好好學學『男人』該有的本事!說到對付女人的學問,你還差得遠了!」
「什麼『對付』?什麼叫外面『玩玩』就算了?難道爸你經常做這種事?」想起母親年輕時候的可憐遭遇,車赫凡頓時像只刺猬豎起刺來,聲音忍不住提高,臉色也變得很難看。
「你這是什麼態度?造反啦!」車金祺躍身而起,伸出手指著兒子!肝沂悄憷献,誰教你用這種態度跟你老子講話?說了半天,你還是一點領悟也沒有,真是氣死我了!」
在車家王國,車金祺就是皇帝、大爺,他說的話是圣旨,不管合不合理、愛不愛聽,都得照單全收——車赫凡簡直恨死這樣的獨裁!
「怎麼啦,你們父子倆這麼晚還不休息,還扯著嗓子嚷什麼?」聽見丈夫和「外面的兒子」吵嚷不休,已換下晚禮服準備休息的車夫人走進書房一探究竟!负辗,你這是干什麼?怎麼惹你爸這麼生氣?」
「還不是為了晚上的事!」車金祺沒好氣看了元配一眼,數落兒子。「說了一大堆道理,這小子一點都沒聽明白,意見比我還多……」
「是嗎?」車夫人以虛情假意的微笑望望車赫凡,輕笑道:「我就跟你說了,這孩子畢竟不是我們家里的,規矩當然差多了!你看看,見到『媽媽』來了,連聲『媽』也不會叫,唉……就不知道生的人是怎麼教的?」
車赫凡臉色一沉,黯淡表情更添忿恨!
怨毒的眼神掃向那個他必須喊『媽』的女人,不客氣嗆道:「隨便你怎麼罵我都可以,請不要污辱我媽!」
「你跟我橫眉豎目是想怎樣?我是你長輩,在我的屋檐下就要照我的規矩來,聽見沒有?」車夫人也回敬他一記白眼。
她恨死這個奪去她親生兒子地位的小雜種,要不是為了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她死也絕不讓這對母子進門!
「爸,沒事的話,我先走了。」車赫凡握緊拳頭,為了含辛茹苦的母親,他必須忍下一切。
「你想走去哪兒?」車金祺瞪大眼睛問他。」這里是你家!你給我留下來!」
「不,『我媽』回家了,我想回去陪『我媽』!管嚭諆禾貏e加重「我媽」兩個字。
「你現在是故意要氣死我是嗎?」車金祺瞪著噴火眼睛!改愕降桩敳划斪约菏擒嚰业囊环肿?」
「……坦白說,如果我可以選擇,」不畏父親權威,車赫凡仰起頭抬起下巴,受傷的眼中流露出忿忿不平,一字一字清楚道:「如果我可以自由選擇,我寧可不當車家的孩子!」
「你!你這個混蛋,氣死我了!」車金祺雙手顫抖指著他,再罵不出半個字。
「我就說嘛,我就說嘛!這個孩子跟你一點也不像,你瞧瞧,他那副死德性跟你哪一點像?」車夫人好不容易找到發揮的題材,口不擇言罵道:「也不知道那個女人去哪里生的雜種,只有你這個笨蛋把他當寶貝一樣疼……當初就叫你千萬不可以認他,你偏要!這下好了吧……」
「對不起,我先告辭了。」車赫凡向父親鞠了個躬便轉身離開。
他再也聽不下那潑婦再毀謗他和母親半字半句,他沒把握再聽下去,自己會做出什麼不能挽回的憾事,索性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飛快往外走,腳步之快,像是逃離什麼恐怖鬼屋一般。
他討厭這座華麗的牢籠,討厭這里面的每一個人,甚至,連屋里的空氣都令他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