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寧靜村那兒差不多全成了廢墟……」
「來晚一步了……去找找看還有沒有平安存活下來的村民,仔細找!」伏鋼在馬背上交代眾士兵弟兄,自己也沒閑著,在戰火襲擊下殘破的村里幫忙救人。
趕得及去救東邊的長壽村,卻趕不及回頭救北邊的寧靜村。
「將軍,還有十多個受傷的村民!剐”賮韴。
「讓軍醫替他們治療。以南,帶一些弟兄先蓋些臨時草棚讓村民有地方休養!
「是!」
伏鋼掩住口鼻,村子里的焦味讓他昏眩,燒殺擄掠之后都是這種焦臭味,令人作嘔,好似回到數年之前,他生長的小村散發出來的同樣味道。
夷為平地的村落,凄慘冷清,活的全挪到草棚底下,微弱發出疼痛的啜泣,死的全草草挖了墳,將尸首安葬,至少不讓他們曝尸荒野。
「這實在是好慘……」小兵官擤擤鼻,胡亂抹掉滴出眼眶的咸珠子。無論見識過多少這樣的場面,他每見一次都仍會熱淚盈眶。「東鄰國和西鄰國根本是串通好一塊累死咱們的!我們哪有辦法顧得了這邊又顧得了那邊?!」
「你不覺得他們的攻擊開始變得密集嗎?」零星之戰就先甭提,敵軍開始刻意攻擊村落,要屠村根本花不了多少時間,就算他們救援得再快,也比不上刀起頭落的殺人速度。雖然從以前每個村落就派遣一隊士兵駐守,但那些士兵的下場和村民如出一轍……
「嗯,同感。」
「好像就是打算讓我們兩頭奔波,趁我們累得半死之際——」
「將軍的意思是……敵軍打算展開突襲了?」
伏鋼摸摸許久末修齊的胡碴,「直覺認為——沒錯!苟伊硪粋更強烈的直覺是大戰要開始了。
「那是否要向穆宰相請示?」
「不然你放心全交給我嗎?」伏鋼咧嘴笑,帶點惡意的玩笑。
「呃……我看還是快請尋山修封急報送回城里去!」尋山是隊里的書記。
對他這么沒信心呀?
「還不快去!
「好!」小兵官半刻也不敢拖延。
伏鋼的直覺沒出錯,接下來的兩個晝夜里,總計十二個小村遭襲,他們救下九個,其余三個趕到時,只剩下一堆焦灰和傷痕累累的村民。
眾士兵都累得兩夜沒睡,只有在天快亮之前小瞇片刻,有人抱著長槍也能睡沉,有人則是直接躺在泥地上閉目養神,爭取得來不易的珍貴睡眠。
伏鋼還醒著,他沒松懈精神,專注地留意方圓百里間的風吹草動,聆聽耳邊呼嘯的風聲是否挾帶任何動靜。他的聽力極好,在寧靜的環境里,遠遠馬蹄踩著地的聲音,他就能分辨出來者的數量甚至馬背上敵將的身型。
他閉眼,是為了讓聽覺更敏銳。
風聲里是沒聽見啥不對勁,但是他聽見了女人的低泣聲。
殘存下來的村民當然也包括女人,所以聽到女人因傷或是痛失親人而哭泣是相當合理的,但是——方向不對。
伏鋼循著細不可聞的微泣方向走去,在倒塌的屋舍里挖出一名尚存氣息的女人。
見到那張血污的臉蛋,伏鋼嚇了一大跳,驚呼出來。
「李淮安?!」
但他也馬上思及李淮安絕對不可能出現在前方戰線,冷靜下來之后,才發覺只是一個眉宇間有幾分神似李淮安的年輕姑娘,她的腦后破了個不小的洞,斷斷續續發出無意識的呻吟,他準備將她扛回草棚,但小小草棚里躺滿了傷患,挪不出空位,他只得將她帶回他的臨設營帳內,吩咐軍醫快些救她。
而年輕姑娘似乎將他當成了救命浮木,在昏厥之際,被泥濘弄臟的柔荑好牢好牢地揪住他的衣袍不放。
或許是她擁有令他熟悉的容顏,伏鋼靜靜瞅著,也不掙開她的手,索性就盤腳坐在長布折疊成的榻邊,看著軍醫替她治療傷口。
她比李淮安豐腴一些,膚色也更黑一些,李淮安的嘴唇小一些,下巴尖一些,李淮安的黑發又長又亮,兩頰帶著淡淡脂紅,不像這名姑娘鼻尖有淡褐色的斑點,真要仔細打量,方才乍見之下的驚訝實在說不過去。
還是……他有點想念李淮安,才會將這名姑娘看成是她?
兩年沒回去,李淮安的氣不知道消了沒?額上的傷不知道有沒有留下疤痕?她說的那句「還如當初不相識」,是不是還像當日那么堅定?
他不是沒想過悄悄趁夜溜回皇城去見她一面,看一眼就好,可是又臨時退縮,害怕去見了,她怨懟他,用冷淡的神情對他,想著想著,連最后一絲絲的勇氣都用盡。
一回想起他推開她、讓她撞傷額角時的景象,他就有股剁手剁腳的沖動。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兩年來總是不經意反反覆覆念著這闋詞,他幾乎已能倒背如流。沒想到他這輩子頭一次背得出口的文謁話,竟是這么苦澀的玩意兒,而且——他竟然有些懂了那種心境。
相思苦,長相憶,無窮極,絆人心,他都嘗到了……
「將軍,您在嘀咕什么?」軍醫已經替年輕姑娘包扎好傷口,聽見方才一直沉默的伏鋼低低開口,以為伏鋼是在同他說話。
「沒什么。她的傷勢還好吧?」
「看她腦門上這么大的傷,應該是被重物砸破。幸好將軍發現得早,她的小命保住了。不過不知道有沒有傷及腦內!
「軍醫,要是這里也撞出血口——」伏鋼指指自己的右額,「會不會有什么要緊?還是有可能傷得很嚴重?會不會撞出啥毛病——」
「將軍,您小聲點,別越說越激動,會吵到她的!管娽t趕快按捺伏鋼的情緒。
奇怪,年輕姑娘明明是傷在腦后,將軍怎么會問傷在右額際的傷勢呢?
「您這樣說老夫也不確定,但只要是在腦袋上的傷口都有其危險性,弄個不好失明失智失憶都有可能,萬一傷勢過重,失去性命也——」軍醫馬上識相閉嘴,因為伏鋼聽著聽著,整張臉都猙獰起來,掄握成舉的雙手跳動著一條又一條的青筋。
伏鋼!你干嘛不自己拿腦袋去撞柱子撞桌角撞墻壁,你腦袋硬得跟鋼鐵沒兩樣,多撞幾下也不會死,你卻失手傷了李淮安,你個豬腦袋——
「將、將軍,您不用太擔心,我瞧這名姑娘只是外傷,休養幾天就能恢復大半,您放寬心……」軍醫以為伏鋼是擔憂這名年輕姑娘傷得太重,所以連忙安慰他。
「也對……如果有什么緊急情況,穆無疾應該會告訴我。他明明說沒什么大礙……」伏鋼與軍醫雞同鴨講。軍醫說的是此時躺在布榻上的年輕姑娘,伏鋼腦子里想的卻是遠在千里之外的那一個。
「將軍,人就交給你照顧了,她若有任何犯燒現象,趕快通知我一聲!
「咦?什、什么?!」伏鋼看著軍醫伸伸懶腰往帳外走掉。他也忙了兩夜沒睡好,現在他得去補眠一會兒,不然若他也倒下,這么大群的傷患如何是好?
呿,他哪會看顧什么病人呀?!
不過年輕姑娘實在是捉得他太牢,他也沒法子甩開她走人……他現在著實是怕死了「女人」這種生物,她們柔弱得不可思議,他不知道怎樣的力道待她們才叫「輕柔」,他以為自己只是輕輕一握,就極可能在那纖細的手腕上留下深深紅痕,萬一他使力扳開年輕姑娘的手,會不會將她的手指給拗斷?!
嘆口氣,伏鋼認命坐直身,盯著年輕姑娘已經拭去血污的容顏。
對了,李淮安的鼻子好像比較挺一點,眉與眼的距離遠一點,睫毛長一點,唇色紅一點,漂亮一點,可愛一點,慧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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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是誰?」
泫然欲泣的美眸充滿著不確定的迷茫及惶恐,她來來回回看向軍醫,再轉向小兵官,最后落在伏鋼臉上——呀,這張臉她有印象,她在迷迷糊糊里一直都看見他,他極其溫柔地坐在榻邊看顧了她一整夜,她雖不識得他,但他應該是她很重要的人吧,否則誰會如此有耐心地對待她?
思及此,她下意識就往伏鋼那兒靠得近些。
「真是好問題。誰知道你是誰呀?!」小兵官聽她這么問時,哭笑不得。
「嘖,傷及腦,恐怕是后遺癥了……」軍醫想進一步替她再診診脈,她卻干脆躲到伏鋼寬闊的背后去,只露出那雙害怕人的大眼。
「這是怎么回事?她不會是喪失記憶吧?!」
「看起來……似乎是!管娽t好遺憾地道,先瞧瞧伏鋼,再瞧瞧年輕姑娘,「而且她好像把將軍當成了親人!
「別開這種破玩笑!你快點將她治好!」伏鋼一把將藏在身后的姑娘揪出來,她吃痛抽息,他嚇得趕快撤回手——她最神似于李淮安的就是那對微蹙的眉,見眉心皺痕一生,他連帶揪了胸口。
「可她很怕我呀。」軍醫無奈聳肩!笇④,您問她些什么吧!顾F在似乎只依賴他。
「問什么?」
「問她姓氏、家住哪兒、家里有誰、幾個兄弟姊妹……隨便什么都問,我聽聽她的失憶情況是否嚴重。」
伏鋼回頭對上她仰視著他的小臉蛋,他覺得額際有些痛——麻煩事呀,唉。
「你姓啥名啥?」
她眨眼的模樣天真無邪,爾后搖搖頭。
「家里有幾個人?」
她眨眼的模樣年輕可愛,繼續搖搖頭。
伏鋼望著軍醫,軍醫回他一個不容樂觀的苦笑。
「她既然是村里的傷患,應該就是這村子的村民,找個傷得不重的病患問問這姑娘的來歷!狗摻淮”偃マk這事兒,他說完就準備起身去忙正事,孰料年輕姑娘膽怯地捉緊他的衣裳不放,他才站起,她也跟著要站,但螓首難忍的刺痛讓她又雙腿一軟,跪坐了回去,只是箝握的柔荑說什么也不肯松開。
「你放手啦!」伏鋼想將衣裳從她手里搶回來,但……他還沒弄懂得用多大的手勁才適合,偏偏小兵官和軍醫都是一臉看好戲的態度,讓他一臉火大,「你們還看啥?不會過來幫我嗎?!」
該死的,那個年輕姑娘雙臂直接從他腰后環來,纏抱在他身上,不愿被他拋下,全心全意依賴著他。
「將軍,我們無從幫起呀!管娽t愛莫能助。
「我幫得上忙!剐”倬兔黠@有義氣許多,不枉費伏鋼向來將他當成親兄弟,他咧開青澀男孩的笑,「我去替將軍你問問這姑娘的芳名——」語畢,他一溜煙的跑了。
「喂!」吼不回小兵官,伏鋼挫敗低狺。那雙小手努力想在他胸前交疊在一塊,但卻環抱不了。
「將軍,您姑且忍耐片刻,她現在情緒很緊張,失憶會讓人惶然害怕,此時我們更應該體恤她、安撫她、關懷她,若是將她從她目前最信任的人身邊扳開,恐怕會對她的傷勢造成更糟糕的影響。」軍醫根據行醫經驗提出說法。
「你的意思是叫我就這樣讓她抱住不放嗎?!」
「將軍,音量壓低,她是病患!
「娘的哩……」伏鋼咬牙低咆,「總不能叫我帶著她去探敵情吧?!」
「眼下的情況似乎只能如此了。」
「成何體統!」
「將軍,您這句話用得真好,時機很恰當,您越來越厲害了!」給他拍拍手。
「過獎過獎——」被夸的喜悅馬上清醒過來,「屁啦!這是重點嗎?」
伏鋼才一吼,軍醫要他小點聲的手勢立刻又擺出來,伏鋼只能泄氣長嘆。
「將軍,我找了個村民來!」小兵官又奔回來,這回多攙扶了一個漢子!竿醮蟾纾銕臀覀兛纯,那個姑娘你認識嗎?」
「當然認識,她是村長的女兒妤蘭。原來她平安無事,這真是太好了……只可惜村長夫婦為了守護村民,已經……」那時敵軍來臨,站在最前頭的就是村長,也是頭一個被敵軍一槍刺死的受害者……
「她還有其他家人嗎?」
漢子嘆息地晃晃腦。
「沒有家人也無妨。她既然是村里的人,相信村民都很樂意幫忙照顧她,所以把她也帶去單棚,說不定她看到村民,會突然想起什么事!狗擃^痛之余還能勉強想到這么做,軍醫也同意他的主意,偏偏妤蘭只巴在伏鋼背上,他只能背起她,將她帶到傷民休養的草棚去逛一圈。
毫無成效,妤蘭沒想起任何事,還趴在伏鋼的背上睡著了。
「這下麻煩大了……」伏鋼啥事也不能做,他無法扛著一個大姑娘去辦正事,也無法扛著一個大姑娘去軍伍里訓話,只能嘆氣又嘆氣。
「很有艷福呀,將軍!
「艷個屁蛋啦!」沒看到他已經很火大了嗎?!
「她長得還滿像十八公主的,只是沒能像公主成天涂抹護膚良方養出水嫩嫩的好氣色,但若是她好生打扮起來,應該不輸給十八公主哦!
「誰說的,李淮安好看多了!」伏鋼在心里咕噥反駁小兵官的話。李淮安又不是只美在她的好肌膚和好打扮,她有自個兒的嬌美,那不是誰都學得來的味兒。
「將軍,她現在孤苦無依,又全心只依賴你一人,不如直接帶她回去吧!
「帶她回去做什么?」
「做將軍夫人呀!你老是掛在嘴上說不稀罕憑妻而貴,不想成為十八駙馬換得榮華富貴,但咱們都知道你是喜歡十八公主那樣的美人啦,既然十八公主你不想高攀,妤蘭姑娘總不會讓你覺得別扭吧?她是個平民百姓,沒有公主驕氣,又有公主的好容貌,一舉兩得耶!」小兵官當初一直努力——也帶些戲謔——想看將軍和十八公主有好結果,但經過這兩年的觀察,他也開始覺得將軍對十八公主真的無意也無心,所以他已經放棄湊合這兩個人了。但也不好老見將軍孤家寡人,現在有朵小花兒對將軍這般依靠,不如直接成就好事吧。
「放什么屁呀你?!」伏鋼忍不住伸手巴了小兵官腦袋一掌。
好痛!「我實話實說呀!」
「爛建議!」
「我覺得挺好的……」
「你嫌我還不夠煩嗎?!」他頭痛死了,一方面是穆無疾那邊還沒送來應對之策,他已經想直接沖進敵營猛劈一陣;一方面是睡著了也不肯離開他的妤蘭讓他手足無措,萬一她真的誰也不認,只認定了他,他該怎么辦呀——越想頭越痛!
「要是有個姑娘只纏著我賴著我,我一定樂歪了!剐”僬笛獨夥絼偟哪隁q,提及這種男女之情還是有無限的遐思。
「你喜歡的話就直接抱走呀!」請自便,他求之不得!「趕快把她從我身上拔走!」
「將軍,你要掙開她也是很簡單的事吧?干嘛非要別人幫忙?一記過肩摔包準將人摔到遠遠幾尺之外——你分明就是舍不得甩開,只是嘴硬怕人笑罷了!剐”賿炱饡崦恋男,拿手肘頂頂伏鋼。
「誰舍不得了?!我是不懂該拿捏多少力道把她拔下來而不會扳斷她渾身骨頭!否則你以為我不想這么做嗎?女人——脆弱得讓人不知道該怎么對待才好……」最后這句全含糊在伏鋼的嘴里。
女人如花一般,偏偏他這種大老粗最苦手的,就是對待小花。
「好啦,看你真的很苦惱,我來幫你!
「別又只是嘴上說說!」
「厚,我是那種人嗎?」
當然是。
小兵官小心翼翼將伏在伏鋼背脊的妤蘭抱下,她嚶嚀一聲,雙眼沒睜開,但雙手彷佛有意識地尋找溫暖寬肩,小兵官快手塞了一團伏鋼穿過的衣裳到她懷里,她才止住了不安的翻騰,伏鋼也才終于卸下重負。
妤蘭被放回布榻上,伏鋼趕快起身扭扭腰轉轉僵硬的脖子,長吁一聲。
「我得趕快去看看穆無疾那邊有沒有消息來!」伏鋼像匹脫韁野馬,急于奔向自由,隨意拋下這藉口,快快樂樂將麻煩事丟給小兵官去收拾善后。
「喂,將軍——」小兵官的呼嚷已經被伏鋼甩到腦后。
呀,空氣好清新!
伏鋼踏出營帳,用力呼吸,連吐出好幾口鳥氣,心情一放松,果然好事跟著來,他走沒幾步,來自穆無疾熱呼呼的軍情正巧送達,伏鋼咧嘴笑著搶過軍情來看,一字一句瞧得仔仔細細——
字里行間,都是不太難的字,與其說是退敵之計,倒不如說是穆無疾有事交代。
「伏鋼,速回,有樣東西要你帶去前方戰線用!
穆無疾和他通信時都不會用太艱澀的字眼,讓他讀起來不會繞舌。「有東西要我帶來這里用?穆無疾有研發出勞什子好武器嗎?」
伏鋼困惑低喃,還在想著那「東西」是炮火或是毒藥彈,身后營帳里爆出一陣姑娘的大哭聲,緊接著是小兵官的呼救聲——
「將軍,你快過來啦!她、她、她醒了,她、她、她在找你了——」
伏鋼飆了一句粗話,他當然不會轉身回去營帳里去自找苦吃,此時不逃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