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小琪去午餐,她坐在我身邊一刻不肯休息,不是倒翻了水,便是把調(diào)羹丟到地下,看著我這個兩歲半的女兒,覺得她非常的不體面,不能出大場面。
她說:“我要到地上去走,我要去!”
我低聲說:“如果你敢走到地上去,回家我打你!”
小琪聽說,馬上嘴巴一歪,要哭。
我低聲恐嚇說:“你哭,一會兒爸爸來,我告訴他,看你怎么辦!”
誰知道她干脆嚷起來,“爸爸,爸爸!”
我把她拉過來,“好了好了,吃冰淇淋,你看,大家都在看你,人家要不高興了。”
小琪拿起調(diào)羹,把冰淇淋糊了一臉。
我嘆口氣,等健來吧,他怎么老遲到?怎么老不守時?約好兩點(diǎn),現(xiàn)在都兩點(diǎn)半了
抬起頭,看到對面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埋頭在看一本雜志,桌子上放著啤酒,她在抽煙,姿勢很熟練。穿一套淺灰色的毛衣。
我想,我可不能再穿這種衣服,小琪一叫抱,她的皮鞋往我身上踢,全身打扮便宣告完蛋。人家,人家怎么一樣?人家是自由的,人家可以抽煙、喝啤酒,有看不完的雜志,有去不完的夜總會。
小琪又叫了起來,“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我們對面那女子抬起頭來,看了小琪一眼。
我難為情地把水杯遞給小琪。
她笑了,那個笑容看上去好熟。對面的女子站起來,她問:“是美琪嗎?”
我看著她,她認(rèn)識我?我愕然。
“美琪,你怎么了?我是亞咪,你忘了?”她笑。
“阿咪!”我震驚的說:“趙阿瞇!”我想起來,是的,錯不了!霸趺丛谶@里遇見你?”我笑,“你不是到英國去了?”
“總也得讓我回來吧,”她笑,“你要是做了移民局局長,咱們就糟了,一輩子也別回來!
“畢業(yè)了?”我問:“多么快便三年,口子像飛一樣!
“嗯!眮嗊潼c(diǎn)點(diǎn)頭,“一眨眼的功夫,日子過得不知不覺。”
“外國的生活很好吧?”我問她。
“嗯,”她問:“這是你女兒?”她看看小琪,“好可愛!”
“還可愛呢,”我都不愿意多談,“可愛什么!”
她索性坐到我們座位上來,“讓我看看你,美琪。”
“看什么,”我有點(diǎn)忸怩,“老了,胖了!
“你如果老了胖了,我還不是一樣?我們是同年的。”
我看看她,她哪里有變!太時髦了,以致我不敢認(rèn)她,淡灰色的毛衣緊緊貼在她身上,長褲灰色的皮靴子藏在褲管下,是我最向往的打扮。
她的頭發(fā)中分,長長垂在肩上,烏亮漆黑,臉上淡妝,成熟而美麗。最主要的是,以前我記得阿瞇是個飛揚(yáng)跋扈的女孩子,在今日,她卻又溫柔又大方。
我說:“你不一樣,你總是走在時代尖端的,不是嗎?”
“你結(jié)婚多久了?”她問我。
“你走了一年,我就結(jié)婚了。”我說:“你現(xiàn)在是碩士了吧?”我羨慕地看著她。
“有什么用?”她笑:“還不是做一份牛工!
她把小琪抱著坐在她膝蓋上,小琪也奇怪,居然非常聽她的,動也不動,靜靜睜著眼睛,聽她說話。
“結(jié)了婚沒有?”我問。
“沒人要!彼。
她笑得那么爽朗。
剛在這個時候,健來了,他趕得匆匆忙忙的,看到我們,把椅子拉開來,坐下。
我跟他介紹,“這是我大學(xué)里的同學(xué),趙小姐。”
我跟阿咪說:“我的先生!
“你好!卑⑦湫Φ煤軐挄,但并沒有伸出手。
健忙著抱過小琪,他沒有站起來,總而言之,我覺得一切都是一團(tuán)糟,不可能更糟了。
阿咪抬起頭,“我的朋友來了,”她說:“對不起,美琪,我們再聯(lián)絡(luò)吧!彼允执贸鲆粡埧ㄆ唤o我,“記得打電話來!
“好的,阿咪,再見!蔽沂忠酪啦簧。
她向健笑一笑,“再見,再見小琪。”她站起來向一個高大的外國男人迎上去,兩個人很融洽的推開玻璃門走了。
健說:“那是誰?”
“我不是說了嗎?我同學(xué)!”我說。
“跟你其他的老土同學(xué)不一樣!彼f:“她倒是很大方!
“人家到英國留過學(xué)。”我說:“你這老土,她站起來你也不站,又不說再見!
“我抱著小琪,你怎么了?”健白我一眼。
“人家會以為我嫁了個紅番,”我說,心中不是沒有氣的。
“有這么嚴(yán)重嗎?”健笑,“來,我們走吧。”
“你為什么約在這里等?一杯咖啡就五塊錢,能省就省一點(diǎn)吧!
“好了好了!彼衼砹耸陶,“你有完沒完?”
侍者說:“已經(jīng)付過了,先生!
我問:“付過了?是那位小姐付的嗎?”
“是的。”侍者笑著走開。
“走吧!苯”鹦$。
“你真好意思!”我說:“叫一個單身女子請你一家!
“你今天是怎么了?”他問:“好像又準(zhǔn)備大吵一頓的樣子,什么毛?”他的臉掛下來。
我不響,跟在他身后走。
今天是他媽媽生日,我們買了禮券上去送禮。
健的家人拖大帶小,坐滿了一屋,我很沉默。自中文大學(xué)出來就嫁了健,那一年我找不到好的學(xué)校教書,私立中學(xué)只付那么一點(diǎn),因為懷孕,所以干脆做起家庭主婦來,就這樣過了三年多。
阿咪的三年一定是多彩多姿的,與我的完全不同。
單看她的風(fēng)度、姿態(tài)便知道完全不一樣,我拿出她的卡片看一看,她在一間廣告公司做事。不知道為什么,沒過幾天,我便撥了一個電話過去,她約我吃下午茶。她沒到五分鐘就來了,筆挺的牛仔褲白T恤,一件藍(lán)白花的粗毛衣縛在腰間,一雙真皮大手袋,我從沒見過這么瀟灑動人的女子。
“阿咪!蔽医兴。
她坐下來,“好嗎?”她問,“叫了飲料沒有?”
“家庭生活如何?”她問:“不容易呢,居然是媽媽了!
“混亂一片!蔽铱嘈Α
“我覺得你很幸福,丈夫看上去很老實!彼f:“女人終久還是要結(jié)婚的!
“你呢?找到對象了沒有?”
她搖搖頭,“沒有。什么對象?連個看電影的朋友都沒有!
她掏出香煙,抽一支。我一向認(rèn)為女人抽煙不好看,但阿咪是個例外,她是配抽煙的。
“你的生活說來聽聽?”她重復(fù)地問:“我很想知道,我想了解一下,我的選擇是否正確!
“我的想法也一模一樣,”我很興奮,“我想知道我是否太早結(jié)婚!
“每個人的命運(yùn)與遭遇是不一樣的,”她嘆口氣,“知道了又怎么樣,我們不能往回走!彼Γ骸澳阍敢庹埼业侥慵胰プ粫䞍簡幔俊
“我的家?我的家亂極了,”我驚道:“我的家!不如讓我到你的家去!
她聳聳肩:“我的家更離譜,你不能來。”
“阿咪,別這樣好不好?”
“我一個人獨(dú)居已經(jīng)多年,自生自滅,根本沒有朋友來過,”她解釋,“我的家不過是休息的地方,冰冷的,一點(diǎn)人煙也沒有!
“我不相信。”我微笑。
“OK,來吧!彼柭柤纾笆陶,結(jié)帳。”
“慢著,”我說:“我來付,上次是你付!
“哪里算得這么清楚!彼α,“煩死。”
我們叫了車,直駛她家去。
“你會開車嗎?”我問。
“會!
“有沒有車?”
“你以為我是什么?”她笑:“我是職業(yè)婦女,你以為我是女明星?”
“男朋友有車就行了!
“你這個人真是的!”她笑,推我一下,“你有什么毛。课也皇歉阏f過了,我沒有男朋友!
老實說,我并不相信,我認(rèn)為她是明智的,至少她不想把男朋友拿出來給每個人看。
到了她的家,她掏出鎖匙開了兩重鎖,推門進(jìn)去。
家中整潔得令人不信,樣樣都井井有條,什么東西該放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
家具上面一點(diǎn)灰也沒有,我忍不住說:“天啊。”
她明白我在嚷什么,她說:“你坐吧,我去做菜。你家有小孩子,當(dāng)然比較亂!
“你撒謊,你看這屋子,多整齊!”我說:“你還說糟!
“是的,”她說:“因為今天女工來過了!
“多好!”我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多舒服!”
“是嗎?你不覺得像個冰箱?”她問!氨。”
“這樣的冰箱,我愿意住上一輩子!”我嘆道:“多么完美的一個家,什么都有,嘿,誰是你的男朋友?太幸福了!
“如果一個男人的家連這里都比不上,我不會認(rèn)識他,如果他的家比我這里好,他會稀罕這里嗎?那才奇怪呢。”她說:“一個女人自己布置一個家,有什么幸福可言?會快樂嗎?”
“為什么不?”我喊出來,“為什么不可以快樂?”
她溫和的笑,笑容里有很多很多的寂寞,我不能了解,這么能干,這么獨(dú)立,正是一般女子的夢想,她還有什么不滿足之處?
她把茶杯遞給我,我愉快的接過。對我來說,這樣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機(jī)會是不多的,耳邊沒有小孩的尖叫聲,沒有健的埋怨,沒有親戚的嚕蘇,真好。
“你要知道,一個人住,真是……自生自滅!彼Γ耙稽c(diǎn)商量的余地也沒有!
“我知道,”我說:“你以為親戚朋友很有用?如果你愿意的話,也有很多朋友會陪你吃茶看戲,但于事何補(bǔ)呢?親戚朋友可以幫什么忙?他們會借給你?會替你找一份工作?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是寂寞的孤獨(dú)的,你難道不明白?阿咪,現(xiàn)在你是耳根清凈,有什么不好?”
阿咪還是微笑,她的微笑是固定的,自然的,我忽然發(fā)覺那好像是她的面具一般,一個美麗的面具。
我很羨慕,如果我不早婚,可以過同樣的生活。永遠(yuǎn)是高不可攀,獨(dú)立的。
“我借用電話一下!蔽艺f。
“請便!卑⑦湔f著馬上走到睡房去,真是體貼禮貌,她不想聽我說些什么。這很好,至少我不用尷尬,因為我得向健報到。
電話接通,健的聲音:“你在什么地方?還不回來?傭人已經(jīng)走了,孩子哭得要命!”
“我在同學(xué)家中!蔽艺f:“你哄哄孩子,我馬上回來!
“美琪!做主婦務(wù)必是不能夠太自由的,你要以家庭為重!”他重重地放下了電話。
我呆半晌,心里如壓著塊大石,頭都抬不起來,眼淚便就在眼睛里打轉(zhuǎn),強(qiáng)忍了下去,做這種主婦,千辛萬苦,到頭來還要受丈夫搶白,到底有什么好處?
剎那間我心灰意冷起來,低著頭。
阿咪自房中出來,手中拿著一件襯衫一條褲子。
她說:“美琪,你不要介意,我先兩天買了這套衣服,但是顯然買大了,穿過一次之后,不適合,轉(zhuǎn)贈你怎么樣?”她說得這么溫暖體貼,我只向她看一眼,淚水就忍不住汩汩地掉下來。
“美琪!彼岩路畔拢B忙替我來揩眼淚。
我哭訴:“我真厭倦了這種生活,我真的不能想像,如此一輩子過下去該怎么辦!
“美琪,我送你回去!卑⑦湔f:“來,別哭!
“你也是女人,干嗎要你送!”我說:“應(yīng)該由我那丈夫來接我!
“他要看住孩子!”阿咪溫和的笑,“他又沒四雙手!
我沖口而出,“那他為什么不去賺多一點(diǎn)錢,請個傭人,讓我也松口氣?”
阿咪在那里呆半晌,她說:“賺錢也不是你想像中的易,很難的,心理負(fù)擔(dān)很重。維持一頭家他肯負(fù)這個貞任,已經(jīng)算是深愛你的!
我嚇一跳,她這番話說得一點(diǎn)神采也沒有,好沒志氣。
我說:“我不相信,如果你要嫁這種平平庸庸的丈夫,隨時可以的!
“現(xiàn)在?現(xiàn)在太遲了,”她臉上很平靜,坐下來抽一枝煙,“現(xiàn)在我看不起這些男人,騎虎難下,只好自己捱著!
“你怎么能算捱?”我說:“一份高薪的工作,人家都尊敬你,自由自在,目無下塵,多棒!”
她笑起來,不作答,按熄煙。
我說:“我真的要走了!
“有空我們再聯(lián)絡(luò)!彼涯翘滓r衫褲子遞給我。
“好的!蔽艺f:“謝謝你!
她送我到門口,叫了一部街車,替我關(guān)上車門。老實說,健從來沒有這種禮貌,現(xiàn)在由阿瞇表演起來,更覺得健對禮貌的無知與無能,我忽然覺得嫁得那么早是一個錯誤。于是在車子里板著一張臉。
到家小琪已經(jīng)睡著在沙發(fā)上,健在吃罐頭湯,看見我,眼睛抬一抬,一聲不響,我也不去理他。
才六點(diǎn)鐘,哪兒餓得這么厲害,平常也是七點(diǎn)開飯的,他就會惡形惡狀的欺侮人。
我把小琪叫醒,讓她喝了牛奶,替她洗澡,換衣服,再把零零碎碎的東西收拾好。我的氣消了一半,世界上大部份的女人,日子是這么過的,阿瞇說得對,各人的命運(yùn)不一樣。每天要在家做多少工作,健是不會知道的,也不需要解釋。
阿咪家的整潔,阿咪的生命是她自己的,阿咪單獨(dú)住一層房子,她那張三尺半的床可以獨(dú)眠也可以邀請朋友,婦運(yùn)是什么?請看看阿咪。
我嘆口氣,像我這種女人,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白白中學(xué)畢業(yè),又再念了三年書,如今還不是落在小家庭中發(fā)呆?
我睡了。
第二天我計劃了一下,想出去工作,至少賺來的薪水夠傭人開銷,我便有點(diǎn)存在價值,在外頭工作,不會追不上時代。我決定找阿咪幫幫忙。
結(jié)婚以後,簡直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人家到我家來,我拿什么招呼他們?我出去見他們,一沒有時間,二不夠開銷,三兩年下來,什么朋友都不見了。
我對阿咪有種信心,她會聽我的傾訴,她會替我分析,她不會取笑我。
她中午時分出來見我的。
天氣比較和暖,她穿件白T恤,淺藍(lán)褲子,白毛衣搭在肩膊上,仍然是精神奕奕,她一坐下來便把來意說明,阿咪想了好一會兒。
“找事做?普遍薪水是很低的,現(xiàn)在你除了教書,沒有什么事可以做,寫字樓朝九晚五,收入買衣著還不夠,又何必呢?”
我說:“我非出來工作不可。”
她說:“我實在沒有這個能力幫你!
“我知道不是一天內(nèi)可以做得到的事,你替我留意點(diǎn)!
“美琪,最好的職業(yè)是家庭主婦,不必看老板面色,不必理物價飛漲,不必理會權(quán)力傾軋,不必?fù)?dān)心開銷打哪兒來,丈夫便是天是地!
“那是嫁了好丈夫!我這個并不見得有多好。”我氣憤。
“慢慢就好了,你總得給他一個機(jī)會,他那種工作升職的機(jī)會很高!
我低下頭,“你替我留意留意,你人面比較熟。”
“好的!卑⑦鋰@口氣,看看腕表:“我要去上班了!
我們站起來,又是她付的帳。
阿咪轉(zhuǎn)過頭對我說:“你大概不知道職業(yè)婦女是怎么一回事,要不要來看看?”
我跟著她到寫字樓去參觀。
一進(jìn)去覺得布置美極了,很多人伏案工作,整齊美觀,令我嘆為觀止,我跟著阿咪走到一張寫字臺前。
阿咪說:“這便是我的地盤!
我有點(diǎn)詫異:“怎么?你難道不是坐在一間房間里?”
“當(dāng)然不是,”她笑,“你弄錯了,我不是大人物!
有一個外國人推門出來,看我一眼,隨即與一個女秘書模樣的女孩子爭論起來,那女孩子據(jù)理力辯,但是洋人堅持己見,終於她屈服了。
氣氛弄得很尷尬,但是眾人彷佛聽若不聞,忙著打字速記,拉抽屜取檔案,走來走去,做得不亦樂乎。
我很替那個女孩子尷尬,這種事一個月發(fā)生一次也已經(jīng)太多,阿咪卻鎮(zhèn)靜的叫我坐下,給我一疊雜志,叫我慢慢看。
“你多觀察我們這些可憐的職業(yè)女性!彼⑿φf。
然后她開始工作。
有時候這些女孩子經(jīng)過,她們會給我投來奇異的一眼,我如坐針氈。她們的打扮時髦:爆炸裝、靴子、長裙,我呢,不大不小的褲管,平底鞋已經(jīng)舊了,臉上沒有化妝,我比不上她們。到底出來做事的人是不一樣的。
我沉默地翻著書,我還能做什么呢?
阿咪打電話,交待工作,清理昨日的事,聯(lián)絡(luò)。
我低聲問:“阿咪,我不想在這里妨礙你的工作,我先走一瞇。”我非常的自卑。
“如果你不介意,我們這里倒沒有關(guān)系!卑⑦涮痤^來笑一笑!暗任乙黄鹣掳喟。”
她把鉛筆夾在耳朵邊,雙手打起一封信來。
我問:“你在這里做什么職位?”
“主任呀。”她笑笑,“你知道,這里幾乎每個人都是主任。”
我又坐下來。辦公室其實很吵,但是阿咪做得很輕松的樣子,男同事與他談公事的時候,她職業(yè)性地笑,忽然之間我覺得心酸。阿咪說得對,事情不是想像中的那樣,叫我付出這么多勞力來做一份工作,又還得笑得如春花初綻,我不行。
但反過來呢?叫阿咪服侍一個很平庸的男人穿衣吃飯,她還不是同樣的不耐煩?
我很心悸,覺得無論怎樣做人,到頭來還是吃苦。阿咪之所以并不令人認(rèn)為她辛苦,在她本身的堅強(qiáng),我太軟弱,略一點(diǎn)不如意便直淌眼淚,叫健看面色。
試問阿咪哭給誰看?她總共才一個人,所以她非得堅持著自己生活下去。
辦公室恐怕是千篇一律的,誰知道健是否天天捱老板罵?我們都這么可憐,多想是無益的,不如回家去準(zhǔn)備晚飯,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我說:“阿咪,我先回去!
阿咪抬起頭來,“好的,你先走吧!
我站起來,她放下筆,“我送你出去!
“不用不用!蔽疫B忙阻止,“我認(rèn)得路。”
“真的,那么抱歉,我還有工作得趕一趕!彼f:“不送!
我自己走了。
到了街上,覺得很寂寞,來不及等公路車,叫了部街車回家。
趕到家中,使勁的按鈴,鐘點(diǎn)女工來開門,小琪笑著撲到我懷中,我緊緊的抱住她。
只有做媽媽的人不需要任何學(xué)歷,真的,不必填申請表,不必面試口試,不必文憑。
做人老婆不必準(zhǔn)時上班下班,真是長期飯票。
辦公室中冷冰冰的氣氛,洋人老板的翻臉無情,天天打扮得花姿招展地上班,風(fēng)吹雨打地擠公路車,我行嗎?
傭人去買菜,我抱著小琪,女主內(nèi),男主外,原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從幾時開始,女人也得帶著脆弱的情感去面對世界的呢?看阿咪工作,簡直像打仗似的。
我等到傭人回來,便動手煮飯?,將來至少小琪是感激我的,偉大的母親歷久有人歌頌,但偉大的女秘書有誰知道?
忽然之間我的氣平了。
電話響,是阿瞇打來的。
“到家了?”她問:“我打來看看!
“你下班啦?”我問:“做得那么辛苦,還不休息?”
“沒有,加班,九點(diǎn)才能回到家中,你瞧這種工作,真是沒完沒了,我好累!
“早點(diǎn)睡!蔽疫能說什么?“回家馬上洗個熱水澡。”
“不是那種累!眮嗊湔f:“而是精神上的疲倦,做得糊里糊涂。”
“阿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過年了,公司也許要裁員,我心情不大好!
不知道為的是誰與什么。我忽然說:“阿咪,明天到我家來吃晚飯好不好?我準(zhǔn)備菜,你喜歡吃什么?”
“隨便!彼Γ懊犁,我還以為你永遠(yuǎn)不會邀請我呢,明天我下班便來!彼畔码娫。我的心踏了實,我沒有選擇錯誤,做主婦有利有弊,有得到的有失去的。至於阿咪,她有她快樂自由的時候,像發(fā)了薪水,像與三兩友好喝啤酒說笑話,像有假期的時候,她也有得到有失去的。
我們生活在不同的環(huán)境里,我們的習(xí)氣、姿態(tài)都不一樣,我們還都是女人,在她情緒低落的時我也應(yīng)該拉她一把。健回來了,他疲倦地往沙發(fā)上倒,我連忙倒一杯茶給他。他意外地看我一眼,握住我的手。
在這個清貧的世界中,我還算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