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平穩飛行在一萬七千英呎的高空中。
窗外映著闃黑沉夜的舒適頭等艙里,卻彌漫著煩悶的氣息。
幾名乘客早已沉沉墜入夢鄉,唯有一個挺拔身影依然端坐在手提電腦前,鼻梁上的銀邊眼鏡反射著電腦微光。
男人約略三十出頭,穿著一襲上好質料的手工西裝,宛如上帝親手雕刻出來的英俊臉孔卻面無表情,唯有攏得死緊的眉頭泄露情緒。
緊抿著好看的薄唇,男人目光緊盯著電腦螢幕,緊繃的臉部線條泄露他即將爆發的火爆情緒--
「Shit!」姜御風壓抑怒罵一聲。
電腦螢幕上的最新數據閃著斗大的紅字,令人怵目驚心。
短短一個月,「恒風」的股價狂跌,損失近十億,這個龐大數字讓他冷靜的情緒備受威脅。
他的事業王國,是他的生命、他的一切,絕不容許任何人摧毀它。
英國的子公司遭竊,高價的晶片全被搬空,損失數百萬英鎊,導致必須面對許多訂單的賠償。
現在商場、股市紛紛謠傳著「恒風集團」營運出了問題,嚴重影響了投資人的信心,造成股票在短短兩周內急遽下跌,今早甚至跌破六年以來的最低點,許多股東紛紛拋售,讓對手企業虎視眈眈,暗中收購所有低價賣出的股份。
他毫不懷疑再這么下去,他很快就得淪為聽人命令行事的掛名總裁,畢竟他目前手里擁有的股權連百分之四十五都不到。
「姜先生?」
甜美有禮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一抬頭,是笑容可掬的空姐。
「什么事?」雙眉攏起更深的折痕。
「姜先生,您需要些雜志嗎?」空姐手里展開數本雜志,絕大多數都是商業雜志,顯然這些善于察言觀色的空中小姐,也懂得揣摩客人的喜好。
姜御風從一上機就始終冷著臉埋首電腦前,機上所有乘客都早已沉沉睡去,卻還不見他面露疲憊。為了讓客人賓至如歸,一路舒適、不無聊,空姐也只好賣力的使出渾身解數。
極度不耐的冷眸往空姐身上一掃,害無辜的空姐一雙纖纖玉手不聽使喚的顫抖起來,活像七十歲連路都走不穩的老太婆。
久得幾乎讓人窒息的冗長沉默中,空姐幾乎以為他會毫不客氣的把她轟出去,但他卻冷冷點了個頭。
清一色的商業雜志中,甚至還有一本是以他為封面,但他卻視而不見,隨手抽起唯一的一本非商業雜志,正要翻開--
「還有事嗎?」冷眸一抬,再次掃向一旁的空姐。
「沒、沒事。」空姐從容優雅的笑容盡失,慌張搖頭,趕緊退出艙外帶上門。
姜御風兩道眉依然擰得死緊,顯然情緒已糟糕到極點。
隨意翻著雜志,想轉移那股焦躁與怒氣,突然間,一幅孩子側臉凝思的相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只是一個尋常落后國家的貧困兒童,但清澈的眸、認真專注的神情是那樣吸引人,看來攝影者非常成功地抓住孩子的神韻。
下一頁,是一張孩子躺在草地上,跟一只大狗糾纏玩耍的照片,孩子臉上的笑容讓人心悸,快樂的情緒彷佛已經透過薄薄的紙散發出來。
心情惡劣的他,竟奇妙地被拉回一點好情緒,帶著好奇一頁頁往下翻。
被稱做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他很少去關心工作以外的事情,但這些攝影作品卻讓他有種被震懾的感覺。
是什么樣的人,可以讓攝影賦予感情,讓欣賞的人甚至感受得到喜怒哀樂?
他的凌厲冷眸往攝影者的名字一掃,無來由的心緊抽了一下,平靜的心湖倏然掀起軒然大波。
夏竹?
這名字像根刺狠狠扎進心底,一種揪扯的痛楚往四肢百骸蔓延。
這是多年來他不曾遺忘的名字,像是一種烙印,又像是一個傷疤,始終留在他身上的某一處。
簡歷上說攝影者現居美國阿拉巴馬州,是國際知名攝影師--這怎么可能會是那樣沉靜溫婉的夏竹?
他至今仍記得她脫俗美麗的臉龐、沉靜的微笑,就像夏天清新涼意沁入胸臆的綠竹一樣,始終都安安靜靜,不過分招搖、搶鋒頭。
多久了?
她已經離開了四年又三十五天,腦海里準確自動浮現答案。
但該是那樣遙遠又模糊的記憶,卻始終鮮明的烙在他心版上。是的,過去四年多來,他從沒有一刻忘記過她。
焦躁得幾乎想自公事包里掏出煙來,卻隨即記起這是在飛機上。
把目光調回雜志上,盯著一張張照片,他的記憶飄回好久、好久以前--
。
永遠也忘不了看到夏竹的第一眼。
那個初夏的午后,驟落的一場雨帶來涼意。
拿到博士學位回國,剛創立一間科技公司的他,一走出公司就看到她站在他車邊的騎樓下。
穿著一襲清新脫俗的粉紅色碎花洋裝,外頭搭了件象牙色小外套,一頭微濕長卷發略微凌亂地披散肩頭,美麗的臉蛋上滿是不知所措。
女孩的模樣肯定不優雅,但從沒有一個女人,可以令他光注視著她,就感到如此的心曠神怡。
她站在那里,好像站在天使光圈里,整個人都在發亮。
有一剎那,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忙到弄錯了季節,也許現在真的是春天,而不是令人煩悶氣躁的夏天。
他不是沒看過女人,事實上,從四歲上幼稚園開始,就有數不清的小女生跟在他后頭跑,從小學、高中、大學一路到拿博士學位,他受女人青睞的程度足以締造金式世界紀錄,只可惜,他不是個膚淺、眼光短淺之輩。
他對女人的討好不感興趣,他有理想、有抱負,血液里流動著旺盛的斗志與企圖心,他的世界跟計畫里完全沒有女人的存在。
走到女孩身邊,居高臨下俯視著她。女孩很嬌小,勉強只到他的胸口,但吃力仰起緋紅臉蛋望著他,帶著羞澀、不知所措的表情卻挑動他心底那根微妙的神經。
「需要幫忙嗎?」他的嗓音低沉醇厚,讓女孩臉上的紅暈加深。
「我--我沒有帶傘,又叫不到計程車。」女孩咬著紅唇,目光甚至不敢迎視他。
從這么近的距離,姜御風聞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水仙花香。
猛然一怔,他對向來嚴肅的自己竟然懂得分辨花香感到難以置信。
拉回思緒,他的目光不露痕跡的悄悄打量起她。
女孩看起來約略二十一、二歲,白里透紅的肌膚完美無瑕,清新可人的臉龐帶著對人充滿信賴與希望的純真,一雙靈動純凈的眸,讓他想起家中的黑檀木柜上、晶瑩剔透的罕世水晶--
幾乎是第一眼,姜御風被這個女人觸動了心,他甚至不明白那種近乎渴望的感覺是什么,只是本能的知道:他想要這個女人。
「我送妳一程!顾溟_鎖、拉開車門。
「不,不用了……」女孩看了昂貴的黑色轎車一眼,手足無措的拚命搖頭,一張小臉漲得通紅。
「不必客氣,我正好順路。」他微微揚唇,被那樣羞澀的表情勾起了笑。
「騙人,你怎么可能跟我家順路?!」女孩噗嗤一笑。
幾乎是一眼,他就喜歡上她的笑容。
幽深的目光緊盯著她頰邊兩朵淺淺的酒窩,伴著粉頰上的兩朵紅霞,宛如大師級名畫上的絕佳景致,他甚至著迷得移不開目光,顧不得此舉的大膽與失禮。
「妳幾歲了?」盯著她臉上加深的紅霞,他突然問道。
「我二十三歲了。」女孩小聲說道!附衲瓴艅偞髮W畢業,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
二十三?她的年齡比他所猜測的還要大一些。
他點點頭,像是很滿意她的配合與坦白。
「把頭發擦一擦!箍粗l上的細小水珠,他自口袋里掏出手帕遞給她。
紅著臉接過帕子,女孩輕輕地道了聲謝,秀氣且小心翼翼的擦著濕黑長發,像是怕弄臟了他的手帕,自眼簾下偷眼看他。
「先生,請你把地址跟名字留給我,我洗干凈后會寄還給你的!
「別急,妳以后有的是機會知道我的一切!
這句話,儼然是姜御風對她勢在必得的宣示,但女孩沒弄懂,甚至根本完全不了解這個男人。
「上車吧!」
「可是、可是……」女孩支支吾吾,連拒絕的理由都編不出一個來。
她動不動就臉紅的模樣,跟完全不世故的應對,更顯示出她的單純。
「妳叫什么名字?」他收回即將跨進駕駛座的長腿問道。
「夏竹,夏天的夏,綠竹的竹。」夏竹楞楞回道。
「夏竹,上車吧!」他喊起她的名字是那么自然、那么理所當然,好像他們早已是熟識許久的朋友。
「喔!
夏竹眨眨水汪汪大眼,聽話地就他拉開的車門上了車--
。
一想到當時女孩臉上茫然、嬌憨的表情,姜御風唇邊不由自主浮現一抹微笑。
說不上什么原因,但他卻在第一眼見她時就決定了,或許是她的眼睛,她說話時總是不由自主發紅的臉蛋,以及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耳邊隱約傳來提醒即將降落的廣播,慢慢拉回他的遠揚思緒,提醒他竟然全忘了股價狂跌的惡劣心情,盯著雜志上的幾張照片出神許久。
她,只是一個曾經、一段記憶,早該隨著她的離去慢慢淡忘,他不該放任自己沉溺在過去的記憶中。
但就算有千百個不該,理智依然無法說服自己近乎瘋狂的舉動。
如果他神智還有一絲正常,就不會像發狂似的四處尋找她的下落。每每午夜夢回時,腦中一再浮現她的甜美笑容,至今他仍找不到自己對她念念不忘的理由。
頹然放下雜志,姜御風轉頭望著窗外越來越近的城市。
騙不了自己,事實上,他早已失去她好久、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