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農夫婦在市集買齊了內衣、小襖、衣衫、羅帕等女孩兒用的衣物,全都是些鄉下的粗布,傅顏看了雖不是很滿意,但窮鄉僻壤的,這已是老農婦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了。品云好好地梳洗打扮后,換上新衣衫,扶著墻緩緩地走了出來,霎時陋屋里滿室生輝。鵝黃色的綾襖,配上水藍色的百褶石榴裙,更襯托出她白皙細膩的肌膚。脫去了病態,她秀麗的容顏更顯得嬌美動人,渾身上下還散發出一陣清清淡淡的女兒體香。
傅顏道別了老農夫婦后,就將品云抱上了向老農買來的四輪馬車里,大喝一聲,馬鞭輕揚,向南方疾駛而去。
對他,她雖有滿腹的疑團,卻也不想再詢問了。品云放棄了想追根究底的心情,任他擺布,一路上以沉默來代替抗議,坐在顛簸的馬車里,她從懷里掏出了收藏在身上的洞簫和匕首,一遍又一遍地輕撫、擦拭。
三天后,他們來到了一處小鎮的市集里,停在一家高朋滿座的客棧前。這客棧處在四通八達的中界,來來往往經商營生的客商們都會在此歇腿打尖。
這客棧就叫“悅賓樓”。
傅顏戴著掮夫的大圓草帽,一貫地蒙著臉,來來往往的人群已見多了這種千奇百樣的人,所以也不以為怪。品云的腳傷還未復原,傅顏攙扶著她走下馬車。兩人踏進客棧內,找了處僻靜的角落,他扶她坐定后,自己端起早擺放好的茶水一飲而盡。雖然兩人的衣著樸素簡單,但傅顏一舉手一投足,就顯現出不同于凡夫俗子的雍容氣度,連依附在他身旁嬌弱的人兒也顯得如花般的明艷秀麗。傅顏吩咐小廝上幾樣小菜和好酒。
“待會兒有人來,你不要說話,讓我來應付,知道嗎?”傅顏替品云夾了滿滿一碗的菜,把飯碗推到她面前,示意她用飯。
“吃完。你再不多吃、多長肉,我可會對你沒興趣的。”傅顏說道。
品云朝他翻了翻白眼。她已經漸漸習慣了他的專斷和嘲弄,不發一語地低頭努力吃飯,只想早日恢復體力。
傅顏吃完,就將兩只茶碗倒放,四根竹筷子疊在碗底,成一個井字。品云看得滿頭霧水,但也強忍著默不作聲。
約莫過了兩炷香的時辰,一名個頭瘦小、形貌猥瑣的長須漢子走來,連寒暄也省了,低聲劈頭就說:“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傅顏接道。
長須漢子又道:“征滅大清——”
“光復明土。”傅顏道。
這是清幫互相聯絡的口訊,只要對得出下聯,就是自家人,之后說話就沒有顧忌心。
“你好!在下是清幫于成易!
“在下姓傅單名顏,葛師父的關外弟子。”
“你是傅公子!那你一定知道葛師父的行蹤,咱們清幫派了好多人四處在尋找他!庇诔梢讍柕馈
“葛師父去世了,先前他在杭州就讓人跟蹤,引來清兵尋到了綠竹林,葛師父不敵,挨沒幾天就去了。”
“什么?唉!咱們清幫又痛失了一位好兄弟、好棟梁。這幾天柳幫主郁郁寡歡,還不是因為幫里的弟兄不合,良莠不齊;再加上柳幫主一直在尋找的親人又毫無下落……”于成易感慨地說道。
“于兄弟,她就是你們幫主在找的親人,楊姑娘!备殿佒噶酥钙吩。
“真的?原來葛師父說的不錯,他果然不負柳幫主的重托!
“是的!于兄弟,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希望能親自將楊姑娘送到柳幫主面前!备殿佌f道。“這……傅兄弟,你知道,現在到處都是朝廷的探子,清幫的大本營一直都不對外人透露,你還未入幫,我……我得請示柳幫主才能帶你去。況且咱們還不知道這位楊姑娘是不是真的……”
“我不會強人所難,你防我也是應該的。我和楊姑娘就住在這客棧里,柳幫主如果不相信我,大可不必理會我,三天后我自會帶楊姑娘離開,你們自個兒斟酌吧!”
品云一會兒怔怔地瞧著博顏,一會兒又看向于成易,心里正在掙扎著。傅顏說如果柳幫主不相信他,他就會帶她走,這是真的,還是只是他的另一個謊言?忽地,傅顏緊緊地握住了品云放在膝上的手,示意她保持沉默,但她卻又隱隱覺得不妥,他們說的是她的一生啊,怎能就這樣三言兩語地說定了?
“如果是這樣,我這就回去請示柳幫主,明日午時我再回來客棧給你答復!庇诔梢渍f完,退了兩步,轉身消失在客棧外的人車擾攘中。
傅顏刻意忽略品云滿腹疑云的神情,攙扶起品云,跟隨著客棧里的小廝來到一間干凈的客房!澳愫煤玫卮诜坷镳B傷,他們會來接你的!备殿佌f罷就想離開。
“如果他們不來呢?我還要在這里一直等下去嗎?如果我舅舅不來接我,你真的會帶我走嗎?”品云問。
“會的,如果柳玉成不來接你,我就會來帶你走。但是如果他來接你,你就隨他回去吧,從此咱們就永遠不再相見了!备殿佌Z氣堅定地說。
“為什么?你把我的未來賭在這里,要一起、要分開,都在你的一念之間,那我呢?有誰問過我,我要的是什么?”品云滿眶的淚又不爭氣地轉啊轉的。
“你以為我愿意?自從在白云庵里見到你以后,我所有的計劃都變得困難重重,我已經越陷越深了——我只要你相信我……”傅顏小心翼翼地說出每一個字,但卻無法表達他的心意于萬一。
“什么計劃?你還有什么瞞著我?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你……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毫無心機的楊品云從來不曾思考過這個問題,現在突然想起,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寒意。
“目的?我的目的你最好不要知道,你只要在這里養好腿傷,什么事都不要再想了!备殿佌f道,眼神犀利地逼視著品云。
“是。〔幌,這是我遇見你以后就一直在努力做的功課。不想、不想,什么都不想……”
品云搖著頭不愿再多說了,她舍不得離開他,但是心底卻不得不下決心。
傅顏看著她含幽帶怨的雙眼,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他斂了斂眉心,不愿多慮,輕輕打開房門,而后“咔”的一聲,長長的聲響在凝結的空氣中劃過,他關上門,也緊緊地關住了品云的心。
品云在客棧中獨自歇息了一晚。傅顏一直沒有再回來,她對傅顏已心灰意冷,行蹤成謎、言行反復,他的眉宇間永遠掛著深鎖的謎團,而她卻沒有開鎖的鑰匙。
他不會回來了,她心底其實早有了這個準備。
正午時分,小廝上來收拾午膳后的餐具,打躬作揖地噓寒問暖,品云當然不知,傅顏臨走前特別給了店小二不少銀兩,交代他們要好好地照應她。
品云的腳傷早已復原,只是礙于人生地不熟的,一直不敢離開房間。百無聊賴之際,她拿起了洞簫,調了調手勢后,順口就吹了她駕輕就熟的《相思弦》。
簫聲忽高忽低,韻節清雅超脫,時如清婉燕語,時而又像淙淙流水……
“好一曲《相思弦》!”門外一位面目清朗的中年儒士,忍不住出聲。
“你……你是誰?你怎么知道這曲子就叫《相思弦》?”簫聲戛然而止,品云疑聲問道。
“我叫柳玉成,你……你一定是玉如的女兒,是不是?《相思弦》是我妹妹柳玉如十六歲時做的曲子,我怎會不知道呢?”
“舅舅?”品云不敢相信。傅顏果然沒有騙她,她是有個親人。
“你長得和玉如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連唇邊都有一樣的小痣,這樣的長相、還有能吹出這樣的音韻,世上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假裝得出來,他們真的是多慮了!”柳玉成喃喃地說道,揉了揉眼,想要掩飾微微泛著淚光的眼眸。
“我娘親就是柳玉如,我爹就是楊照玄,有什么好假裝的?”品云問。
“唉!說來話長,其實你爹并不姓楊……”柳玉成仰著頭緩緩地說道。
他隨后進了房關起門,讓隨從在外等候。
拉了把椅凳坐下,一陣長吁短嘆后,柳玉成開始敘述品云娘親的過往。
原來柳家是前朝的高官,玉如是官家的名媛千金,然而她十六歲時和府里的護衛相戀,遭家人極力反對。柳家刻意將那護衛遣派到邊疆參與戰事,就希望他戰死沙場,到時玉如的一場愛戀,就可如春水般流逝無蹤了;假以時日,柳家可以為女兒再另行匹配門當戶對的良緣?墒沁@如意算盤柳父全都打錯了!玉如竟然懷了護衛的孩子,柳父一怒之下,將玉如藏到奶娘的家鄉待產,想來個神不知鬼不覺。只是沒想到,清兵入關,大軍南下,柳家舉家南遷避禍,卻和玉如失了音訊。
柳玉如斷了生活的支援,在亂世里游蕩浮沉之際,遇見了楊照玄,才會大著肚子嫁入楊家,委身屈居二房。
多年后柳家衰敗,柳玉如的哥哥柳玉成竟成了朝廷要犯,十七年來他居無定所,從沒有成家,一心就想找到妹妹和柳家的親骨血。
“品云,想不到在我有生之年還能找到你。礙于我的身份,舅舅這么多年來只能派清幫的弟兄們替我找尋,葛師父知道這件事情后,便托他的關外弟子‘黑狼’打探,想不到他真的不負所托,但我卻無法當面對葛師父和‘黑狼’道謝了!
“你也知道傅顏?”品云睜大了眼問。
“知道。葛師父經常向我提到他,他就是近來官兵聞風喪膽的‘黑狼’,我怎么會不知道?”
“你見過他嗎?”
“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就是因為他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清幫的弟兄才會對他有所提防。而葛師父遲遲不愿引薦他入幫,也是怕他另有所圖。”
“另有所圖?他處處和朝廷作對、救了無數的漢人,你們還怕他另有所圖?”品云不了解人心的復雜。
“品云,很多事情都是一體兩面,好壞、正負、明暗、是非,我們往往看到的只有一面。就以清幫為例,明里是喊著反清復明的口號,可是暗里還是有許多流寇宵小仗著清幫之名打家劫舍。你還小,有所知、有所不知,改日我再好好地對你說。來!我帶你回清幫,人說見舅如見母,從今天起,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五云山
品云跟著舅舅柳玉成來到了五云山。此處山林高聳,盤曲而上的石梯就有千級,品云行動不便,因此就讓兩個清幫的弟兄抬著竹轎而上。山中有一云棲寺,位置十分隱蔽,處在靄靄的云端里,可以環視諸山,原來這里就是清幫的大本營。
品云讓人帶領到一處幽靜的廂房,她環顧四周,雖然格局擺飾簡單,卻也是應有盡有。她從一個孤女、囚犯,進而成了清幫幫主之甥女,她是該無怨言了,只是被掏空的心,卻總是無來由地作痛著。
才安頓下來沒幾天,這一天落日之時,品云就聽見長廊里傳來了一陣騷動,有人敲著鑼聲四處示警,頓時長廊里紛亂的腳步聲起起落落。
“清兵打上來了!清兵打上來了!”
不多時就見柳玉成沖進了房內,領著于成易和幾名弟兄,想要保護品云的安全。
“成易,你們先護送品云從山里的小路出五云山,我先到前面殺他幾個清狗!绷癯芍甘局诔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