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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舊一點新 第四章
作者:亦舒
  遂心嘆口氣。  

  她不想把周妙宜最終結局告訴這個人。  

  “你怎樣把船屋自一個湖搬到另一個湖?”遂心問。  

  “用拖架把房子抬上大貨車,走陸路運輸。”陳曉諾回答。  

  “啊,真的叫搬房子!  

  “多年來也習慣了,下次,搬到蘇必利爾湖上!  

  “我打賭你不會到非洲的的喀喀湖!  

  他微笑,“你說得對,我不會到真正的荒山野嶺,不毛之地,我不是探險家,我只望生活逍遙!  

  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么,真正難得。  

  陳曉諾根本不曾離境,應無可疑之處。  

  他看著她,“你與妙宜不同,你有目的,那是什么?”  

  遂心答:“體驗人生。”  

  “你打算在木筏上留多久?”陳曉諾問。  

  “明天就走了!彼煨幕卮。  

  “如果我陪你上岸呢?”  

  遂心說:“你不再適合岸上生活,岸上有豺狼虎豹,當心!  

  “多謝忠告!  

  雪停了,遂心披上大衣走到甲板上,抬頭一看,碩大明亮的北斗星向她眨眼,到過這里,也不枉此生。  

  陳曉諾在身后擁抱她,她沒有拒絕。  

  她輕輕說:“緊些,再緊些!  

  他強壯健碩的雙臂把她完全裹住,好像只有他一個人站在甲板上。  

  在該剎那,遂心知道,如果這個人要加害周妙宜,可以趁夜闌人靜把她推落任何一個大湖,不必跑到都會的大廈頂樓去下手。  

  第二天早上,熟睡的遂心被金毛犬濡濕的鼻尖推醒。  

  她拍拍狗頭。  

  真不想再動,干脆在這里退休,銀行里還有一點積蓄,可以用上一陣子。  

  春季,在甲板上種滿薰衣草,放風箏、燒烤,到岸上踩腳踏車,同所有人間是非隔絕,社會的定律是這樣的:你沒有索取,它也不會向你討債。  

  彼此厭倦了,分手,再上岸。  

  這時,陳曉諾過來,蹲到她身邊。  

  “可是考慮留下來?”  

  遂心搓揉他濃密的頭發。  

  她問:“老了怎么辦?”  

  他愕然,像是聽到全世界最突兀的問題一樣。  

  遂心微笑提醒他:“人類會老!  

  他看著她,這樣答:“在這里不遠之處,另外有一間船屋,乘快艇二十分鐘可以到達,那里住著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婦。一日,我去作客,他正為她畫像,同我說:‘在我眼中,她永遠像我第一天看見她那般年輕!  

  遂心十分震動,“她太幸運了。”  

  “他也幸運!  

  遂心忽然微笑,“我也是,我聞到煙肉蛋香味。”  

  “我還做了牛乾洋排!  

  他用一只錫壺盛著咖啡,一直替她把杯子斟滿,早餐吃了兩個小時,可以飽到下午。  

  遂心問:“你為什么不胖?”  

  “我天天陪兩只狗游泳!标悤灾Z說。  

  “湖水已結冰!”  

  “不,水溫徘徊在四、五度左右!  

  遂心駭笑。  

  “我有數千本好書,你若愿意留下,不怕無聊!  

  遂心看著他,“于是,日久生情,愛上了你!  

  他笑,“那有什么不好?”  

  “因為愛的緣故,所以想占有,如果有別的女子到訪,便與人家爭風呷醋,至大方也需黯然退出,從此心底有一個疤痕!  

  “你想得太遠太周到了!  

  “是嗎,女子的通病如此!  

  “你想結婚?”陳曉諾問。  

  “不,我想今午離去!彼煨幕卮。  

  他嘆一口氣,“這是什么邏輯,因噎廢食。”  

  遂心說:“你家是一間五星酒店!  

  他問:“我個人值幾粒星?”  

  “天上所有的星。”  

  她與他緊緊擁抱。  

  關遂心不是一個縱容肉身的人,但她例外地依戀他強壯的雙臂。  

  傍晚,水上飛機引擎自遠而至。  

  駕駛員叫出來:“森遜有事,到育康省去了,我是他妹妹羅拉!  

  陳曉諾叮囑:“給我電郵!  

  “我該怎樣署名?”  

  他笑,“隨便你!  

  遂心上飛機。  

  飛機在空中盤旋一下,遂心取出照相機,自空中拍攝船屋,陳曉諾站在甲板上揮手,直至飛機離開視線。  

  羅拉笑說:“英俊的男人!  

  遂心點點頭。  

  回到愛門頓,她向安妮告別,收拾行李。  

  安妮問:“有無收獲?”  

  遂心答:“有,這次旅程叫我畢生難忘!  

  “聽說鱒魚見了人,不但不避,且會迎上來!  

  遂心問:“有無人找我?”  

  “黃督察很夸張地找過你十多二十次!  

  遂心笑笑。  

  “華裔男人對他們的女人真好!  

  遂心大吃一驚,“你從什么地方得來如此觀念?”  

  “你莫怪我直言,我在愛門頓所見,華人太太多數開大車,住豪宅,穿金戴銀,家有工人保母,丈夫都對她們如珠如寶,物質供應源源不絕。”  

  “是嗎,真給你這樣的表面印象?”  

  “難道不對?”  

  “新一代華裔女性通常經濟獨立,移民前已有積蓄,她們的物質享受,不一定由男方提供!  

  安妮目瞪口呆,“女子到什么地方去賺大錢?”  

  “你所見的,都是過江猛龍,當然不同凡響!彼煨恼f。  

  行李收拾妥當,遂心同黃督察通話。  

  “一切平安!  

  “找到那個人沒有?”  

  “不是他。”  

  “可有證據?”  

  “我帶回樣本,可做去氧核糖核酸檢驗!  

  “遂心,會是誰呢?”  

  “我不知道!  

  “這個謎團愈走愈深!  

  “也許,我們走錯方向!  

  “見面再說吧!  

  遂心回去了。  

  她一直做夢,重返木筏上,抬起頭看滿天星斗,忽然之間,所有的星化作雨,紛紛落在她的頭上,照亮她的容顏,一雙強壯的手臂,把她擁抱得透不過氣來……  

  半夜起來,遂心恍惚地想與陳曉諾聯絡,但是她神志清晰,知道一發出電郵,對方便會知道她的身分。  

  她不忍心叫他失望。  

  把她當一個流浪兒吧。  

  還有,讓他以為周妙宜仍然在世,讓他錯覺有一日她會乘水上飛機再次去探訪他。  

  隔兩日,黃江安同她說:“自從出院之后,你精神一直欠佳!  

  遂心答:“不,自從接辦周妙宜案,才恍然大悟,原來生活可以這樣多元化,我同你不知損失多少!  

  黃督察忽然板起面孔,“可是你看她付出多么沉重的代價!  

  遂心點頭,“你說得對!  

  她不想與這名個性一板一眼的警務人員有任何坳撬,社會的確需要他那樣的人才。  

  他看著遂心,“你的聲音軟化,為什么?”  

  遂心不想回答。  

  這時,巢劍飛進來,“遂心,你不是在放假嗎?”  

  遂心答:“在家無事,悶極了。”  

  “那么,周妙宜的追思禮拜,你去一去!  

  黃江安抗議:“她已不辦此案!  

  巢劍飛看牢遂心,“你怎么說?”  

  遂心笑,“我與阿黃一起去!  

  “阿黃手上至少有三宗謀殺案,忙得喘氣,你一個去得了!  

  遂心換上黑色套裝,靜靜坐在小小禮堂最后一排。  

  真沒想到有人比她更遲。  

  那人穿著黑色西服,結黑色領帶,站在門口。  

  他垂著頭,整個人洋溢著哀傷,一聲不響。  

  牧師叫大家一起禱告的時候,他也閉目默禱。  

  這是誰,為什么比別人都傷心?  

  散會了。  

  只見周太太過去輕輕與他說話。  

  遂心暗暗留意這個人。  

  他忽然抬起頭來,遂心立刻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  

  他卻一逕走過來。  

  用手迫切地搭住她肩膊,想看清楚她是誰。  

  遂心明白,她愈來愈像周妙宜了,連這位先生也幾疑眼花。  

  他看清楚不是妙宜,眼神失落悵惘。  

  遂心無奈。  

  他低聲道歉:“對不起,認錯人了!  

  周新民太太卻過來說:“呵,關小姐,你好。”  

  遂心向她招呼。  

  “這是我兄弟辛佑。”  

  呵,名義上是妙宜的舅舅。  

  他應該這樣傷心嗎?當然不,這內里,有因由吧。  

  她站起來,看牢他。  

  他像是有點混淆,不聲不響站到一邊。  

  周太太客套:“關小姐,謝謝你的時間!  

  遂心輕輕問:“周先生可是在外埠?”  

  遂心與周太太握手告辭。  

  遂心的手提電話響,她走到一邊去聽。  

  “遂心嗎,阿黃。”  

  “你明知在追思禮拜上電話聲響起來是多么可憎!  

  “遂心,報告結果出來,真確與那人無關。”  

  遂心松了口氣。  

  “你可看到別的蛛絲馬跡?”  

  “周新民避而不見!  

  “他的確有生意要談!  

  “周氏做哪一行?”  

  “出入口生意,他進口日本制車呔。”  

  “不是火石牌吧,該廠因車呔表層脫落,造成交通意外,人命關天,大量回收賠償,廠方將近關閉!  

  “不,是橋石牌,但也似乎受到牽連,只得十萬火急開會找對策。”  

  “你跟得很貼!  

  “咦,上頭找我!彼麙鞌嚯娫挕  

  遂心這時聽見周太太說:“是,的確有三分像妙宜!  

  這是在說她嗎?  

  辛佑向她走近。  

  遂心微笑,“辛是罕見的姓氏。”  

  他也說:“我沒碰見過第二家姓辛的人!  

  “你讀過辛棄疾的《青玉案》嗎,‘暗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佑點頭,“由你讀出來,特別動聽!  

  “辛先生,請問你從事什么職業?”  

  “我的老朋友很喜歡叫我的新朋友猜我的職業!  

  “讓我也來猜一猜,可是一位作家?”遂心說。  

  辛佑搖搖頭。  

  遂心失望,她很盼望結識一個寫作人,了解創作的神秘過程。  

  “再碰一次機會,你是電腦專家!  

  他自口袋取出一張名片,交到遂心手上。  

  遂心一看,“呵,是心理醫生!  

  周太太走過來,“你們在談什么,辛佑,車子在等,關小姐,送你一程好不好?”  

  “我有車,不用客氣!  

  遂心告辭。  

  回到家里,一進門便看見在愛門頓帶回的那只背囊,她一直沒有打開它,也不打算把臟衣拿出來洗,她想完整地保存回憶。  

  她把它背起,在屋子里到處走一回,又輕輕放下它。  

  從飛機上往下拍的船屋照片,已經用銀相架鑲起來,放在書桌上,她不自覺,這一切,都是周妙宜做過的事。  

  遂心嘆一口氣,斟出一大杯咖啡。  

  她決定去探訪心理醫生。  

  她與看護預約時間。  

  “我很急想找醫生談談!  

  看護說:“那么,明日下午六時吧!  

  “這么晚,天都黑了!笨跉庀褡阈睦聿∪恕  

  看護笑,“我們只得這個鐘數,要不,下個周一上午。”  

  “好好好,我接受。”  

  遂心她想知道,周妙宜有無找舅舅申訴過煩惱。  

  她準時上門去。  

  辛佑看見她,似沒有太大意外。  

  他請她在貴妃榻上躺下。  

  前一位病人必定是位女士,枕上尚有余香,幽幽地,像一只無奈的玉手,十分躊躇,不敢伸出來,又不甘心縮回去。  

  遂心認得這只香水,叫“我會回來”。  

  辛佑輕輕坐下,問:“你心中有疑難?”  

  “是,我想看心理醫生已經很久!  

  “有關工作壓力?”  

  “不,是私人生活,我感到女性的巨大壓力,有首民歌,一開頭便這樣唱:所有女子的命運都十分悲切,永受牽制管制……”  

  辛佑沉默一會兒,才點明她:“你是現代女性!  

  “是,我們又可以去到哪里?”  

  “世界每一個角落!  

  “這么說來,是我個性自我壓抑!  

  “你是否仍在等待一個強壯的異性來釋放解救成全你的生命?”  

  遂心微笑,“不,我不至于那樣天真!  

  “那你渴望什么?”  

  遂心忽然答:“找到一個靈欲合一的理想伴侶!  

  她為自己的聲音中強烈的渴望吃驚。  

  可是,說出來了,心里又像得到發泄。  

  還好,這個陌生人是個心理醫生。  

  遂心轉過頭去,看見辛佑在專心聆聽。  

  遂心輕輕嘆口氣,沒有對象可以訴說心事,只得花昂貴的費用,叫專家坐著聽。  

  遂心輕輕問:“妙宜來過嗎?”  

  “如果她來過診所,她也是我的病人,我不便透露她的情況。”辛佑說。  

  看,還有一個好處,專家守秘,沒有是非。  

  “假使有病人向你坦白招供,他們有犯罪紀錄,你會怎樣?”  

  他笑笑,不答。  

  遂心說:“像聽告戒的神父,這種秘密守在心里,真怕會化為腫瘤!  

  辛佑說:“我有一個朋友,人家一說:‘告訴你這個秘密……’他就擺動雙手,‘我嘴疏,千萬別告訴我任何秘密’!  

  “他真有智慧!  

  “你呢,你到底為什么來找我?”  

  “請問周太未婚之前的名字叫什么?”  

  “辛玫麗!  

  遂心贊說:“漂亮的人,美麗的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好聽,遂心,是從心所愿的意思!  

  “華人總覺得一切發自心房,其實心臟功用止于循環血液,情緒由腦部控制!  

  辛佑失笑,“分析得那樣清楚,不失為一名警務人員!焙,他已知道了她的身分。  

  “周妙宜生前一定到過診所吧!  

  “來過!彼鞒鲎尣。  

  “她說過些什么?”  

  “恕我不能透露。”  

  “辛醫生,她向你傾訴的內容,如果可以導致警方懷疑別有內情,請勿隱瞞事實!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候診室一陣騷亂。  

  看護推門進來,“辛醫生,陳小姐吵著要見你!  

  “我有病人在這里!毙劣诱f。  

  “陳小姐情緒不安,請安撫她幾句!  

  辛佑想一想,“對不起,”他同遂心說:“我走開一刻!  

  遂心說:“請便!  

  他隨著看護出去。  

  遂心自貴妃榻上起來,輕輕走到每一個角落查看。  

  這只是一間診室,沒有放置雜物。  

  唯一的桌子并無抽屜,一切坦蕩蕩,任由參觀。  

  遂心有點失望。  

  忽然她看到醫生坐過的安樂椅上有一只小小錄音機,她伸過手去,又縮回來。  

  她聽見有一把聲音同她說:“喂,你別碰別人的東西”,又有另一個聲音說:“你是督察,理應尋找證據”。  

  她終于按鈕,一把清洌的女聲出現了,“七月十八日,我是周妙宜,我覺得那巨大的影子說怎樣都不放過我,無論我逃到哪里,它始終會追上來,噬食我!甭曇艉艿秃艿。  

  遂心抬起頭來,沒想到這樣容易找到證據,這里邊只有一個理由:在她進來之前,辛佑正在重聽這段錄音。  

  湊巧?遂心猜想不,他必定一有空便重新聆聽妙宜的聲音。  

  遂心十分震湯。  

  她也是第一次聽到周妙宜的聲音,可是覺得親切,當然,她也覺辛酸。  

  她順手取出錄音帶,放進口袋。  

  這時,候診室更加吵鬧,那位陳小姐正在哭鬧,她拉住辛佑的手,哀哀痛哭。  

  一看就知道,陳小姐的要求已經超過醫生可以應付的。  

  遂心輕輕溜出去。  

  她走到附近一間賣音響設備的店鋪,出示身分證明,“警察,想借器材一用!  

  她把那卷錄音帶重錄了一次。  

  它的長度是十二分鐘,另外一面空白。  

  她又回到辛醫生辦公室。  

  陳小姐已經走了。  

  看護正在收拾打破了的花瓶。  

  “咦!關小姐,你回來了,醫生在衛生間!  

  “算了,我改天再來,不過,我忘記拿手袋。”  

  看護因為正在忙,雙手不得閑,只得任由遂心進房去。  

  遂心看見那架錄音機仍在梳化上,她立刻把原來的錄音帶放進去。  

  背后傳來辛佑聲音,“我以為你走了!  

  他手指上有膏布,顯然是被花瓶碎片割破。  

  遂心微笑,“被病人糾纏?”  

  他不出聲。  

  遂心說:“這位病人身上用的香水,叫‘我會回來’!  

  “關督察,你觀察入微!  

  遂心拿起手袋,“我告辭了,下次再見。”  

  天已經黑透。  

  遂心嘴邊有一絲笑容,醫人者不能自醫,辛佑的女病人不放過他。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聽這段偷來的錄音帶。  

  周妙宜的聲音淡淡地,沒有太大激動,她說下去:“一個黑暗的影子接近,我蜷縮起來,可是,我知道我躲不過去,無論我走到哪里,它會找到我。”  

  整整十分鐘,她重復地談著這個影子。  

  但是在最后兩分鐘,她語調轉得愉快,“辛舅,我生日你送我什么禮物?”  

  辛佑的聲音:“十小時免費治療!  

  遂心不禁笑出來。  

  “請大膽告訴辛玫麗我倆相愛。”  

  遂心一震。  

  辛佑答:“我愛你一如小妹。”  

  遂心暗暗贊賞辛佑,他是一個有人格的人。  

  “不,你不必欺騙自己了!泵钜苏f。  

  “這正是你來做心理輔導的原因,你渴望每個人愛你,這統統不必要及是沒有可能的事。”辛佑說。  

  “你從小就愛我,我一直看見你凝視我!  

  妙宜的語氣既淘氣又可愛。  

  遂心一點也不懷疑辛佑的確愛她。  

  “辛舅,讓我們私奔到一個沒有人知的地方去。”  

  “你有什么好建議?”  

  “峇里!  

  “這是最熱門的旅游區之一!  

  “我聽你話,跟著你走。”  

  錄音中斷。  

  這一小段談話很明顯也是從另一處摘錄出來。  

  他反覆重聽,不外是因為最后有妙宜的笑聲。  

  遂心也重聽那幾句話。  

  “你從小就愛我!  

  “讓我們私奔!  

  “我聽你話,跟著你走!  

  漸漸遂心了解到話中辛酸意味,鼻子紅起來。她用手捧著頭。  

  呵,原來這么多人愛著周妙宜,那當然是因為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子,短短一生,已經無憾。  

  比起關遂心,她的生命豐盛得多。  

  最令遂心吃驚的是,她最近不停地拿妙宜來同自己比較,這是為著什么?  

  第二天,辛醫生診所找她。  

  “關小姐,醫生說,補回二十分鐘給你!  

  “今日下午方便嗎?”  

  看護答:“六時半!  

  “老是待天黑了才輪到我!  

  不抱怨、不發脾氣、不覺煩惱,就沒有資格做心理醫生的病人。  

  遂心依時出現。  

  辛佑見了她,先是不說話。  

  遂心看著他,也不聲張。  

  辛佑終于說:“你私自取走了一些屬于我的東西!彼煨暮鋈粚W著妙宜的語氣同他調笑,“那是什么,你的心?”  

  辛佑看著她,他當然發覺她們兩人相似之處,訝異之余,黯然神傷。  

  辛佑失神片刻,伸手過去,取過錄音機。  

  “你取走了我的錄音帶!毙劣诱f。  

  “誰說的,錄音帶明明在里頭!彼煨拇稹  

  “狡辯。”  

  “你只是懷疑,你沒有證據。”  

  “你心里明白!  

  遂心笑笑,“你永遠不會知道!  

  他看著她,“偷竊是不道德行為!  

  “你叫我來,就為懷疑我是小偷?”  

  遂心轉身離開診所。  

  “請留步!  

  遂心似笑非笑的回頭。  

  “你到底是誰,舉止個性竟與妙宜這樣相似!  

  遂心答:“你知道我是誰。”  

  他踏前一步,“如果我把你當作妙宜,應看心理醫生的是我自己。”  

  遂心又坐下來,“請透露妙宜的秘密!  

  “連法律也不能動搖醫生及病人之間的誠信!  

  “妙宜已不在人世。”  

  “我更加需要維護她!  

  遂心溫柔地說:“迂腐!  

  他嘆口氣,攤攤手。  

  這時,看護進來說:“辛醫生,還有事嗎,我下班了!  

  他點點頭,揚聲道:“你先走好了。”  

  看護關掉大燈離去。  

  整間診所更加幽靜,真是傾訴心事的好地方。  

  說完之后,黑暗會將秘密埋葬。  

  辛佑輕輕說:“妙宜,是我姐夫的女兒,亦即是我的外甥!  

  “你們之間一點血緣也沒有!  

  他頹然,“你都知道了!  

  其實,他若有勇氣,大可以同妙宜跑到天涯海角。  

  他說下去:“我由姐夫周新民支付學費,始有今日。”  

  呵,怪不得。  

  遂心覺得氣氛詭秘,他們二人的角色忽然調轉:心理醫生竟然向她傾訴往事。  

  “他愛護姐姐,也善待我,對孩子更加痛惜,我一直敬重他!  

  “你愛妙宜?”  

  他聲音低沉,“我們一起長大,她叫我舅舅,我教她功課、游泳、繪畫,姐夫派我陪她看戲,旅游……我們幾乎天天見面!  

  “她一定很可愛。”  

  “她比其他女孩嬌嗔,我時時被她整得啼笑皆非!  

  “她有無想念親生父母?”  

  “從來不在人前提及,妙宜精靈,不想得失任何人。”  

  “有沒有對你說過?”  

  “只說,她設想,她大概長得像母親!  

  “她父親是什么人?”  

  “我們不知道,看妙宜五官輪廓,猜想也許不是純華人血統!  

  遂心不出聲。  

  辛醫生忽然反問:“你呢,關小姐,你容顏像她,可是也有西洋血統?”  

  遂心一怔,點點頭:“終于罵我是雜種了!  

  “我沒有那個意思!  

  遂心輕輕承認:“家母有一半外國血統。”  

  “輪到你,即四分之一!  

  “是!彼煨膹膩頉]向任何人提及這事。  

  辛醫生問:“是英人還是美人?”  

  “我不知道!彼煨拇,“我從來不問,也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外婆年輕的時候,因為家境的緣故,在酒吧里做過一段日子。你或許知道這一段歷史,在六十年代,有一場越戰,間接造就了本市紅燈區!  

  辛佑意外,他沒想到關遂心會把身世坦白。  

  這是很難得的事。  

  “外婆生下母親不久,另外嫁了一個小生意人,他對我們很好。”  

  辛佑低聲問:“你母親可有包袱?”  

  “母親長相漂亮,也不是每個混血兒都那樣好看,她五官頭發都似華裔,但皮膚白皙,長睫毛大眼睛,時時有人問她可要做演員。她一早與家父結婚,生活安定。”  

  “你是獨生女?”  

  “又被你猜中。”  

  “同妙宜的身世十分接近。”  

  他們兩人都不想離開診所,很久沒有這樣傾訴心事,也不介意在幽暗的燈光下,彼此目光并無接觸。  

  遂心問他:“童年時環境欠佳?”  

  “我沒有童年,如沒有姐夫在要緊關頭扶一把,早已成為垃圾。”  

  遂心抬起頭。  

  周新民的兩位對象都是同類型女性。  

  她們都是弱者,都急需他扶掖。  

  他喜歡做英雄。  

  辛佑說:“我不能以舅父身分與妙宜發展私情!  

  遂心微笑:“你的口氣,像一個五十年代的讀書人。”  

  “妙宜也愛譏笑我!  

  “最后,最傷心的是你。”  

  辛佑不出聲。  

  “倘若時光可以倒流,你會怎樣做?”  

  “帶妙宜移民到溫哥華或是西雅圖這類安樂都,開一家咖啡店,賺一點利潤過生活!  

  “你倆會白頭偕老嗎?”  

  “或者不,但那也不是我倆的目標,我們只想抓住一點點快樂!  

  “辛玫麗知道你倆的關系嗎?”  

  “她曾含蓄地暗示我不可越界!  

  “你可有過分?”  

  “沒有!  

  “診所也是由周新民資助開設的吧。”  

  “正是。”  

  欠那么多債,一生一世還不清,倒不如做一個坦蕩蕩的乞丐。  

  但是,遂心同自己說:你是誰呢,你怎么來審判別人?  

  她問:“幾點鐘了?”  

  “八點多。”他吁出一口氣。  

  “肚子餓嗎?”遂心問。  

  “吃不下!毙劣哟。  

  真的,誰還有胃口。  

  “告訴我,妙宜心中那巨大的黑影,是什么人?”  

  “也許不是人,可能是童年陰影!  

  遂心點點頭,每個人生命中,都有失意的黑影。  

  辛佑忽然問:“你孩提時最怕什么?”  

  遂心嘴角有一抹笑意:“留堂、留級、算術課、母親的藤條。”  

  “最恨什么?”  

  “物質的缺乏!  

  “最渴望什么?”  

  “長大、賺錢、結婚!  

  辛佑也笑了:“沒有什么特別嘛。”  

  遂心說:“后來投考警察,因為薪水合理,且有房屋津貼!  

  “你很能干!  

  遂心站起來:“辛醫生,同你談過之后,心里舒服得多了!  

  “我也是!  

  “記憶所及,還是第一次找人談心事!  

  “許多成年人都那么說!  

  “我得告辭了。”遂心依依不舍。  

  “我送你出去!  

  遂心坐得太久,腿部有點麻痹。  

  她說:“我自己有車,不用勞駕!  

  該剎那她又不再像周妙宜了。  

  妙宜老是愛撒嬌地叫他接送,整個人伏在他背上,賴他照顧她。  

  辛佑低下頭,本來她們就是兩個人。  

  遂心從該剎那知道他不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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