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滕一路走出宴會那種鬧哄哄、醉醺醺的氣氛,寒夜的凜冽讓他的頭腦頓時清晰,舒暢多了。
又是一個花癡格格!
自成年以來,有多少公主、格格紛紛投來愛慕的眼光,但尉遲滕跟其他三個兄弟一樣,對這些自命不凡、高不可攀,又嬌蠻任性得令人討厭的公主、格格們,沒有多大興趣和耐性。
皇上私底下,當然希望他們四兄弟能跟公主、格格們配得良緣,但從來不干涉也不勉強。
就像大哥和二哥,最后他們都能追求自己心中的摯愛,并順利娶得如花美眷,代表他也可以,無須有所顧忌。
然而,剛才那個花癡格格,已打擾了他繼續把酒言歡的興致,再說家宴已到尾聲,相信即使他現在離開宴會,也沒有人會注意。
他走到寬闊卻迂回的御花園,環顧一下四周。
雖然是夜晚,但燈火處處,亭臺樓閣和池館水榭,都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盆景和藤蘿翠竹點綴其間。
跟平日不同,御花園現在沒幾個人出沒,因為大部分仆婢都到宴會上侍候,不用當值的早就躲到一邊,熱熱鬧鬧去掛花燈了。
走了一會兒,尉遲滕眼角忽然瞥見一抹煙也似的淡淡身影,在道旁林木間忽隱忽現。
不知道是不是酒醉讓他眼花?
若不是,那抹身影到底又是什么人?真是大膽至極,居然敢在皇宮內苑鬼鬼祟祟。
當下,他調頭悄無聲息跟了上去,探頭看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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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人!她就知道沒有那么幸運的事!
原本俞小月跟感情要好的宮中姐妹和小太監們,一起圍爐吃主子打賞的火鍋,順便過節,但途中突然有個老太監過去,要他們在亥子時交替值班,害他們放下手中的碗筷,紛紛離開。
老太監要她拿一壺酒,孝敬與她一起在御花園當值的其他大太監,她也只好順從地照辦。
匆匆趕去御花園,卻不見今晚與她一起在御花園當值的其他太監。
俞小月捧著暖手的小爐子和溫好的酒,走到御花園后方的一個供下人歇腳的涼亭,發現根本沒人在這里。
「徐公公,徐公公,你在那里?」她輕喊著,但傳來的只有晚風和遠處宴會的聲音。
「奇怪,真是奇怪,怎會沒有人在呢?」俞小月環顧四周,頓了片刻,馬上知道是自己笨,便忿忿地嘟起紅唇,將手上的東西全放在石桌上,接著徑自坐到石椅上。
她低著頭,那張櫻桃似的紅艷小嘴,咕噥咕噥地喃著:「小月,妳可真是天真,怎會當真以為徐公公會在這里等妳孝敬他?」
想也知道,沒有主子會在上元夜里逛御花園,當奴才的自然不能放過可以偷懶的機會。
試問嗜酒、嗜賭的徐公公又怎么會傻傻地待在這里,跟她這小宮女一起吹著冷風,相對無言?
她專注地注視著清澈的溫酒,柔聲嘆口氣,神情若有所思。忽然,她的身子因寒風而微抖了一下,見四下無人,她便斟了溫酒一杯,執起瓷杯淺酌一口,希望能暖暖身子。
「真好喝,難怪公公們都愛搶酒喝……」雖然有點嗆鼻,但濃濃的桂花酒香使她覺得此酒并不難喝,而且酒入腹中后馬上能使身子暖和起來,她的孤獨感覺也緩和不少。
「我俞小月也想學別人偶爾偷懶一下,可是偷懶了又如何?上元飯吃完了,朋友都四散,也不想早早回殿歇息,免得不小心碰見格格,全年倒楣,那不如干脆待在這里好了……」
尉遲滕尋聲至此,終于發現耳邊不斷傳來像是蚊子一般嗡嗡嗡的低喃,和那抹閃過眼前的身影,全來自同一個女子。
側向著他的俞小月,身穿宮女的旗服,懷中抱著暖手的小爐子,獨自邊喝酒、邊自言自語。
他從來就沒見過有女子會在外自酌自飲,更何況是在規矩繁多的皇宮內苑,而她亦只是個奴婢?
可想而之,這宮女似乎思想過于單純,一點都沒有身在是非之地的自覺,真是有趣極了!
「一個宮女在御花園內獨自對飲,真是稀奇!雇回5穆曇,打破了四周的沉靜。
俞小月立時像是驚覺到什么似的,愕然的眼眸一掃,見到有人來了,手上的杯子嚇得飛掉出去!
「!」她失措地看著快要粉碎的杯子。
愛莫能助之際,尉遲滕敏捷地上前一接,杯子就完整無缺地回到桌上,然后正視著已站起身的俞小月。
四目交接的剎那,時間彷佛凝結住了!
這女孩濃密的眼睫輕輕搧動兩下,眼波盈盈,雪白如玉的面容更如出水笑蓉,立刻使尉遲滕心神蕩漾了一下。
俞小月一時之間忘記合上訝異的小嘴,瞪大圓圓的雙眸,打量著佇立在桌側的尉遲滕。
好冷俊的一個男人呀!
這么一個威風凜凜的男子,可是她平生僅見。這修長頎碩的男人,眸如星、眉如劍,挺直的鼻梁,溫文與豪邁并容的氣質,眸子里散發出的那抹淺淺笑意,更襯托出他俊美的臉龐。
這男人一雙眼眸如湖水般平靜柔和,對上他的眼睛時,整個人不知不覺沉溺在其中。
看見對方同樣閃了神,尉遲滕縱然滿肚子的疑惑,但臉上淺淺的笑容未變,只是看著她那可愛的表情。
良久,他終于有些尷尬地清清喉嚨一下。
驀地,俞小月似乎驚覺自己的失態,她手足無措地連忙跪下對尉遲滕叩頭。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主子,奴婢不是有意的,請饒奴婢這一次,奴婢再也不敢偷懶了!」先認錯要緊。
皇宮之內,只有主子和下人的分別。
這男人一身錦衣的穿著,整個人看起來氣宇軒昂,絕對不會是下人,既然不是下人,那他肯定是某位皇親貴胄的大人物,或者是什么大官。
她身分是卑賤的宮女,理當向任何身分比她高的人請安,更何況……這男人看見自己在值班時候偷偷喝酒呢!
她當然要先叩頭請罪,請求這個男人不要向主子告她一狀,否則她就完蛋了。
尉遲滕怔了一下,接著牽起唇角,佯端起主子的架子,說:「妳真該死,不單偷懶,還偷酒喝!
俞小月垂下的整張臉皺起來,心想恐怕這個「主子」不會就此放過她,只好將頭垂得更低,鼻子已吻上冰冷的石地上,嘗試說明原委。
「這酒是要給徐公公,不是奴婢自己要喝的。奴婢只是……只是冷了,才想喝一口暖和身子,絕無意偷喝!
尉遲滕沒想到她會緊張至此,不由得暗笑起來。
「不是說身子冷了,那還不起來?」見她還是不起來,他就道:「是否要我親自扶妳,妳才肯起來?」
過了半晌,俞小月才抬起腦袋,迷惑地望著他,猶豫地問:「主子……要饒了奴婢?」
尉遲滕隨意地點點頭,然后自行坐了下來,又斟滿了杯子,一手遞向她!高^來喝下去吧!」
他也知道天氣冷,她一個女孩要獨自在屋外守夜已是可憐,更何況她的衣服必定不夠保溫,那他只好讓她喝酒驅寒。
俞小月似乎震了一下,抬頭覷他一眼,見他另一手端起酒瓶,豪氣地仰首飲下一口醇酒。
他的話……是認真的?
「是不是要我動用權力,妳才肯聽話?」尉遲滕沒好氣地看向明明脆弱,卻充滿戒備神色的女孩!缸笠痪渲髯,右一句奴婢,原來只是說說而已,根本就不聽命令,對不對?」
俞小月聽了,心里有點氣,便賭氣地立即站起來,接過杯子后,將酒馬上喝進肚子里,但喝得太急,她不小心嗆咳起來。
「又不用這么急,真是的,我才說一句話,妳就害怕了?奴婢就是奴婢,骨子里的奴才本性表露無遺!
她為之氣結,卻說不出話來,只能暗自飲恨。如果不是肯定他的身分一定比自己高,她才不會默不作聲。
「給我退下吧!」他揮手示意。
「奴婢正在值班,不能離開!
「我不需要妳侍候。」
「這是規矩,奴婢不得不守!挂坏┳屓酥浪秒x職守,那不是能輕易混過去之事。
上回她就看見有宮女,在主子睡完午覺要起來時,剛巧去吃飯,就被杖打二十大板。
「守規矩?」尉遲滕懶洋洋地微微挑起眉,勾起諷笑!干頌榻鹬τ袢~也不見得懂規矩、識禮教,妳這小宮女倒守得嚴謹!
一想到剛才那個格格,竟不知羞恥地公然勾引他,他就不悅。相比之下,跟這小小的宮女談著,他還感到一絲舒暢呢!
俞小月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來路不明的男人。
雖然她不知這男人口中的金枝玉葉是誰,但放眼宮里,這種野蠻任性的人可真不少--她殿中供著的主子不就是其中一人?
「既然不肯離開,就坐下吧!」尉遲滕令道。
「奴婢不敢!顾龘u了搖頭。
「不敢坐下,還是不敢聽我的話?」他瞇起眼,迎著俞小月那清靈的目光。
他暗暗思考著,心中總有一種感覺,她并不如外表看來那般柔弱不堪,而是有思想、有個性。
她眼神一沉。「哪有奴才可跟主子平起平坐的?」
「嚴格來說,我不算是妳的主子,所以不用怕犯下不敬之罪。」他哪會不懂這小宮女的顧忌?
他說他不是她的主子,那他就不是皇親國戚或朝中官員了?那他又是什么人,從何而來,為何能在皇宮自由活動?
俞小月好奇地想問他,但又礙于身分不便提出,只好將疑問藏在心里,靜靜地看他接下來要做什么。
「坐下吧!」這恬靜的時刻,他不想擺架子,只想順其自然。
俞小月想了片刻,開始明白他似乎是想一個人靜靜待著,便也不說話,順從地默默在他身邊坐下。
她覺得自己今晚不正常極了,不然怎么會毫無顧忌地跟一個陌生男人,一個極有可能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并坐在一起?
雖然他之前對她說話冰冰冷冷的,讓她氣結,但他竟不嫌棄自己身分低下,還讓她跟他同坐一桌?
這是她進宮以后,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啊!
她本該極力回避這種僭越禮節的事,但……心里卻分明不想走開,因為望著他英俊得令人屏息的臉龐,她便無法抗拒的沉溺在他黑如子夜般的眼中。
他們兩個人就這樣對坐,望著月亮,不遠處的歌舞喧囂彷佛都不存在似的,天地間只剩下這方天地,寧謐而幽靜。
尉遲滕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酒瓶內剩余的酒,視線不期然瞄向身旁安靜的俞小月。
皎潔的月光下,映出她美麗的容顏,但卻同時露出孤寂和疲憊的感覺,讓他的心里沒來由的一震。
想來,她在紫禁城內應該受了不少苦,使原本應該無憂無慮的少女,變成這么孤寂和疲憊。
當奴才的苦,他不是沒嘗過。假如不是皇上宅心仁厚,將他們四兄弟從地獄救出來,恐怕他早就被虐待至死。
不知過了多久,尉遲滕突然漫不經心地開口。
「妳覺得這月亮如何?」
俞小月愣了一下,用篤定的口吻說道:「很美,跟中秋節的月亮一樣美。」她是在中秋夜出生的,所以名字叫作小月,更巧的是,她也愛看月亮。
「所以喝著悶酒賞月?」黑漆漆的雙眸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俞小月的臉上不禁露出悸動的神色,清澈的目光鎖住他,一會后,她避開他的眼光,眼珠兒兜了半圈,答道:「我沒有喝悶酒,只是天氣冷而已。你現在不也在喝酒,難道你也是在喝悶酒?」
她的否認幾乎不具任何說服力,只要是明眼人就能一眼看穿,但尉遲滕不打算拆穿她,因為他不是多事之人。
「今晚喝酒還未盡興,就被不相干的人騷擾,現在就當作補償!
俞小月聽在耳內,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的性格會如他的面孔一樣,豪邁爽朗嗎?
如果是,那她也不介意跟他聊聊,因為跟爽朗的人交往,彼此間什么都能說,不用擔心險詐算計。
可惜在宮里,有著這種豪邁心性的人不多。
「現在宮外,比三年前有什么轉變?」她突然問。
「沒多大轉變,就是多了幾間茶館和戲班子吧?」他雖然不常待在北京,但應該知的事他也知道。
「妳三年沒出過宮嗎?」
「是!」她有些黯然地點頭。
「宮女一般要到二十五歲才能出宮,而且出宮的宮女不許再進宮,也不得傳播宮中的事情!
「不是有些宮女未滿期限就可以出宮嗎?」
「除非得圣上或皇后娘娘等主子的恩準,否則就是因為笨拙或是有病才被趕出宮。」所以就算她早就想離開,也不由得她。
「妳想出宮?」
「但我不想被趕出宮!挂坏┍悔s走,她的所有隨身物都會被沒收,連回家的盤纏也沒有,而她的家人都在南方,她根本就回不去。
尉遲滕聞言后,好半晌沒言語。
就在此時,宮中響起了上元夜新舊交替的銅鐘聲,接著一朵朵繽紛斑斕的煙火直射向寒黑的天幕,流金的色彩在空中閃爍綻放,然后化成點點碎末四散天際。
新焰不斷升騰,舊焰散后下墜,皇城統統籠罩在這些星星點點,四處翩翩飛揚的光屑中。
「過了今天的元宵,也終于過完新年了。」看見天上的火花,俞小月開心地轉向他,笑著說:「希望在新的一年,大家都能過得順心如意。」
她的會心微笑感染了他,他淺淺的揚唇一笑,精湛的黑眸英氣逼人。
他們一起抬頭欣賞煙火,相信在今晚之前,他們絕不會料到自己會跟一個陌生人,并肩看著煙火。
「今晚妳偷酒喝的事,不會有人知道!刮具t滕面無表情地說。
「是真的嗎?」俞小月著實很難相信他會幫她保守秘密,但瞧他沒半點嬉笑的表情,應該是說真的吧?
「我肯定。」他說過的承諾,很少不兌現。
「君子一言!剐募钡叵胍玫匠兄Z,她將手伸在半空中等待著。
「快馬一鞭!顾诶飸抗獠唤獾氐芍娜彳。但聽到她興奮的笑聲,他的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傻丫頭,這樣就開心了?
「好,那咱們打個勾勾。」得到他回應的俞小月嘴快地說道,直到瞧見他那愕然的眼神之后,她這才驚覺自己講了什么幼稚的話語。
原本白皙的臉龐倏地漲紅,她羞得低下頭,慌亂地解釋道:「對不起,我只是一時心急,也怕你反悔……」
「丫頭,妳在不在?」倏地,遠處傳來老人的呼喚。
俞小月認出是徐公公的聲音,便從羞怯中驚醒過來,朝尉遲滕道:「公公找我,我要走了!乖捖暡怕,她盈盈作揖,人影就快速地往外跑,然后一溜煙地消失在夜色中。
尉遲滕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不自覺的嘴角泛起了一抹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意。
她說……打勾勾?虧她能說出這種話。
她如此純真的行為,在這個矯揉造作的皇宮,就如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
而且,挺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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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長春宮的尚孀格格求見!
尉遲滕從公文中抬起頭,看著進來通報的胡少威,便道:「我不是說無論是誰,現在都不想見嗎?」
「可是尚孀格格說無論如何都想見爺!购偻仓^皮勉強道。
他跟了主子十多年,自然知道主子在辦公時,不喜歡有人騷擾,但現在他們暫居皇宮之內,門外那個是不好惹的尚孀格格,他實在不敢一如以往,擅自替主子打發她離開。
「尚孀格格要來見我,她是誰?」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就是上元家宴那天來跟爺示愛的那位格格。」胡少威早就從當晚侍候的太監口中,知道來龍去脈。
尉遲滕臉色一沉!父f我沒空見她,不要再來打擾我。假如她仍要抱怨,讓她去找她的靠山去!
他留在宮內小住,是為了替皇上辦事,不是為了應酬這種煩人的刁蠻千金。
「屬下知道,現在就去辦!购偻R上退出書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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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格格,爺現在有要事在辦,未能抽空會見格格,請格格先行回去!购偻褶D地說。
「什么,他不見我?」尚孀高聲呼喝,不可置信的雙目圓睜,死瞪著眼前的胡少威!改氵@奴才該不會壓根兒就沒去通報吧?」
幾個被派來侍候在外的宮女見這情景,都躡腳兒躲得無影無蹤,相信只有胡少威才能擺平這個刁蠻格格。
「奴才不敢,爺說他現在不想見任何人,他說……」
「他說什么?」
「爺說,格格要抱怨的話,回去找自個兒的靠山去!顾蛔植涣舻剞D達主子的意思。
「他真的這樣說?」尚孀臉都綠了。
「奴才不敢對格格有所欺瞞!购偻睦锖眯χ。
「好、好!」她氣得差點吐血,大力揮了一下帕子后,便帶頭走人!赶泊海覀冏!」
喜春吃力的跟在健步如飛的尚孀背后,一邊喘氣一邊問:「格格,咱們真要回去了嗎?」
這兒可不是回綏壽殿的方向啊!
「誰說的!」
「那……那咱們這是哪兒去?」喜春迷惘的跟著主子走,格格也沒道理會就此放棄!
「哼!」她冷笑一聲,停下腳步,轉頭對婢女道:「尉遲滕要我去找靠山,我就去找給他看!」
「格格要去找……皇后娘娘?」
「不枉我平日疼妳,快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