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輛曲柄藍蓋的暖騾轎里,品云和梅姨在兩名貼身侍衛的護送下,拿著永瓏貝勒的律令行文,來到杭州城的總兵府。
品云現在的身份是永瓏貝勒身邊惟一的寵妾,她雖還不自知,但旁人的卑躬屈膝、必恭必敬,她看在眼底,心里只有更加不舒坦。
如果不是出于無奈,她一刻也不想過這種日子。
品云拎起裙角走在陰濕的地牢里,囚犯們個個面容憔悴地蹲在牢房里,偶爾傳來幾聲清咳和病痛的哀嚎,都讓品云驚痛在心底。
待她見到舅舅柳玉成被人用鐵鏈子銬住手腳,幾乎動彈不得時,心頭更是緊緊地糾結在一起。獄卒打開了牢房,品云快步走進,“咚”的一聲跪在柳玉成身前。柳玉成緩緩抬眼,見到品云無恙,一顆懸著的心才豁然放下。
“舅舅!舅舅!我來看您了!”品云哭喊道。
“品云,我的云兒,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柳玉成喃喃地說道。
品云大略地將自己的遭遇說給舅舅聽,他緊抓住品云的手,激動得不能克制自己。
“品云,就靠你了,就靠你了!”
“舅舅,不要放我一人獨活,要死要活咱們都不要分開!
“傻孩子,你不懂。滿清的勢力一天比一天強盛了,反清復明的大業看來已經遙遙無期,咱們的大好江山就要淪落蠻夷之手。你現在是六皇子的侍妾,將來如果有幸登上后妃,你一定可以替咱們漢人多盡一分心力,讓貝勒爺不要排斥漢官,多保漢人、多為百姓謀福——”
“舅舅,我沒有這個能耐,我不要做貝勒爺的侍妾。我只求貝勒爺能放過你,放過咱們清幫的所有弟兄……”
“不錯,這是第一步,只要他能放過咱們的弟兄,我死也瞑目。”
“不!舅舅,我不要你死,你是我惟一的親人啊——”品云的母親早逝,又逢家破,好不容易和舅舅在五云山享受了幾天的孺慕之情,如今又要重新體驗一次家破人亡之痛,她情何以堪……
“你聽我說,品云。我死不足惜,早年為了大業,我四處奔走、不擇手段,就連那惡名昭彰的土匪關長魔我都引他入幫,可見幫內為達目的,早已經沒有倫常法紀了。滿清成功占了天下,漢人的大勢已去,你走吧!聽我的話,不要忘記——”
“不!舅舅,舅舅!”獄卒來到品云的身后,作勢要請她出牢房。
“走吧!不要回頭,記住我的話,記住我的話——”
品云被梅姨扶出了地牢,不由哽咽失聲,悲悲切切地啼哭起來。
梅姨不知要說什么話來安慰她,因為眾人皆知柳玉成絕對是死罪難逃,就看皇上能不能手下留情,賜他個痛快好死而已。
梅姨和品云一行人不愿驚動總兵府,正想從就近的旁門離開,但遠遠地就見總兵聶大人帶著谷天時來了。
品云自覺無顏見人,看到谷天時走了過來,不禁更加羞愧難當,淚光閃動的臉龐一陣緋紅。
“楊姑娘!”
“云妹妹!”
聶大人和谷天時同時出聲相喚。
“聶大人,天時哥!逼吩莆⑽⒐怼
“楊姑娘,你放心,我會好好照看柳兄的!甭櫞笕四坎晦D睛地看著品云,一副失神的模樣。
“聶大人,謝謝您!逼吩普f道。
“品云,我聽聶大人說,他年輕的時候曾在柳家做過護衛,聶大人認得你爹,還見過你娘。”谷天時對品云說著。
“不錯!品云,你和你娘親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聶大人說著,眼睛還是不曾離開過品云。
“是!舅舅就曾這么說過——”品云說到了舅舅,不禁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收拾不住。
“唉!明室的大勢已去,我早知有這么一天。無論如何,一切都為時已晚。楊姑娘,聽說你現在居住在永瓏貝勒的追月山莊,一切可好?”聶大人柔聲相詢。
“嗯!我很好,謝謝聶大人的關心!逼吩埔膊唤膺@聶大人為何突然如此關心自己,似乎超乎了人之常情。
“這次貝勒爺立了大功,前途不可限量啊——真想不到他年紀輕輕,竟然有這樣的能耐,能查出清幫的秘密會所。之前我奉朝廷之命,追查了好幾年都沒有結果,這個貝勒爺聰明睿智、城府極深,你在他身邊可得自己小心。”聶大人不放心地又叮囑了幾句。
品云點頭不語。
“云妹妹……”谷天時還想再說什么,品云急忙打斷他說道:“聶大人,天時哥,我會小心的,你們保重,我得走了!
聶大人和谷天時兩人各有所思地瞧著楊品云纖細窈窕的背影,久久都不愿收回目光。
這一夜,追月山莊的逐日樓里。
永瓏貝勒讓品云見到柳玉成了。接下來,是輪到她償還的時候了。
一輪明月高掛在夜空,月光照射在閣樓的窗欞上,射出了數道冷冷的青芒。品云摟住自己的雙臂,想要克服從心底泛起的涼意。
梅姨細心地替品云梳洗,她們都心照不宣,今夜貝勒爺會來要回他該得的。當梅姨離去,夜靜得像深更時分,門扉突然“喀”的一聲緩緩地開啟,原本靜坐在床沿的品云霍然起身。
她如瀑的長發斜斜地披瀉在左肩上,一身青絲薄紗的白長衫,在月光下將她凹凸有致的身形表露無遺。
當永瓏靠近她時,品云心口一陣激蕩,口干舌燥地緊咬著下唇,心中打定了主意,就當貝勒爺是傅顏吧!想到他,品云臉上原本僵硬的表情頓時變得柔和,秀麗絕美的臉上竟然閃過一絲柔媚。
永瓏突地一把扯開她的前襟,“嗤”的一聲,她胸前雪白的肌膚登時裸露,讓人一覽無遺。品云驚惶失措,縱使她心里早有準備,但還是無法招架貝勒爺這突來的舉止。
“你……”品云兩手護住了前胸,眼中滿是恐懼和不解。
“張開你的眼,不準閉上,我要你看著我,知道是我,不是他!”永瓏深邃的眼在夜光下閃動著光芒,仿佛有一把火在里頭燃燒。品云就是害怕這種眼神,貝勒爺和傅顏兩個人都有這樣的眼神,都會燒著她,將她燒得遍體鱗傷。
“你不能再強逼我,能給的我都給你了,你還要如何?”
“取悅我——”永瓏倏地放開她,坐在床邊兩手抱胸,冷冷地不帶一絲情感。
品云聞言,后退了幾步,羞澀地轉身背對著他,緩緩褪下身上的薄衫。寂靜的暖室中,只有衣衫簌簌的聲音。一股淡淡的女兒體香竄進了永瓏的鼻息……
品云一直背對著永瓏不敢回頭,她看不見他情意深摯的眼神、看不見他狂亂的心跳和起伏的思潮。但品云能感覺得到,他滾燙壯碩的身體和急促混濁的呼吸聲在她的身后……
“品云……品云……”他緊緊地擁住了她,柔聲地輕喚。
她原先料想他會有狂野粗暴的舉動,鐵了心要承受的?墒窃谒砩嫌我频碾p手,竟然出乎想象的溫柔,好似一彎涓涓的清泉,輕輕巧巧地繞著水中圓滑的青石,她的神志、她的身體漸漸沉淪,漸漸被淹沒了……
防備的心漸漸瓦解崩潰了,品云任由自己在陣陣激蕩的情欲里沉浮、在陣陣迷亂的溫存中飄搖。她迷失了自己,已分不清楚眼前的人是傅顏還是貝勒爺,她只聽見他們對她輕聲地說:“我要你——品云——我要你——”
天還沒有亮,品云望著眼前睡得正沉的永瓏貝勒,端視著他一雙濃眉、深邃的眼、挺直的鼻梁、寬薄的唇,就像市集中畫匠圖里的溫侯呂布。這樣無雙的人才,誰家的女子不會為他傾心?只有她不會,她心中全占滿了傅顏,再沒有地方給他。
品云披上薄紗,雙足踩在冰冷的地上,推開了長窗任由涼風和細雨打在身上——在這瓊樓上,可以看盡杭州的山水、明月,只是啊——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吹落眼前花。
千萬的恨,恨極的就在眼前。
千萬的情,情盡的卻在天涯。
如果菩薩有靈,能替她保佑清幫上百人的生命嗎?如果菩薩有靈,能讓她再見傅顏一面嗎?
品云雙膝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心中不斷祈求,口里不斷地低語輕誦著經文。
永瓏悠悠地轉醒,緩緩睜開眼,就見到長窗前跪地祈禱的品云。月光映照出她的側臉,微微地泛著光華,就像如來端敬莊重的模樣,如朝霞,如晨曦,不能正視,沒有一絲人間的罪惡和丑陋。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為我念經誦文?”永瓏坐起身,看著品云問道。
品云微微一驚,不知他是何時醒來的,更想不到他會問如此忌諱的問題。
“不要說死,貝勒爺,天下的蒼生還要寄望你,你怎么可以一言死?”
“只要是人都會死,我不怕死,就怕活得不快活。”永瓏說道。
品云不敢相信,他堂堂的皇親國戚,呼風喚雨,竟然會說活得不快活?品云小聲地詢問:“你為什么不快活?”
“不快活的事可多了,人的出身是沒得選擇的,可是卻可以選擇要怎么活。我本來就不愛宮中的生活,所以才會長年在外奔走游歷,這一次我立了功,皇阿瑪一定會召我進宮,宮里的繁文縟節多如繁星,我想都不是你我想屈身的地方,尤其是你——”
“我?”品云瞪大了眼,不知道為什么貝勒爺會說這話。
“你太單純了!在沒有遇見我以前,你就像白色的水蓮開在清澈見底的水塘里。如果把你攀折而下,放在混濁的江河里,你會枯萎、會窒息——”
“那么你就放我走吧,也放了清幫的人吧!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清幫上百條人命,就在你一個人手中。”
永瓏靜默了許久,冷峻地看著她,只說了一句話:“我不會放你走的!
品云失望地垂下了頭。她知道她的力量太薄弱了,舅舅對她的期望,她根本就無能為力。
“品云,告訴我,什么是佛?”永瓏終于又開口了。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這就是佛。這是在《增一阿合經》中,阿難說過的一首偈文。你知道嗎,菩薩說救護眾生,恒無退轉——”
“好了,我不想知道了,求佛這么難,我就等著入地獄吧!恐怕連地獄也不會留我——”永瓏站起身,神色漠然,他披上了長衫,頭也不回地推開了前門,像一陣風似的說走就走,留下一籌莫展的品云。
倏然間——
一道雷擊中了品云的心坎,她的天地好像突然崩裂、倒塌了下來。
傅顏——傅顏也曾說過這樣的話……
說謊是我的拿手絕活,假扮是我常玩的游戲,連地獄都不會留我——
他們為什么會說同樣的話?難道傅顏就是永瓏貝勒?他倆……會是同一個人嗎?
品云睜著眼到天亮,連梅姨推了門進來她都不知。
“好小姐,來——今天我找來了一件漢裝,你一定會喜歡,如果六爺不介意,我就出莊再替你多買幾件來。”梅姨整了整凌亂的床被說道。
“貝勒爺在哪里?”品云淡淡地問道。
“在書房里。今天皇上會來追月山莊,他這一次是為了清幫的事情來的,總兵府的聶大人和鄭親王都會隨侍在側。這會兒,就看皇上要怎么賞賜加封咱們六爺了!泵芬滔沧套痰卣f道,渾然不覺品云有什么不對勁。
品云換上漢裝,綰上發髻,一身的清朗秀麗,連梅姨看了都不住地滿意點頭。
品云突然推開房門,跨出了門檻。
“小姐!小姐!你想到哪里去啊——這山莊很大,你會迷路的!
“帶我到貝勒爺的書房去,好嗎?”
“這——這不太好吧!”梅姨猶豫地說道。
“那么我就自己找。”品云說完轉身就走。
“好好好——別走得這么快,我來領路吧!”
品云來到了永瓏的書房前,也不等來人通報,就直截了當地推開門進去了。
永瓏正坐在幾案前振筆疾書,案上的文書堆得像小山丘一樣高,他看見了品云唐突地闖入,神色有異,于是揮了揮手,示意下人退下。
“我才告訴過你,宮中的禮節多如繁星,這其一就是——沒有傳報不得隨意進入!庇拉嚨馈
“你不必費心告訴我宮中的禮節,我用不到,我不會隨你入宮的。”品云說道,語調堅定得沒有轉圜的余地。
“回不回宮、留不留,不是你能做主的!庇拉嚁科鹆嗣,不快地說道。
“我是不能做主,所以你就可以玩弄我于股掌之間,你好……好深沉的心機!原來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讓我一步一步地走進你設好的圈套,讓你一步一步地攀上權位的高峰。我只是你的棋子,一個任你擺布的棋子……”
“你在說些什么?”
“不要再騙我了!你就是傅顏。”品云心碎地嘶喊著。
“胡說!你知道我是貝勒,怎么可能是和朝廷作對的黑狼?”他面無表情冷峻地說。
“你……”品云沒有想到永瓏貝勒會矢口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