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道三十一年
天際微微泛紅,初曦染紅了遠方層層山巒的巒頂。
甫叩跪恭送皇帝下朝的文武百官,在御駕已離開殿上后,站起身的每個人,不但無人離開御殿,相反地,他們只是保持著一種僵硬又緊張的姿勢站在原地不動,且不約而同地,在他們的面上寫滿了忐忑不安,有些人,甚至緊張得額上布滿了冷汗。
徘徊在殿中的沉默,沉重濃厚得化不開,但就在皇帝身旁的總管太監,與手捧著一只金漆木筒,筒里放著一支支以檀木削制而成的木簽的掖庭,一前一后出現在殿門時,整齊劃一的抽氣聲,霎時打破了一殿的沉默。
站在殿階上俯視著朝中文武百官的總管太監,在他們個個張大了恐懼的雙眼,或是雙手合十不斷默聲祈禱之時,招手喚來掖庭,當下殿上每個人都深深屏住了氣息,全神貫注地瞧著總管太監一手拉起了衣袖,輕輕將一手探進筒里,開始緩慢攪拌著決定眾人生死命運的木簽。
木簽在筒里碰撞的聲音,此刻在所有人耳里聽來,格外清晰,也格外像是來自地獄里的索命陰魂,正拉長了前來勾取人性命的鐵鏈,在地上緩慢拖行的聲音。
在筒中攪拌了許久后,總管太監的手停止了動作,上了年紀的他微瞇著兩眼,挑選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徊徘了好一會,最終,他兩指輕拈,選定好了一支木簽。
咕嚕好幾聲,殿上好幾個忍受不了這種折磨的大臣,緊張得忍不住直吞咽著口水,有些面色看似蒼白的大臣,樣子則像是隨時會昏厥過去。
撈出中獎者后,總管太監清清嗓子,宣布這一回即將慷慨就義的倒楣鬼大名……
「右中丞上官大人!」
中獎者名單一出籠,殿上所有的大臣紛紛深吐出口大氣,再忙不迭地抹去滿額的冷汗,然后向左右同僚恭賀道喜并沒有抽中他們。
然而,在這片浩劫過后的相互祝賀聲中,倒大楣被抽中的上官卿,則是面色發白,不久,無法接受這打擊的他,兩眼一翻,咚的一聲,僵硬的身子直直朝后倒下。
眼見此景的眾臣,哪管平日與上官卿私交甚篤,或是在朝同居于一個黨派,此時此刻,在這殿上,非但沒有友情,也沒有所謂的同情,當然,更沒有什么兄弟情。
因此,即使口吐白沫的上官卿呈大字狀地躺在地上,在場的官員們,不但沒有一個人前去將他扶起,相反的,他們只是……紛紛拍著胸口暗自慶幸。
好險、好險,幸虧不是抽中他……
※※
「我祖上,世代為相,且大奢大惡,非奸即貪。」
邊嗑著瓜子,邊與房客閑聊的東風十里,一點也不意外會從自家房客口中聽見這種話。
「這么說來,你是集所有大奸大惡的成果啰?」他瞥了瞥身旁這名動不動就搞得朝廷雞飛狗跳的房客一眼,順口再加上一句結論。
「本侯未曾為相!褂苫实塾H封為「千里侯」的步青云,披著一頭懶得搭理的長發,整個人靠坐在長椅上,一只長腳還大剌剌地靠掛在貴妃椅的扶手上。
人稱「東翁」的東風十里,只是賞了他一記大大的白眼。
「你可知外頭的人,統統都在私底下叫你第三丞相,或是地下丞相?」
雖說他是在野不在朝,但整座無道皇朝,誰人不知皇帝最鐘愛也最倚重的,就是這尊不能入朝為官的大禍害?就只為了聽取他的剖析時勢,和他那與眾不同的政見見解,皇帝便不惜三不五時派人來這送死……嘖,再這樣下去,遲早全朝的文武百官都會死于非命。
步青云邪邪一笑,以拇指搓著下頷,「我若為相……」
洪亮如鐘的男音,不客氣地自窗口邊傳來。
「你若為相,那咱們早就直接改朝換代了!」給這個什么都克的克星當差還得了,倘若他一旦入朝,搞不好在克死了所有百官之前,他就先克死了當今皇帝!
步青云懶洋洋地抬首瞄了瞄那個身形有如只山中大熊的隔壁房房客一眼,不承認也不否認地微揚起唇角。
「東翁,我聽說他又克死了個來送奏折的?」已有多日沒回棧的左剛,一手摘下捕頭的官帽,懶洋洋地趴在窗邊問。
東翁不答反問:「試問,你打哪時曾看過有人能活著來見他第二回的?」要不是這家伙的克性太過堅強,來一個就克死一個,滿朝文武也不會動不動就玩起抽生死簽那玩意了。
「那……上回被抽中的是怎么死的?」雖然說,這些年下來,這已經儼然是一種不正常的常態了,但此事攸關人命,左剛聽了,兩眉還是攢得緊緊的。
「喝水,噎死的!股頌榈準椎牟角嘣,低首啜了口香茗后,不疾不徐地答道。
「喝個水也能噎死人?」
東翁點點頭,「沒錯!苟家蜻@個禍水房客的緣故,身為客棧主人的他,不知已經代步青云包過多少回奠儀了。
「邪門……」左剛忍不住瞪大兩眼,直朝著步青云上上下下瞧來瞧去,「這也未免太邪門了!」
身為房東的東翁只是低聲在嘴邊咕噥,「住在這兒的有哪個不邪門?」
「你怎老克這客棧以外的人?還有,你怎么都不會克到你自個兒?」怎么想也想不通的左剛,趴在窗口邊,百思不解地瞧著這名一身高雅貴氣,有若皇親國戚投胎的房客。
「誰說我克不著我自個兒的?」步青云兩眼一瞥,瞥看向擱在一旁小桌上,還冒著熱煙的一大碗湯藥。
房里房外的其他兩人,先是默然地瞧了那碗他老是不肯乖乖喝下的湯藥一眼,再緩緩地側首看著這個年年都病重得好像撐不過去,偏偏年年就算是病得只剩半條命,也照樣賴活得好好的房客。
東翁感嘆地嘆了口長氣,「你若能早些兩腿一伸,我就可少養一個白吃白喝白住的了……」這家伙究竟還想賴著他幾年呀?
他冷冷一笑,「不巧,本侯命硬得很!
左剛也有模有樣地跟進嘆息,「你若能早日歸陰,這么一來,或許皇帝就可以節省許多大臣,而我也就可以少辦些無頭懸案了……」也許,他手中的差事,就可減少一大半也說不定。
瞳色漆黑如墨的步青云,朝左剛微微瞇細了兩眼,半晌,他一手撐著下頷,狀似不經意的問。
「你今日能這么閑嗎?」
「為何不能?」連連辦了三件命案才回府,眼下一扇門里也沒啥大事或案子,他當然要先回棧歇個兩日再說。
「聽人說,三日前京里出了件大事!共角嘣齐S意拿起一把紙扇,緩緩攤開扇身有一下沒一下地搧著,「幾十戶鄰近陰陽橋附近的大戶人家都遭了賊,其中受害的五戶,還都是在朝中當官的!
「什么?」從頭到腳都充滿正義感的左剛,聽了后,登時皺緊了眉心。
「總府衙門的知事,已命京內六扇門所有捕快全面出動查案,六扇門總捕頭昨兒個特意飛鴿傳書于我,因人手不足,再加頂頭上司又限期破案,因此他們希望京外一扇門的總捕頭也參與此案。」他將扇面一合,將扇子直指向他的鼻尖,「我想,現下他們應當全都在六扇門里等著與你商議此案才是。」
「有這種事你怎不早說?」當下左剛什么閑磕牙的心情都沒了,一手撈起官帽后,便頭也不回地往外沖。
手中仍拿著瓜子的東翁,在另一個生性沖動有若大熊的房客,一骨碌地往外沖時,慢條斯理地將兩眼調至身旁的房客身上,并懷疑地拉長了音調。
「真有……這回事?」若他沒記錯的話,這家伙最大的毛病,就是總愛把實話與謊話混在一塊說,且他的謊言,還總是編派得頭頭是道、合情合理……
步青云只是露出一抹看似陰險的笑。
「你這說謊成性的騙子……」東翁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隨即起身打算去追回那個就快鬧出糗事的另一名房客。
就在東翁兩腳跨出門外時,這才想起一事的東翁又回過身來,指著他警告。
「對了,十四巷的要我告訴你,你若再不乖乖服藥,當心你過不了這個春日!」每次都把那碗藥擺著當好看,光看他的身子就能好不成?也不拿面鏡子照照他自己,瞧瞧他,臉色蒼白得跟什么似的,再不喝藥,或許他隨時都會被閻王給拖了去也說不定!
「我若死了,你豈不擺脫一名房客了?」處之泰然的步青云,不以為然地問。
「那當然!」東翁用力哼了口氣,隨后趕緊邁開步子追人去。
面上仍停留著笑意的步青云,在他轉身走后,只是打開了手中的扇子并湊至自己的面前,面色蒼白的他再也忍不住地咳了咳,咳了好一陣后,他稍稍挪開扇面,兩眼靜看著繪滿紅梅的扇面,多出了許多朵……不該有的血花。
※※
右中丞府,已許久不曾如今日這般熱鬧過了……
呃,嚴格來說,這應當也不能算是熱鬧,而該算是……上下一心?
打從上官卿下朝返家,并告知家中老小這回抽中生死簽的人正是他后,全家老老少少,上至老母、下至三妻四妾和十四名子女,即在家中的大廳里哭成一堆淚人兒。
「老天不開眼哪!」已經哭昏過一回的上官老夫人,在昏醒過來后,拉長了嗓,又再次開始老淚縱橫地埋怨起上天。
「哪個人不抽,偏偏抽到咱們家老爺……」抱在一塊泣不成聲的三名夫人,在看了坐在廳里面容慘淡的上官卿一眼后,她們又是一陣的哭天搶地。
坐在椅里的上官卿,手中執著那支寫著他的官職與姓名的木簽,在一家老小都已哭了一早后,他的心情已由初時的驚駭悲痛,變得稍稍和緩了些,而在陣陣哭聲中,他也開始拚命說服自己,必須去面對成為下一名烈士的事實。
「娘親大人,諸位夫人。」一室的哭聲中,他語帶哽咽地開口。
忙著相互抹淚的眾人,紛紛轉首含淚看著他。
「你們……」他閉上眼,用力別過頭去,「可以開始著手打理我的后事了……」
「老爺……」
「爹……」
話才說完,一屋子的女人與男人紛紛撲至他的面前大肆地撒淚。
內心十分悲痛的上官卿,在以袖抹著淚時,再次看了一眼那支令他仕途到此為止的木簽,看著看著,他更是不禁悲中來,且格外覺得好不甘。
說來說去,今日全朝大臣得提心吊膽過日子,全都只是為了一人,而這人不是別人,就是那個全朝公認,不能在朝只能在野的千里侯,步青云。
話說這個步青云,雙親出身貴胄,祖上代代皆在朝為相。在他年幼時,雙親因船難出了意外,孤身一人,無兄弟姊妹的他,自小即繼承了一大筆財產與領地。按理,衣食無虞的他,是可靠著這些安安穩穩地過完一生的,偏偏他卻不安于室有志向學,于是,所有人的災難,便由此展開。
首先,教他讀書識字的夫子,也不知是怎么地,一個個相繼遭他克死,僅僅一年之內,他便連換了十二個夫子,且每個夫子最長都撐不過一個月。最終,在無人敢教他之余,他竟靠自學,自鄉試一路考至了狀元,而每一個主審他的主考官,下場也如同那些夫子般,相繼死于意外。
為此,在皇帝要親自殿試之前,為了皇帝的安危,他在殿試這一關前遭人刷了下來,因替他批過八字的欽天總管,認為他命中深受噩神眷寵,入朝只會克死主上。只是讀過他數篇文章,覺得此人深得龍心的皇帝,雖是怕死,卻并不想因此而放過他。
于是在他二十一歲那年,皇帝親封他為千里侯,命他在野不在朝,并定時派人去聽取他的諫言?杉词故侨绱,步青云仍一如他的名字般,就算是在野,官運也照樣平步青云。
一來,是因他敢言他人不敢言,剖析朝事和諫言又極為厲害,雖說朝中大臣,為了自個兒的身家性命都大表反對皇帝任他為官,可偏偏皇帝就是信任于他,每遇不能決斷的國家大事之時,就非得聽他的剖析與見解不可。
二來,則是因無人敢與他為敵,到目前為止,曾與他為敵之人,下場通常就是……死于非命。
就算不與他為敵好了,眼下朝中每年因他最少要損失十來個官員,只要皇帝再繼續這般視他為心腹,照這樣下去,就算朝中的官員們再多,也總有天會被他給全克光……
一手抹去頰上熱淚的上官卿,往左一瞧,那一整迭皇帝未批示的折子,正等著他帶去給步青云,可,上回才被追謚為護國侯的尚書大人,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猶在眼前,沒想到這一回……就輪到他上官卿頭上了。
望著一室的家人,都在他的跟前哭成一團,滿心不舍的上官卿才打算開口安慰他們一會兒,突然間,他的目光越過所有人,定定落在府中唯一一個置身事外,正坐在大廳角落看書,且一旦定下心來,就絲毫不受外界打擾的人兒身上。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所有前一刻仍在哭泣的人們,也全都止住了哭聲,與他一般目不轉睛地瞧著那個府中年紀最幼,且尚未出閣的么女——上官如意。
來得措手不及的沉默,令在場每個人霎時都冷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后,所有人互看了彼此半晌,再有默契地一同把充滿希望的目光,全都集中至她的身上。
※※
次日一早,在全府上下熱烈期盼的目光下,帶著貼身婢女八月踏出府門的上官如意,在她坐上雇來的轎子時,面上始終帶著百思不解的神情。
伸手輕掀開轎窗窗簾一隅,她自轎窗再次看向那一大票站在家門前恭送她的親人,其中,在上官卿的面上,她不但瞧到了宛若特赦的感激神態,在他眼中,她仿佛還看見了……閃爍的淚光?
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轎里,滿心都在思考著上官卿臉上為何會出現那等神態的她,十根修長卻不怎么優美的十指,端正地按放在一只由繡著赤龍的黃巾包裹的小木箱上。
記得在她出府前,她爹是這么告訴她的。在這里頭,有著當今陛下等著由千里侯看過,且需要千里侯親批政見的奏折,她得將她膝上的這箱玩意,安安妥妥地送至千里侯大人手中,并在他批示過后,再原封不動地取回。
「小姐!棺咴谵I外的八月,一手輕輕揭開窗簾一小角,「你想,為何這事老爺不自個兒去辦,反而派你去?」
「我還在想!顾膊欢@等朝廷大事怎會落到她身上。
太過熟知她性子的八月,聽了,先是嘆口氣,再以相當無奈的語氣問。
「這回你要想多久?」
「嗯……」一徑陷入沉思的如意,只是兩眼眨也不眨地直盯著膝上的黃色小木箱。
「……妳慢慢想吧!怪浪F下八成又什么都聽不見的八月,索性直接放棄。
四人抬著的小轎,頂著春日暖融的朝陽,一路由京內抬出了京外,直朝著京城外城吞月城最是熱鬧的臥龍大街上前進,在走過熱鬧的城心,快抵達城郊時,四名轎夫合力將小轎停在吵雜的臥龍大街最盡處。
「到了?」八月不明所以地瞧著四下。
神色緊張的轎夫們,只是沉默地朝她點點頭。
「小姐,咱們到了,該下轎了!挂活^霧水的八月,在轎夫們那看似急于催人的眼神下,連忙將那個還在轎里沉思的如意給請出轎外。
就在她們兩人一下轎,四名雇來的轎夫,在八月給了轎錢后,就逃命似地抬起小轎趕緊離開此地。
「小姐,該回魂了,咱們到了!拱嗽乱灾复链寥缫獾谋郯,再以兩掌捧起她的臉大聲地喚:「小姐!」
「這里是千里侯府?」回神的如意,眨了眨眼,一雙水目直楞楞地瞧著眼前的建筑。
「我也很懷疑……」八月仰起頭,想不通地看著這幢建筑門上所掛著的那幅門匾。
「有間客棧?」如意微蹙著柳眉,先是照著匾上的大字念出此店的大名,再低首看向里頭高朋滿座的景象。
「小姐,咱們……會不會是走錯地方了?」橫看豎看,這兒就像匾上寫的,是間客棧,哪像什么千里侯府?
如意一手輕撫著下頜,「嗯……」若她記得沒錯的話,離府前,這地點,還是她爹親口告訴轎夫的。
身為客棧門房的韃靼,在招呼完了一批遠道而來的客人進棧后,高頭大馬的他立即涎著笑,走至她倆的面前彎下了身子問。
「姑娘,您是要用飯還是要住宿?」
「我來找人的。」如意兩眼瞬也不瞬地瞧著他面上職業式的笑意。
「找誰?」
「我想……」如意再次抬首看了店名一會,然后一手拉過八月,「我們可能找錯地方了,告辭!固锰靡幻Ю锖,食邑之地想必定是不小,但他卻……委身住在客棧里?任她怎么想就覺得不可能。
「兩位姑娘,先別急著走。」
在店里全都聽見也看見的東翁,走至店門處叫住她倆后,相當有識人之明的他,首先便將目光迎向如意的身上。
「請問,您打算找哪位?」通常來這兒的,三教九流、名人高官或是江湖中人統統都有,獨獨不曾見過這類的官家小姐。
「千里侯大人!顾p聲地道。
「千里侯大人?」一旁天生嗓門特大的韃靼,像是怕無人不知曉般地替她拉大了嗓嚷嚷。
「什、么?」店里所有的男男女女,說遲時,那時快,同時冒出這二字,并猛然轉首看向她。
已見識過無數大風大浪的東翁,深吸了口氣后,轉過身要一整個客棧的人們都先緩緩。
「鎮定、鎮定……」
「小姐……這是什么情況?」被韃靼的大嗓嚇得躲到如意身后的八月,悄悄探出頭,輕拉著她的衣袖看著一室瞪大眼的人們問。
「等會,我正在看也正在聽!箤⑺行乃挤旁诶镱^的人們身上后,如意先是將所有人奇特的反應全都瞧過一回并深記在心底,接著,耳力甚好的她,再將那些竊竊私語一一聽進耳里。
「可惜了,這么年輕的姑娘,還生得如花似玉……」一個老常客邊說邊搖首。
「這回的短命鬼怎么來了個女的?那些男人的膽量是都生哪去了?」路過這來喝茶的大嬸,則是滿心不平地問。
「哎呀,此事無關男女,也不關什么膽不膽量啦!」同桌老翁替她倒了碗茶水要她消消火,「像上回尚書大人不也沒親自前來,反派了府上的家丁來這?」
「結果怎么樣?」
鄰桌的男子馬上接口,「那個家丁才走到客棧門口,就連命也不要地逃了,聽人說,尚書府中所有的下人在聽到這消息后,也跟著全逃光了,就連尚書大人的三房兩妾也連夜收拾細軟逃出城外!
「那……」一干群眾莫不拉長了耳朵等著聽下文。
他無奈地將兩手一攤,「上個月,皇帝剛追謚尚書大人為護國侯!
「果然……」失望的嘆息聲有如潮水般地自四下蔓延開來。
在店里的人們七嘴八舌地開始熱烈討論起來時,東翁撇撇嘴角,一手朝里頭指了指。
「你全聽見了吧?」
然而兩眼直視著里頭的如意,卻一徑地站在原地發呆。
「姑娘?」他伸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上官姑娘,你還在嗎?」不會是被嚇呆了吧?
「在……還在!顾剡^神,微笑地問:「千里侯大人住在此處?」
「他就住在本店店內!箹|翁沉重地點點頭,接著將兩手往袖里一攏,「在下是這間客棧的老板兼掌柜東風十里,姑娘叫我東翁就成了。」
「我乃右中丞之女上官如意,奉父命來此一見侯爺大人!箖墒峙踔S色木箱的如意,也微笑向他行禮致意。
「上官姑娘,」以為她方才沒聽清楚,他捺著性子再解釋一次,「這兒是本店營業用的外館,侯爺他,就住在本館內!构至耍踹賴站在原地不快點逃命去?
「原來如此……」怎么想還是覺得很奇怪的她,勉強地應了應,決定先辦了正事再說!阜罴腋钢矣幸乱娝,煩請東翁代為通報一聲!
東翁忍不住皺眉,「我都說得這么清楚了,你還是要見他?」難道又是一個天生就鐵齒的?
「是的!
「妳不怕死?」像是巴不得她改變心意似的,東翁不確定地換了個說法再問一回。
她頻眨著眼,「什么?」
「前頭的當心!」
驚惶失措的大吼聲,自客棧外的大街上一路吼了過來,如意轉身一看,一輛失控的馬車,正橫沖直撞地掃過大街,并一路朝她撞了過來。
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將躲在身后的八月往東翁的方向一推后,站在原地未動的如意,在趕來的韃靼欲上前救她時,已來到她面前的馬兒,卻突然起蹄,兩匹馬兒硬是將頭往旁一轉,轟隆一聲巨響,整輛馬車霎時橫倒在地上,而仍舊轉動個不停的車輪,則近在如意那張臉龐的咫尺之間。
手中摟了個八月的東翁,才為此楞大了眼時,冷不防地,自他的頂上也傳來了一聲急忙的高喊。
「樓下的注意!」
抬首看了一眼,就忙抱著八月躍進客棧里躲避的東翁,雖是動作敏捷,卻來不及再去拉仍站在外頭的如意,而韃靼則是在一整排花盆齊數掉下來時,忙著左躲右閃,根本就沒那工夫去救那個就站在正下方的如意。
花盆陶瓷的破裂聲,猶如雨下地一聲聲自外頭接連傳來,整座客棧里的人們,全都忍不住站起身直探向外頭。半晌,人人皆張大了嘴,呆楞楞地瞧著在這等景況下,那個仍是完好無缺的如意。
放眼看去,一片狼藉過后,如意的腳邊,四處全是濕土與瓷盆碎片,自上頭落下的花盆,全都不偏不倚地掉在她的身旁,未觸及她身子分毫,甚至,就連半點塵土也都沒落在她的身上。
沒見著所有人驚異的神情,如意像個沒事的人般,拍了拍衣袖,無視于身旁的一切,拉高了裙襬走過一地碎瓷,緩緩踱進毫無人聲的客棧里,站至那個表情有點類似呆若木雞的客棧主人面前。
「東翁,可以請你派人代我通報侯爺一聲嗎?」沒忘記先前所說的話題是什么的她,好聲好氣地替那個仍舊摟著八月發呆的東翁提醒,「還有,勞煩請你將我的婢女還給我好嗎?」
「啊?」他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放開手啦!」被摟得喘不過氣的八月,七手八腳地剝開他的手。
在八月沒好氣的叫聲中,整座客棧里的人們,這才有如大夢初醒般地重新開始有了動作,但就在這時,負責跑堂的小二,腳下的步子不意遭客人絆了一下,手中提著滿滿一整壺熱水的他,嚇得連忙大叫。
「危險!」
聽見叫聲的如意,方轉首看向叫聲的來源,一整壺全數潑了出去的熱水,正巧與她擦身而過,全數潑在她身側的地板上,她還不明所以的問。
「你叫我?」
「沒……沒有……」被絆倒在地的小二,只是楞看著地上還冒著煙的水漬。
整座客棧再次陷入鴉雀無聲的狀態,東翁在深吸一口氣后,伸出兩掌,像是見著了什么奇跡般地重重按住如意的肩頭。
「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他再認真不過地瞪著她的雙眼,「你的命好硬?」
「……」
他忍不住攢緊眉心,「又或者,該說是……太幸運了?」除了幸運外,他實在是不知該如何解釋今日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
「我家小姐向來就是如此的。」早就對此習以為常的八月,伸出兩手,忙著將東翁擱在如意肩上吃豆腐的兩掌給挪開。
「向來……就是如此?」反復咀嚼著這句話的東翁,一手直在下頷搓呀搓的。
「東翁?」兩手捧著小木箱捧得很酸,如意實是很想問問他,她到底還要在此站多久。
「好!」他突然兩掌用力一拍,「你隨我來!」
「多謝!
「慢著,她不能去。」就在八月跟上如意的腳步時,束翁突然回過身子,一手指向八月的鼻尖。
「為何?」尚未出閣的女子,沒有半個婢女或女眷的陪伴,這般去見個陌生男子,不是不太妥當嗎?
東翁偏首想了想,壞壞地朝她揚起一指,「咱們的侯爺大人,向來一回只見一人,這是規矩!
「好吧!怪幌朐缭甾k完事打道回府的如意,對身旁輕道:「八月,妳留下!
「是!
跟隨著東翁的步伐,筆直穿過客棧的外館,走過幾道圓形拱門后,一扇漆黑的大門即在眼前。
當前頭的東翁兩掌推開本館大門時,走在后頭的如意登時有些納悶自己究竟來到了何處。
在這座客棧里,居然……有巷有弄?
恍恍然覺得自己似是踏進了另一個國度的如意,仰首看著巷子里頭的高樓大院,戶戶鱗次櫛比,陽光下,紅磚綠瓦的顏色更顯鮮艷。首次開了眼界的如意,站在本館的館門前,有些震驚地看著在她面前的十四條長得不見底的巷道。
皇宮大院也不過如此。
「姑娘,他就住在十三巷巷底,你……」只帶路到此的東翁頓了頓,狀似感慨地拍拍她的肩頭,「你好自為之吧。」
好自為之?這是什么意思?
才想回頭叫他解釋清楚的如意,在轉身時,領她來此的東翁卻像變戲法般已消失不在原處。她皺了皺眉,側身看著眼前的十四條深巷,在其中一條巷口見著上頭刻著「十三」后,完全不想在這怪異的地方久留的她,隨即踏入巷內準備去辦她的正事。
一路步進巷內,雖說巷中有弄,甚至還有別的小路,令如意幾次差點迷了路,但她還是照著東翁所說的,一路直走到十三巷巷底,在來到一座漆金的大門前停下了腳步,不意仰首瞧了瞧大門門上的橫匾后,她瞪著上頭所寫的幾個大字,瞪了很久很久……
這到底是什么怪客棧?皺著眉心的如意,邊在心底問著邊一手推開大門,眼花撩亂的色彩登時躍入她的眼簾,令站在原地的她,不禁結結實實地開始發起呆來。
放眼看去,一座面積甚廣的碧綠色大湖,將陽光映成一大片碎金,而在湖中,則有座九曲橋通往矗立在湖中的數座大宅,宅邸四處填滿了正是時節的垂櫻,粉嫩的花朵經風一吹,落櫻即紛紛落在湖面上……
當春風撲上她的面龐時,她忍不住揉了揉雙眼,但,眼前幅員類似皇宮御院、面積大約是她家府邸三倍大的景致,仍舊絲毫無改,半樣都不少地靜靜杵在她的面前。
而那一幢幢有高有低的府邸建筑,也依然富麗堂皇、氣派非凡的待在湖中,眼下迎賓的四處庭園美景,和那些奇異珍貴的花花草草和這一大片湖水,則讓人有種置身于人間仙境的錯覺……
當滿心滿腹的疑惑已經累積至一個極限時,如意緩緩往后退了兩步,在退出門檻后,她抬首再確認一次方才她所看到的那幾個字。
在那面橫匾上頭,什么關于千里侯之名或是千里侯侯邸之類的字眼,皆遍尋不著。在那橫匾的正中央,只龍飛鳳舞地提了五個燙金大字——
天、字、一、號、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