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蓮白所謂的家在街的最尾端,用木條、粗糠混泥夾了竹蔑片蓋的矮房子。
帶著母親才踏進客廳,本來嘻笑歡樂的一家四口突然都成了沒嘴葫蘆。
「妳怎么回來了?」
放下咬了一嘴的蘋果塊,遂蓮白的嬸嬸用力搖頭然后指著她尖叫。
叔叔雖有情分,要起身招呼侄女的他,卻在老婆凌厲的眼光下干笑兩聲縮了回去。
沒辦法,家有惡妻孽子無法可治。
他向來弱勢,家里兩個孩子講話都比他大聲。
遂蓮白一笑置之,她安撫了母親坐下,這才朝總是把她跟媽媽當累贅的兩個長輩點頭。
「叔叔、嬸嬸,我回來了!
至于那兩個跟她嬸嬸一個鼻孔出氣的堂姊弟她選擇直接忽略。
「妳回來做什么?」
「這是我爸媽的房子,我的家,我當然要回來!
那樣的口氣,把遂蓮白回到家那瞬間的喜悅澆冷。
把錢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嬸嬸窒息了一下,撇撇嘴。「那又怎樣,他早死早超生,養(yǎng)你們的可不是他!
「我知道!顾运苷J份。
她在這個家只是一抹安靜的靈魂,只要不涉及她媽媽什么都好商量。
「我說妳是逃回來對不對?妳跑了,他們給的那些錢怎么辦?」
沒有半點溫情問候,開口閉口只有錢。
「我沒逃!
「那妳是怎么回來的?」
「他們被警察抓走了!
「就是說不會有人來追討那筆錢了?」
「應該是不會了!顾缌晳T嬸嬸的嘴臉,也沒想過她回來會有什么好臉色看,可是心酸還是一掠而過。
「妳不會又要回來給我養(yǎng)吧?妳也知道家里吃飯的人夠多了,再多妳一張嘴,我可沒辦法!箣饗鹇洱X一笑的時間比火箭炮升空時間還要短暫。
好不容易擺脫一個吃白食的,就算那些人口販子不會回來找麻煩,她也不想再辛苦的扶養(yǎng)別人的孩子。
遂蓮白掃過睽違幾天的房子,也才幾天時間,家具擺設(shè)煥然一新,要不是外殼還是她從小住到大的老房子,還以為是走錯別人的屋子。
她自愿賣身的安家費真的派上用場了。
「我不要求你們要怎么對待我,不過妳答應要好好照顧我媽的,卻讓她一人在外面流浪,不聞不問,這算什么!」
「我哪里虧待她?給她吃給她住,有時候還要滿山追著她跑,妳說話憑良心,我哪里虧待她?」
遂蓮白知道再多說無益,可是嬸嬸咄咄逼人的聲音,還振振有詞的在她耳邊響個不停。
「妳媽是個大人了,腦袋又不清楚,要我不能把她關(guān)起來,又要我看住她,妳想清楚欸,我只是不幸嫁給妳叔叔做了妳的嬸嬸,沒道理就得做牛做馬犧牲!
遂蓮白覺得視線模糊,所有的疲累一涌而上。
這是什么,吃人不吐骨頭嗎?
吃定了她們孤兒寡母沒有任何靠山。
「我不該信妳的……」
相信嬸嬸漫天謊話,說只要她肯跟那奴隸販子走,不僅可以改善一家窮苦生活,她母親也有錢能送去城市看病。
的確,賣了她的錢如愿改善家中破落的情況了,可是想給她好日子過的母親卻還是一身舊衣物。
這些人的良心都被野狗啃了嗎?
呵,是她白癡,以為人性即使殘缺,總有某些部分還是值得相信贊美的。
她太高估人性了。
「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始終搞不懂怎么回事的江弄箏隱約知道很多事情皆因她而起,孩子氣的揮著手,以為這樣就能小事化無。
「媽,我們進去洗臉,把衣服換一換,妳也累了!
「好,我也有很多話要跟小蓮說!箍释腥烁f心底話的表情一點都不掩藏。
「慢著,妳不會要住下來吧?」嬸嬸一步攔下。
「不可以嗎?」
「過夜……沒問題啦,不過長住可不行!拱雅说臍庋姘l(fā)揮的淋漓盡致,不趁這機會把話攤開來講可不行。
遂蓮白無言。
「房子過幾天要改建,設(shè)計圖里面沒有妳的房間!
遂蓮白忍氣吞聲!阜孔蝇F(xiàn)在還沒改建吧?」
「丑話總要說在前面,我怕有人厚著臉皮賴著不走……哎唷……妳瘋病又發(fā)作,竟然打我……」她得意揚揚的嘴臉在突發(fā)的瞬間,被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揮打過去而被迫收斂。
「妳又要趕小蓮,妳欺負她……我跟妳拼了!」出手的不是別人,是江弄箏。
母性的直覺她有,而且是很野獸派的。
「妳這瘋子又抓狂了!
「妳不可以趕小蓮,妳這壞女人,小蓮是我的,壞人、壞人……」母獸又咬又抓,其間交雜著殺豬般的慘叫聲。
向來備受寵愛的遂家姊弟帶著吃到一半的零食遠離戰(zhàn)區(qū),絲毫沒有要解救母親于水深火熱中的意愿。
「我好命苦,老公救我!」
「那是你們女人家的事,跟我沒關(guān)系……」逃之夭夭……逃之夭夭。
這一晚,對遂蓮白來說,好難過。
更霹靂的還在后面。
「小蓮!這個家……這個家我們不住了,我討厭他們!」江弄箏丟下地雷,無比驚人的魄力,拉著遂蓮白離開這間充滿吵吵鬧鬧一刻都靜不下來的房子。
。
天空滿布的星子像是織女不小心傾盆倒下的銀梭,狂野美麗。
「我說……媽咪,那是爸爸留下來的房子耶,為什么是妳跟我要出走?」勾著江弄箏的胳膊,直到疾走的母親放慢腳步才無力的問。
該滾蛋的是嬸嬸那一家四口吧!
「妳……在生氣嗎?」觀察女兒的臉色,江弄箏有些膽怯。
剛剛,她會不會太沖動了?
「我們當作散步好了,一下就回去!
「我不想他們欺負妳,妳不在家,我很怕,我很糟糕,每天哭,眼睛腫腫的都看不見路。」
「不是說好不能哭,要是把眼睛哭壞掉就看不到我了唷!
她們的角色扮演經(jīng)常是顛倒的,她是十七歲的「媽媽」,要負責安撫三十七歲的「女兒」。
「小蓮,我們還是不要回去了,我不想看到那些人。」
「他們對妳不好嗎?」
停下腳步,依賴的眼神,點頭,一點都不矯偽的承認。
遂蓮白克制想去把嬸嬸扁成豬頭的沖動,她不應該以為少掉她這張吃飯的嘴,媽媽在家的待遇會不一樣。
「我會想辦法的,可不是今天,今天太累了,改天好嗎?」
折騰了一整天,沒喝一口水,沒吞下半粒米食進肚皮,她極度想念家里那張單薄的床板。就算它粗糙得經(jīng)常硌到骨頭,要是現(xiàn)在能馬上躺下睡個不省人事最好了。
她樂天,算是吧。
遺傳自她老爸的堅毅、積極和樂天知命,總是讓她相信天黑過去黎明就會出現(xiàn),人不會永遠困在低潮中的。
于是她們又回到自家門口。
她們吃了閉門羹。
明明里面燈火通明,門由里面反鎖,任遂蓮白怎么敲,沒有半個人要來開門,裝死裝得很徹底。
江弄箏也知道事情大條,事態(tài)嚴重了。
顯然,那一口人趁這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堂皇的甩掉她們母女了。
她的沖動剛剛好給人家一勞永逸的好理由。
「出來開個門吧……你們誰,小叔,我是弄……弄箏,你開個門讓我進去好嗎?」從最剛開始的客客氣氣到把嗓子喊啞,這家人吃了秤坨鐵了心就是不來應門。
「媽,沒用的,我們走吧!
「走,走哪去?」
「去找可以過夜的地方。」氣溫慢慢往下降,沙漠的日夜溫差大,有時候有將近二十幾度的溫差,到了半夜可以輕易凍死一頭牛。
遂蓮白向來要比母親實際,想到的絕對是最切身的問題。
這種事層出不窮。
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在這樣民風剽悍的地方,簡直就像一只誰都可以任意欺凌的螞蟻。
答應讓叔叔一家搬進來住,是因為家中需要有個可以仰仗的男人。
但是,看看她們引進了什么?
現(xiàn)在連最后的棲身地方也沒了。
「過夜……我們?nèi)ソ琛枵l的房子睡覺?」
遂蓮白還沒想到呢,不過為了不讓單純的媽媽擔心,她還是用一貫輕快的口氣說:「我們慢慢散步,會有想法的!
還散步啊,她們不是剛回來?
她把母親身上的披肩拉緊,母女倆重新往回走。
一天的星一彎銀月,月光照映著兩個孤零零的影子。
這步……越散越遠……
「小蓮,妳想好我們要去睡哪了嗎?」江弄箏是很愛跟女兒在一起沒錯,可是這樣一直走下去,好象也不大對。
「我有個同學就住在隔壁村,她會收留我們。」
幾分鐘過去──
「小蓮,媽媽好冷!顾拇睫D(zhuǎn)成淡淡的紫。
遂蓮白二話不說脫下身上的袍子。
「媽,安啦,我里頭還有兩件衣服!
在人口販子手中時,為了預防那些強盜心存不軌,她偷偷A(chǔ)了好幾件衣服穿在里面。
真碰上也許沒太大幫助,但是能拖多少時間總是好的,想不到卻在這會派上用場。
又過去幾分鐘──
「我不想走了,我好累!菇~的體力用光,耍了脾氣再也不肯移動一步,賴在砂巖壁下。
遂蓮白默默閉上眼,心中轉(zhuǎn)過說不出口的情緒,壓抑又壓抑,好一會兒才又重新睜開眼,接著,人慢慢癱在地上。
「……小蓮?」
她朝母親招手,要她靠過來。「我們不走了,在這里看月亮也不錯!
江弄箏看著女兒又臟又疲倦的臉孔像是明白了什么,軟軟的靠過去,心疼的用袖子幫她擦臉……然后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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