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會扶著家具逐步走,跌倒爬起,毫不氣餒,所有臺椅上都有他小小臟手印。
他是祖父瑰寶。
許惠愿帶他逛公園,四處驕傲介紹:“我孫兒,”臉上發出亮光,“背床前明月光給大家聽!
幼兒會笑嘻嘻背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大家想到果然已經背井離鄉,不禁黯然,繼而鼓掌稱好。
佳兒得到極多獎賞。
一日,許惠愿幫孫兒拼玩具火車軌,累了,斟杯白蘭地,坐在安樂椅上喝。
保姆欲帶走佳兒,他說:“不,讓他陪著我!
保姆含笑退下。
佳兒轉過頭來,看著祖父,走到他身邊,伏在他膝上。
許惠愿微笑,“所以叫做依依膝下。”
他摩挲孩子頭頂。
“你爸幼時我忙著工作,沒與他相處,家真小時候想必與你一般可愛,我只覺他老在母親懷中,七八歲仍然幼稚。”
幼兒仰起頭,凝望祖父。
“你這雙眼睛似你二伯伯!
幼兒吟哦。
“你的二伯伯叫家英,一表人才,他此刻已不在人世,”許惠愿輕輕對小孩申訴:“是我的錯嗎,由我帶他進赫昔遜,如果沒有我,他會否活到今日?”他翻覆自言自語。
許惠愿垂下白頭。
這是他第一次說出心事。
小小佳兒忽然抬頭對祖父說:“不,不錯。”
“我沒有錯?”
他愕然。
小佳兒搖搖頭,“不錯!
許惠愿落淚,“家英,可是你借佳兒與我說話?”
佳兒輕輕答:“不錯!
“呵,”許惠愿忽然釋然,他不住點頭,“你原諒了父親,你沒有怪我。”
小佳兒伏在他膝上,十分親熱。
許惠愿笑了,酒杯在這時落在地上,滾到一邊。
稍后許太太午寢起來,走到樓下,看到保姆在整理衣物,不禁問:“佳兒呢?”
“與許先生在書房玩火車。”
許太太走近書房,看到丈夫在安樂椅上盹著,孫兒坐地上看火車。
小火車沿軌道行走,叮叮聲作響,非常有趣。
許太太順手取起薄毯子往丈夫身上蓋。
她一邊嘀咕,“怕你著涼!
忽然她察覺到異樣。
她走得更近一點,電光火石間她明白了。
“惠愿!
沒有回應。
許太太出乎意料地鎮靜,她高聲叫保姆。
保姆奔進來。
“打電話叫家真及昆生回家!
保姆一看椅子上垂首的許先生,也明白了。
她一并把醫生也叫來。
許太太做到丈夫身邊。
佳兒叫她,她緊緊摟著孫兒。
“只得你一人送走爺爺?”
佳兒點點頭。
許太太流下淚來,“惠愿,你走好了!
大門嘭一聲推開,許家真搶進來,在玄關不知叫什么跘了一下,直仆倒在地,他一聲不響爬起,踉蹌奔進書房。
他把母親及兒子輕輕帶出書房,叫保姆看住他們。
昆生也回來了。
她蹲下看視許氏,一聲不響,輕輕用毯子遮住老人身體。
家真震驚,“怎么會,早上我去上班時他還好好的!
昆生用力按住丈夫肩膀,家真似覺有股力量傳入他體內,他顫抖雙手漸漸平靜。
昆生用手帕替他擦去血跡,他那一跤摔破了額角。
救護車已駛至門口。
區醫生沖進來。
救護人員一語不發,只管辦事,片刻已把許先生帶走。
昆生說:“我陪爸走一趟,你看牢媽媽!
他們走了,家真主動斟了兩杯酒拎上樓去。
只見佳兒已在祖母懷中沉沉睡去,保姆接過他回睡房。
家真把酒杯遞給母親。
許太太喝盡一杯,低頭不語。
家真苦澀無言。
許太太說:“他不寂寞,他有家華家英作伴,有什么誤會,如今也可以說清楚了!
家真不出聲。
“我有你,家真,我應當慶幸!
家真握緊母親雙手。
“家真,”許太太吩咐:“把你大哥與二哥搬到他們父親一起吧!
家真說是。
片刻周阿姨來了。
她真是善心人,捧著一盆人那樣高的大紅花,“看我在園圃找到什么!比魺o其事那樣,在屋里打轉,陪伴事主。
周阿姨朝家真是一個眼色,叫他去辦事。
家真與昆生在醫院會合。
昆生輕輕對丈夫說:“是心臟自然衰竭,完全沒有痛苦,像忽然睡著,致使不再醒來!
家真看著妻子,不知說什么才好,張開嘴,又合攏。
“我明白你心情,請節哀順變,生老病死是人類不變命運,我們仍需好好生活!
半晌家真說:“我需回蓉島處理一些事!
“我陪你!
“不,你陪媽媽及佳兒!
“也好!
昆生卻派周志強與他同行。
志強只說到蓉島看視電子科技發展:“聽說與香港新加坡鼎足而三,不容忽視!
一下飛機,瞠目結舌。
“美人,每個女子都是美人。”
電子公司派出的女將自接待員到工程師都是漂亮女生:一頭烏發,蜜色皮膚,談吐溫文,又具真才實學,且勤工好學。
志強懊惱:“我為什么不早來蓉島?”
家真只是笑。
辦妥了事,他去找鐘斯。
按著原址找去,問伙計:“鐘斯在嗎?”
立刻有人去打電話。
另一個伙計招呼許家真坐下,“他在分店,立刻過來!
分店?呵,情況大好。
穿著制服外表整潔的伙計笑嘻嘻,“我們共三家分店,老板每朝每家巡視過后才會來這里。”
家真發愣。
鐘斯終于發奮做人,他不再苦等高貴的白人生父前來打救,他自己站了起來,不再酗酒打架自暴自棄。
家真感動。
伙計給他一杯大大的黑咖啡,“他吩咐過,有這么一個熱鬧,回來找他,一定是許先生,喝藍山咖啡,不加糖!
家真不住點頭。
有人大力推開玻璃門進來,“家真!
家真抬頭,他淚盈于睫,眼前的鐘斯穿白襯衫卡其褲,剪短頭發,驟眼看像煞當年小學同學,他站起來緊緊握住他手。
鐘斯裝上義肢,門牙也已經修補,精神奕奕。
家真問:“為什么不同我聯絡?”
他搔著頭,“我想做好些才給你驚喜!
“我的確代你歡喜!
他們兩個不住拍打對方背脊。
然后坐下敘舊。
“家真,我聽說了!
家真默不作聲。
“對你來說,一定很難受!
家真第一次說出感受:“仿佛割去身上某部分,痛得情愿死,可是也得存活下去!
鐘斯微微牽動嘴角,“我曾有同樣感受!
“生活真殘酷!
鐘斯答:“但是,也有一絲陽光,昆生與孩子都好吧!
“那孩子忒地頑皮!
“家真,像你!
“我幼時挺斯文!
鐘斯大笑,“那么文雅的人怎會跟我做朋友!
家真一想,也笑起來。
他問鐘斯:“可有女朋友?”
就在這時,有人在后邊搭腔:“鐘斯,蒸氣牛奶器有故障,需立刻找人來修。”
家真看過去,只見柜臺后站著一個年輕標致女郎:杏眼,腫嘴,褐色皮膚,似笑非笑親昵神情,一看就知道是鐘斯女友。
家真笑著問:“這位是——”
“伊斯帖,過來見我老友許家真。”
伊斯帖走出來,“家真,鐘斯一直說起你,你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
“不敢當!
女郎穿著蠟染沙龍,體態修長,家真看著她,心中想起一個人。
家真吸口氣定神,“一定是伊斯帖管教有方,鐘斯才有今日!
“家真,鐘斯沒說你這樣會講話!
“幾時你倆來加州,我招呼你們!
鐘斯答:“蓉島是我的家,不會久離,度假卻沒問題!
他終于找到了他的家。
“生意好吧!
“伊斯帖,把帳簿取出,家真可是大股東!
家真按住他,“我那份,分給伙計當獎金好了!
伊斯帖詫異,“家真你真慷慨,鐘斯可是錙銖必計!
家真立刻說:“他不同,他是掌柜,必須認真!
三人一齊笑起來。
家真對鐘斯說:“這下子,我對你可放下了心。”
鐘斯眼睛紅紅。
稍后,他需往健康中心作物理治療,家真愿意陪他。
鐘斯猜想家真還有話說,但是一路上只見他目光瀏覽風景,不發一言。
鐘斯說:“療程需要三十分鐘。”
“我等你!
“家真,你有心事?”
家真微笑,“我只想爭取與你相處時間!
鐘斯點頭,“你可參觀健康中心!
看護笑說:“我們新建康復暖水泳池,數一數二先進。”
家真緩步走到泳池那一頭,只看見十來個孩子正在池中嬉戲。
他含蓄站在柱后觀看,發覺不少是土著孩童,從前,這種高尚康樂中心,難見土著,時勢的確是不一樣了。
再留神,家真不禁呀地一聲,原來是一群傷殘兒童呢,四肢都有殘缺,但教練卻一視同仁,用愛心耐心鼓勵他們運動心身。
家真感動。
凝神間忽然見一個女子自池底鉆出,手握紅色圓圈標志,原來她在教兒童潛泳。
呵,家真認得她。
她正是他心頭上永恒的一顆明星。
原來她在這里做義工。
怪不得家真無故跟了來,像是一早知道可以一償心愿。
出水芙蓉般的她躍出水面,艷色不減,大眼透露晶光,盡情的笑臉,雪白牙齒,水珠自臉上肩上滑落,宛如當年般亮麗。
剎那間她似覺有人偷窺,轉過頭來,看到柱邊。
家真微笑。
這次,他想,我躲得很好,這次,你肯定看不到我。
果然,她見沒有人,便專心繼續教孩子們潛泳。
許家真看得心滿意足,直到她令孩子們上岸。
他雙腿已站得酸軟。
但是心中一點遺憾也沒有。
他回到樓上,鐘斯讓他看新裝置的假手。
家真檢查過說:“回去我替你做一具更好的電子前臂連感應手指!
他緊緊擁抱他的好兄弟。
他們沒有血脈關系,可是感情只有更加深厚。
“咦,”鐘斯留意到,“你的心事消失了。”
“是嗎?”
他倆離開康復中心。
第二天家真就走了。
昆生來接他飛機。
她接過他手中最寶貴的行李,輕輕說:“父子終于可在一起了!
家真無言。
他們許家對蓉島再也沒有牽掛。
回到家,嘉爾站在門前等他,小小人兒,一見父親立刻打心底笑出來。
家真心酸,他能不好好做人嗎。
他抱起孩子。
“媽媽呢。”
“這兩天喝得比較多,正午睡!
“她始終戒不脫!
昆生隔一會才說:“一個已屆六十的太太,沒有嗜好,又傷透了心,閑時喝兩杯,又怎好阻止!
家真說:“有時,真的想做好人,必需要殘忍!
“你來做這大好人吧!
“我也做不出,我倆是糊涂一對!
生活重新上軌道,家真聯同周氏兄弟及昆生在實驗室做機械人臂。
實驗成熟,立刻有醫護人員聞風而至,要求參觀。
那輕巧的半截義肢一看就知道精工用愛心做成,全靠人手,一絲不茍,靈活指尖可辨認冷熱。
院方驚嘆,希望在醫學雜志發表報告。
“小小實驗室憑年輕人干勁好奇在短短六年間研發三十余種產品,專利權出售全球,堪稱奇跡!痹u論文字這樣說。
周阿姨同昆生抱怨:“有無適齡華裔女友,介紹給志強他們認識。”
“他們不喜醫生!
“快到三十,由我作主,不好也得好,幫幫忙!
昆生笑起來。
“見女生得剪頭發剃須換新鮮衣服!
周阿姨說:“包我身上!
周末,在許宅舉行泳池聚會。
周氏兄弟一到場邊開始吃,一邊絮絮與家真談到實驗室認識種種,對換上泳衣走來走去的妙齡女視若無睹。
昆生走過來,“那穿電光紫泳衣的女孩很漂亮。”
志強嗤一聲笑,“今日年輕女子,多數想找長期飯票,或是申請一本護照,有幾個像祝昆生:聰敏才智,又為家庭效力!
“唷,好話誰不愛聽,你們想怎樣?”
“每個周末請我們來大吃大喝!
那天他倆吃飽了,躺在池邊曬太陽,不知怎地睡著,且扯鼻鼾,氣得周阿姨頓足。
女郎們嬉戲,鶯聲嚦嚦,玩得十分高興,可是,誰也沒對誰一見鐘情。
家真丟下客人找母親聊天。
“媽,媽。”
“這里!
許太太坐在書房里,木格子窗簾外就是泳池,她微微笑聽著外邊的戲語聲。
“好久沒有這樣熱鬧。”
“可不是!
“從前在蓉島,替你們開生日會,也是一般高興!
“媽媽好記性!
“家真,今日是家華生日,他若在人世,今年已經四十!
家真黯然說:“今日當是與家華慶祝吧!
“昆生細心,家里事她全知道,又從來不宣諸于口,真賢淑!
家真笑笑:“有時脾氣也很僵。”
這時佳兒咚咚咚走進來,“爸爸在這里!
他卻伏到祖母膝上吃手指。
許太太把手放在孫兒背上。
她輕輕說:“真像昨天似,替你們辦十歲生日會,家華要一只原子粒收音機,家英要一只計算機,你,你要一套大英百科詮釋,至今還保存在書架上!
家真不語。
“家真!
家真過去蹲下。
母親的手輕輕撫摸他的面孔,“媽媽有家真!
家真惻然。
佳兒忽然用手繞住祖母脖子,“祖母還有佳兒!
許太太笑出眼淚來。
這時保姆接了孩子出去午睡。
“佳兒九月要上幼稚園了!
許太太像是有點累,可是仍然不住喝著手上的酒。
“媽媽酒量越來越好!
“我去醫院做義工那兩日不喝!
“那不如天天去!
許太太只是笑,似有許多話想說,但又不想口出悲言。
外邊有人叫許家真。
家真說:“好像是志強,我出去看看!
許太太點點頭,又陷入沉思,側著頭,像是回到蓉島,像是聽見大兒二兒笑語。
原來他們找家真聽長途電話。