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君走出電梯,拿出鑰匙開門,脫鞋,一直起身,便從快樂云端,摔下來。她的笑容消失,血液凍住,驚愕得像被誰甩了一耳光。
客廳茶幾上,她的日記本,攤開著,媽媽坐在那里,瞪著她。
小君面無血色,啞口無言。過去不管媽媽再怎么生氣,都沒出現(xiàn)過那樣的臉色,盯住她的眼睛仿佛在燃燒,盛怒的表情像堅硬的巖石,那之下藏著就快爆發(fā)的火山巖漿。因為太突然,因為心虛,沒心理準備,小君整個人呆住了。
江天云說:「我提早回來。黎祖馴是誰?」拾起日記本,重摔一下!咐枥蠋煹牡艿?妳跟他?」她全看過了,苦心栽培的女兒,竟背著她在過荒唐生活。
小君嚇壞,出門前,她本來在寫日記,想說媽媽不在就沒費心藏匿,沒想到……她慌亂又羞愧,感覺像沒穿衣服,赤裸裸的。她膽戰(zhàn)心驚,想到日記內(nèi)容,寫著跟祖馴的初吻,寫著沖浪,寫著夜游,寫很多心事,甚至是埋怨母親的事,還有不想留學的痛苦……
江天云罵:「Sex Pistols那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妳也聽?」
本來面色慘白,聽見這句,小君臉色驀地炸紅——媽媽搜過她的抽屜!望著母親,隱約聽到詭異的怦怦聲,回過神,意識到那是左胸心臟激動撞著胸坎而產(chǎn)生的幻聽。她小手緊握,熱汗猛烈,滲出皮膚。她本來慌得想道歉,瞬間卻覺得體內(nèi)有一把怒火躁動著。
江天云罵:「妳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么?妳在毀掉妳的未來,我被妳氣死了!」
浪很高的,浪聲很響的,先前踏上浪板的勝利感,還在小君血液沸騰著,她現(xiàn)在盯著母親,母親怒斥的聲音,母親專制霸道的面容,像大浪那樣兇猛地朝她沖來。
「我喜歡Sex Pistols,我喜歡黎祖馴!顾丝謶,挺胸面對。她生氣,氣母親將她隱私揭開,不道歉還理所當然,一次次的傷害,終于教膽怯的小君、害怕沖突的小君,體內(nèi)堆砌好多委屈和憤怒,它們推高著,像一只被養(yǎng)大的獸,終于快要掙脫出來。
「妳還敢說?」江天云猛地站起,走到女兒面前!噶⒖谈质,還有,Sex Pistols我丟掉了。」
小君沖向垃圾桶,Sex Pistols在垃圾堆里。她撿起,顫抖,回過身,不知哪來的勇氣,朝媽媽咆哮:「妳不要亂動我的東西!」
江天云愣住,一向乖順的女兒,此刻竟像陌生人,瞪著她的眼睛,閃爍著敵意。江天云沖過去,搶下CD,走出陽臺,小君追出去。
「還我!」她看媽媽一個揚手,扔出去,Sex Pistols殞沒,不知墜到誰家屋檐,發(fā)出砰的響聲。
小君體內(nèi)最后一絲絲理性斷裂,她暈眩,媽媽像拿把剪子,剪痛她的心。她呆住,雙手蒙住嘴巴,胸口有團火,猛烈灼燒,好燙,她渾身被憤怒灼痛。媽媽竟然如此,毫不在意地丟棄她最珍視的禮物。
不顧女兒的自尊,江天云果斷堅決地壓制女兒的主張。這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小孩,屬于她的寶貝,應該聽她的話,不可忤逆她的意思。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對小君最好的,難道她還會害自己的女兒?她急切地要在女兒走上歧路時,將她拉回正途。但女兒越來越不聽話,一次比一次更難控制,她只有更強勢、更嚴厲地指正女兒的錯誤。
小君不吭聲了,裙子口袋里的手機響起,專屬于黎祖馴的鈴聲激烈地響。小君不接,她看著母親,這時候她沒有害怕,只是冷冷地瞪著母親。
江天云問:「是他嗎?」
小君不回答。
「拿來!
小君麻木地站著,讓媽媽將手伸入裙子口袋里,拿走手機。她感覺那只手下只深入她的口袋,那只手像長了鋒利指甲,刮傷她的心臟,掐裂她柔軟的心房。
江天云取走手機,小君異常冷靜地,看母親擅自接聽她的電話。
江天云聽見一把低沉的男性聲音——
「怎么響這么久才接?」
「你就是黎祖馴?」江天云不客氣地問,對方沉默了,肯定是!刚埬阋院蟛灰衮}擾我的女兒,小君很快要出國留學,沒時間跟你談情說愛。你聽懂了嗎?」沒等對方回答,掛電話,拆開手機,卸下記憶卡,沒收。
小君動也不動地,麻木地看著母親這些動作。是啊,她管不住內(nèi)心的猛獸,她眼眶泛紅,眼眶發(fā)熱,她整個人彷佛要燒起來。
江天云罵她:「我才出國幾天,妳就玩瘋了,沒想到妳這么荒唐!和人家沖浪、去夜游,妳干什么?!都要出國留學的人,不好好準備,跟外面的人混什么?妳有沒有廉恥心?妳想讓我丟臉嗎?我栽培妳到這么大,就是為著讓妳跟亂七八糟的人交往嗎?」
只是單純地喜歡某個人,有錯嗎?小君怒瞪著母親,從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憎恨她。
江天云為自己不值!肝艺鏇]想到,我江天云的女兒會這么不要臉!」她懷疑女兒跟那個人睡過了,回到客廳,抄起日記,她撕了。「妳跟妳爸一樣,寫日記?寫什么爛東西!」她歇斯底里邊撕邊罵:「去男人家里?嘎?還有什么妳做不出來的?我還指望妳什么?」
日記被撕碎,自尊被撕裂。這樣毫不顧及她的感受,毀她的物品,羞辱她的情感,這是生養(yǎng)她的母親?口口聲聲說她不要臉,對她好失望,打擊她的是她的母親?比陌生人還殘酷的對待,是她的母親?一直告訴她做這做那,她不肯就發(fā)狂的是她母親?從不了解她想法,只想控制她思想的,就是她血脈最親的母親?
「我恨妳!剐【f。
江天云震住,瞪著女兒,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她看女兒站在幽黑的陽臺,女兒的眼睛,如著了魔,異常光亮。女兒的聲音,尖銳,清晰,像針扎入她耳朵!
「為什么每個人都要聽妳的?為什么妳都是對的?難怪爸爸會受不了要跟妳離婚,連我都想離開妳!」
江天云倒抽口氣。
江小君冷靜但殘酷地說:「為什么生下我?當妳的女兒真辛苦,我寧愿是別人的女兒,不是妳的女兒!」她是踏上去了,踏上與母對峙的危險地帶。她不希望如此,她一直隱忍著,但是當Sex Pistols被丟棄,日記被撕毀,最親愛的人被母親詆毀,她發(fā)狂了,管不住自己了。
江天云震驚,旋即眼色一凜,大步過來,啪!甩了一巴掌,她沒控制力道,小君被打得撲倒在地,耳朵嗡嗡響,頭昏目眩,左臉腫了,留下五指印。
江天云愣住,手心熱辣,沒想到自己這么失控。她看女兒嘴角滲血,她也嚇到了。跑過去,蹲下,要扶女兒,但小君身子一縮。
「我討厭妳!
一陣安靜。
然后,小君趴倒在地,崩潰了,嚎啕大哭。
江天云頹坐在地,傷心欲絕!笂吘谷粸榱藗男人,這樣說自己的媽媽。妳有沒有良心?」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捻熄第十三根煙,倒掉快滿出來的灰燼,黎祖馴拿鑰匙,熄燈,關門,離開家。他跨上重型機車,馳騁夜里。
深夜的臺北,馬路空曠,兩邊路樹搖晃,忽地都像張牙舞爪的怪獸,風聲呼呼,打著臉,像對著他咆哮。
黎祖馴催油門,加速,再加速,但沒有目的地。
凜著目光,恨路燈太亮,照得眼睛痛。
早知道,這天會來到。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到此劃下句點是好的。她本來就有自己該去的方向,那是很光明的地方,好正確的地方,那不是他能夠前往的目的地。
每次瞥見那張美好的面容,感動的同時,早也一次次給自己打了預防針,終有天會到這地步,他們必得分開,他有心理準備,他相信自己受得住。
他叫自己撐住,苦澀地笑了。
他曾經(jīng)也有過溫暖時光,曾也是很需要關懷的小男生,那時母親病重,他在病房照料,母親去世,沒親戚肯領養(yǎng)他,他被送入孤兒院。世間沒有解決不了的事,生命自會有出路。瞧他現(xiàn)在不是過得挺好,所以干么難受呢?他不在乎的。
都怪那個小女生擾亂他的心,都怪那些巧克力、那些鋼琴聲、那害羞的微笑,打亂他步調(diào),坦白說,這樣是解脫。以后不用再一邊高興、一邊惶恐,又不是沒經(jīng)歷過挫折,這不算什么。
不知不覺,他騎到父親開的餐飲店,停車,走進日本料理店。推開玻璃門,員工們刷洗地板,搬弄桌椅,正準備要打烊。
將安全帽往柜臺一撇,黎祖馴脫下夾克,朝里邊嚷:「爸、爸!」
黎志洪從廚房奔出來,看見兒子,又驚又喜。「怎么突然來了?想吃什么?我馬上弄!
「蝦手卷,生魚片,綜合壽司,烏龍面!
難得看到兒子,黎志洪拉他去坐。「馬上好,等我一下!」
員工們收拾完,打卡下班。
餐廳空蕩蕩,黎祖馴跟父親對坐著吃飯飲酒。老爸啰啰嗦嗦的問些無關緊要的事,不外乎是最近過得怎樣啊,工作順不順利啊,在外面住得習慣嗎,需不需要錢啦……
黎祖馴好餓,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將食物往肚里塞,越吃越餓,熱騰騰的烏龍面下肚,身體卻涼颼颼地。他跟老爸說最近過得很好,工作很順利,他不缺錢,他跟老爸說在外面住得很好,千遍一律,都是好極了。
他問老爸:「有沒有酒?」
「有啊,我們來干杯!
開一瓶清酒,父子暢飲。酒過三巡,黎祖馴飯也吃了,酒也喝光了,還沒要走的意思。
黎志洪面紅紅,搔搔頭,又摸摸胡子,坐立難安,面露尷尬,坐到兒子身邊位置,吞吞吐吐地試探:「有什么……有什么事要跟我說嗎?」
「沒有!
「是不是有事要我?guī)兔Γ俊顾⌒囊硪淼卮Α?br />
「沒事!
沒事才怪,黎志洪感覺得出兒子有心事。但兒子不說,他也不敢追根究柢,怕惹兒子不高興。
喝到凌晨十二點多,黎祖馴問爸爸:「要不要去打保齡球?」
「。俊
「要不要?」
「現(xiàn)在?」
「要不要?」
「好……」事情大條了,黎志洪心神不寧,頭一回這從不教他擔心的兒子竟巴著他不走,肯定是發(fā)生很嚴重的事。他搭上兒子的肩膀!笡]問題,打保齡球,走!」
打完保齡球,黎祖馴說要唱歌,走!
唱完歌,黎祖馴說要打撞球,走!
黎祖馴拖著父親做很多事,想壓下內(nèi)心不斷擴張的空虛。他筋疲力竭,×!腦袋更清醒。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不管做什么、走到哪、吃多少東西,還是很餓、很慌、很焦慮、很混亂。終于老父不堪他的摧殘,在撞球間座位上睡著了。
黎祖馴叼著煙,杵著撞球桿,蹲在座位前,打量父親的睡容。父親的臉布滿皺紋,歪著上身,呼呼打鼾。
「爸,是這樣的,我有女朋友了,改天介紹你們認識……」
黎志洪呼呼大睡,聽不見。
撞球間客人走光光,只剩他們父子倆。冷氣變很強,黎祖馴覺得很冷。
他又對著老父的睡容,說:「我開玩笑的,我才不要女朋友。女人有什么好,女人最麻煩了,看看你就知道了……」
黎祖馴垂頭,右手掌蒙住臉,身體緊縮,再緊縮,內(nèi)心的空虛膨脹再膨脹……終于捱不住,無聲地偷哭。
「我失戀了,老爸。」
到?jīng)]人聽見的時候,才吐露真話,而回應他的,只有老爸的鼾聲。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坐在偌大的房間里,四面墻,不斷逼近。
房間漆黑,小君坐在床上,就這樣呆坐了三小時。她動也不動,沒哭,也沒睡。房間無聲,但有Sex Pistols在心中吶喊。
她下床,打開衣柜,摸黑搜出為了方便跟黎祖馴出游才買的牛仔褲,套上,拉上拉鏈,扣上鈕扣。再搜出襯衫,穿上。
她帶走桌上那一只從小到大最心愛的貓杯,隨便收拾簡單衣物,留下家里鑰匙,留下母親辦給她的金融卡,她想過自己的生活,渴望獨立,留下字條,懇求母親諒解。
拎起背包,她悄悄離開。
外邊街上,流浪狗在咆哮。她心中,那天生對愛的渴望,在沸騰。
她不害怕,她不要重復經(jīng)歷沒隱私,傀儡似的生活。自由也許要付出代價,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走出這華美、空有表相的地方。
母親扔掉Sex Pistols,但旋律已記住。母親沒收手機,但沒辦法沒收她的心。母親強要黎祖馴不準找她,但腳長在她身上。母親想關住她,但愛情早一步綁架走她。
小君開門,走出去,頭也不回。
想被尊重,想自己作主,也許對母親來說是背叛,是很大打擊,但長久以來默默忍受母親給她的打擊,她心力交瘁,花樣年華,卻覺得已經(jīng)枯萎了。她本來也為了讓母親高興,伯母親生氣,所以想轟轟烈烈跟黎祖馴談一陣子戀愛,之后乖乖出國留學。
可愛不受控制,愛一陣是多久?十天?半個月?一個月?仿佛都不夠,只能越陷越深,無法自拔,整個身心都撲向他的方向。
當然她本來也真的愿意忍痛割舍,也真以為自己可以辦到,并認為自己絕不可能膽敢挑戰(zhàn)母親的意見。直至今晚,母親蠻橫專制的態(tài)度,徹底讓她覺醒,再這么過下去,她不如死了。當時她追出陽臺,看見母親扔掉祖馴送的CD,有一剎心灰意冷,差點就沖動地爬上花臺縱身一躍,一了百了,教母親悔恨,悔恨讓她痛苦傷心。報復母親,報復她強奪走她的快樂,強窺看她的隱私。
當時確實是這么想著的,但她忍住了,死很容易,痛一下就什么都沒了,但憤怒當頭她沒忘記良知,當下雖恨著母親,但不至于要藉死讓母親一輩子內(nèi)疚。
既然不死了,既然都動過死的念頭了,那么不死以后還有什么難得倒她?
這一想就產(chǎn)生勇氣,產(chǎn)生力量,產(chǎn)生斗志。在劇烈的爭執(zhí)過、哭泣過、痛苦過、憤怒過后,這種種劇烈的情緒拉扯過后,心卻異常清明,思緒非常清楚,她有種脫胎換骨的感動,什么都豁出去,再沒有顧忌。
這午夜時分,她首先想到某處睡一覺,明天起光明正大的跟愛情同在,黎祖馴存在的地方,就是她跟隨的地方。
眼前對小君來說,每一條道路都是不通的、打結的、晦暗的,只有通往黎祖馴的方向,才有光明快樂,才是她認定的幸福的未來。
小君在黑暗中行走,以前很容易害怕,現(xiàn)在卻出奇的冷靜。走到巷口便利商店,腦筋飛快地轉(zhuǎn)著,學會自立的第一步,就是怎么平安到達目的地,不用仰仗親友的接送。她跟店員詢問有沒有無線計程車的電話。
計程車到了,她上車,說出地址,她沒去找黎祖馴,也還沒想到該怎么跟他說。
她到2503,到堆滿黎祖馴物品的地方。
這里以前死過人,諷刺的是,小君卻覺得這里比家里溫暖,被他的物品包圍,她很安心,終于松口氣,筋疲力竭了。左臉挨打的地方還痛著,她撇下包包,往床上躺去,懷抱著希望和斗志,她很快地睡著了。明天醒來,她就去跟黎祖馴說,她下去留學,她要跟他一起生活,形影不離。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一大早,黎祖馴就接到楊美美的電話。
「小君有沒有去找你?」
「沒有!
「你確定?會不會半夜去按門鈴你沒聽見?」
「怎么了?」黎祖馴心中一緊。
「小君她媽剛才跑來找我,說小君不見了!她不在你家,那她去哪了?」
掛上電話,黎祖馴呆了會,立刻出門,趕到百穗旅社。
沖到柜臺時他還沒開口,歐巴桑就指了指樓上,說:「那個小姐昨晚就來了。」
黎祖馴討了鑰匙,上樓,打開2503。
房間昏暗,日光被窗簾擋住,床鋪凌亂,一個小小人兒,縮著身,動也不動地躺在那里,躺在白被單里。
頓時黎祖馴血液凍住,心臟仿佛停住,他沖過去,打量小人兒蒼白的臉,當注意到她胸膛正微微起伏,他才癱坐在床上,嚇出一額的汗。
沒事,她只是睡著。剛才還以為她被母親責怪了想不開,還以為她……
黎祖馴放心了,伸手碰她的臉,她皺眉,翻過身,繼續(xù)睡。
他臉色驟變,因為看見她左臉腫了一大片,隱約看得出五指的痕印……頓時他胸膛燃燒,血液沸騰,氣急敗壞了。
誰打她?她媽媽?真狠,她這么嬌小纖弱,怎捱得住打?想到小君挨打的畫面,他胸口就像要炸開了,好氣自己沒能夠保護她。
小君聽見小鳥唱歌,感覺眼皮浮動的光影,左臉一陣涼,睜眼,醒了?匆娭饾u清楚的身影,她笑了,但馬上又淚汪汪。
黎祖馴就坐在床沿,用毛巾包裹冰塊,敷著她的左臉。
「是不是很痛?」
她搖頭。
「妳媽打的?」
她眼色恍惚,坐起來。怔望著他,想著要怎么說。她看他面色陰郁,他臉上罕見地出現(xiàn)非常嚴肅的表情。
「妳媽常打妳嗎?」如果是,他會不計一切帶她走。
「沒有,她從不打我。我們昨晚吵得很兇,她知道我跟你在交往……她是一時失控了,不是故意的!
黎祖馴這才稍稍心平氣和了,但仍然板著面孔跟她說話:「怎么可以半夜就跑出來?最起碼打電話跟我說,太危險了,妳知道嗎?」
「因為當時已經(jīng)很晚了……」她急切地說:「我決定離家出走,我不要回去了,不要出國念書,不彈鋼琴了,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他眼色一暗,很感動,真的。
昨晚以為就要失去她,難受得像死過一回,他都沒睡,送父親回去后,一直醒在沙發(fā),跟渴望她的心對抗。
此刻的他,內(nèi)心里一方面高興著她的決定,一方面又擔心起來。他很愿意將她留在身旁,畢竟和小君經(jīng)歷的感動,是他從前和誰都沒有過的。他很想象電影里或小說中那些酷帥的男主角,很瀟灑地將女主角擁入懷中,說「不怕,不用擔心,有我在,沒問題」,然后觀眾流下眼淚,歡喜叫好,最后皆大歡喜,愛情圓滿。
但他們處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也不是豪門子弟、家財萬貫,他如果真的裝情圣,因為感動就把她摟進懷里,說著以上那些纏綿悱惻噁爛感性的對白,那是自私自利,更是自欺欺人。
他珍惜江小君,就是因為太珍惜了,所以只想保護她……先前她睡著時,他就一直想著這些現(xiàn)實問題。
他必須讓這個比他小七歲的女孩,搞清楚自己的決定會帶來什么后果,他必須站在理智的那一邊,跟她分析事情的好壞面,真實面。他不能站在感情的那邊,讓她糊里糊涂就沖動地放棄留學、放棄家庭、放棄前途,到最后才后悔不該跟他一起。
所以,這當頭,他很想,但并沒有安慰她,反而冷靜地看著她,甚至用一種不帶情感、生疏的口氣問她:「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我知道,我知道!
「妳要想清楚,如果沒認識我,妳也會放棄留學、放棄鋼琴?」她真可以放下這些?
「我……我想清楚了!剐【趺春鋈幌駛陌生人那么冷漠?為什么這樣問她?他不開心嗎?
黎祖馴又丟出另一個問題:「妳以后有什么打算?不回家?」
老實說,現(xiàn)在她唯一篤定的,就是不和他分開,其他,她是一團混亂,沒辦法想。但她逞強地說:「我想過了,我可以先住這里,不可能住你家,因為我媽一定會找上你姊姊,追到你家去,再來……我會找工作!
「想找什么工作?妳知道嗎,在社會上做事很辛苦。」
小君臉色微變,熱情驟然冷卻,是那么渴望他安慰,但等到的卻是一句句質(zhì)疑。她不明白,她不顧母親跑出來,想待在他身邊,還以為他會高興……
如果他愛她,就像她那么愛他,他會高興不用分離,可怎么他的反應,和她想的天差地遠?在最需要他安慰時,他搬出這么冷的面孔。這種態(tài)度,口氣嚴厲,不近人情。質(zhì)疑她的決心、她的能力,他是不是認為她是包袱?是不是不想惹麻煩?是不是想撇下她?
她咬牙,說:「我知道工作會很辛苦,我沒那么脆弱好嗎?」
「妳還這么年輕,才十九歲。不繼續(xù)升學,就離家出走,沒學歷,就沒有好的工作。以前都是媽媽給妳零用錢吧?以后呢?跟我在一起會很辛苦!
他把現(xiàn)實逐項攤在她的面前,她太年輕,還不夠懂事,他們之間必須有人冷靜,照顧到現(xiàn)實面?伤@些顧慮,卻狠狠傷了她的心。
小君眼色一凜,大聲起來!肝也挥谜l給我零用錢,我可以賺錢,楊美美可以,我也可以!」
「已經(jīng)花這么多年學鋼琴,現(xiàn)在放棄不可惜嗎?」
「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不可惜!
「妳的夢想呢?」
「我的夢想就是能夠跟你在一起!
「理想呢?」
「我的理想就是你陪我,和我一起,我們開開心心生活!
「妳沒有自己想敞的事?」
「你做什么我就跟著你做什么!」
她猛地咆哮,捶打他的胸膛。「這樣說夠清楚嗎?夠清楚嗎?要是不喜歡就說啊,我可以走。不用這樣問東問西,我不會厚臉皮賴著你!」小君推開他,下床就走。
他手一伸,拉她回來!竸e走!」抬眼看她,他說:「我沒要妳走。」
「你看到我一點都不高興。」她哭了,很難過。
「我很高興。」
「騙人,看不出來!」她哭得更兇了。「你很討厭!
「別這么說……」他一個使勁,讓她撲進自己的懷里!肝腋吲d,真的,我只是只是……太累了……」
「為什么累?」她埋在他胸膛,聽那有力的心跳聲,僵著身體,被他的情緒弄糊涂了。
「我昨天都沒睡。」
「為什么都沒睡?」
他摟著她,一起倒在床上。撫著她發(fā)梢,閉上眼,微笑。說這么絕,分析得這么徹底,她還是傻傻地要跟。本來還想再問更多,講更徹底,可看她委屈地哭了,他的理智又溜走了。
罷了罷了,就不顧一切跟她耗下去。只要她開心,她將來會不會功成名就,有沒有大好前途,算什么?這時候她不開心,以后也許也要后悔的。女人真是感性的動物,就這么沖動地來了,完全不計較后果,也沒給自己留退路。好傻,可這傻,又傻得那么窩心,那樣可愛。
反觀自己,倒像個老頭,啰啰嗦嗦,忒沒用。明明就很高興、很感動,還表演冷靜理智,虛偽。
小君還在追問:「你為什么都沒睡。俊
他苦笑。因為擔心,因為害怕,因為痛苦,以為再見不到她。
她從他胸前,仰起臉,跨坐在他身上,害他的理智溜得更遠。
「你說?」她低頭,盯著他。
他閉眼,笑著。感覺她頭發(fā),癢著他的臉龐。
「小君。」
「嗯?」
「妳真的很可惡……」他睜開眼,她便傻住了,她看見那雙深邃的黑眼睛正殷紅著,泛著朦朧的水氣。
「你哭啊?」她駭住,震驚莫名。
他失笑!缸蛲怼詾樵僖惨姴坏綂吜恕惯@已經(jīng)是他的極限,他不能再說了,很糗。
推開她,馬的,超尷尬!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的男性的自尊啊,毀于一旦。他翻身,趴著,臉埋枕頭里,不看她。不敢看,好糗,他高興得哭了。
小君恍然大悟,他竟然為了差點失去她而掉下了眼淚。她這時一陣虛榮,又一陣甜蜜,飄飄然,忒高興。
她又爬到他身上,整個人巴在他背上,喵喵叫!改阏娴目蘖?我看!」
「不要鬧~~」
她笑了,她開懷了,臉埋在他臉邊。「不用不好意思啊,我也?薨。也粫δ惆
可惡,明明得意著,聽得出分明已經(jīng)在笑!笂叢灰,我想睡一會!
「你轉(zhuǎn)過來,讓我看看嘛。」她笑嘻嘻!咐枳骜Z……黎祖馴?喂?喂……我?guī)湍悴裂蹨I啊……」原來是在乎她的,她破涕為笑。
埋在枕頭里,他苦笑。這家伙,把他惹哭,書他緊張,這么高興?!
翻身,揪住她,壓在身下,懲罰地堵住那問不休的嘴。既然她豁出去,他亦決心愛她到底。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大事抵定,放心了。他們這一睡,就睡了很久。像兩只親愛的鳥,一開始窩在床上,還互相蹭來蹭去,撫來摸去,親來親去,兩個身體,都在找著合適的睡姿,可是熱情和欲望,又讓他們找不著安然入睡的姿勢。
他們側(cè)臥時,她面向窗,背對他。他側(cè)躺,將她抱在懷,左腿就橫跨在那柔軟的陷下的腰畔。這也是沒辦法睡的,這姿勢讓他的神經(jīng)變得敏銳,因為兩人緊挨著,他就免下了觸到那小巧渾圓的臀部,于是黎祖馴覺得他抱著的是一團火。
他想著,這不是應該放縱欲望的時候,還有,知道她還純真青澀,肯定是沒和誰抱過的,如果真要做,他不希望急在這當頭,在他們都剛剛經(jīng)歷了些風波,她也才剛離家出走,很多事都還沒安頓好。
于是,他忍耐著對她的欲望,翻身,改了姿勢,面朝上的躺著。
他才剛松了口氣,換她不安分,她非要也跟著翻身,面抵著他左胳臂,在那里呼吸著,暖著他的胳臂,癢著他皮膚,然后她把右腿橫跨上來了,跨到他右大腿上。于是他苦笑,于是又掙扎,于是這次他自己變成一團火,想燒了她。
就這樣反復,掙扎又冷靜下來,再浮躁然后又努力鎮(zhèn)定,這兩只親愛的小鳥,廝混到最后,終于才輸給睡意,好甜蜜地恍惚著,沉入夢里。
小君再醒來時,窗外閃著金光,已經(jīng)中午了。
她發(fā)現(xiàn)身邊空著,倏地驚醒,再看見枕邊留的字條,才安心了。黎祖馴留言說要回去幫她帶日用品來。
小君打開包包,拿出慣用的貓杯,放床邊的桌子上。過去,拉開窗簾,讓夕光照進來。她在窗前伸個大懶腰,睡得飽飽,一想到黎祖馴一直摟著她,哄她入睡,就覺得好幸福。
他的身體很燙,隱約記得他在她耳邊說,很想要她。但他忍住了,她其實很愿意的,但不知為何,他并沒有占有她,只是很溫柔地抱著她。
也許他不希望太快,也許他怕,怕她想和他一起只因為沖動,也許他對他們的愛情還有一點點疑慮……
沒關系,小君凜容,目光堅定。她會讓他看見她的決心,她不會成為他的負擔。
她給自己信心喊話!
江小君,以后妳要自立自強,不讓他后悔跟妳相愛,要成為一個值得他愛著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